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ureSnow.ユキ見たい
天才與白痴只有一線之隔
那是個頗晴朗的午後。
太陽亮得讓人睜不開眼睛。
我吹著口哨踏出門,路上繞了幾間酒店,沒找到認識的人。啊。去找由希好了,那傢伙不太出門的。
可惜的是,迎接我的是由希的妻子堤葉。
她很明顯的失望,很快遮掩,「午安,燄祭司。如果……」
「沒關係,反正天氣很好啊!」
她眨眨眼。無法理解我跳躍的思緒,又覺得詢問很不禮貌,只歪著頭思考了,卻得不到結論,只能面帶歉意地說:「很抱歉,這是什麼意思呢?」
「我知道由希不在。」
她看來更疑惑,卻沒發問。
「站著不好說話。」
不等她開口允諾,我擅自進屋,她跟了上來,亦步亦趨地。
餘光看見她的神情。溫柔平靜,看不出喜怒。
這點跟由希有點像,也像是莉羽。雖然附近的友人總是比較內斂,但是,我很不擅長跟這種人交流。隨便找了話開頭:「天氣這麼好,怎麼不出去郊遊?」
「由希他……似乎不喜歡晴天。」
「不是不喜歡晴天,他只是喜歡掌控力量的感覺罷了。」
堤葉瞪大眼睛,像是理解了、又像是不懂。
那雙漂亮的眼睛裡的疑惑越來越多,還是沒問。
完全是個普通少女。
——這讓我有點好奇。
帶著些許惡意的微笑偷偷爬上嘴角,「這樣說來,他應該最喜歡雨天了吧?」
堤葉點點頭。
她沒有能力、也沒有那個自信背負這個姓氏。若她的丈夫是別人,我大概會暗笑她什麼也不懂。但是,她的對象是那個由希.海亞……
驕傲的天才,目中無人,態度冷漠——
好吧,除去性格上諸多缺點來說,我認識的由希是個氣質很好的美男子。
就算在我熟識的貴族中,他的氣質依舊特出。
跟魔界闇皇那種邪魅氣質完全不同,雖然混有魔族血統,由希.海亞的外表符合人們對水神族的第一印象:
帶著透明感的水藍色頭髮,深色的眼睛老藏在書本後,目中無人,卻經常被誤解為浪漫的憂鬱,這美麗的誤會讓由希有許多追求者。
很多人認為他是完美的人。
但是,看似什麼都懂的天才、水神族的驕傲由希.海亞是個戀愛白痴,而眼前的是他的妻子。不用想就知道這女孩過著多辛苦的生活。
「真是辛苦妳了。」我忍不住對她說。
堤葉像是理解什麼似的笑了,「我也這麼覺得。」
「啊哈哈哈哈——」
她被我的笑聲嚇了一跳,嘀咕著「真搞不懂精靈」,大概以為我聽不到吧。不好意思,我的聽力很好,尖耳朵跟魔族不一樣,不只是裝飾。
剛剛那一瞬間,我終於知道為什麼由希挑上這女孩子了。
說實話,堤葉身材普通,外表普通,性格很普通——但是講話還真有趣。
戀愛萌芽?
堤葉搶在我面前走,將我帶到由希的書房,「請在這裡稍等一會兒。」說著就離開了。
桌上攤著幾本書,閱讀途中的是「魔族血統與魔法能力相關性之研究」……總之就是看了絕對不想閱讀的書,無聊的翻了幾頁,放回去。
這對夫妻真是無聊。
「久等了。」
不久後,堤葉回來了,手上端著泡好的茶。
從她手中接過茶杯時,我才感覺奇怪。
「辛苦了。怎麼不叫下人做呢?」
堤葉卻只是微笑。
那微笑是一種溫柔的緘默,包含曖昧不清的拒絕。
「已經習慣了。」她以優雅的姿勢喝茶,但沒有貴族的架子。
答非所問即是拒絕回應。那麼,就暫時別追問了。我需要對人使用敬語。跟由希相處久了,總忘記有一種貴族會對下人頤指氣使。
不過,這也許跟堤葉的背景有關——她出身於偏改革派的貴族世家,改革派的宗旨就是人的身份有貴賤之分,但品格不該因此有優劣之別。他們尊重平民、下僕甚至奴隸。不喜歡束縛的由希會選擇這樣的女孩,不大意外的事情。
但是,根據由希本人的說法,選擇堤葉是個意外。
「就跟認識你一樣。」他回答的時候,連頭都沒抬起來。
正要追問,由希一臉不耐煩,「你什麼時候也這麼無聊了?」
「因為是由希的老婆啊。」
「用說的講不清楚,哪天有空你自己來。」
而觀察結果也沒讓我失望。
「由希在晚餐之前回來,您要等他、還是需要把他找回嗎?」
「不用、不用!」
我搖頭,就是故意找他不在的時候突襲,把他找回來還得了?
堤葉嘴巴開開合合,想說什麼,卻始終沒說出口。
依舊是溫和和順的樣子。
看這樣子,估計在由希面前就什麼也不敢說吧?
她抿唇,突然地陷入思考。
「堤葉小姐……」
突然被點名,她嚇了一跳,「咦、啊?什麼事,燄祭司大人?」
這次多出了誇張的敬稱。
「別叫大人。」
她搖搖頭,「請別為難我了,這是對聖樹祭司最基本的尊重。」
「那妳怎麼叫由希的?」
「……殿下。」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哦,殿下。」
我瞇著眼湊近她,她似乎被我這舉動嚇到,「有什麼事嗎?」我收回帶著嘲諷的打量視線,「沒~事~」
「進展真慢。」我說,「這樣下去他搞不好會跑掉喔——」
她低頭啜了口茶,像是沒聽到一樣。許久,她低聲說:「我的責任是坐好女主人的位置,如此而已。」
「啊?妳不喜歡他嗎?」
她再次因為我的問題愣住,隨後是被冒犯似的薄怒。
她臉色不好看,像是隨時會發怒,卻很快冷靜下來,「就算對方是燄祭司,也不能夠屢次詢問個人隱私。」
「嗯,我知道,也不是單純因為好奇問的,這算是勸戒吧。以朋友身分。」
「若要勸戒的話,找與您更親近的殿下不是更好?」
她似乎真的生氣了,擰眉看我,口中卻說出與神情完全相反的話,「很抱歉,請原諒我的無禮。」
光是看她這時的態度,就幾乎能夠立刻明白,為什麼由希老是往外跑了——由希並不是害怕被束縛的感覺,他想要完成目的,卻不想讓他人痛苦。
他老是想得多,也很貪心。
雖然他不懂得付出愛,卻很擅長感受他人的善意——或者說,慣於接受他人的愛。無法回應會讓他感到慌張,曖昧不清也是。
若她老是這樣反應,大概被認定為堤葉討厭他吧?
「吶,我說……妳……」
問題被稍遠處的聲音打斷了。
房門隨後打開,由希抱著幾本書走進來,對堤葉微微一笑,「我回來了。」最後目光停在我身上,「你來了。」
「午安。來找你,但是夫人說你不在。」
由希彎了彎嘴角,半嘲弄地看著我,「你找葉?」
「……這個嘛,聽說是個美人,好奇嘛。」
由希挑眉,「哦,我沒帶葉去過社交場合,你是在哪聽見的?」
「不記得了。」我雙手一攤,裝死。
他斜睨了我一眼,轉向堤葉:「葉。」
「是!」她神情緊繃地回答。
若不是刻意觀察,大概不會發現由希嘆了氣。他輕握住堤葉的手,她的臉上浮現不自然的紅暈,但沒有掙脫。
「尤爾是我的朋友,可以的話,我希望他也可以成為妳的朋友,好嗎?」
我從沒聽過他用這麼溫柔的語調對說話,不光如此,他連用詞都很柔軟,跟我所知道的由希很不一樣。
在我面前,他很尖銳,用詞、眼神甚至態度都是。
「我想,我不適合與身份如此高的人交往。」她口氣不好,顯然還在記恨。
哈哈,神族就愛喜歡維持表面的和平。
只不過,這女孩脾氣不大好,也不太會隱藏。
「雖然尤爾老是這個樣子,但他還是有優點的。」由希說,「有一天,我希望妳在別人面前也可以叫我由希,而不是殿下。」
「對不起……」
「什麼我也是有優點啊?真沒禮貌!」
「我不是要妳道歉。」
我撐著頭觀察這兩人的互動。後來,堤葉被由希哄去休息。我伸了個懶腰,卻冷不防地被人用重物砸中腦袋。
回過頭,看見由希面無表情。
「很痛耶!」
「當然。」由希又把書砸在我頭上, 他雙手抱胸,不大高興,「為什麼找葉說那些話? 」
「一時興起。」
他把剩下的書扔過來,狠狠砸中我的腦袋。
「哇啊——你幹嘛!」
「一時興起。」他的口氣跟眼神一樣冰冷。
我不是第一次惹怒他,卻是第一次看見他這麼生氣。
「哎呀呀,這麼寵她啊?」
「沒這回事。」
他這麼說,我卻笑了。
對旁人無意義的指責,他根本懶得反駁。
如今卻說了,是不是代表什麼呢?
天才不知道的事
雖然明顯不高興,但他的怒氣並沒有持續多久,並邀請我共進晚餐。
晚餐時間,為不要加深由希的怒氣,我選擇保持沉默。話說回來,光看他們兩個彆扭的互動,就覺得很有趣。
堤葉不懂也不奇怪,畢竟他們認識的時間不長。
由希情緒表現其實很明顯——前提是,跟他相處得夠久。
他說過,既然生氣了就表現出來,否則會內傷。正因為這種性格,他樹立了很多敵人,卻礙於身份地位,不敢動他。
晚餐後,由希趁著堤葉短暫離開時問了個問題。
「尤爾,你覺得堤葉如何?」
我笑了笑,「幹嘛問我,你自己最清楚不是?」
他怔了怔,笑了:「也是。」
堤葉正巧回來了,笑著問,「兩位接下來有什麼打算嗎?」
「走,出去晃晃。」我說,「夫人也一起來。」
似乎是第一次被人邀請,堤葉顯得不知所措,「我嗎?」我點點頭,她小心翼翼的轉頭看由希。
沒有意見,只是單純詢問的眼神。
由希意味深長的看了我一眼,並對她伸出手——「走吧。」
**
我們去了庭院散步。
有時候我會找堤葉搭話,對方的反應很普通,就像是普通神族女孩。
但是,堤葉跟其他人給我的感覺有些不同。
並不是因為我的身份尊敬我,而是對於我能夠理解、並與由希平等對話這件事情——當然,這件事情也是很久以後才知道的。
「哦,所以沒有下人是你的要求啊?怎麼,不想讓人打擾你的新婚生活嗎?」嘻笑著這麼問的時候,由希卻一點也不生氣,堤葉沒應答,卻露出不贊同的表情。
「父親跟你說了什麼嗎?」
「沒有,我只是對你的妻子很有興趣。雖然我跟亞瑟是朋友,但是……」尾音刻意拉長,我咧嘴笑了,「認識了很久的關係。如此而已。」
「是嗎?」由希回得不慍不火,「那很好。」
哪裡好啊?
想想,也許是他被父親找去說了什麼吧。難怪心情不好?
「……葉。」
「什麼?」
「你想要下人嗎?讓他們負責雜務,這樣我有空時就可以教妳一些東西。」
「好的。」堤葉答得很快。
「我不在的時候,他們可以陪你。」
當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猛然回頭,想看他這時候的表情,卻發現他那跟他說「今天天氣真好」之類的廢話時一樣平靜。
從他們的對話,大致能夠感覺到這兩人的相處模式——試探、拘謹,簡直就像剛交往的情侶。
這不是很有趣嗎?
他是那個由希耶!那個讓女孩們為之傾倒的由希.海亞。
他交過不少女朋友,數量之多讓我意外。他不是真的花心,只是很單純的選擇未來的對象罷了,交往的對象沒有特定身份與類型,乍看之下像是毫無章法。唯一的共通點是,過去跟由希交往過的女孩子都是主動提分手的。
我一直認為,沒有女孩能忍受他。
由希不會主動表示,也懶得說甜言蜜語。對於美女沒有偏好,身份之類對他來說也不過是參考。讓我意外的是,堤葉是由希親自選擇的妻子。問起這件事,他的反應很平靜,「我告訴父親,他想要怎麼樣的兒子我都做得到,我想要真正獨立,他說結婚後再說。所以我選擇了自己的伴侶。」
「你有選錯的時候嗎?」我笑著調侃他。
他苦笑,「我不知道。」
「為什麼?堤葉喜歡你不是嗎?」
由希微微一怔,「為什麼你知道?」
「很明顯啊……」
「你怎麼知道她喜歡我?」
「態度還滿明顯的。」
「例如?」
……就被他沒完沒了的追問了些難以回答的問題。
我過去一直以為他是不大在意別人的目光,對於愛情應該也如此。
對於旁人的事情,他能夠以近乎殘酷的冷靜觀察並做出評論。唯獨愛情,唯獨對堤葉,他很不確定,甚至有點膽小?
被我這麼說以後,他開始觀察堤葉。
根據本人的說法,那是加深互動還是什麼的。
我問了他,「你愛堤葉嗎?」
他楞了下,難得猶豫,「我不知道。」
——不知道呢。
很有趣的回答,不是嗎?
雪少爺的「我不知道」
上一次聽到他這麼回答,卻是有些時日了。
那是剛認識他不久的時候,笑嘻嘻搭著他的肩榜,由希臉色難看得要命。但是,越是看他這副彆扭的樣,我更開心。
「看你這表情,大概是討厭我到極點了吧。」
本來不認為對方會給答案,他卻說,「不。」
「嘎?你說什麼?」我張大嘴巴,沉默了半晌,他繼續,「我不知道。」
就是因為這句話,我留下來了。
——在那之前,我都認為那只是巧合而已。
那種傲慢的態度與溫柔的冷漠,只會屬於一個人而已,對吧?
我見過許多貴族,卻只有一個人,有那樣的氣質。
我是個精靈,本來不該離開精靈森林太遠。遠道東北的水之都拜訪,是因為由希的父親,水之都國王亞瑟的請求。他要我替他兒子的婚禮給予祝福,看在過去的交情,才勉強答應。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在由希選擇妻子的宴會上。
那年由希才二十多歲,卻擁有不屬於孩子的老成。
原以為這是成熟的表徵,但後來看見他與反派貴族打招呼後輕蹙眉的神色,我想他的態度已經超過孩子的限度了。
二十多歲,已經有了過百歲的穩重。
我打量著他。
像是感受到我的目光,他在父親出聲呼喚前回過頭,跟我對上視線。
視線相交,但不算友善。
「由希。」
看見我身邊的亞瑟,他凌厲的目光稍微軟化。但亞瑟似乎沒注意到兒子過度敏銳,笑得溫柔和藹。
「這位是精靈族的客人,燄祭司,尤爾,我跟你提過。」
由希微笑,或者說,那是單純彎起嘴角的動作。
「初次見面,您好,祭司大人。我是由希.法傑瑪。」
漫不經心地招呼,卻深深鞠躬。
那雙溫潤卻讓人打從心底發寒的眼睛,漠然。
「我是第一次見到真正的火神後裔。」
「啊哈哈,那是當然的囉。」
直覺認為,跟這位氣質優雅卻討厭的王子搭話並不算開心的事,我很快結束話題,躲到一邊去。
很難形容他那種讓人不大舒服的感覺從何而來,但是我不喜歡他。
他穿著一襲白色西裝,當時頭髮比現在短一些,也不是老抱著書。後來講起時,亞瑟說他小時候溫柔些,我卻搖頭,「他只是覺得跟人起衝突很麻煩而已。」
「你覺得由希如何?」
「……實話?」
「精靈不是不說假話?」
「我覺得他應該找不到老婆吧。」我說。
由希聽見這句話,回頭看我,那是類似挑釁的眼神。
亞瑟也看見了,轉頭看我,「他剛剛——」
「應該聽見了吧。」我笑著說。
後來他果然挑了個妻子,意外是個很普通的少女。
普通到連亞瑟都大吃一驚。
聽他說,由希有幾個交往的女朋友,人們經常討論他喜歡哪位多些。他認為是公爵小姐若伊,兩人的寢室很近,由希偶爾會主動找她談話,氣氛也很好。當由希提出想要獨立時,亞瑟開玩笑地說「那得先有個妻子吧」——
沒想到由希卻真的實行了,亞瑟完全無法理解為什麼。他是很溫和的父親,不大強迫孩子照自己的意思做,深深信賴自己的孩子。
這樣的他還是忍不住問了,「為什麼?」
反倒是由希不理解這問題了。
「為什麼……」他頓了幾秒,「您是問我為什麼沒選擇若伊嗎?」接著微微一笑,「父親不是要我選最喜歡的女孩嗎?」
但是,他跟那個叫做堤葉的女孩完全不認識啊!
那理所當然的語調我到現在還記得很清楚。
很可怕。
我在想,要是那位公爵之女聽見這句話,會有多崩潰。
……還好我是男的,喜歡這種人跟本是悲劇。
討厭的王子殿下
與關心他的父親不同,由希對父親很冷漠。
情緒表現近乎緘默,大多時候只是安靜、不違逆父親,幾乎沒有自己的想法,這樣的表現被亞瑟認定為聽話的表現。
在到水之都之前,我就聽過關於由希的傳聞,學習、應對,甚至緋聞都有。
他是大多數老師都會喜歡的孩子,認真唸書、發問、各項成績都很棒,人緣也很好。最重要的一點,他是國王的孩子——也就是人類稱呼的王子。但這個名號對我來說毫無意義,王族後裔依舊是人類,以身分高低作為品格標準不妥。
當他以近似孩童的天真說出「您要我選擇喜歡的對象」這話的時候,我皺了眉頭。當時由希正跟父親解釋原因,聽來合情合理,我卻覺得有些可笑。
他的理由很簡單:他喜歡堤葉的眼神,如此而已。給出這個理由的他,態度意外堅決。不久,公爵夫婦藉著招呼的名義,旁敲側擊的向亞瑟詢問由希的意思。
相對於公爵的,由希的態度悠然自在。他向侍者要了兩杯酒,正疑惑著他的意圖,他將一杯遞給我,「請。」
我伸手要接,由希遞給我的酒杯卻被什麼人從中攔截。
屬於少女的手。
一襲紅衣,少女翩然而至。
手的主人若伊正對我微笑。一頭燦爛的金髮高高盤起,靈活的眼睛是深邃的湛藍,一如水之都最昂貴的的永恆之蘭。
眼前,正是這個國度最尊貴的少女之一,她對我從容一笑。
「您好,燄祭司。」
「……妳好。」
若伊對我報以一笑。
基於尊重女性的立場,我不大生氣,只是有點驚訝。這舉動最多算是頑皮,也許有些男人會覺得這樣很可愛吧?
大小姐型的傲慢,但不至於惹人厭。
我不懂由希為什麼會選這種女朋友。雖然她是美女、身材很好,胸部也……總之,是很多男人夢想中的妻子吧?
況且身份很高,兩人相當合適。
雖然只有一瞬間,但我很確定在由希臉上看見明顯不快。由希婉轉地向侍者要了另一杯酒。
後來我藉故離開,沒看見由希把若伊弄哭、並激怒公爵夫婦的態度。
根據亞瑟的轉述,他當時只說了一句話。
「父親也許不能理解,但是,我認為感情需要時間培養。無法接受的東西就算勉強也無法接受。」
說到這裡,甩開若伊的手,行禮離開。
過了很久,亞瑟終於意會他的意思,將由希的拒絕轉達給公爵夫婦。
知道這件事情時,我終於對這個討厭的王子殿下有點興趣。
雖然由希講得是很灑脫,若伊本人卻難以接受。幾天後,她私下拜訪由希,問了為什麼,用詞遣詞相當嚴厲。
由希維持一貫紳士般的優雅,邀請若伊進房子。當時我也在場,若伊雖然嘴上很兇,那雙漂亮的眼睛盈滿淚水。
「吶,由希,為什麼?」
——你真的不會喜歡我嗎?
被美少女梨花帶淚的這麼問,由希沒有絲毫慌張、也沒有多餘的溫柔。他只是說,「有手帕吧?把眼淚擦一擦,這樣沒辦法說話。」
我正要離開,由希卻說,「你留著吧。」
若伊露出不贊同的神情。
「沒關係,我在場不大方便。」
由希沒有解釋,再說了一次,「留下吧。」
我吹了口口哨,「少爺您也太不講理了吧?」
接下來上演的是僵持不下的分手劇,兩位主角幾乎無法溝通。我沒見過兩人獨處,也沒聽過傳聞。
雖然若伊的態度像是對待戀人,但是,由希的態度毫不特別……
根據我這幾天看到的,他對待每個人的態度都是這樣。但是,正因為如此,更讓人感到毛骨悚然。
從頭到尾他都沒有說謊,也沒有愛過若伊。
對他來說,眼前的少女毫不特別。不是戀人,甚至不是朋友。
「你愛過我嗎?」
由希毫不考慮就搖頭時,我不可思議的看著若伊衝出門。略不可思議的說,「少爺,您不知道什麼是婉轉嗎?」
「我知道。但是,拒絕時表現出婉轉不是讓人感到舒服,只是給人無謂的希望。尤其是那種類型的女孩子。」
雖然講得讓人討厭,但我還是無法認同。
很想說,並不是說實話就是正確的——看見由希的平淡,我還是住口。
「那你就不要讓人喜歡上你啊。」
「這種事情不是我能控制的。」他說。
回到了原本座位,從被打斷的地方繼續閱讀。
就像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一樣。
我突然覺得生氣,又不知道為什麼。對由希態度也變差,他當然發現了,卻毫不生氣、也不問原因。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教育成這種漠然的孩子,對世界毫不關心,卻無意改變。
想起他冷靜的搖頭。
突然覺得,能夠這樣毫不在意的傷別人的心,是他不理解、還是從來沒擁有過如此重要的人?
雪少爺的日常
在亞瑟的強烈請求下,我在水之都多待了陣子。
問了理由,亞瑟是這麼說的:「我第一次看見那孩子主動跟人說話。就是,嗯,他對你還滿有興趣的。」
……有興趣喔?
這用語讓我微微蹙眉,如果由希是美女,我有興趣待著,問題是他是男人,而且還是很強悍的那種敵人——
「可以不要嗎?」
「為什麼?」
「我討厭帥哥。跟他常在一起,女人緣都變差了。」
少爺是那種很容易讓人一見鍾情的類型,對人很溫柔、總微笑著看書,說話也總是很容易讓女孩子臉紅心跳。
「……不,我想那是你自己的問題。」
亞瑟難得吐嘈,我還是堅持自己的理論。
「我最討厭帥哥了。」
「沒關係,可以跟他較量一下。」
「……」
後來說著也就答應下來,但是,相處下來,我跟由希還是不算朋友,只是偶爾擦身而過的陌生人。
我從不叫亞瑟「陛下」,對於他的孩子,當然也不會特別多禮。
注意到他不喜歡我叫殿下,我開始避免這樣的稱呼,直呼名字又顯得太親暱。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戲謔的叫由希「少爺」。他不大喜歡這個稱呼,但也沒有太多不情願。
後來,因為無聊跟著由希去了學校。
神族的貴族學校跟魔族的類似,都是貴族間培養情誼的地方。
在這個地方,最重要的是交際,學習什麼的只是次要。正因為這樣的體制,與人交往變成最重要的事情。
由希偶爾參加交際,因為身份關係,想要拒絕隨時都行——當然,這裡所謂的交際包括與女性交往。
光是一天隨意看下來,由希的朋友很多。或者說,對他抱有好感的人很多。他很好親近,卻不容易熟悉。
不過他有個很糟糕的習慣,別人的禮物很隨便就收了——包括告白的禮物。雖然很想替那些女孩抱不平,想想上次的後果,我決定保持沉默。
考試對於雪少爺也不是難事,不論是魔法或者武術,他都能輕易舉取得高分。這很多貴族都能做到,並不新奇。
——但是,我認為他沒有使出全力。
沒有使出全力就表現如此亮眼的,他還是第一個人。
在水之都的期間,除了拜訪王宮外,我偶爾也去圖書館,在那邊看見被指定為由希妻子的女孩——堤葉,雖然她這時還不知道。
「安靜沉悶的少女」是我對堤葉的第一印象。
雖然選擇了妻子,由希身邊卻一直有女伴,他與堤葉在學校也沒有正式打過照面,但由希有時候會若有所思的想些什麼,確認似的觀察堤葉。
唯一一次有機會碰面的課程,卻被由希避開了。
我不懂由希在想什麼,也無法理解他選擇戀愛對象的標準。
如果他挑女朋友也這麼謹慎就好了?
那是在他們結婚前兩年多的事。
當時,他已經被部份人稱作由希.海亞,而不是由希.法傑瑪。
那時候的他,只是溫順的王子。
從沒有人會將叛逆這個詞與溫柔的王子聯想在一起,我也不曾將我的未來跟他連結在一起。
命運就是這樣難以捉摸的東西。
命運之輪
由希的名字在通行語裡面是雪的意思,所以,我總會笑著叫他雪少爺。
「為什麼要加個雪?」
「這樣比較像在叫貴族啊。你看看,」我學著女僕的尖嗓子,『雪少爺~』
由希本來正在喝茶,這下口中含著的茶噴上書。
「啊……沒那麼嚴重吧?」
他舒了口氣,瞪著我,「你很噁心。」
有一次,亞瑟看見由希正在跟我吵嘴,眼睛瞪得老大,好像看見了什麼不可思議的事。後來他告訴我,那是他第一次看見由希生氣。
也是第一次,看見他笑得那麼普通。
「這時候突然覺得,啊,怎麼你是男的呢?」
「你應該說他怎麼不是女人吧。」
跟著他去過學校,知道他在學校那副好寶寶模樣,討人厭。
最反常的是,他完全不表現出寂寞,簡直像是沒有情緒一樣。
跟堤葉提起時,她說,「因為由希他……很像雪。看著很美麗,碰著卻很冷,但是,只要給予溫暖就會融化。」
充滿少女情懷的浪漫發言,卻像是答案。
「那他應該叫冰吧!」我笑著說。
堤葉輕蹙眉,口裡說著「沒這回事」。
沒這回事?還真是偏袒啊——
當然,由希讓我驚奇的並不是這些。他有一門課介紹關於三天皇的事情,他們的魔法老師是我的舊識。
我曾跟她提過由希對於學習相當擅長,甚至到了變態等級。她笑嘻嘻轉了下手上的羽毛筆,從塵封的書櫃中掏出羊皮紙卷。
「我們來看看他有多厲害吧?」
她眨了下眼睛,笑得很頑皮。看到她完成的考卷,我楞了楞,「妳這會不會太殘忍?」她不回答,一臉挑釁。
「不殘忍怎麼看出實力嘛。」
後來,那張考題果然讓學生哀鴻遍野,平均趨近於零。
可是有一個人,卻是很嚴重的偏差值。
她拿到寫滿的考卷時,一臉得意地說,「寫了跟正確是兩回事。」後來確認答案時,她的表情由驚訝繼而震驚,最後,她拍桌起身。
「這不可能!」
「什麼不可能?」
「這一題。」
順著她的手看過去,答案格上空白處是由希工整的字跡。問題是三聖皇的出生與死亡時間,這題除了特定血統精靈以外,就算黑森林的女巫也無法回答。
但是由希卻答出了。
我們交換了不可思議的視線,她搶在我之前抓著考卷飛奔出去。
我詢著她「喀喀」的高跟鞋聲走,比她先找到由希。
那時候由希坐在湖邊,拿著畫筆在空白的紙上作畫。
我撲了過去,由希稍稍側身閃過我的攻擊,手中動作還是不停,「做什麼?」
「我有問題想問!」
「也不用撲過來吧?」他終於停下,偏頭看我,撥了下半長的前髮。
「你為什麼知道三天皇的死亡日期!」
知道很簡單,但是,神話中流傳的日期是後人誤傳。
真正知道的,照理說只有……
「想起來了。」
他給我的回答很曖昧。
隨後跟來的老師尖叫著由希的名字衝過來,打斷我的詢問。由希猛然往後退,就要掉入湖裡。
人們的驚呼聲中,由希以優雅的動作踩在湖水上,頭髮微微揚起。他笑著往湖心走,碧綠湖水倒映他的影子。
腳步在池上踩出一串漣漪。
有人試著伸手碰湖水。
夏季的湖水微涼,卻沒有任何特別,清澈的連湖底也看得見。
我們怔著看由希走在湖上,輕笑著回到我的面前,「只是想起來而已,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所以,不是我不想回答,是我真的不知道。」
那時候,我彷彿忘記言語,只能看著他。
這一刻,突然想起很久前,曾有過的的對話。
「命運之輪旋轉著,旋轉啊~旋轉啊~永遠不會停~」
過去經常聽見那個人用怪裡怪氣的腔調唱這首歌,笑著回頭牽我的手。
「吶,要不要一起跳舞?」
我總會擰眉,嘴裡咕噥著拒絕,看她一個人赤腳踩在花園哩,純白色洋裝因旋轉而開展,一如綻放的白色鮮花。
有一次問她為什麼這麼喜歡這句話,她笑著說,「不管在哪裡,只要思念著對方的話,就一定能夠相逢。因為我一定會完成你的願望。」
「就算對方不想看到我也一樣嗎?」
她很認真的點頭,「因為我先答應你了。」
我並沒有相信她的話,就算她的口氣十分認真。
直到這一刻,我才知道,她並沒有說謊。
意識到這代表什麼的時候,眼淚不受控制的掉下。
日後,臉色發白的精靈族教師將考卷遞給由希時,半開玩笑的說:「您坐在學生的位置,讓我有點心虛呢。」
由希只是微笑。
老師、學生,王子、國王
值得慶幸的是,在那樣的氣氛下,沒有什麼人注意到我。
由希發現的時候什麼也沒說,只是後來問了我,「為什麼那時候哭了?」當然我不會回答,「你不是說會想起來嗎?」
他搖搖頭。
「有時候會知道,但是大部分時間想不起來。」他說著,頓了頓,「好像是在你來水之都後變頻繁的,是湊巧嗎?」
「誰知道?」我聳了聳肩,試著轉移話題。
由希並沒有堅持這個話題,隨意跟我聊了些。他稍微提起他的魔法系統有些特殊,所以不選擇學校的魔法課,改學武術。
我總覺得由希知道些什麼。
或著說,他總是知道些什麼。
他的瞳色有些特殊,明明是水之都的皇族,卻不是標準皇族的湛藍眼睛。由希的眼睛是褐色的,在瑟伊爾大陸住民較常見。本該是溫潤的目光,但是,由希的眼神總是漠然,彷彿將人看得透徹。
「既然如此,你為什麼還上學?學習對你毫無意義不是嗎?」
由希聞言輕聲笑了,是個讓人不大舒服的笑容。
「我已經站在王國的最高點,沒有必要往上爬。」
如果是旁人表現出這種態度,我大概懶得理他。但是他是由希,有這麼說的立場。我忍不住說了:「你不是討厭這個體制,認為自己比所有人優秀嗎?」
他並不否認,僅彎起嘴角,「所以呢?」
「你的想要獨立只是不想盡貴族的義務,不想失去自由罷了。」
「我不否認。所以我結婚了不是嗎?」
我感到生氣,卻不是因為他的話,而是因為他的淡漠、理所當然。
「那麼,你也不過如此。」
「你想說什麼?」他冷冷的看著我。
「就算用了不一樣的姓氏,人們心中的你只是王子。那麼,就算你真的如願離開皇宮,你還是王子,永遠都是。」
「還以為你想說什麼呢。」由希的口氣透出明顯輕蔑,「這話我聽多了,貴族學校的老師喜歡說,殿下如果執意使用另外的名字,國王陛下會很失望的——」
他學著老師怪裡怪氣的腔調,臉上卻很嚴肅。
「你討厭那個老師?」
由希默認,我笑著說,「那你就跟他搶啊。」
「搶什麼?」
「你跟他哪一個優秀?」
「我啊。」完全不經過思考,由希這麼說。
並不是因為自信,只是單純陳述一個事實罷了——正因為如此,我很喜歡他的態度。若是其他王族會因為這天份驕傲地到處炫耀。
「那麼,讓這種人站在第一的高度,不是太便宜他了嗎?」
「是沒錯……」由希一愣。
我發現他考試分數很詭異是在認識不久後,他的考試成績很整齊,大約是八十分左右,不多不少,絕對不超過八十多分的範圍。從入學第一次考試到到最後一科都是,而且,總平均正好是八十分。
發現這一點以後,我跑去問由希,「你是故意的嗎?」
「太低分的話,父親會不高興,分數太高又麻煩。」
「那,你知道所有的答案嗎?」
他不可思議地看著我,「當然。你不是也知道?」
這回答讓我啞口無言。
「小子,你有沒有常識啊?」我瞇眼。
「哪方面的?」
他這種冷靜的態度反而讓我很火,「精靈跟神族。」
「精靈族生活在黑森林,也就是靈其亞山的下方,信仰火神。人口約……」
「不是這個啦!我是說,常識!常識!我是精靈,天生就會用精靈魔法,但是一般神族根本學不會。既然你做得到,那就以教師當目標如何?」
「你根本沒回答我的問題。我是說,我對這個體制感到厭煩了……」
「如果你討厭這個世界,就去改變他。」
雖然很有自信,實際上由希與一般貴族很不一樣。但是,在這個環境成長,由希也被傳染了貴族式的消極。
加上他比一般人更早領會了這世界的絕望之處,當然對於改革興致缺缺。
旅行時曾經聽過人類的老人說,「成長就是逐漸失去熱情的過程。」這下,我得認同這句話了。
「說得倒是很輕巧,辦得到的話你自己去做。」
「你不是天才嗎?」
他倒是愣住了,「改變……怎麼改變?」
「不滿的事情都可以啊!你有六百多年可以想,如何?」
由希沉默下來,杵著下巴陷入思考。
「六百年……」
「當然,你可以當自由的籠中鳥。這是你的人生,你自己決定。」
這大概是我這一生中說過最冠冕堂皇的話。
可是,說的時候我卻絲毫不覺得噁心。
預言
從那以後開始,由希就不大上課了。
以前他從不蹺課,不管課程多無聊,他總會在時間前到達教室,端正地坐在教室裡,下課時準時離開。根據旁人轉述,第一次點名沒叫到他,老師下課後找到坐在庭院素描的由希,帶著驚訝的口氣詢問他哪裡不舒服。
由希遞給他一張紙。
——課程結束的證書,專業級。
這就開始了日後被稱作移動圖書館的這條路。
有人對由希的天份大力讚嘆,當然也有人對由希的態度感到不滿,私底下將由希的表現轉告國王。
溺愛兒子的父親卻帶著欣慰的笑容說,「他終於長大了!」
亞瑟沒有特別保護兒子,而是讓由希自己解決所有麻煩。他唯一做的,就是在由希二十二歲生日時,將世界上最大圖書館送給他當禮物。那天,由希正式搬離皇宮,就住在圖書館附近。
身為王位繼承者,這舉動相當不妥,引起極大反彈。由希以詭辯與超群的自學能力說服了水之都的老學究。
與天才有關的稱呼,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
那時候,我離開水之都,就不大清楚後來由希做了什麼。
越來越常從旁人口中聽見他的名字。說的不是水之都的王子由希.法傑瑪,而是賢者由希.海亞。
知道時也不大驚訝,只是笑笑。
「他本來就是那樣。」
聽見我這麼說時,對方瞪大眼睛,「你們認識?」
當我點頭時,對方無預警爆出尖叫。
「天啊!快介紹我們認識!」
……我就說,跟這人太熟會讓女人緣變差的。
差不多這時收到了請帖,我找了個理由再次踏上水之都的土地。到達時,由希像是早被通知似的,早在約定好的地方等著。
看見我時,他笑了。
「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
我們同時說出這句話,相視而笑。
總的來說,他變的不多。
稍微長高了,卻還是矮我很多。頭髮稍微長了,側綁。嘴角掛著的輕蔑笑容,總是一襲白衣、不論到哪裡總帶著書的壞習慣也沒有變。
我們徒步走回皇宮。
伴隨夕陽而來的晚風,讓這個透著水霧的城市顯得更涼爽。一路上,少見的精靈自然成為人們注目的焦點。
偶爾還會有人對由希敬禮、或者叫他老師。
我們一直往東北,也就是王宮的方向走,踏上水晶階梯往水底的王宮走。
「你有新工作啦?」我順口問。
由希點頭,「嗯。目前只接受了魔法學院的指導、藥劑師跟古語三個,預言方面……我不大喜歡強迫自己去想,頭很痛。」
「時機到了自然會知道吧。」我說。
心裡卻暗暗祈禱這天永遠不要到。
不需要約定,也無須確認,我們是朋友。以前是,現在也不會變。
在悠久的回憶長河中,不管以敵人或者朋友的方式,他總會出現。
我已經很習慣他的陪伴。
不特別覺得寂寞,只是因為知道有一天會再次見面。
不忠
婚禮當天,堤葉穿著天藍色長裙,一頭水藍色頭髮沒有束起,任它在風中飄揚,與半透明的婚紗一起。
她看來鎮靜,偶爾卻會露出近乎不知所措的神色,例如敬酒。
在這樣的場合,就算新娘也不能拒絕客人敬酒,何況對方還是身份最尊貴的精靈——也就是我。
我帶著特別溫柔的語氣給堤葉勸酒時,她忙搖手說「不行」。
「為什麼?」我故意露出失望的表情。
涉世未深的大小姐不瞭解我的本性,真以為我不高興了。猶豫地看著深紅色液體,面有難色地舉杯,就要一口喝盡,杯子從手上消失了。
回頭看見微笑著的由希。
「我來就好。」
他的口氣溫柔到讓人毛骨悚然,簡直就像真的王子一樣。雖然他在笑,但是,看著他那燦爛到不自然的表情,我知道我有大麻煩了。
堤葉臉紅著點頭。
不知道是微醺的關係,還是害羞呢?
她後來又喝了些酒,看來不大舒服。
由希帶她休息後回到宴會會場,並找到在陽台上發呆的我。
「你很無聊。」語帶責備,卻能察覺他聲音中帶著笑意。
「我是在幫忙哦。」
牽強的詭辯。但是,由希沒有戳破的意思,只說了「不勞您費心」。
啊,我倒是忘記這小子女人緣很好了……
隔天跟由希家裡女僕閒聊時,聽說了這兩位進展迅速的事。
但是,我看他們相處模式也不像是新婚夫妻,禮貌得過分。他們很親近,卻保持著近乎疏遠的距離,堤葉偶爾還會叫由希「殿下」,就連若伊也叫了他的名字,並且得到允諾。
起先只是覺得奇怪,後來,那股怪異的感覺得到證實。
我在路上看見由希跟若伊,後者抓著由希的手,狀似親暱。
但由希的表情很冷。
問起這件事,由希給的回答是,「我跟她有事情要解決。」
我故意激他,「該不會是餘情未了吧?還是……懷孕?」由希卻只是邪氣的笑了下,「不可能。」
「為什麼?」我問。
他冷哼了下,「我對處女沒興趣。」
——那時候,由希的表情相當地變態,就連我這個被族長戲稱精靈之恥的變態都甘拜下風。
「……你果然是魔族混血。」
「這跟血統沒有關係。」
「你也太奇怪了吧?」
他依舊微笑,沒給個回答。
我回去暫居的旅店,認真地與酒醉的客人討論起一個男人不要處女的原因。在一段戀情中,女人希望自己是對方最愛的女人,而男人卻希望自己是對方的第一個男人。這種處女情節始於對於所愛之人的獨占欲,無法忍受愛人在別人身下的這個事實。但由希很淡漠,或者用漠然形容更貼切些。
說了很久,卻得不出令人信服的答案。
沉默許久的女侍忍不住插嘴,「也許他只是不想要負責?」
男人們張著嘴,卻說不出反駁。
那夜我想著原因,是不是真像女侍說的一樣。
他是王位繼承人,就算外面有了孩子也不是新聞。
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王子殿下,有著過人的天份、令人望塵莫及的魔法能力,甚至擁有精準的預言能力。
他被神與惡魔寵愛著,這個世界與人民也愛著他,水之都的旅者經常提起他們優秀的王子殿下。帶著崇敬提起他們的預言師,由希.海亞。在人們心中,他是無所不知的,名望之高僅次於他們信仰的水神凜。
他擁有一切。
這樣的他,他有什麼原因恐懼嗎?
一無所有
忙碌中,這個疑惑很快就被我遺忘了。偶爾見到由希時,他總是一派輕鬆。面對任何問題態度依舊從容。
怎麼也不能把恐懼與他聯想在一起。
或者,他從不給旁人有機會將畏懼這個名詞與他連結。
總是昂首走在最前方,作為引導者、作為賢者似的替人們指引道路。雖然如此,他允許他人叫他王子、殿下,甚至是博士,就是不允許賢者這個稱呼。
他說,我從來不是賢者,也無意成為那樣的人。
後來想起來,原來那麼久之前,他就已經承認自身的軟弱。
第一次見到魔界的小王子時,我認為他跟由希很像。
他們一樣我行我素。
但是,人們卻不會將由希與任性這個名詞聯想在一起。他之所以軟弱,是因為他的軟弱只屬於自己,而堅強卻分享予眾人。
如此而已。
他總在思考,那想法太多、太複雜了,就連他自己都不能夠輕易負荷。記憶的重量就連他也不能承擔。所以他才有了那種類似叛逆的選擇,他說我不自由。不自由不是因為身為貴族,而是因為無法遺忘。
他說起不自由的時候,我有些驚訝,卻又能夠理解。
「如果累了就休息吧。」
由希卻搖搖頭,「我知道的,我一直都知道。」
但是,被無止盡的回憶追逼的他無法休息。
我知道這一點,卻不能說出來,只能笑嘻嘻的拍他的頭,「這麼消沉,一點也不像你。」
這時候他就會微笑,那笑容很淺。
就算到了這個時候,還是覺得有點心痛。
一直看著的他露出類似軟弱的神情,卻什麼也不說,就只是微笑。這時候就覺得,如果他哭了,似乎情況好一些。
但他沒有,一直死撐著,在混亂中獨自一人。
我理解。
但是,理解又如何呢?
亞瑟說他是個沒有眼淚的孩子。從小到大,從沒見過他哭。我卻知道為什麼,微笑著回答,「因為自尊不允許吧?」
「可是,那時候他才八歲啊……」
「哈哈哈,說得也是。」
所以,看似擁有一切的他其實一無所有。在獨自一人的不安裡,把眼淚藏著,像是寶藏一般不允許任何人看見。
——所以雨水變成了海洋。
就算是他的妻子也不被允許承擔他的沉重。
與由希結婚之後,堤葉就不再去學校,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待在家裡,學習如何做完美的妻。
這本來不是太困難的工作,更是所有貴族少女們夢寐以求的。
偶爾堤葉的友人前來,帶著羨慕的口氣講起由希,卻能見到堤葉嘴邊泛起一絲苦笑。是的,她什麼也不需煩惱。
身為由希的妻子,她甚至能夠以研究之名避開繁雜的社交活動。況且,由希非常溫柔。
表面上看來,她確實是幸福的。
但是,由希大都不在。偌大的客廳中只坐著堤葉,安靜翻閱書籍。沉默,一如塑像那般。這時候,我總是會想,那是幸福嗎?
那真的是幸福嗎?
陰影
最糟糕的是,由希很明白問題的癥結點。
我說,你不給她機會瞭解你,她要怎麼替你分擔?
「嗯,我知道。但是我自己一個人就可以了。」
「那你幹嘛結婚?」
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有些問題我還沒有解決。」他沒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但他的魔力變得不安定。離開時,我嗅到一陣似曾相識的香水味。
我叫住他,「由希,你怎麼了?」
「嗯?」
他露出詫異的表情,簡直就像是真的不懂我為什麼這麼問。
雖然不是我該問的問題,但是,我卻忍不住問了:「你今天跟誰出去了嗎?」
「秘密。」
當他這麼說的時候,我有打死他的衝動。
由希不理會我難看的臉色,逕自離去。我故意用他聽得見的音量說,「你已經結婚了哦。」
「用不著你提醒。」
回答我的是,由希帶著幾分輕蔑的聲音。
後來一次國宴上見到堤葉,她看來悶悶不樂。問她,也得不到答案,只是搖搖頭。她盯著稍遠處的由希,始終沒有過去。
這時候,若伊上前與由希攀談。
由希態度如常,讓若伊更起勁地找話題。
堤葉偏過頭,想來個眼不見為淨,賭氣似的抓了杯酒下肚,我也沒阻止她,只跟她一起看著。
若伊抓著由希的手,他輕輕搖頭表示拒絕,但她卻像是不懂似的拼命靠近,旁人也像是說好似地,對由希的拒絕視若無睹。
堤葉很冷靜,若是我沒看過平常的她,甚至會認為她毫不在意。
「妳還好嗎?」
她轉過頭看我,張口卻是沉默。
啊啊,該說什麼好呢?這算是好事吧?
身為一個紳士,本該安慰悲傷的女性,但是我做的卻是完全相反的事——「應該跟由希有關吧?」
她依舊沒有回答,動搖顯而易見。
「你怕他嗎?」
像是又戳中痛處,她搖頭,明明就是快哭出來的表情。
我遠遠地叫了由希,「老爺,夫人身體不舒服——」
「老爺?」
若伊一臉新奇,由希因為這個稱呼不滿地回頭,看見堤葉時他微微怔住,轉頭了「失陪了」就走過來。
他握住堤葉的手,一臉認真地問「怎麼了」。
看我在一邊笑得詭異,他敲了我的頭,「別看戲。」就把堤葉帶回去了。看著他們離去的背影,我感覺背後有什麼人憤怒的目光。
回頭果然看見若伊正瞪著我,我報以親切無比的笑容。
「您太多事了。」
她帶著笑容走來,紅唇彎成讓人不舒服的弧度。
「啊?美人在說什麼呢?」笑著這麼回答時,我看見她微微臉紅。
哎呀……意外地很純情?
「祭司大人有些多事了。」她說。
「嗯?哦,妳說那個啊。」我露出我所能夠做出最燦爛的笑容,「怎麼這麼說,我可是在幫妳耶!」她顯然沒懂我的意思,一臉疑惑,我笑著補充,「只要有一次徹底讓他覺得厭煩,妳就永遠沒機會了。」
「所以我還有機會囉?」
「就算有,也不是現在吧。」
我故意這麼說。
若伊怔著點頭,像是聽下去了。
本來以為可以少些干擾,但是,不管活得再久,我都不是那種適合宮廷的性格。
追擊
隔了幾天,我都沒再見到由希。
交換典籍的事情處理得差不多,我去找亞瑟,告訴他我會在近日離開水之都。他隨口挽留並遭拒後,我發覺他開始一些不知所謂的問題。起先覺得無所謂,隨口回答後終於發現有問題——「聽說你對堤葉有興趣?」
「沒有。」
雖然跟亞瑟認識了幾百年,但這問題依舊讓我覺得有點不悅。
既然國王知道了——那就表示由希跟堤葉應該也知道?
「這是不可能的。」我大笑,「如果我對她有興趣的話,才不只這種作法。」
「說得也是。」亞瑟說。
我去找由希,他看見從窗戶爬進他家的我,有些無奈,「你就不能正常地從大門進來嗎?」
「由希,你為什麼不問我?」
「問什麼?」
「關於傳言的事情。」我說。
「為什麼要問?」
他說話老是這個樣子,用問題回答問題。有時候覺得累,覺得厭煩,就是這樣的態度讓人覺得他難以理解。
可是,這不正表示——他知道、並且理解了。
就連亞瑟從未理解過,所以我不把他當成朋友,只是親近而已。
「對不起,讓你擔心了。」
啊,是啊……
一直是這樣的。
你的事情從來只是你的事情,理解、並拒絕旁人的干涉,或許我從來沒有真正走近過。或許我從來沒有真正懂你。
「怎麼了,想問什麼嗎?」見我沉默,由希問。
我沒有說話。
「如果是你的問題我會回答,不管是什麼。」他說。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著急、或者解讀出我的猶疑不定,他很難得地做出承諾。
——不要妄加猜測。曾被這麼說過。
就別猜了,我跟你都是。
「你明明就有老婆了,為什麼還跟女人約會啊?」
「嗯……怎麼說,就跟肚子餓了要吃飯一樣吧。」
他的回答簡單明瞭,但是我聽得很暈。
「我說,這裡是水之都,不是魔界。」
「我知道啊,那又如何?」
「你還是收斂點吧。」
「……嗯。」
「那個,你愛堤葉嗎?」
「我不知道,這很重要嗎?」
「如果她這麼問你,你要怎麼回答?」
「說實話。」
……嗯,好吧,說實話很好。但是……有時候撒點謊比較不傷人啊!
我嘆了一口氣。
「這樣不行哦。」我對由希搖搖手,「這樣下去的話她會跑掉喔?」
「沒辦法啊……」他說,「我是第一次主動追求別人。」
「嗯啊,這也沒……等等,你說第一次?」
他認真嚴肅的點點頭。
「第二任女朋友、第三任都是?」
「我哪有第三任女朋友……」
「若伊啊!怎麼不是女朋友?你們不是常常約會,而且還不是住在一起……」
「我們沒有約會。」
「……就直接上床了?」他點頭。
……糟糕,我開始有點同情若伊了。
我想,在回去之前,還有些事情可以做。
就扔了堆問題給堤葉、給由希。
他們都沒給我答案,卻沒有拒絕我的提示。
過去只在一旁看著,有時候覺得著急,看著總是優哉游哉的由希,忍不住想說上兩句。現在的我還是再一旁看著,但是,還是可以說些什麼的吧?
時間繼續流轉,也像是毫無動靜地凝結於我們背對背的那瞬間。
但是那又何妨呢?
至少,現在的你正微笑著不是嗎?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