PureSnow.おやすみなさい
我們的開始是有點莫名其妙的,就跟我們兩人走到末路一樣。就算到了現在,我還是會反覆的想起他。
每次都掉下相同的眼淚,看著鏡子無助的笑出來。笑自己竟然還在想你。
明明就是百年前的事。
他離開我的那天是帶著笑容的。跟平常一樣,他來到我的書房,很自然的坐到我的旁邊,湊過來看我手上的書。
我有點緊張。
低垂的髮絲搔著我的耳際,還有像是充滿暗示的吐息。
「葉,妳喜歡我嗎?」他突然問。
手一抖,書差點掉下來。
他像是沒注意到我的小動作,還是那樣平靜的看我。
「為什麼這麼問?」
「不知道,突然很想聽看看。」他輕笑。
神態沒有不尋常,我卻覺得很不安。
他一向不在乎別人對他的觀感,就像他其實從來不在意我是不是愛他。
「就算是我,竟然還是會覺得有點寂寞啊。」
「你也會覺得寂寞啊?」我調侃他。
「嗯。」
他靠著我的肩,低聲說,「因為很少這樣覺得,所以,才覺得特別悲傷。」他似乎很訝異自己會說出這樣的話,輕輕笑出來,「是啊,是悲傷。」
我從他的笑容看出他似乎體悟了什麼,等待他回應。
他突然的起身,很快在我臉頰上落下一吻。
「我們分手吧。」
我瞪大眼睛,抬起頭的時候,他已經不在了。
只留下滿室散亂著的紙張、一室沉靜與愕然的我。
突然的,他來到我的生命中,然後又突然的離去。我懂他的瀟灑、也知道他的平淡,卻不知道為什麼會來得這麼迅速、毫無預警。
所以才覺得痛苦。
我走到窗邊,凝視著他離開家門的背影。他手上抱著書,月光的照耀下,竟然有那麼點寂寞的味道。
我閉上眼睛,忍住不讓眼淚掉下來。
按住胸口,卻無法阻止那痛的感覺在胸中擴散。心就像是被揪住那樣很痛,想要吶喊卻只能張口不語,想哭泣卻流不下眼淚。
悲傷同時又有股被解放的感覺,好像終於能從你的世界逃走了。
那天晚上果然夢到他了,那是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
那時候他年紀很小,頂多只有二十多歲,留著一頭漂亮的半長藍髮,有著與之相符的冷漠眼神,讓人不想靠近。
第一次近距離見到他,是在我們的婚禮上。
在那之前,誰都聽過他的許多傳聞:名揚大陸的預言者,神族與魔族的王子,水神族的妖怪,怪異的天才。是知名度僅次於國王的名人。
他背對著我,聽見腳步聲才稍微回頭,幾乎不帶情緒的目光打量著我。
我很緊張,預備好的誓言也哽在喉頭。
他笑了,冷凝的空氣也變得不是那麼難耐。
「妳好,我是由希。」他接著說,「準備好了嗎?」
我猛力點頭。
見我緊張,他向前幾步,牽起我的手,「走吧。」
我激動的情緒被他平穩的聲音安撫,他略微冰冷的體溫透過相連的手傳過來。我深吸一口氣,抬起頭,見他的笑容。
日光透過斑斕的彩色玻璃,照耀他那頭淺藍色頭髮。
祭司莊嚴的聲音在殿堂中響起,「由希.海亞,你願意取堤葉為妻……」
腦子一片混亂,被他的微笑完全佔領。
接下來的話,我一個字也沒聽見。他握著我的手,說了我願意。後來很多時候,我忍不住想,他是真的願意、還是無所謂。
現在,我終於明白……
他只是無所謂而已。
我愛他。但是我也知道他有多麼殘忍。
**
再說他這個人吧。
他看起來就是聰明絕頂的樣子,也有個符合他外表的高雅興趣:看書。除了睡覺吃飯外,基本上都在看書。看的書很雜,非常雜。
他看食譜,雖然不會做菜,後來也看愛情小說。
除此之外,他喜歡發呆或者盯著人群瞧。
很久之後我才明白,他喜歡做的就是他不懂的事情。
他是個會拿起量筒、秤子、量杯還有實驗用的酒精燈等等東西做菜的人,做的菜根本不能吃。
我跟他第一次單獨相處是在婚宴後,他的書房裡。
他坐在我身邊,隨意抽了一本起來翻閱,態度依舊。我卻突然緊張起來,透過書本不斷窺視,突然,他闔上書,隻手撐著頭看我,看我緊張。
「堤葉。」
「咦、是,是的。」
我慌張的回應,像是做壞事被抓到的孩子。
「我可以叫妳葉嗎?」
「啊,好的。」
我一怔,不懂為什麼他要徵求我的同意。他接下來的話回答了我的問題,「我不喜歡別人對我用敬語,就直接叫我的名字吧。」
我抿著唇沒有說話。
他輕輕一嘆,語氣轉為不耐煩,「妳是我的妻子對吧?」
「對不起!」
他微笑了,「我不是要妳道歉。我沒有那麼可怕。」語調極盡溫柔寵溺,像是哄孩子那樣,本來想抱怨,但我喜歡他略低沉的語調。
光被他注視著,聽他說話就是種享受。
安靜了好陣子,他笑著,「嗯?回答呢?」
「我、我會加油的。」
得到滿意的回答後,他在我臉頰上一吻,「很好。」
明明是再普通不過的動作,卻讓我緊張的程度完全翻倍了。心猿意馬,我連一個字都沒看進去,但由希表現得很淡定。頻繁偷看他,然後胡思亂想,我被自己搞得倦了,連自己什麼時候睡著也不清楚。
隔天早上醒來,我發現自己躺在床上,由希躺在我身邊,靠著枕頭在看書。抬起頭,迎上他帶著笑意的目光,「早安。」
當下有點茫然,竟然有一瞬間腦裡閃過「這是誰」的想法,偏頭。
「好像還在睡。」他笑著說。
「……啊!」
我立刻從床上彈起來,完全清醒了,「殿……由希。」
「早餐準備好了,可以去吃。」
我連忙要回「是」,話到嘴邊猛然住口,「好的?」
起身準備換衣服的時候一愣,我昨天的衣服呢?
「我幫妳換了衣服,換洗的衣服我幫挑了幾件,放在那裏。」修長的手指隨意一指,「不喜歡的話,可以去櫃子裡找妳原本的衣服。」
我抓隨手抓了一件衣服衝進浴室更衣,還沒平撫受到驚嚇的情緒,剛出來就撞見他在換衣服,正要把褲子換下。
……於是我尖叫了。
現在想起來還是會臉紅。當時怎麼會尖叫呢。
幾乎同時,敲門聲響起。
由希苦笑著披上襯衫去應門。
我不知道由希怎麼擺平的,如果我知道,一定會阻止他。據說他探出頭,對聞聲趕來的侍女這樣說,「不要打擾夫婦的晨間時間。」
遣走仕女後,他啼笑皆非的回頭看我,「有必要尖叫嗎?」
「可是、可是……你……」
我紅著臉,手足無措。
他卻笑出來,「沒關係,看久了就習慣了。」
我喜歡他笑,也喜歡他帶著戲謔的語調。他像是藝術品,一舉一動如此賞心悅目。他非常體貼,跟他在一起很愉快。
那就是我跟他一起度過的第一天,直到現在我依舊印象深刻。
我直到半年多後,才習慣哪張臉,也很習慣膩在他身邊叫他的名字。習慣他突然湊過來看我正在翻的書。
習慣他身上的味道,也習慣他那種淡然那種冷漠。
最後,習慣他偶爾的吻。
對我來說,那是最幸福的時候。
我慢慢明白他的淡漠、他的成熟,還有極少人懂的:他的幼稚。
**
第一次吵架也是在那不久之後發生的。
他一向讓人捉摸不定,那樣平靜而淡然。什麼都不在意的樣子。雖然如此,我卻總有股自信,認為自己對他來說是很特別的。
直到一天,我在他的身上嗅到一股陌生的香水味。我一向不擅長遮掩,他看出我的異樣,「有什麼想問嗎?」
我好幾次開口,最後也只是張著嘴說不出話。
「等到妳想問的時候再說吧。」
他說,換下一身衣服,倒回床上。沒多久,就聽見他平穩的呼吸聲。
我有點生氣,對問不出口的自己,也對冷淡的他。
就算有什麼人追求我,他知道了也不過問,甚至不表現出嫉妒。我不知道他是極端的自信還是什麼。
也到那時候我才知道,那是殘忍。
他不是看起來不在乎我,而是真的不在意。
下午,他終於醒了,衣服還是凌亂不堪。就算是我,也很少看見他這樣。
他半瞇著眼睛看我,「下午了?」
「你睡了很久。」我儘可能以平穩的口氣說。
「嗯。」他靠著沙發,一副慵懶的模樣。突然,他問我,「妳早上是不是有問題要問?」
我竟然搖頭了,他難得沒追問,隨意抓起看到一半的書翻閱。我賭氣不看他,很久很久之後,他說:「妳生氣了。」
我故意裝作沒聽見。
極有自信,說話只用肯定句。就算是疑問句也是肯定語氣。這樣非常有自信的人,面對那時候非常膽小守舊的我,心裡作何感想?
我連續躲他躲了一星期。
他顯然注意到了,卻不過問。態度依舊。香水的味道一個換過一個,而且,我清楚那是極為昂貴的香水。他會面的對象必定是身分高貴的女子。
一個真正適合他的女人嗎?
為什麼呢。既然如此,那位什麼要跟我結婚呢?
我替自己感到悲哀,卻只是嘆氣。
當然也不會想到,也許他是有一點希望我哭鬧的。因為我還不了解他。
並不是冷淡,而是漠然。
他被世界拱上了天,卻不愛這個世界。
回答一切人們的疑問,卻連自己想要什麼都不懂。對前來詢問預言的人如此溫柔、如此寬容,卻連愛自己也做不到。
在遇到尤爾之前,他根本不是真正活著。
在遇到他之前,我也沒有真正活過。
**
之後過了很久,某一天他終於主動找我說話了。
「妳有想要的東西嗎?生日禮物。」
很想說有,就是你。
但是我說不出口,只好搖頭。
「好吧。那我只好自己選了。」他聳肩,繼續看書。
後來他經常出門,心情似乎特別好。一問之下,才知道因為認識了朋友。
朋友。我是第一次聽到由希這麼形容別人。他對旁人的稱呼有很明顯的差別,認識的人、只用姓氏稱呼,對於同家族的人也很冷淡。
他笑著告訴我那個人的名字「尤爾」。
我經常看見他的笑容,還是如往常溫柔,但是說也奇怪……他的笑容似乎多了些什麼,不像過去那樣制式化。有點頑皮,偶爾會有點任性,卻很有分寸。他由漂亮的娃娃變成了人類。
很可惜,依舊不愛我。
真可惜。為什麼改變你的不是我?
帶著幾分嫉妒這麼想著,後來,我終於見到了尤爾。
那個人是精靈,一頭顏色怪異的灰色頭髮,異色雙瞳,臉上掛著散漫的笑容,掛著金色環狀的耳環。衣著很隨性,甚至可以稱得上隨便。
我在婚禮上見過這個人,印象很深刻,但是沒有太多互動。
他手搭在由希身上,兩人說笑著走進來。
「她是葉。」由希說。
尤爾像是狗一樣在我周身嗅了嗅,我有點不安。
由希微笑的對我點頭。
「她就是你之前說過的葉啊。」尤爾一臉看稀有動物的表情。
他說出了我想說很久,卻從沒勇氣說出口的話,「沒想到竟然有女人能夠忍耐你那種性格,真是個狠角色。」
他撇過頭不說話。
由希很聰明,口才也非常好,我很少看他在嘴上失利,驚訝的瞪大眼睛。
「妳好安靜。」尤爾湊過來,很認真的說。
「對不起。」
由希冷淡的糾正,「不要道歉。」
我很明確知道他生氣了,卻不知道為什麼。後來,尤爾又來家裡拜訪很多次,我也是第一次看到由希失去冷靜的樣子。
尤爾幾乎是隨時隨地纏著他,跟他說話。
最誇張的是,他似乎很喜歡勾肩搭背,一邊打擾別人看書一邊蹭著。他湊過來的時候,我嚇得後退。
被由希制止之後,他才不甘願的停止騷擾的動作。
多來幾次之後,我很悲哀的發現我竟然習慣了。
但他喜歡騷擾由希遠勝過我。
「好冰好舒服。」他笑嘻嘻這麼說。
由希眼神一凜,拳頭往尤爾臉上招呼。尤爾痛得哀嚎。
「不要挑戰我的忍耐極限。」
由希淡淡的說。口氣平靜得不像突然出手打人的樣子。
「惱羞成怒?」
尤爾捂著鼻子,還是嘻皮笑臉。由希挑眉,手中的書飛射出去。那精靈身手也不差,側身閃避,「我說,這樣不行喔。」
「怎麼不行?」由希回他。
他低著頭,我以為他是對由希說的。
「當然不行啊!」他斂起玩笑的神色說,下一秒又撲了上去。結果當然是被由希一腳踹開,「你真的很煩!」
後來我才知道,他那句話是對我說的。
是警告。
**
某天尤爾來訪時,由希正好出去了。
屋內他認識的只有我,也就在我身邊團團轉,光是看著我整理衣物、下命令會客,就只是這樣而已。但他看得津津有味。稱不上煩人,也不是沉默。偶爾有空閒時,他會提幾個問題,得到答案以後也不多說、不該追問的也不會問。
我有點意外的發現,看似隨意的尤爾意外很體貼,能夠注意到某些細節,一般男人根本不會注意的地方。
例如花瓶內的花,新的香水的味道、不同的髮型、新的衣服,他眼光很好,跟由希一樣。很不一樣的是,他不吝於誇獎,也不說假話。
由希不讚許他人,不認同時大多只是不多話,微笑或者僅只於嘲諷。
我喜歡尤爾的性格,我想我永遠也沒辦法像他那般灑脫。
尤爾很喜歡笑,第一次看到的時候只覺得輕浮。後來卻慢慢覺得不是那樣。
「提葉小姐,妳是哪裡人?」
「天羽神族人。」
他點點頭,接著問,「我要問個很失禮的問題,妳可以選擇不回答。」
「請問。」
「為什麼妳能夠忍耐由希呢?」
我一時沒有意識到他問了什麼而愣住,意會他話中的意思後感到憤怒。回過頭瞪他,卻看見他的眼神很正經,完全不是調戲人的樣子。
我深深皺眉,強壓住怒氣反問,「為什麼這麼問?」
他想了下,「我覺得他心不在焉,但是妳很認真。」
「我……知道。」我回得有點狼狽。
「不,我想你不是真的知道。他也不是真的知道,只是理解而已。」
「但是,理解跟感受不一樣。」
他轉過頭看著窗,過了許久,他的終於說,「如果不說的話,妳會很痛苦。由希很聰明。但是,他其實不懂女孩子。嗯,或者說……他不太關心別人,也不習慣去關心別人。他慣於用自己的標準審視別人。所以,他認為妳會懂。」
我抿唇。
心裡說著:抱歉,我做不到,你真的不好懂。
尤爾下一句卻說,「因為妳是他唯一認可的妻子。」
「什麼?」我一怔,他回過頭對我綻開笑容,「他跟我說過妳很可愛,但是他一定沒告訴你。」
那個笑容對我來說,真的就像陽光一樣。
尤爾還是笑嘻嘻的,接著卻安靜不說話了。
過了很久、很久,我才終於問,「那……我要怎麼辦?」
「跟他說啊。」
我歪著頭想了一下,還是不明白,怯怯的問了,「什麼意思?」
「如果妳不說,那他絕對不會懂,只是知道而已。因為那傢伙是笨蛋啊。」
他的態度輕鬆自然,我卻是一愣。
我想這跟他是精靈有很大關係。
做為妻子,唯一能夠做的是服從。近年雖然因為王后輔政,女性的身分才稍微變高,但是對貴族來說,我們還是一樣的。只是生孩子的工具。
「就這樣?」
「嗯,想什麼都跟他說。」
他笑著,輕輕點了下我的頭。我突然感覺眉心一陣暖流,愕然看著他,「這是什麼?」
「這是勇氣的魔法。」尤爾笑著說。
不知道是真的,或者只是他的把戲。
但是,我真的很感謝他那句話。
他給了我勇氣。
但是我還是想了很久、很久,終於問他:「為什麼你會選我呢?」
我的家族並不是特別有權勢,血統尊貴的他選擇我,令人百思不解。更何況,我也不是特別突出的美人。
「因為眼睛。」
他很快回答,口氣如此理所當然。
我一怔,他卻笑了,摸摸我的頭,「妳的眼神跟其他人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
他想了一下,「很正直。不會說謊的感覺。」
這跟他選擇我有什麼關係嗎?
他幾乎是立刻解釋的,「我很習慣看別人說謊,但是不喜歡說謊。雖然不是無法忍耐,但是我不喜歡一個為了權勢在我身邊晃來晃去的女人。我看到的那些人中,就只有妳不是那樣。」
「所以,妳是很特別的。」他做出結論。
我因為他這句話高興不已。
但是,他說的特別是什麼呢?我後來想想,應該是說誠實。他一向討厭擅長說謊的人。這是看來隨和的他少數的堅持。
所以我是特別的,也並不特別。
他喜歡尤爾的原因跟我一樣。
尤爾從不說謊,很誠實,甚至有點過頭。大部分的人會把這歸類為無禮,但是對由希來說,這是優點。
他喜歡自己做不到的一切。
問他為什麼?
他只是露出一貫溫柔的笑容說,「這樣我會覺得自己果然是人類。」
似懂非懂,後來才明白他話中的深意。
原來,他竟然覺得自己不像人類。一直不覺得。會跟尤爾一起晃蕩,也是因為只有尤爾會把他當成叫做由希的神族,而不是高貴的王子或者偉大的先知。
看著他變得開朗,我應該開心才是。
但是我沒有。
有時候會不知所以的生悶氣,他問話我也不回答。
只想著:反正你不會生氣。
事實上他一次也沒生氣過,所以我變得越來越生氣越來越煩悶。有一天他終於問我,「為什麼生氣?」
「你真的讓人很生氣。」
他想了一下,還是想不明白。
「例如?」
我咬牙,儘可能讓語氣平穩,「你太冷靜。」
他側著頭,放下刀叉,撐著下巴看我,「我以為這算優點。」他說得沒錯,但是,那是指在政治上!
我憤怒,「你根本不會嫉妒!」
「不是很好嗎?」他回答得理所當然,又說,「妳會嫉妒嗎?」
問句。
竟然是問句!
「不然我為什麼生氣!」
我用力拍桌,桌上的湯濺出一點。
一旁的侍女被我嚇到,一臉慌張的看著由希。後者擺擺手,示意仕女出去。
「我不想跟妳吵架。」
我無意收斂怒氣,「那是因為你跟本不愛我!」面對我的怒氣,他也只是挑眉,像是在思考的樣子。
我衝了出去,離開的時候還不忘把門關上,跑回房間把門鎖起來。
喘著氣,憤怒沒有平復。
房間裡一片漆黑,月光照亮房間。
我驚見月光下的影子,猛然抬頭,看見半開的窗口還有一臉嚴肅的由希。我開門想逃,他輕而易舉抓住我的手,「等等。」
「我知道妳現在不想看見我,但是,我不是開玩笑。」
我大叫,「你想怎麼樣?」
「我想知道為什麼妳生氣。妳在想什麼。」
其實,連原因都不知道讓我非常火大。但他口氣太平靜,我生氣不起來。對他,我一向沒辦法真的生氣,「我非常生氣,你會被罵。」
「好,那就說吧。」
「我討厭你!」
他微微瞪大眼睛,有些吃驚。很難得看到他這樣的表情。可是他沒有生氣,也不問為什麼。依舊那樣平靜。
我咬著唇,過了很久、很久,眼淚先掉下來。
他輕輕拭去我的淚,說,「對不起。」
眼淚瘋狂掉下來。
他也不覺得慌張,只是極有耐性的看著我。等待。
其實,我不該覺得委屈。
他真的很溫柔,生活過得很好,幾乎沒有煩惱。但是我要的不是這些。經常會想自己是不是太貪心,是不是不應該要求他。他會這麼做一定有原因的。我該諒解他,包容他。因為我是他的妻。
那麼,我更貪心一點可以嗎?
「你明明有我了,為什麼去找別人。」
我花了好幾天把我的憤怒我的不滿告訴他,越說越生氣,就只是一直流淚。他完全沒有生氣,沒顯出不耐煩的表情,就連情緒起伏也幾乎沒有。
聽完後,他說,「我知道妳在說什麼了。」
「妳覺得我不愛妳。這是問題所在嗎?」
我不說話。憤怒在累積。
他立刻看出我生氣了,「現在我知道妳在想什麼了。」他以冷靜非凡的語調接下去,「你想搧我巴掌。」
他說完後,我照做了。
我的力道也不小,他的臉被我打偏過去。他輕撫著臉頰,沒有說話,臉色不好看。我嚇了一跳,正想道歉時,他說了:「妳想要答案嗎?」
挑釁語氣。
他竟然在笑!
我生氣了,高舉手又要打,他輕而易舉抓住我的手。
「我可以告訴妳,但是妳不會想聽。」他的口氣很從容,「女人總是這樣。一定要個承諾。」
那口氣太置身事外,我不想反駁,卻討厭他這種傲慢的解讀法。
應該發脾氣的,但突然鼻子一酸,強忍著,總算沒有掉淚。
「你少自以為是了!是啊,我是不懂你,我沒有你聰明。但是,我試著想知道你的事情,只是你不告訴我!」
「因為沒有那個必要啊。」他說。
本來還沒有那麼生氣,他的冷靜語調讓我氣得幾乎發狂。
理智斷線。
我抓住花瓶朝他扔了過去,當然,他閃過了。枕頭、他買給我的生日禮物,還有左手無名指的戒指。
「不要了,我不要了,全部都不要了!」
由希接住戒指,詫異的看著我,「那妳到底想要什麼?」
「我只想要你喜歡我而已啊!」
後來尤爾跟我說,他聽我提由希之後,終於知道他為什麼交過那麼多女朋友卻每次都被甩。
「因為那傢伙根本就是戀愛白癡。」尤爾這麼說。
他心平氣和的坐在客廳裡喝茶,聽我抱怨由希。
聽說,我跟他吵過之後,他很正經的告訴尤爾:「女人真是有趣。」
聽見這句話的時候,我差點氣暈。
「真是辛苦妳了。」尤爾一臉能夠理解的表情這麼說。
**
那個時候總覺得,他是我的天空。
現在想想,卻覺得如果他真的是天空,大概也是晚上吧。怎麼看都看不清楚,卻偶爾會有一點亮光。通常是一片彷彿吞噬一切的黑。
但是,現在的話--
「妳在做什麼?」
從視線之外傳來意料以外的聲音。
筆一抖,字在紙上暈開。
打擾我的人是由希,看我反應激烈他惡作劇似的笑了,「做什麼這麼專心?」同時湊過來要看紙上寫了什麼。
「不要看!」
我「啪」一聲蓋起筆記本,充滿敵意的看著他,「有種東西叫做個人隱私,閣下不會不懂吧?」
「懂啊,怎麼會不懂。」他答得很從容,卻沒有再看。他笑著坐上桌子,「不過……葉,妳是不是忘記什麼事了?」
無禮的客人。
「請叫我堤葉,博士。」我口氣不善的糾正。他沒放在心上,卻是一臉收不住的笑容。換做別人露出這種笑容那叫如沐春風。
可是,他是由希.海亞。
如果我是一般女孩子,如果這是一百年前,也許我會紅著臉回過頭。
但是,跟他認識了一百年,我很清楚他是個怎麼樣的人。說是個工於心計,也不盡然。至少,在我面前,他偶爾會顯出一點孩童似的天真。
我知道的他……
其實並不是很溫柔。
忠於自己的感覺,太冷靜。不管是誰,總把人們放在第二。他不知道為什麼人類可以做出不合理的判斷,也無法理解。
還不知道這笑容就是有陰謀的意思嗎?
我往後拉開距離,「為什麼你有我家的鑰匙?」
「是我們家。」他溫和的糾正,但是並不是很強硬。
偏著頭思考。然後,他說話了,「我認為我昨天表現得很明顯了,如果還是讓妳誤解的話,我會反省。大概是我表達能力出了什麼問題吧。」
他從容的拿出一張紙,微笑。
「啊!那是……」
「嗯,生日禮物。你昨天給的。我來給妳答案的。」
紙上面寫的是:「我愛你。如果你希望聽見的話,我會試著說出口。」
那是我送給他的生日禮物,昨天是我們分開一百年的日子,也是他的生日。
心跳加速。
明明就張開嘴了,早就在腦海中想好答案了,為什麼、為什麼啦!
為什麼每次看到你都說不出來!
「我、我……」
我張著嘴困窘的說不出完整個句子。
他笑著戳了下我的額頭,「葉好可愛。」
「咦?為什麼?」
我不報希望的問,果然他也沒給我回答。
「不用著急,我會等妳。反正時間多的是。」
他笑著拿出戒指,放在我的手心。意識到這些舉動的組合代表什麼的時候,笑著的我竟然流下眼淚。
「我……」
他抱住我,在我耳邊輕聲說,「不准哭,應該笑才對。」
「可是……可是我……」
「來,笑一個。」
像是哄小孩子的口氣,但是我從沒見過他這麼溫柔。完全不像他會做的事情,卻矛盾地覺得這樣的溫柔真的很適合他。
我動了動嘴角,努力露出一個笑容。
他滿意的點點頭,「那……」他閃過我,拿起我的筆記本。
「啊!」
無視我的驚愕,就這樣打開了。
「妳會繼續寫下去嗎?」他只是這麼問。
我一愣,點頭,「是會寫……不過,問這個為什麼?」
「現在的天空,是什麼顏色呢?」
**
就跟他的名字一樣。
我覺得他是雪。看起很美,有非常多種型態,每一個結晶體亦是獨一無二。靠近有點冰冷,但是,如果碰觸的話,也可以融化。
我眼中的由希就是這樣的感覺。
後來,讓人無法理解、可是似乎又理所當然的是,之後,我們感情變好了。
他看起來沒甚麼變、似乎又變了很多。會陪我逛街、生日時給我買禮物,只是,他會記得我說過我喜歡什麼,想要什麼。
唯一有點不同的是,他更瞭解我了,知道我喜歡什麼討厭什麼害怕什麼。
還是不變的就是,我其實沒有真正走入他的生活。
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我會抓著他的手偶爾耍脾氣。說實話他也不會生氣,只是挑眉說「哦」這種程度。
他幾乎什麼都懂,就是不懂人。說是不懂,他也不是真的不懂。只是對於無法理性做出抉擇,對於殉情的愛侶完全無法理解。
他喜歡不說話別人就懂他,因為他能夠做到。
我拼命的想要做到他那樣,但是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你根本不給我機會瞭解你。
知道嗎?
我之所以難過,不是因為你去哪裡找了哪個女人,不是我們沒有孩子因而遭人非議、不是我的知識不足讓人嘲笑,也不是你不能一直待在我身邊。
我難過。
你明明知道我想作什麼,讓我知道你也會悲傷,卻不給我機會分擔。我只能看著你痛苦,掙扎,然後思考,自己恢復。
你甚至不讓我察覺你很痛苦,只給我全部的微笑。
你說過,對女性而言最大的幸福就是完整的家庭。
但是,我瞭解的你是不完整的。
所以這幸福也是不完整的。
如此簡單的理由,聰明如你,怎麼可能不懂?
但是。愚笨如你。
又怎麼可能會懂?
有天他突然問我,「葉,妳覺得理想的愛情應該是什麼樣子的?」
「不知道。」
他一頓,「不知道?那要怎麼知道對不對?」
「他喜歡我,我喜歡他,然後我們可以在一起。」
「這不是很簡單嗎?」他笑了。
我想了想,回他,「很困難。」
他還是無法理解的樣子。
我發現他有一點改變。
他有時候會說他自己的事情,說他在想什麼。我只是聽,然後,發表自己的感想。但是他不會告訴其他人他在想什麼,突然有種優越感。後來因為這種小事感到愉快,覺得自己像個笨蛋。
**
某一天,我遇到了一個男子,他送我花,想追求我。我當然拒絕了。但是由希知道後卻說,「為什麼拒絕了?」
我回他說因為我結婚了。
他側著頭,好像在思考什麼。
「不覺得可惜嗎?」
隱約之間,我聽見他這麼說。
我一愣,問他說什麼,他卻只是搖頭,「我在想為什麼。」
他用手上的書遮住臉上的表情,口氣很平淡,「為什麼我要答應父親。」
「答應什麼?」
由希看著我,卻沒有回答,「有人說過我很殘忍,但是我不知道為什麼。他說,我就是不知道所以很殘忍。妳也是這麼說。」
「什麼意思?」
「有些話就算是真的,也不該不經修飾的說出來。現在我終於明白了。」
他漸漸的改變著,我不知道為什麼。他說是我改變他的,我還是不知道為什麼。他只是看著我,然後微笑而已。
問什麼他都可以回答。
我從他那裡學到了魔族語、神族語,還有少用的古語跟魔法,變成了人們口中的學者、所謂的優秀妻子輔佐他。
但是很明白,就算沒有我的幫助他也可以做到。
他卻說我對他來說是必要的。
我不懂為什麼。
我並沒有幫助他。
我只是被他改變了,慢慢的在他的引導下有了自己的想法,可以說出想說的話。然後,變成了別人眼中那種跟他匹配的妻子。
現在的我已經可以昂首,很驕傲的說,我是由希的妻子。
有時候,也會試著靠過去抱他。
他會笑笑,把我拉過去跟他一起看書,告訴我他在看什麼,他喜歡哪裡,為什麼。看畫冊的話,他會解釋作家的背景給我聽。有時候會加油添醋的說他對這個人的觀感,或者偶爾聽見的八卦之類。
靠近他可以聞到他身上的,很淡很淡的味道。
那是他喜歡的茶葉的香氣。靠著他,經常不知不覺睡著。
醒來時已經躺在床上,抬頭就能看見他的側臉。
我開始有點了解他,知道他會想什麼。然後變得更喜歡他。
但是,有時候我真的會不懂他。雖然他很溫柔,但是,真的很奇怪。他會吻我但是不常,不安越來越大,越來越大。
我很清楚他還是不愛我。
我的雪啊。
一定是因為我不夠溫暖,不足以融化你。
真的很對不起。
所以,不要難過了。
把一些痛苦給我好嗎?
我想要的幸福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
**
--每一次回想起,總會覺得痛苦。
無法理解、不能被理解,還有不希望被理解。
我不確定他到底是其中哪一種,也不知道他的底線在哪裡。
他太瞭解我,我卻不懂他。
從他的生活、學業到政治生涯,全部都不懂。他也從來不讓我知道。很多事情我往往是發生之後獲得結論。
他放棄繼承權、繼承水之都的圖書館,拒絕所有預言的要求。更甚者,被暗殺、受傷、與王宮對立,這些我都不知道。
他從來不主動告訴我。
是我不值得信任,還是他從來不知道怎麼說?
有時候很討厭尤爾。
他好像總是在笑,總是漫不經心的聽,其實很狡猾。他想得很多、看得很多,明明什麼也沒有做,卻比我瞭解由希。
對由希來說,最重要的人不是我、不是父親、母親,更不會是這個國家--他對這個國家的未來漠不關心--而是尤爾。
尤爾總是可以聽懂由希的話。
那好像是他們一種不成文的默契,難以介入其中。
但只是旁觀又覺得寂寞。
討厭的是,發現我不開心的人總是尤爾。每當我心情不好的時候,他會送來一朵花,笑笑的坐在一旁等我說話。
他總是會聽。
一次吵架的時候我說過,「要是我愛上的人是尤爾就好了!那時候,由希第一次顯得生氣。
但他很快壓抑下來,轉過頭,「隨便妳好了。」
隨便妳。
討厭的傢伙。
但是,愛情沒辦法說換就換,也不能用道理解釋。
後來尤爾回去精靈森林,離去之前,他來向我們告別,由希知道他什麼時候離開,卻沒有送他。由希說,「以後還會見面的。」
所以我一個人送行。
見到由希沒來,尤爾也不太意外。只笑笑的說了早安。
我們隨意聊了一些,又講到由希。
尤爾說,「其實,我一直以為他不會在意我以外的人。」
我沒說話。
但是--我討厭「我以外的人」這句話,很明顯他知道自己對由希來說有多重要。仍執意離去。
很任性,很瀟灑。
「我跟他認識很久很久了。」他說。
「很久很久?」
「嗯,很久很久了,我就是為了見他所以才來到這裡。我見到了,而且,這次我有他會幸福的預感。現在的話,就算他自己一個人也不會有事。因為他是由希,而且,妳也在。」
「因為他是由希,過去的名字已經不需要了。」
我越聽越糊塗,「過去的名字?」
「他可能會想起來也可能想不起來。不過沒關係,能夠見到他,我就覺得很開心了。」
「所以,葉要好好照顧他。」
經常跟由希在一起,尤爾也學著稱呼我「葉」。我們認識的時間不長,但這過度親密的稱呼再他口中卻是如此自然。
這時候才突然理解,為什麼由希這麼親近尤爾。
他是個讓人很舒服的人。
「他跟本不需要我。」我賭氣的說。可能幾分是撒嬌吧?
尤爾可能知道,也許不懂。但他總是會做出我希望的舉動。
「傻瓜。」他拍了拍我的頭,「怎麼會不需要呢?要對自己有自信點。」
「可是--」
「不要可是,我說了算。」他大大地笑開。
於是他離去了。
遠遠地聽見他說,「再見啦。」
再見啊。
由希不喜歡說再見,喜歡說下次見。因為再見某些時候有永別的意思。
--但是那時候跟尤爾的再見是永別。
我也是很久、很久之後才明白的。
**
由希不在的時候,就算回憶,也經常想起他。過去的他,現在的他;過去的我們,還有現在的我們。
過去百年他不在我身邊。
現在他回來了,說了「我們可以考慮未來之類的」。
未來嗎?
未來耶!
很平常的,其實。
雅蒂絲也說這很平常啊。
不過,我們都同意,這之所以會特別,那個好像什麼也不在乎,好像永遠也不會改變的人說,我們可以考慮未來。
我一臉詫異,他似乎無法理解我驚訝的原因,「很奇怪嗎?」
我用力點頭。
「你是在徵求我的同意嗎?」
他似乎瞭解了,笑得有點無奈,「我多少也會改變的。」
過去他幾乎不太問我的意見。
他總會事先想好了我跟他都能夠接受的方法,直接告訴我結論,只有在不擅長的領域會詢問別人的意見。
例如下廚。
他接著說,「如果妳不想發表意見的話,對我來說也很輕鬆。」
「啊,不是啦!我是說,我……那個,覺得有點突然。」
遲疑好一陣子還是只能說出廢話。
他卻說,「我知道。但是我不想拖拖拉拉的。如果繼續下去慢吞吞的話,尤爾一定會不高興的。」
「說到這個,好久沒見到他了。」
由希微微苦笑著,「原來妳也不知道。」
「知道什麼?」
「他死了。」
由希的語調太平靜,有一瞬間,我以為他在說謊。
但他的眼神……
那個眼神,就像是在哭。
我握住他的手,輕輕說,「哪天我們一起去看他吧。」
「不。」沒想到由希竟搖搖頭,「我不會去。」
「為什麼?」
「我還沒原諒他。」他說。
我不懂,也不知道說什麼好,所以就只是抱著他。
他沒有推開我,也不說話。
但是,不知道是否是錯覺。我感覺懷中的他似乎微微顫動著。
是哭了嗎?是想起什麼而難過嗎?
很心疼,但是我沒有看他的表情,只是下定決心。這次,我想要替他療傷。就算他不願意。就算他說不需要我。
只要提起尤爾,他會變得不高興。不想要他生氣,所以我儘量避免提及鄉官的話題。但是,總有人敢問。
就是魔族的王。
某天來訪時,他第一句就踩地雷,「你知道尤爾墳地在哪裡嗎?」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由希回答得很平靜。
好吧,並不能說平靜。
他若真的不在意,估計連回答都嫌麻煩,現在卻多說了一句。
不想知道、其實就是想知道的意思。
「好,我等等會過去,那就不叫你了。」
魔王就這樣走了,離開之前,他告訴我墓地的位置,說是由希想去就可以告訴他。講完之後也沒立刻離開,難得欲言又止的看著我。
由希剛剛走了。
——果然在鬧脾氣。
真是難得。
「對不起,難得過來卻變成這樣。」我苦笑道歉。
「不,這是意料之內的事。如果他沒生氣我才覺得奇怪。」陛下這麼說。
魔王陛下的年紀比我小,卻總覺得他很沉穩。
但他的沉穩跟由希不一樣。
相較之下,魔王陛下的態度比較接近傲慢,就像他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那種打量的目光。可是不至於覺得討厭。
某一天,那個人出現在我家門前。他穿得很普通,但是,遮也遮不住的是。黑頭髮、紫色眼睛,明顯是魔族。而且,還是王族。
我幾乎是立刻意識到眼前這個人是誰。
讓人喘不過氣的壓迫感。
「真是難得,魔王竟然會親自前來。」我說。
「當然,因為這很重要。」他神秘的笑了下,「妳是堤葉吧。」
我點頭。
他拿出一封信,那是由希生日的邀請函。
「為什麼邀請我?」
魔王微微一愣,「需要理由嗎?」
「雖然很高興,但是生日邀請函應該是本人發才對。」我把邀請函退回去,「我不希望去了,還被問了『妳是誰啊』這種話。」
「確實很像他會說的話。」魔王偏著頭想了一下,「但是,我不覺得他會忘記,所以才來找妳。」
「有什麼依據嗎?」
「直覺。」他說,「而且他根本不可能忘記,如果他說他忘了,鐵定是不想見。不想見就逼他見好了。他這人很消極的。」
「……他會生氣吧?」
魔王陛下笑得很壞,「管他的。」硬是把邀請函拿給我,也不給我時間拒絕,笑著揮手說「一定要來喔」,轉頭就走了。
然後就變成這樣了。
很久不見。
光是遠遠看著,我就發現他變了,變得很多,真要我確切形容,我也說不上來。他看起來跟過去沒什麼不同。
行蹤飄忽、我行我素、目中無人,保持距離的笑容。
想想,如果就只是看著然後離開,也許不錯吧?
一直知道他過得還不錯。
身份越來越高,名望也是,想必生活也變得越來越無聊吧?
肩膀被拍了下,回頭一看,果然是由希。
「妳什麼時候跟龍認識的?」
「是陛下給我的邀請函。」
由希看著陛下遠去的背影,用很輕的聲音說了「真多事」,臉上卻是笑容。
真是不老實。
輕拂的風揚起他半長的頭髮。
魔族之王遠去的背影,還有看著他的由希。
我無法想像魔王陛下曾經的幼稚,縱然我曾經耳聞。
「時間過得真快,以前總覺得他是小孩子。也覺得他這種性格很難過得幸福。現在的他跟以前不一樣,不需要我操心,而且會想要幫我。尤爾也是這個樣子,總是把我的事情放在優先。一直知道,但是不是很在意。」
他提起關於尤爾的事,口氣很輕,說得輕描淡寫,彷彿置身事外。
一直覺得他冷靜的有點殘忍。
「妳也是這樣。」
聽見他這麼說的時候,心臟好像被掐住一樣。
他的思考模式不同一般,我無法預料他接下來會說出什麼,或者他這麼說代表什麼意思。因為,這麼說的時候,他嘴角牽起微笑。彷彿被回憶抓住一樣。
「我一直活在回憶裡。」他接著說,「葉,我跟妳說過關於預言的事情嗎?」
我搖頭。
他在我面前表現的一直很平常。
每次聽見別人口中的由希,我無法立刻與深愛的人聯想在一起。我知道他是王子,但是他幾乎不會出現在王宮,就連姓氏也任性地與王室劃清界線。我知道他能夠替人們預言、知道他的魔法出神入化,但就只是知道而已。
我從來不曾真正明白。
過去跟尤爾抱怨過由希不提自己的事,問了也答得很簡略。
尤爾說,由希可能不希望我的態度會改變,不然就是他根本不知道妳想知道。
他說我應該開心,因為那表示你們在乎彼此。但是,想要改變的想法也很重要。那時候的由希不想改變,我也不敢打破現狀,所以只是等待。
過了百年,我已經跟過去不一樣了。
但在他的面前,我依舊膽小。有時候會覺得自己太順從,有時候很想些說什麼,卻怕跟他起衝突。
「知道這件事情的只有尤爾,不過,不是我跟他說的,是他原本就知道。」
「原本就知道……是什麼意思?」
他沒有立刻回答,只是笑了笑,「妳相信靈魂的存在嗎?」
「不相信。」我很快回答。
由希微微瞪大眼睛,像是有些詫異。正打算發問,他卻笑了,「那麼我換個說法了。我的預言跟一般所謂的預言有點不一樣,與其說是看見未來的畫面,我的預言比較像是回憶。」
「回憶?」
由希點點頭。
他頓了頓,彷彿陷入了回憶,他的語調跟著飄渺的語調說:「我經常作夢。有時候光是發呆,腦中自然而然的浮現。很真實,每次做過的夢都不會忘記,有時候只要稍微回想,甚至能夠想起夢境的延續。」
看著我的表情,他突然笑出來,「看來妳不相信。」
「咦?你……」
「我知道。」
由希的嘴角彎起一個好看的弧度,本來心裡充滿疑惑,看見他的表情,疑惑消失了。理智上告訴我應該思考,但是卻很想相信他。
由希說什麼都想相信。
是不是被牽著鼻子走的人就輸了?
糟糕,臉好像紅了。
我別過頭,不想他看到我的表情。
不知道他是不是看懂了我的表情,由希連聲音也帶著些許笑意,「只要碰到無法理解的理論或者事情的時候時候,妳就會露出這種表情。」
「說是浪漫也行,愚蠢也罷。我相信靈魂的存在。」他笑了,「我只是由希.海亞,所以過去的名字已經不需要了。」
「然後,葉過去的姓氏也不需要了。」他接著說。
我過了半晌才知道他的意思。
「這是求婚。」他說,然後微笑。
充滿自信,卻溫柔很多。他對我伸出手。
瞬間有些手足無措,雖然試圖保持冷靜,卻徒勞無功。
我點頭,手被他握住,然後他笑了,很輕地說,「太好了。」我不懂意思,他突然湊過來,把臉靠在我的肩上。
「下午有空嗎?」
我點點頭,順口問他要去哪。他沒有回答,就只是笑。
那天我們去看了所謂尤爾的墓地。
我還沒告訴他尤爾的墓地在哪裡,那個墓碑上沒有寫名字,墓碑上放了四只銀色耳環,那是尤爾經常帶著的耳環。
由希走過去,輕觸墓碑。
我不懂耳環代表的意義,但我知道由希一定明白。光看著放在墓碑前的耳環,他的表情悲傷的像是快要哭出來一樣。
我碰了他的手,他沒有反應,猶豫了好久終於握住他的手,他還是沒有反應,也沒有掙脫。
我試著跟他說話,「你知道是這裡?」
由希點點頭,還是沒開口。
我伸出手去碰耳環。
奇蹟當然沒有發生,耳邊呼嘯而過的風吹亂我的頭髮。我伸手去撥,抬起頭,才看見掛在他臉上的眼淚,可是他臉上卻笑著。
笑得很勉強,可他確實在笑。
很久之後,他哽咽的聲音依稀傳入耳中,「我答應要笑著送別。這次我守約了,所以,你一定要回來。」
尤爾說過,哪一天能夠看到他的睡容我一定要告訴他。
因為那代表著他完全接納我了。
那天回家後,他抱著我很快睡著了,而且睡得很沉。我偷偷吻了他一下,在他耳邊輕聲說了「晚安」。
隔天起床,他起來第一句話也是晚安。
我問為什麼,他說:「妳昨天跟我說晚安了。」
就是很婉轉的說他知道了,想看我窘迫的表情。本來想著要維持冷靜,但是卻忍不住。我顫抖的指著他的鼻子,「你……」
「沒關係,我不介意。」
他這麼說著,臉上在笑。
我想,那應該是做了什麼好夢吧?
後來他再也沒有提起尤爾的事。
我經常想起他們在一起的時候。
兩人站在一起,由希維持雙手抱胸的動作,彷彿思考著。他身邊的尤爾大笑著,用力拍他的肩膀。
那樣的時光回不來,也不會回來。但是,他的笑容回來了。
我知道他會告訴我,所以會等。等著你願意跟我說,就像我等著看你沉睡的容顏那樣。
我很有耐性的,你知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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