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ureSnow.玫瑰色的夢

  思想沒有色彩,但藏著不讓人看見也是不可能的——

  它刻劃於靈魂之上。

  

Dream 1 玫瑰香氣的夢

  從有意識開始,我總是在做夢。

  最早只是些模糊的色塊,然後,那些色塊越來越細緻,逐漸組成一張張清晰的臉龐。第一次看清的,是一個玫瑰色頭髮的白皙女子。

  彷彿似曾相識,又像是第一次見面。

  她正對我微笑,纖白的手輕拂過我的臉頰,溫柔地對我說了什麼。

  我聽不見。

  但是,那一定是如歌曲般輕柔的語調吧?

  明明是很溫柔的神情,但是,只是看著她,心卻疼痛難耐。

  我也只能牽起嘴角,對她露出笑容。她笑得更開了。我望著她的唇開開合合,卻聽不見聲音。

  夢重複了千百遍。

  一次又一次地,夢境越來越清晰。那張洋娃娃般精緻的臉蛋、細緻柔軟的髮絲、帶著香氣的女性身軀,還有,玫瑰花瓣般柔軟的唇印在臉頰上的心動。

  好想好想。

  好想知道,妳到底想傳達什麼。

  伸出手,卻什麼也抓不到。

  隨著年齡的增長,夢境越來越頻繁,在我清醒時分也會溜入腦裡。

  我依舊看見那個女人,她持續對我說話或者微笑。接著,我能聽見些細碎的低語,溫柔的女聲。

  那是我不曾學過的語言,但是,自然而然的,我開口回應了——

  「莉羽……」

  我想,那是被刻劃於靈魂中的名字。

  不論什麼時候,總是被夢境打擾,被那些紛擾的細語、陌生的詞彙與記憶。

  我的世界被添了紛亂的色彩。

  有時候是狂野的紅、有時候是冰冷的藍,但是,那個夢境大多伴隨著優雅的玫瑰色。我從不把夢的事情告訴任何人,也不在別人面前睡著,不想將夢境的任何一部分透漏給他人。

  屬於我的夢境像是悠遠的傳奇那般,在時間長河裡平靜的流淌。

  斷斷續續的夢,永遠無法完整。

  一如我蒼白的人生,永遠像是缺了什麼。縱然在人民的敬仰下昂首闊步,縱然未來將成為國王。

  不完整的靈魂,在永無止境的夢中想尋求什麼呢?

  我到底在渴求些什麼呢?

  **

  「心不在焉。」

  被這麼說是第十五次了。

  我沒有轉過頭,不真誠地道了歉,「對不起。」

  她輕蹙著眉,嘟著嘴攬住我的腰,空氣中散發著曖昧的氣息,一如既往。

  「該不會在想別人吧?」

  我微笑著搖頭,輕輕地,將她拉到我的懷裡。

  她詫異地驚呼,我卻只笑著。指尖劃過半裸的肌膚來到胸口,然後,在鮮艷的唇上停下來。

  「啊……」

  我聽得出她地聲音中帶著些許期待,卻無意回應。

  在她的臉頰放上輕描淡寫的吻後,我笑著道別,「晚安。」

  那個夜晚,我依舊沒有入眠。

  嚴格上來說,她猜對了。但是,這並不是我心不在焉的原因。明明是沈寂的夜,卻像是被這股寧靜壓的喘不過氣。

  「為什麼老是心不在焉呢?」

  我說不出為什麼。有時候我忍不住會想,我是不是生來就少了些什麼,尤其是情感上。用冷淡已經不足以形容。

  我知道我很冷漠,漠然近乎冷酷。

  看著又哭又笑的人們,經常覺得疑惑。

  小時候參加國葬時問過父親,「為什麼要哭呢?」

  父親瞪大眼睛,驚訝的模樣我記得很清楚。那時候我參加的是父親的父親,也就是我的爺爺的葬禮,本來應該流淚的。但是我沒有,甚至不覺得難過。

  「那孩子完全不哭,簡直像是娃娃那樣呢……」

  從旁人口中聽見這句話時,看見父親總是微笑的表情僵了一下。

  他後來對我說,「有時候表現出悲傷是為了融入哀戚的氣氛裡。」我知道,卻不想理解。這件事情讓我明白:有些事情該問、有時候則適合沉默。

  所以,我再也不發問了。

  身為王子,我必須符合人民對王子的期待——不光是能力,還有無形的心。父親說,人們希望被溫柔的人領導,就像我們喜歡親近溫柔的人那般。

  「也許你可以試著交些朋友,各式各樣的。」

  我問為什麼。

  他微笑著告訴我,「你必須試著用不同的角度理解別人,不光是貴族的角度。不要因為不知道世界的醜惡,才說著世界很美麗之類……」

  「而是要在理解世界的黑暗之後,還能夠微笑著說出世界很美麗。」

  我沒有回答。

  見我沉默,父親笑著揉亂我的頭髮,「哈哈!不過,這種話跟你說也太早了。不懂沒關係,但是我希望你能記住。」

  不是不理解,而是覺得父親太過天真了。

  但是,我並不討厭能夠微笑著這麼說的他。所以,如父親所願交了些朋友,模仿他們的語言,學習笑的時機。

  ——只要能夠微笑,就算沉默著也能夠融入人群吧。

  我沒有流淚的衝動,也不曾感受過激情。像是個熟練的船夫,選擇最穩定的道路,在平淡如水的河上前行。

  後來進了學校,不大意外地發現課本上都是我已經知道的事情,也沒有發問的必要。後來我終於開始明白,並不是所有人都知道這些事情,而感到詫異。但我知道應該保持沉默,習慣人們的無知。

  但是,就算知道如此,偶爾還是會覺得無趣。

  像是往前奔跑,卻發現身邊的人們緩速前進那樣。

  ——找不到對手啊。


Dream 2 飄揚在夜裡的雪是冰冷的

  水之都最富盛名的人有二。

  其一是領導人,或者說,國主:亞瑟.法傑瑪——也就是我,另一個人的名望則遠超過我,甚至所有的先賢。

  那個人的本名是由希.法傑瑪。

  但是,人們熟悉的是他給自己的另一個名字:由希.海亞。

  我的兒子,水之都唯一的王子。

  雖然名望很高,但是,由希並不是在祝福中出生的。我的兒子混有魔族王室與水神族王室的血統,是最接近藍月的人。這個孩子出生時備受期待,同時也受到反對者詛咒。

  但是,現在幾乎不會有人將他與不祥連結在一起。

  ——預言者、賢者、王子,不論人們怎麼稱呼他,他都只承認一個名字。

  由希.海亞。

  出生時,他以水之都最高貴的姓氏受洗。

  小時候的他不大笑,但一雙眼睛很靈活,望著天空發呆的樣子,總像是若有所思。明明就是個孩子,卻喜歡思考奇怪的問題、使用艱難的詞彙。

  請來的教師因為王子的天份感到驚奇,但是,看著他溫潤的褐色眼睛,我卻一點開心的想法也沒有。

  不知道是否是錯覺,偶爾會看見他翻著課本露出不耐煩的神色。

  很多人喜歡他的笑容,但我總覺得他不大喜歡笑。

  他的微笑很像長者對於世俗的那種淡然。他在先王的葬禮上問過我,「為什麼要哭呢?」還認真地說,安靜的回歸大地是值得慶賀的。

  如果這麼說的是母親,那倒是沒甚麼好奇怪的。

  可是他不過是個孩子,正常該對死亡毫無概念?

  那時候我很認真地想,我的兒子到底有沒有問題?

  有一次,我終於忍不住問。

  「為什麼不笑呢?」

  他偏頭想了一下,「並不是值得大笑的事情。」

  那時候他才不到十歲。

  這答案讓我震驚許久,甚至私下找了醫生問,這到底是什麼狀況。後來醫生告訴我,他只是太成熟而已。

  我把他送去學校,希望他可以跟一般年輕人一樣,煩惱戀愛問題什麼的——讓我意外的是,他的人緣非常好,成績也不差,甚至還交了好幾個女朋友。

  我偷偷問他到底有沒有中意的對象,他意味深長地微笑,「還早呢。」

  他選女朋友完全沒有一定標準,跟隨意抽籤沒兩樣。

  但他很挑剔,交往對象都是氣質極好的女孩子,都各有特色。有時候他會把女朋友帶回皇宮,大部分的時候會在對方家裡過夜。

  雖然曾有人建議我阻止,但是,我卻不理會。

  看他的眼睛我就明白,他並不是耽溺於感官的快感,而是充分地享受與不同女性相處的時光,掌握曖昧與戀愛的界線,並愉快的在其中遊走。

  ——遊戲人生也是享受人生的一種方式啊。我感嘆地想,拍著他的肩膀,「我真是小看你了,也許我很早就要當爺爺了呢?」

  「這樣不好嗎?」他反問。

  「嗯……怎麼說,有點意外吧?」

  他點點頭沒說什麼,但後來問了我一個問題:「父親,對您來說,什麼樣才是獨立呢?」握著紅茶的手懸在半空中,「由希……你對我有什麼不滿嗎?」

  他搖頭,「只是好奇。」

  「至少……有個妻子吧。」

  後來,他真的選了個妻子。

  是個普通到令人吃驚的少女。

  在他跟我提起時,我又問了一次,「我對你不好嗎?」他笑著說沒有,我故意問他,「可是你從來不對我說我愛你。」

  「我對所有人一視同仁。」他回得理所當然。

  「……女朋友也是?」

  「不是女朋友,是曖昧的對象。我們沒有正式交往。」他若無其事的修正。

  ……哇喔這小子,還真是……

  他笑了,「您猜對了,確實沒有。有什麼問題嗎?」

  有,而且問題可大了。

  「為父有話想說……」

  「嗯?」

  「我終於知道為什麼你跟每個女朋友交往的時間都不長了。」

  「哦,是嗎?」他並不內疚,只是單純因為我的後知後覺感到驚訝,「原來我沒告訴過您嗎?」

  我臉色凝重,「你這孩子……絕對會遭天遣。」

  「很抱歉,我沒有信仰。」他淡然地回應我。

  我充分感覺到前女友,喔不,是曖昧對象的不悅。

  「你這孩子真是……」

  他感覺到我的無奈,輕笑著拍我的肩膀。

  ……你這是在安慰我嗎?

  我悲痛地回頭,他對我微頷首,拾起書離去。

  關上房門之前,我聽見他說:「晚安,我愛你。」那口氣很溫柔,如此理所當然。就像是天天說那樣。

  這時候,我很能理解他怎麼能跟那麼多前女友交往了……

  他並不是對每個人都一視同仁。

  雖然早該知道了,卻是在聽見他這麼說的時候才感覺到。

  ——原來這個人真的是我的孩子啊。

  有點彆扭的表達自己感情的兒子,還是很可愛的。

  能更坦率點就好了。

Dream 3 與少女的邂逅

  就算是王子,就算討厭學校、厭惡老師,日子還是必須繼續下去。

  我只能夠找個讓我能晚點厭煩的方式,學著在貧乏的日常生活中尋找樂趣。從社交、魔法、插花、武術開始,直到最後,我終於找到喜歡做的事情。

  看書,尤其是討論艱澀知識的書籍是我的最愛。

  並不是對於知識的執著,只是單純喜歡那種寧靜。

  承載陳舊智慧的紙張與古老的香味,只有在這裡,可以真正遠離令人煩躁的社交活動,得到片刻寧靜。

  ——並不是害怕與人接觸,也不是對自己沒有信心。

  相反地,我知道怎麼做討人喜歡的皇子,也慣於在舞會中現身,社交禮儀之類的也很習慣。與人們接觸並不是會造成困擾的事情,我清楚怎麼做可以成為話題的中心。

  只是,有一點不管怎麼樣都無法習慣:微笑卻露出嫌惡表情的人們。

  就是在令人疲累的虛與委蛇裡發現尤爾的。

  他是父親的朋友,也是唯一一個直呼父親本名的人。

  「初次見面,您好,祭司大人。我是由希.海亞。」

  他笑嘻嘻的看著我,有瞬間似乎有些詫異。

  第一眼看他,就有股熟悉的好感。

  父親介紹我們認識,告訴我他是火神的代理人,精靈族的燄祭司。明明是祭司,卻老是喝酒,還戴著四只銀色耳環,很愛笑,有股漫不經心的氣質。

  總之,完全無法把尤爾跟神殿肅穆莊嚴的氣氛聯想在一起。

  後來,連我自己都感到驚訝的:尤爾成了我的朋友。

  他朋友很多,女朋友也多得驚人。

  父親就曾經笑著說,「你們哪裡都不像,只有女朋友一直換這點一模一樣。」

  「是嗎?我覺得我跟少爺很像。」尤爾一臉認真地說,「對吧,少爺?」

  我斜眼看他,「哪裡像?」

  回答我的是父親與尤爾爽朗的笑聲。

  他的笑容就跟先前的驚詫那般,給我一種強烈的違和感。本來認為尤爾這人直接的令人討厭,但是,他的直言不諱與我想像中的有很大差異。

  猜測在往後得到證實。

  尤爾非常了解我——甚至比我自己本身還瞭解,所以,他知道怎說話可以讓我開心,但他從來不這麼做。會那麼做的就不是尤爾了。

  也是過了很久,才知道他那時候為什麼笑得開心。

  像是蝴蝶在花叢中翩飛,卻不永遠停駐。

  花會凋謝,所以蝴蝶不會留下的。他享受著此刻,卻同時害怕失去。雖然如此,他不怕與人邂逅,享受失去與擁有的過程。我從不那麼做,但,說穿了不過是害怕。為了害怕失去,所以不真正用心、或者不知道該如何用心,也無意嘗試。

  ——本末倒置。

  若伊問過我,為什麼總是在愛情中表現地那麼輕慢、無所謂。明明就能夠感受別人的苦痛、理解,守護著別人卻拒絕被保護。

  若伊說話有時候很直白,這是我一直沒有完全拒絕她的原因。

  「我也想保護你。」她睜著大眼睛,很認真地看我。

  「謝謝妳。」

  我微笑著,她臉上微紅,似乎認為這是好的發展?

  但是,很抱歉,我並沒有那麼溫柔。若是對其他人說這句話,也許早就能夠得到一樁不錯的姻緣吧?

  「但是,妳做不到。在我愛上妳之前,妳會先崩潰。」

  若伊瞪大眼睛,像是看見什麼駭人之物。

  我終於意識到,我是第一次對她說話這麼直接,同時感到後悔。

  對於貴族女性,採取迂迴戰術比較保險。

  比起男性,她們更是受到保護的籠中鳥,不需要擔心生活,只需要看父輩的臉色。所以,她們慣於接受謊言。就像那些迷戀我的人一樣,她們深愛著自己創造出的幻影,擅自想像我的模樣。這讓我覺得不耐煩。

  若伊也不會是例外。

  隨後,她挑釁地湊過來,「……你小看我?」

  「我只是說出事實罷了。」

  她怒氣沖沖地抽走我手上的書,「我跟書比起來,哪個好看?」說著就想吻我,被我避開,「我說妳會崩潰。」

  「若伊小姐,妳愛著的不過是妳腦中認定的王子,並不是我。」

  那瞬間她完全怔住,看我毫無表示,眼淚撲簌簌掉下來。

  我安靜地闔上書,在她的啜泣聲中關上門。

  隔著門,她的哭泣聲顯得沉重而壓抑。像是籠中鳥終於發現自己被困住,為了無法被改變的命運哭泣。

  「我最討厭由希了……」

  夜風帶來少女的哭泣,就像我習慣的那樣。隔天,若伊毫不在意的跟我打招呼,卻藏不住哭得紅腫的眼睛。

  旁人看來也許像是一般情侶吵架。

  因為主角兩人身份至高,特別受到關注。

  我遞給她手帕,「想哭的話就哭吧,為什麼還要笑?」她沒有接,只是驕傲的轉過頭,「我想讓你看見我最美麗的樣子。」

  日後,關於我們的傳聞越來越多,有次若伊終於受不了,叫著「你們自己找殿下求證去!」

  被問到我們的關係時,我笑了,曖昧不明地。

  「你說呢?」

  後來知道聽說若伊哭了。

  哭的理由很簡單,卻只有我們兩個明白。

  在曖昧不明的態度中,若伊始終覺得不安。在我正式拒絕之前,從來沒有承認過我們的關係。這麼說,算是故意給人思考的空間。

  對我來說,這就是承認的意思。

  直到後來想起這件事情,偶爾還是覺得有點無奈。我很清楚,若伊在我面前是很卑微的,只要得到一點讚許就會開心無比。

  雖然如此,卻不想試著對她溫柔一些。

  我不會愛上她,卻不知道這認定從哪裡來?

  父親知道這件事情,語重心長地說,「兒子,你終於把女孩子弄哭了。」

  「這不是第一次。」我很老實。

  「……你真的長大了。」

  帶著不知道算是惆悵還是喜悅的表情,父親拍拍我的肩膀,「能夠對他人溫柔,是因為比任何人清楚那樣的痛楚,並且感同身受。」

  這句話我曾在夢中聽見無數次。

  我猛然回頭,「父親,剛剛那句話是……」

  「那是火神燄說過的話啊!」父親回得理所當然。

  燄,精靈族的信仰,人稱的火神與燄聖皇,擁有廣大的信徒。

  但是,水神族信奉水神,與之敵對的神祇.凜,我對這些不著邊際的傳說沒有興趣,對於兩者只有粗淺的認識。

  ——好像想起了什麼。

  以為永遠不會前進的夢,就是在這一刻前進的。

Dream 4 書中的回憶

  附近的人很少對我跟若伊的關係評論,就連父親也只是笑著不管。其他畏首畏尾叫著「殿下」的人,也只敢私下議論。

  ——殿下的態度簡直像是有了心上人吶……

  久而久之,這樣的傳聞就傳開來。

  那段時間,我大都把時間花在圖書館,並很快找到父親昨天引用的那句話。

  帶領我的圖書管理員顯得有些詫異,「真是難得,殿下過去從來不讀關於神學的著作,我還以為您沒有興趣……」

  「能夠推薦相關的紀錄給我嗎?」

  後來,我知道了玫瑰色的少女叫做什麼名字,也知道如夢的宮殿是哪裡。但是,得到的答案太超現實,讓我有點遲疑。

  我翻著書,另一手寫著筆記,漫不經心地思考。

  越來越靠近真相,最後,可能性慢慢變少。

  能夠想起的事情也越來越多。

  古老的魔法、遙遠的神話,有些事情是紀錄中找不到的。

  有次我問了尤爾,「火神跟花神是戀人嗎?」他有點驚訝,「是啊,不過幾乎沒有紀錄。你怎麼知道?」

  「聽說的。」

  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說謊,但是,就算夢境是真的,為什麼我會知道?

  尤爾咧嘴笑了,「騙子。」

  「為什麼?」

  「這件事情沒有紀錄,至少在水之都沒有。」

  「你怎麼那麼肯定?」

  「因為,那些紀錄被我親手毀掉了啊。」

  他笑得有點邪氣。

  我越來越頻繁的出入圖書館,日後,甚至有了跟圖書管理員的傳聞……嗯,圖書管理員是男性啊,這些大小姐想像力真豐富。

  也罷,就讓她們貧乏的貴族生活中增加點趣味吧。

  我沒有表示、也不承認,傳聞就隨著時間慢慢消失了。

  下學期,我選修了神學、宗教發源、水之都的靈魂:智慧之神,這些課程原先完全不在我的規劃中,只有祭司才會選修。

  除此之外,選修的課程也繼續,但是選擇了其他方式。跟老師溝通後,決定每週空出一段時間與老師討論上課進度,並且給我特別考試。

  這是我第一次動用王子的特權,卻不是最後一次。

  偶爾會看見堤葉,她跟我想像的一樣,是個平凡的少女。

  若伊從父親口中得知堤葉的事情,刻意跟她交了朋友。後來若伊告訴我,我選了個很奇怪的對象,她對王子的事情毫無興趣。

  「不是壞人,可是有點膽小。由希的話,一定會覺得厭煩吧……」

  她說,很持平的評論。

  堤葉沒有特別的背景,家族沒有勢力,介於平民與貴族之間。

  「所以,如果厭煩了,一定要回來找我!」若伊說得很認真。

  我沒有允諾,只是微笑。

  我跟她說過,就算她突然離開,有了戀人,我也不會覺得難過。

  但她很固執,堅持纏著我。沒有過告白、也各自有情人,我跟若伊總是會聯絡,這個習慣就算到了結婚之後還是沒變。

  父親問我對若伊是什麼感覺,我說只是朋友。

  那時候他蹙著眉看我,欲言又止,最後仍然什麼也沒說,只是拍拍我的肩膀,嘆著氣說:「因為你還小……」

  我想了很久,想著為什麼被說幼稚,卻得不到解答。

  後來問了尤爾,他笑嘻嘻的說,「當然是小孩子!你看你這身高!」說著還摸我的頭。本來不想管他,但他越來越過份,把我的頭髮揉得一團亂。

  「住手!」

  「哈哈哈,生氣了、生氣了~」

  看他開心的樣子,我一下子懶得發火,隨便抓了抓讓頭髮大致恢復原狀,轉身就走,這時,夜風帶來尤爾的聲音,「在父親的眼裡,不論孩子如何成長都只是孩子。」在我回過頭的時候,尤爾已經不見了。

  **

  我所知道的尤爾一直不是專情的人,跟他有過傳聞的女性非常多。他總是微笑,像是不會覺得憤怒那樣漫不經心。

  我相信人的情緒也有黑白兩面。只看得見他的笑容,代表著我從沒瞭解過他,就像我從來不想讓他瞭解我那樣。

  並不是刻意的。

  但是,我從小到大從來就不曾有過煩惱,學習非常輕鬆、人際關係也很好掌握,在與人相處的過成中漸漸變成八面玲瓏的性格,學著露出禮而疏遠的微笑。我知道怎麼樣的笑容讓人無法討厭。

  皇族從不與人交心,但不代表他們沒有朋友。

  父親就是個好例子。

  他有一些來自民間的好朋友,定時約定在王宮外某個隱蔽位置的酒館聚會,小時候他會帶我過去,驕傲地說,這是我的兒子。貴族們說我跟父親很相像,但是,那個小酒館裡面的人卻說,我跟父親一點也不像。

  「雖然是個漂亮的孩子,但是有著很冷漠的眼睛。」那些人中唯一的女性說,她湊過來,迎面而來的是撲鼻的薰香,蒼白的手輕輕拂過我的臉。

  「亞瑟,這孩子是天才。」她說。

  那是我跟他們第一次見面,父親顯得很詫異,「為什麼?」

  「是直覺。」她輕聲說,在我的額頭上一吻。

  我跟父親離開時,她對我微笑,笑得別有深意。後來在神殿中看見那個女子時,我終於知道她為什麼笑。

  那應該是好久不見的意思,我想。

  我曾經是什麼人嗎?

  那些破碎的記憶存在於哪個時代?

  那些人是什麼人?

  心痛很深刻,一些不自然的徵兆讓我開始起疑。這件事情我沒有讓任何人知道,就連尤爾也是。

  但是,我一直認為他明白。

  就像是我知道夢中的我深愛著玫瑰色的女子,也樂於享受那種偷情似的快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開始期待那些夢境。

Dream 5 若伊.瑞頓 (Zoe Wrettum)

  不知道從什麼開始,一直不斷的夢終於有了進展。

  不只是模糊的色塊,而是很生動的,熟悉的聲音與景象。

  就連迎面而來的香氣也如此熟悉,就像是進入另一個世界那樣。玫瑰色的少女、如火焰般耀眼的俊美男子,他們攜手前來。

  到我的夢裡。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是我認識他。如雕像般俊美的容顏,燃燒火焰般鮮豔的紅色長髮在綠色草地上延伸。

  他半閉著眼睛,像是睡著那般許久不動。

  我闔上看到一半的書,起身正要離開,卻聽見他對我說,「我知道了。」猛然回頭,他依舊那副睡眼惺忪的樣子,單手杵著下巴看我。

  「很驚訝嗎?」

  我沒有說話。

  他低低的笑了,「如果是你的話,早該察覺不是?」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你已經給我答案了。」我皺眉頭。

  他無視我不悅的神色,漫不經心地,「就算是凜,碰到關於戀愛的事情還是跟普通人一樣。」

  就跟我預想的一樣,他的反應很平靜。

  「如果你想要的話,我可以把她讓給你哦……」

  明明就知道,真正難過的人是他,但我還是忍不住皺眉頭。想要說些什麼,卻無話可說。我轉過頭,不想、也不願看他,卻在離去前忍不住問了:「為什麼不生氣?」

  然而,他也沒有讓我失望,語調很淡,「我找不到生氣的理由。」

  他的縱容是可怕的報復。

  在那樣的不安下,我醒來,迎接清晨的朝陽。後來我發現,只要見過尤爾的那一天,我一定會做夢。

  為什麼那夢境如此懷念,又如此讓人心痛?

  也許那不只是夢。

  我知道一些我不曾去過的地方,能夠使用已經失傳的古老語言,甚至沒有紀錄的久遠魔法。第一次接觸魔法時,我不需要咒語甚至魔法陣就能夠使用複雜的魔法。我試著凝結水元素,將它們轉為冰霜。

  所有人的成果都是細碎的冰,我做出玫瑰冰雕。

  老師驚訝的走過來,「殿下學過魔法嗎?」

  我直覺點頭,老師湊過來輕聲對我說,「就算不需要咒語了,還是請殿下唸出咒語比較好。」

  「我不知道咒語。為什麼要咒語?」

  她的眼睛瞪得很大,許久說不出話,最後她說,「殿下……您是天才。」

  「我知道。」

  那時候我是這麼回答的。

  許多人聽得不悅,也因此有了王子十分驕傲的傳聞。

  午餐時間,有個人擅自坐在我的對面,是面帶笑容的少女。我們是同學,但沒有交談過。她笑嘻嘻的說,「殿下,說謊是美德。」

  「是嗎?」

  「是的。」她神秘的笑著,將一本書遞給我。

  書名是言語的藝術,大略看了下目錄,這是一本詳述說謊時機的書。

  「很有趣。」

  「大部分貴族會將這本書列為禮儀課的教材之一,但是亞瑟陛下並不是很喜歡這本書。」

  至此之後,我故意學著別人的樣子做出失敗作,很順利地交到第一個朋友。

  少女的名字叫做若伊.瑞頓,是瑞頓公爵家的幼女。

  偶爾會從旁人口中聽見她的傳聞,知道她是個受歡迎的孩子。刻意接近我,想成為未來的皇后吧?

  野心勃勃,但是,我並不討厭。

  接下來的課程,我常碰到若伊。

  她總會挑我隔壁的位置坐,有問題就問我。我很清楚在旁人眼中我們是什麼關係,但是我不承認也不拒絕。

  我不管旁人眼中的我們是什麼樣子,就算告訴他們我對若伊沒有戀愛的感覺也毫無意義。

  真正重要的只有我跟若伊的想法。

  我不討厭她,所以不拒絕,她也知道這一點。

  至於她有沒有愛上我的可能、是否會傷心,這些事情卻不是我關心的。

  某一次,若伊邀我參加她的生日晚會,我也沒有拒絕。我拒絕她的吻,卻沒有甩開她的手。

  那時的目光,我直到很久以後才懂……

  那代表著迷戀,縱然她一直隱藏的很好。

  婚禮時,若伊來了,大方獻上祝福與花朵,卻在後來見面時賞了我巴掌。

  「如果不愛我的話,為什麼不一開始就拒絕我?」

  「如果知道沒有結果,為什麼不一開始就放棄?」

  我學著她的口氣冷淡地說。

  漂亮的大眼睛水氣氤氳,她抿著唇,忍著不要讓眼淚掉下來,卻還是哭了。我看著她抹著眼淚跑遠,沒有追上去,也找不到追上去的理由。

  也許就是這種遊戲似的曖昧讓人感到痛苦吧?

  同樣的,這態度讓我受到應有的懲罰。

  被人群圍繞著的我,感到孤獨。那種獨自一人的感覺不算痛苦,但是,我存在這裡,卻沒有實感。

  被人們崇敬,卻不覺得高興。像看戲。

  最悲哀的是,知道現狀卻不知道如何改變的自己。

  也許是這種自我厭惡的心情,讓漸漸地我討厭被稱作天才吧?

Dream 6 堤葉.馬羅 (Tiyore Morl)

  我跟若伊的關係有點微妙。

  類似朋友,也很像戀人。

  但是,真要給個名分的話,我們什麼也不是,就連前女友也稱不上。

  她告白過,我也明白拒絕。從未開始過,提結束也毫無意義。

  那之後我們還是像平常一樣談話,只是她不再那麼纏我,也不會湊過來吻我。她還是跟以前一樣挽著我的手,輕笑著說話。

  有次,若伊提起關於戀愛對象的話題。

  「有些人只能用看的,不能相處。」她意有所指地看著我。

  我卻只是笑,裝作聽不懂,「是嗎?那麼,選擇的人本身也有錯。在真正理解一個人的性格之前愛上想像中的對方,又擅自對那個人感到失望。這樣也是很令人困擾的,不是嗎?」

  若伊抿著唇不說話了。

  許久,她說:「如果連牽手也覺得沉重,那麼,就不是愛了。」

  我不喜歡看女孩子哭。

  但是,再怎麼討厭,也勝過強迫自己裝成他們夢想的那樣,就算我很在行。

  「如果是這樣的話,你就永遠不要結婚……」她說。

  那口氣有點像是懇求。

  「明明是我先認識你的,為什麼你卻選了一個不認識的女孩子。」

  「這跟先後有關嗎?」

  她聽了很生氣,接下來很久賭氣不跟我說話,最後還是主動跑來跟我道歉和解。我依舊不懂她生氣的原因,也沒想過要理解。

  有一次跟若伊吃飯時遇見尤爾,他很驚訝竟然有人,尤其是女性能夠忍受我反覆不定的性格。

  「你們不是情侶吧?」

  若伊搶在我之前搖頭,帶著勝利的眼光看著我。我裝做沒看見。

  尤爾很認真地說:「要不就快點爬上床,不然還是快點跑,明哲保身。」

  「……你真的是精靈嗎?」

  震驚之後,若伊恢復冷靜,一臉懷疑的反問。

  「我是啊!精靈從來不說謊。」尤爾講得理所當然。

  後來我想起尤爾這句話,突然有點感慨。

  是的,精靈從來不說謊。

  當時他並沒有袒護我,而是很委婉地告訴若伊:「與這個人扯上關係不會有好下場。愛上他只會痛苦。」

  不論理由為何,我終究沒有愛過她,卻維持了很長時間的肉體關係,直到結婚之後還是如此。

  她在我身邊只是不斷受傷,我知道她的期待,卻從來不曾試著做過什麼,也沒道歉。不是愛,更不是同情。

  就算找遍所有語言、所有詞彙,也找不出任何語言能夠形容。

  超越朋友卻永遠不會是戀人,那種曖昧,該稱作什麼呢?

  我不明白,也不想懂。

  **

  我被稱作天才。

  背負這個名號,人們認為你無所不能,甚至忘記你的年齡。碰到麻煩,他們會很自然地向你尋求幫助,不論你是否願意。

  久而久之,他們會忘記你是人,也不會對你提供任何幫助。

  你不需要別人的幫忙也能做得很完美。

  當然,這是指工作上。

  作為一個丈夫,我知道我很差。首先,我對婚姻沒有實感,也沒有組成家庭的準備。就算站在祭司前能夠自然地說出「我願意」,也不代表什麼。

  不代表我準備好了,也不代表我愛妳,什麼都不是。

  再來,我很不願意承認的:太習慣隱藏情感,我變得不擅長表達情緒。

  語言是空泛的,能表達出來的太少。

  很多時候說出口,卻不懂得承諾的沉重,甚至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很久之後,我想過我結婚的動機。尋找妻子除了想得到父親的認同之外,只是希望有什麼人等著我而已。

  我善於說謊,精通奉承的語言,卻不知道如何對心愛之人表達自己的重視。

  堤葉是個可愛的女孩。

  雖然是貴族,但並沒有沾染貴族的傲氣,缺點是有些膽小。結婚的感覺像是撿了寵物回家。

  她很溫馴,而且聰明。

  我不在的時候,她會很好地解決生活雜務,在家時她總會不著痕跡的繞著我轉,偶爾也會跟其他貴族女性一起午茶。偶爾晚上工作的時候,也會替我泡茶。我喜歡那種體貼。

  就算對方是尤爾,我還是自我中心,不去考慮他人的感受、眼中只有自己。

  有時候她會跟我進書房。

  我的書房書籍種類繁多,夾雜各式語言甚至不同年代、領域的書籍,雜亂至極。她找了些神族語寫的書,第一個就翻到古語字典。看見她選的書,我有點驚訝,「怎麼不找些有趣的來看?」

  「不,我要看這個。」

  她很認真地說,大眼睛直直看著我。

  「一般來說,不需要閱讀古籍的人不需要學古語。當然也有人把古語當作知識的代表,但那不過是自以為是罷了。」

  堤葉抱緊字典,「還是有少部份人使用古語,對吧?」

  「是啊,但是用到機會很少。」

  「……不可以嗎?」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堅持,但是,這是她第一次有想要的東西。

  「沒什麼問題。但是,想學古語還是從這本看起。」我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拿給堤葉,「碰到問題可以問我,那是我寫的。」

  葉很認真的點頭。

  很久以後,她才告訴我,有時候我會用古語寫字或者說話,她不懂,所以覺得很困擾……

  她很快學了古語的基礎,並在我的建議下開始學習通行語。

  一起生活的第一週,她還是習慣叫我殿下。就算被允許直稱名字,她不但沒有特別開心,反而覺得困擾。

  經常碰到主動親近的女性,她們喜歡直稱我的名字,認為那很親近。我通常默許——但這並不表示我覺得愉快。

  這感覺很新鮮。

  所以,興致一來,就會半強迫地叫她直稱我的名字,她總會臉紅著掙扎好陣子,叫得挺彆扭。後來,她看到我也不會避開了,只是還有些不自然。

  看著葉、偶爾會覺得女孩子真的很可愛,纖細、柔軟,很容易受傷。不過,被香水薰得昏頭時,我又會開始討厭女人。

  我在結婚的同時離開皇宮,這個決定給我帶來不少麻煩,乖巧的王子第一次受到質疑。不選擇血統高貴的公爵之女、甚至遠離社交圈?

  父親沒有替我解釋,只在爭論太過分的時候出言警告。

  我不再是父親保護下的孩子,而是這個國家的王子。

  ——這是獨立的代價。

  我不曾告訴堤葉,只是慢慢地必須延遲回家時間,也沒有通知。

  知道堤葉來書房只是想見我,並且,等待時分一直感到不安——那種煩躁就像我總嘆息著孤獨那樣。

  厭惡寂寞的我,享受寂寞的同時也讓人不安。

  但是,就只是知道而已。    


Dream 7 兩人的夢境

  貴族的反對,回皇宮的請求,一直不斷的舞會,夜晚的邀請。

  不斷重複、輪迴,無法喘息。面對亦敵亦友的人們,面對似是而非的曖昧甚至若隱若現的危機。

  就算是我,也只能微笑。

  笑容僵硬了,很累了,卻不知道怎麼說,也不願意說。

  沒有夢想,也沒有期待。

  著人人稱羨的生活,流著最高貴的血統、卻想漂亮的迴避責任,接受別人的愛情,卻從來沒有回報……

  偶爾會自嘲地想,同時也知道只是思考沒有意義。

  只是考慮而不行動,這是我的壞毛病。

  一起喝酒時,我問了尤爾對堤葉的感覺,他對我的問題感到很驚訝。

  「啊?你的事情為什麼問我啊?還是你要把她借給我?哦,這樣不好吧。她會很生氣的。跟少爺你不一樣,她很專一的。」

  他回答,輕佻,一如既往。

  為什麼要問別人?是想得到認同,還是覺得不安呢?

  是啊,不安。

  被人們依賴著的我,不知道不安的感覺是什麼,無數次聽見人們詳敘自己的苦惱,卻從沒對任何事情掛心。

  對若伊是如此,當然,葉也不是例外。

  曖昧不明,就像神族與魔族的關係那樣。

  終於,若伊的父親——瑞頓公爵替她選了個對象,並決定婚期。我從父親口中得知消息,收到父親與信差責怪的眼神,但不算很驚訝。

  「不愧是公爵閣下,這算是不錯的結盟。」我說。

  父親皺眉頭,沉默了好陣子,「你是不是該說點什麼?」

  信差的表情冷硬死板,蠟像一般。我見過她,這個人是若伊的侍女。特意讓她送信,就是希望我表現一點什麼。

  例如,嫉妒之類。

  這種孩子氣的舉動,確實很像若伊。

  ——那麼,這麼瞭解我的她、應該也知道,我討厭被刺探。

  「恭喜。」我說。

  帶著我這輩子最溫柔、最燦爛的笑容,充滿惡意地說,我看見她眼睛微微瞪大,震驚、疑惑、憤怒,最後隱忍。

  我看清她臉上的憎恨,她也懂我的惡意。

  若伊,我們是貴族,背負不自由的義務。

  她是如此天真爛漫,也是如此愚蠢。我就喜歡她這一點,也厭惡她這一點。

  **

  耳語沸沸揚揚,議論我與若伊的關係,卻無從查證。將正式結婚的邀請函交給我的時候,若伊在我面前哭了。

  眼淚糊了精緻的妝容,眉毛皺成一團。

  她沒有回頭,只是抽抽噎噎地說,「請一定要來。」

  貴族少女在別人面前哭出來,大都是為了得到安慰。但是,若伊並不是那種人,她很驕傲,就算在我面前依舊如此。看得出她想要忍住,卻忍不住。

  不是往常那種經過計算的微笑。

  她壓抑著哭聲,嗚咽著,胸口起伏。咬著嘴唇,哭聲卻不斷洩出。

  ——對不起?

  不。我其實不感到抱歉,我早知道她會哭。跟我在一起的時候,她總是哭。

  但我只是將手帕遞給她,轉過頭退開。

  「不忍了,這裡只有我跟妳。」

  連自己都感到驚訝。我說。

  哭聲暫歇。

  背對著若伊,看不見她的表情,被從身後抱住時,心跳有一瞬間加速了。

  撲鼻的香味,屬於少女柔軟的身體,擁抱時感覺到的,雙人的心跳聲。香氣在空氣中擴散,曖昧的氛圍悄悄地在沉默中展開。

  她流著淚,沉默。

  回過頭的時候,她吻了我,就像我們每次見面那樣。

  「妳在引誘我嗎?」我抹掉印在唇上的,她的口紅,「我……」

  還沒說出口的話被她的吻蓋住。

  在只有我們的房裡,語言被沉默擁抱。

  她安靜地拉上窗簾,脫下手套,解下髮飾。淺色的長髮散開。

  白日的陰暗中,她對我揚起笑容,「是又怎麼樣?」

  像是被惡魔誘惑了那樣。

  我偏頭輕笑著看她,這時候,我們就不需要語言了。

  被陰影籠罩的白日。

  金色絲綢般的金髮散在白色的床單上,她半閉著眼睛。

  其實腦子很清醒。

  她望著我。像是催促,也像是懇求。

  偶爾她會發出壓抑的呻吟,像是壓抑著的嘆息。指尖劃過光裸的背部,聽見她很小聲的說:「就說最討厭你了……」

  明明可以拒絕,但是我沒有這麼做。

  什麼也不思考,笑聲,耳語,甚至責難什麼的。我想,這大概就是為什麼我如此醉心於酒與女人,他們能夠讓我暫時忘記思考。

  更清楚地認知自己是人類。

Dream 8 擦身而過

  對我來說,每日的生活反而比較像是做夢。

  雖然葉是我的妻子,但心態上,我一直把她當成寵物來看。溫柔,體貼,可是偶爾會有些任性。但是,絕對不會惹主人生氣。

  那天早上回到家,葉還清醒著等我。看到我,她嘴巴微啟,像是想說什麼,但是又忍住。

  「有什麼想問嗎?」

  她只是搖頭,終究什麼也沒問。

  我沒有多說,隨便換上衣服就睡了,醒來時,她已經準備好食物在旁邊。半瞇著眼睛看她,不知道她有沒有休息?

  她看來很累,神情緊繃。

  「你睡了好久。」她說。

  不用特別去聞,就知道身上瀰漫著優雅的玫瑰香,若伊的味道。如果她是為了這個生氣的話,倒也無可厚非。

  其實有點期待她生氣。

  就像是期待著日常突然崩解的那天一樣。

  但是,我的葉啊。妳不會生氣的。

  因為妳總是由著我,就像父親那樣,太溫柔了。

  那天以後,她便有意無意的避著我,我裝作不知道。冷戰維持了好陣子,期間因為想要改變現狀,找人問過。父親笑著說,只要道歉就好。尤爾也這麼說,他身邊的女伴順便告訴我原因:「殿下您太冷淡了,如果讓女孩子知道你也在意的話,她會很開心的。」

  「為什麼?」

  接下來,約會中的情侶花了很久跟我解釋為什麼她會開心。我接受了那女孩的建議,卻無法理解。

  如果是我就絕對不會覺得開心啊?

  後來,花了段時間找給葉的生日禮物,才發現自己對她一點也不理解。終於主動找她說話,「妳想要什麼生日禮物嗎?」

  她眼睛微微瞪大,像是想說什麼,又忍了下來。

  後來告訴尤爾這件事情,他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看著我,搖搖頭,「你有多天才,你在戀愛方面就有多白癡。」

  我想反駁,但是找不到適合的話,只能轉過頭,「沒關係,我可以問你星期一的女朋友。」

  離開酒吧時,我聽見尤爾的慘叫聲,「痛痛痛——別捏我的臉啦!」

  在花店裡找到了尤爾的星期一女友。

  她幾乎沒有思考就給了答案,「她也許說不出口吧。」接著又笑嘻嘻的說,「如果是殿下的禮物,不管送什麼都會很開心吧?吶,買束花如何?」

  後來問了些人,依舊沒有得到滿意的回答。

  索性就選了代表水之都王家的藍色寶石給她。她有點驚訝的接過,笑著說了謝謝,神情卻有點落寞。

  某個夜晚,我聽見她的夢囈:「你明明有我了,為什麼去找別人。」

  握住她的手,卻看見她眼角泛著淚光。

  湊了過去,吻乾她的眼淚。

  那天我一直握著她的手,直到她的囈語暫時停止。

  這時候才終於意識到,我也做了自己最討厭的事情。

  葉很溫柔,對我的態度幾乎可以說是寵溺。然而,習慣這種溫柔的我,理所當然地忽略她的痛苦。就像前來詢問預言的人們總無法想像我也會痛苦那樣。

  我這才懂那句話的意思。

  被在乎無法改變現狀,但是,只要知道被什麼人在意、被記著,就是與人類的世界聯繫。

  人類就是這樣的存在吧?

  所以,就算是我也沒辦法獨自活著。

  如果我再溫柔一點的話……就不會讓妳們哭泣了嗎?

  就算是我,也可以做到嗎?

  讓別人幸福什麼的。

  徬徨,因為自己的愚蠢焦躁不安,卻享受著這一切。這種無法控制的情緒還是第一次。

  「我果然是人類,不是什麼神……」

  **

  若伊結婚了,我帶著葉參加婚禮。

  那是葉第一次出現在社交場合,有點緊張。事前一而再、再而三地確認送禮的禮儀,並請我矯正發音,卻在看見若伊時完全失態,出了很多錯。

  不知道為什麼,我認為她是認出了香水的味道。

  此時,若伊輕笑著攤開扇子,「堤葉有些緊張呢。」

  她的表情提醒了我,我堅持不選擇她當妻子的原因:我討厭她。是的,就算非常熟悉對方的身體,不討厭那股濃郁的玫瑰香味,很多地方也許我們很適合。

  身體或者身分。

  但是,我不喜歡在戀愛上使手段的女孩。

  ——身體比腦子更快做出反應。

  「親愛的,妳太緊張了。」

  我輕吻葉的額頭,她瞪大眼睛,不習慣突如其來的親暱。紅著臉卻笑了,她的配合也很完美,「對不起,我下次會做得更好。」

  「沒關係,接下來交給我就好了。」

  我帶著我所能夠做出最虛偽的笑容,說出不由衷的祝福語。

  「願花姬守護兩位的愛情,願這份愛情永誌不渝。」

  突如其來的轉變讓若伊完全愣住,我只是牽著葉的手轉身離開。

  「為什麼……」

  她永遠不會理解我在想什麼,我也不願意告訴她。

  擦身而過的同時,她試著牽我的手,卻被我避開。

  她只是愛著她心裡的那個我,而不是「由希」本身。

  一起就學時,她不了解我,關心只不過是蜻蜓點水般可有可無的問候。碰到需要發表意見時,只圓滑地選擇不會得罪人的方式,由父母決定選修科目。

  沉默本身沒有錯。

  但是我對這不能說實話的世界感到厭煩,當然不想把一個只是想討好我、而不是想進入我生活的女人當作攜手的對象。

  她那副勝利者似的神情,像是強調著我有多麼失職多麼殘忍。

  如果那時她沒有那樣笑,也許我會慢慢地想理解她也說不定。那時候我們擦身而過,日後就算牽起手,也不過是過客而已。

  睡前,葉問我之前是不是在她家過夜,我也承認。

  「我曾以為若伊是我的朋友。」她輕聲說,「原來我想錯了。」

  言語中沒有責怪的意思,但是,這句話讓我知道該做什麼。

  我終於了解,父親為什麼要我選個妻子。

  選擇妻子代表著的成熟是肩負自己的名譽與身為王位繼承者的責任,還有,最重要的:找一個能夠在未來數百年與自己並肩的對象。

  那一刻,我很想說,我會牽著妳的手,就這樣一直走下去。

  但是我不知道如此幼稚的我,能不能做到。

  所以還是選擇沉默。

  **

  之後,我跟葉因為若伊有過幾次爭吵。

  最嚴重的一次,甚至好幾個禮拜不說話。

  當時碰上忙碌期,也不大懂她生氣的原因,直到後來她賭氣跑回房間時,她哭著問我為什麼找別人,我才強烈的意識到,她有多麼不安。

   聽完她的話,我作出結論:「妳覺得我不愛妳。這是問題所在嗎?」這句話讓我被甩了個巴掌,我不快的看著她,直接把想法說出來,果然把她惹哭了。

   想要道歉,卻不知道怎麼做。

   總之……吵了一架,互相抱怨,然後和好了。連我自己都覺得有點莫名其妙。但是,似乎稍微親近一點了。

   葉偶爾會試著對我撒嬌,算是很大的改進吧?

   但是,吵架真是太麻煩了。

   

Dream 9 漣漪

  雖然如此,我偶爾還是去見若伊,像是例行公事那樣。

  「哈哈哈,殿下幹嘛要偷情啊?一次把兩位美少女帶回家啊!」

  被尤爾這麼取笑時,我們正在酒吧裡喝酒。

  我搶過他手中的啤酒,一口喝光,「不要把我跟你相提並論。」尤爾在一旁慘叫,老大不高興地要了另一瓶酒。

  「為什麼?你做的事情不是跟我一樣嗎?」

  「……」

  又一次完全地輸了。

  尤爾笑得好得意,「你付帳。」

  午夜,結帳後我跟尤爾準備離開。

  他喝得醉醺醺的,臉上很紅,走路也搖搖晃晃的,只有靠著我的攙扶才能勉強走路。

  「今天你睡哪裡?」我問,但是他卻答非所問。

  「真想回去森林……」他說,那語調像是嘆息。我不可思議地看向他,神情嚴肅,說著思鄉言語的人,確實是尤爾。

  認識到現在,我是第一次看見他這個樣子,甚至無法想像他竟然懂得憂鬱。他無視我的驚訝,繼續說:「不論去了哪裡,跟多少人相遇,終究只有自己一個人。就算是交杯的兄弟也是。」

  他看起來像是醉了,但我覺得他從來沒有像今天一樣清醒。

  「你真的喝醉了嗎?」

  「對啊,難道你看不出來嗎?」

  他就只是笑,可我卻覺得他跟往常不大一樣。回想今天談話內容,才意識到他心情一直很差。可尤爾還是笑,身上充滿酒氣,笑得亂七八糟。

  「你知道嗎?當你真正愛過一個人,才會知道什麼是寂寞。」

  「對不起。」

  「為什麼道歉?」

  「我可以早一點發現就好了。」

  「但是你沒有發現,我也知道你不會發現,所以沒有期待。安心吧。」他彎起促狹的笑,這比任何責備讓我覺得難堪。

  尤其,他是尤爾。

  我沒安慰過人,也不知道他為什麼憂鬱,有點慌張。看著我的反應,他卻笑了,「哈哈,你就是這一點可愛。」

  稍微出現的同情立刻變成不耐煩。「你到底想怎樣……」

  「今天不想回旅館。」尤爾想了想,咧嘴笑了,「我跟你回家。」

  不給我拒絕的時間,被拖著往我家前進時,我忍不住問他:「你不是喝醉了嗎?」他很開心的點頭,往常的話,我一定把他扔回旅館去。

  但是我並沒有這麼做。

  總覺得,如果丟下他,好像會永遠失去他一樣。

  **

  把大型行李拖回去,丟在地上,費盡千辛萬苦的敲門,拖去客房扔著。噪音引起騷動,在廚房的葉慌忙過來,卻只門外看著。

  聞聲而來的少女們從半掩的門縫中偷看,並很快藏起來。

  我隱約聽見旁邊藏著的侍女說,「不會吧,這次把男人帶回家了?」

  尤爾也聽見了,笑出來,「不會吧,你真的帶女人回家過夜啊?」

  「我沒有。」

  「只是還沒有而已。」

  「不要以為我不會揍你。」

  「心虛?」

  「給我閉嘴。」

  門外的耳語越來越清晰。

  我聽見他們討論了我的身高問題,有人說:「跟高挑的精靈站在一起,殿下看起來好嬌小……」怎麼聽怎麼不順耳。

  猶豫著是否該建議她們降低音量時,尤爾代替我回答了,「有哪位好心的美女願意安慰我空虛的心靈嗎?少爺粗手粗腳太——啊!」

  手中的字典砸中他的頭,他側身閃過,完全不像是喝醉的人,「你怎麼那麼多本字典啊?偶爾看點輕鬆的東西如何?像是愛情小說之類的。」

  懶得理他。

  不久後,他竟然跟侍女們借來一本,笑著遞給我。我看了書名一眼,皺眉頭,「沒想到你這麼有少女情懷。」

  「我特別借給你看的耶!感謝我吧?」

  「為什麼我非得感謝你……」

  「愛情小說是少女的浪漫啊。你除了性格以外,很適合當王子啊!」

  ……他講得這麼理所當然,我連瞪他都省了,冷笑,「我不想看。」

  「你看過嗎?」

  我對他的發問嗤之以鼻,「看過。沒有重點、沒有邏輯,不需要努力,好運從天而降,少女由平民成為王后的故事很常見。」

  「你想過為什麼女孩子喜歡看嗎?」

  他一直堅持少女小說讓我很不耐煩,「誰知道,那很重要嗎?」

  「嗯,很重要啊。因為這是女孩子的夢想。」

  好像有點道理。但是尤爾會說人話……吧?我猛然回頭,「是嗎?」

  「至少可以當參考啊?不然你也可以偷看你老婆的日記。」

  「這手段真下流。」

  「哦,下流。」尤爾痞痞地吹了口哨,「少爺,你根本搞不清楚狀況吧?在責貴別人之前,先想想你自己的作為吧!」

  他露出熟悉的爽朗笑容,「你以為腳踏兩條船有多高尚?」

  一下戳中痛處。

  事實上,我不覺得自己有錯,也不是很在意。被父親追問時,總習慣笑著以無法理解女孩子為理由推拒。

  事實是:我根本沒想過要理解。

  見我沉默,尤爾拍拍我的肩膀,「乖哦,看一看寫心得給我。」

  不知道為什麼,我想起尤爾早先說的話。

  他說,他根本沒有期待過我會做什麼。

  會不會葉也是如此?抱著一定不被理解的想法,試著告訴我什麼,卻如同想像那般,我無法理解。

  我一再讓人失望,並不是因為不理解,而是沒想過我可以理解。

  就像我經常告訴葉那樣,如果沒有嘗試過,怎麼能說困難?

  「幹嘛發呆?」

  我搖搖頭,「謝謝你。」

  「雖然不知道你指的是什麼,不過,不客氣。」

  我打開門讓笑嘻嘻的侍女們進房間陪伴尤爾,只有葉站在門口盯著尤爾。

  我經過她的身邊,牽起她的手。

  她有些詫異,不久後反握住我的手。

  我們一起走出噪聲。

  「尤爾今天會住下來。」我告訴她,卻沒有說得更多。

  葉理解的點點頭。許久,她問,「他怎麼了嗎?」

  好像察覺了什麼。但是又像是完全不懂。

  她極有耐性的看著我,然後等待。

  我嘆了氣,「我希望我能夠溫柔一點。」

  「怎麼突然這麼說?」葉顯得很驚訝。

  「想要在別人說出我很痛苦之前,先握住他的手。」我說。

  葉沉默了。像是發現了什麼那樣,輕輕抱住我。在那樣的氣氛下,我想我可以說些什麼,例如道謝。

  除了試圖組織破碎的言語、並徒勞以外,我什麼也沒說。

  同時感受了溫暖與寂寞是種很微妙的感覺,但是,我並不討厭。

  偏過頭,發現葉正看著我,臉上寫滿擔心。

  「別擔心,是好事。」

  我笑著吻上她的額頭。她有點害羞,卻笑了。

  **

  在葉的提議下,尤爾在我家住了幾天。

  那陣子他老纏著葉,問她一些奇怪的問題,或者湊過來找我降溫。

  我是水系魔法師,平時會召來水元素,也被葉說過我的體溫偏低。尤爾則是相反,身為火系魔法師、應該不畏懼炎熱,他卻老喊熱。

  有時候會一邊擠著尤爾另一邊坐著葉。

  「我說,你可以不要打擾別人嗎?」

  尤爾一臉無辜,「可是距離你太遠好熱。」

  扔了幾本書過去,總是被他閃開,接著又跑去跟侍女們告狀,說少爺老欺負他,而且她們都信了!

  葉笑著看我趕走尤爾,我隱約聽見她說,「感情真好。」正打算否認,她卻搶在我前面說話了:「聽說你跟人問了某部小說的事情。」

  我老實承認。

  「有點意外。」她笑了,「我以為由希會說,我才不看那種東西。」

  ……事實上我是那麼說沒錯。

  「你看了嗎?」她似乎有點期待。

  我搖頭,她從書櫃上抽出一本淺紅色封面的書遞給我。

  「雖然很多人會覺得矯情,但是我很喜歡。」

  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我打開了那本書,日後還看完了整個系列。

  某天,我無奈地從興奮的侍女口中得知,它有一系列,而且在少女中有很高的人氣。抱著研究女性的想法,痛苦地翻開第一頁,立刻皺眉頭。

  感想很多,但是全部都是負面的。

  首先,作者的敘述能力與邏輯極差,一見鍾情、莫名其妙。突然出現的第三者,男女主角反覆的態度,我看得很不耐煩。

  不過想想,愛情就是這種莫名其妙的東西,不可能用邏輯解釋。

  所以,女人都希望跟王子結婚、就是因為這種書嗎?

  那只是因為故事都不寫婚後生活的關係吧。

  後來我真的寫了個心得。

  對於第一卷與第七卷中,男主角說話反覆不定、邏輯問題等等清楚寫了列表,扔給尤爾。他瞪大眼睛,「不會吧,你真的寫了?」

  無法理解,不能理解,不想理解。

  可能三者都有一些。

  但是,透過故事閱讀我不知道的人生,似乎不適合我。

  唯一的影響是我開始讀一些所謂的休閒讀物。從化妝品介紹、魔法原理、色彩學、神學到傳說甚至那堆沒有邏輯的戀愛故事。

  如果這是葉所謂的浪漫的話,我想我還是研究一下好了。

  偶爾會聽她說一些感想,或者介紹其他作品……

  我的天啊、又是系列作。

  看著玫瑰色書皮的書,我第一次覺得反感。

  可是看著葉的笑容,我還是接下書、並且看完了……

  浪漫什麼的實在不適合我。

Dream 10 終於,眼淚凝結成霜

  後來,我開始覺得,如果就一直這樣下去也不壞。

  我可以讓她走進我的人生。直到葉變成我生活的一部分,職掌我的心跳,甚至變成靈魂的一部分。

  就像是,我偶爾曾經想過的那樣。

  簡單平凡的人生。

  那時候,魔族使者的來訪,邀請我參加魔王的婚禮。混有一半魔族血統的我,應邀到魔界。

  還在魔界拜訪時,水之都傳來新王位繼承者的消息。

  那是擁有純正血統的貴族,同輩中少數擁有法傑瑪之名的少女。她大力譴責我的不忠,並在若伊協助下,提起我跟她曾經的關係。他們將我拜訪魔族的舉動視為背叛,煽動反對者的情緒。

  就算不用刻意想像,我也知道那時候的葉過得多痛苦。

  後來匆匆告別了闇皇回到水之都。

  那時候,已經入夜了,敲門之前,我聽見若伊高亢的聲音。

  「我跟妳說過很多次了,妳不適合他。」

  沒聽見葉的回答。

  若伊的話沒有停,叨叨絮絮的責怪葉。

  我聽得越來越火大,終於忍不住要衝上去的時候,葉說話了:「這就是妳把我的家族送入牢房的原因嗎?」溫和、幾乎不生氣的她,平緩的語調中夾雜顯而易見的怒意。

  「沒錯。」

  若伊講的挺驕傲,我幾乎能夠想像她現在的神情。

  「妳真卑鄙。」

  「是啊,我很卑鄙。但是,妳知道嗎?殿下面對的敵人多得很,尤其他為人們預言之後,想殺他的人不可計數。我是專精結界的魔導師,也是擁有勢力的貴族後代。就算碰到強力的攻擊,也有信心能夠輔助殿下。」

  「而妳,就只會成為他的弱點而已。」

  許久,葉什麼話都沒有說。

  我一直站在門外,直到若伊離開以後,都沒有踏入家裡。

  只是遠遠地看著葉坐在床上,低著頭獨自啜泣。

  只有距離這麼遠,我才能夠說出我在腦中模擬了數百次的話,「其實,對於妳能夠變成我弱點這件事情,我非常開心。」

  一切都源於我對若伊曖昧不明的態度。

  她堅信自己是最適合我的妻子,厭惡葉、也討厭尤爾的存在。大部分的時間她是很溫柔的,但是只有對我如此。

  我回到皇宮,告訴父親這件事情。

  不出所料的,他反應不大,隨意的點頭,笑了,「我就說你會有報應的。」

  他輕鬆的態度讓我很不高興,強壓下反駁的衝動後行禮離開。

  左思右想,我決定去找若伊,跟她攤牌。

  坦白說了我喜歡她的身體,但不愛她,一點也不。她很平靜的聽著,默默流淚,但是倔強的眼神不變。

  「你怎麼知道你不愛我?」

  我忍住想轉身走掉的衝動,冷淡地看著她。

  「我不想跟妳討論這個。如果貶低葉,找她麻煩是妳的生活樂趣,那麼,我必須很遺憾地告訴妳,從今天開始,妳是我的敵人。」

  她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著我。

  轉過頭時,她低低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你就這麼容不下我嗎?」

  「那是妳自己造成的。」

  她用力拽住我的手,捏得我的手腕生疼,我從來不知道那雙纖細的手腕也可以有這麼大的力氣。

  盯著我的目光變了。

  原本是近乎寵溺的愛,現在則是恨。赤裸裸的恨意。

  「既然這樣,為什麼還來找我?」這句話幾乎是咬牙說出來的。

  「這很奇怪嗎?大家都是這麼做的。」

  我知道,她很投入。投入自己創造的幻想。

  「她哪裡比我好?」

  意外地,她沒有哭。只是她非常認真地問。

  我曾經無數次問過自己這個問題,反覆思索得不到答案。

  這次,答案不經思索就脫口而出:「葉如果討厭妳,也她不會因此無視妳的優點。但是妳做不到。」

  「如果你討厭這樣,那我可以改。」

  「我討厭只在我面前哭,卻在葉面前放話。我討厭妳以為妳懂我。我討厭妳表裡不一,討厭妳欺負葉。」

  她沒料到我會提起,驚嚇之後哀求地說,「我可以改。」

  我沒有看她,緩緩搖頭。

  「愛可以有很多理由,但是離開不需要。」留下這句話離開時,她沒有如往常那般追上來。

  我以為她終於放棄了,但是,這不過是開始。

  **

  我順利的解決了繼承者的問題與通敵的疑慮,甚至解決了若伊。

  ——當然,這是我一廂情願的認為罷了。

  在若伊再次敲門之前,一切都很和平。

  「請把他讓給我。」

  她敲開門,第一句就對葉這麼說。

  她的神情很冷,就像每次與我爭執之前那樣。

  葉在她面前總是有些怯弱,很沒有自信,這加深了若伊對葉的鄙夷。她老在我面前講葉的不是,批評她的外貌、血統、性格甚至知識,更誇張甚至會炫耀自己豐滿的身材。

  有時講到興奮處,她甚至不在意我明顯變得難看的神情,滔滔不絕。

  我側著頭看她,溫和地微笑著:「所以呢?」

  她被澆了冷水,很快湊過來蹭我,卻被我拒絕。

  但她喜歡我的漫不經心,她說,這讓我顯得很有魅力。

  葉面上表現得很淡定,卻輕揪住我的袖子。我感覺到她的緊張,回握她的手。她昂首反問:「為什麼?」

  「因為妳不適合他!」

  我的不悅,若伊的驕傲,還有葉的沉默。

  一直知道葉很膽小,很自卑、很怕失去,所以,想讓她變能夠驕傲地與我並肩。想試著讓她知道,她對我來說很重要,卻不知道怎麼表達。慢慢減少與若伊的見面次數,偶爾帶著她出去,或者只是坐在一起。

  就算只是呼吸相同的空氣也好。

  這些簡單的事情可以讓我平靜下來,而且不讓任何人壽傷。

  「這並不是若伊小姐可以決定的事。」

  意外地,葉回得很從容。

  那王族似的優雅的口吻跟我如出一轍。

  ——她果然被我影響了,就像我被她改變那般。

  想到這裡,我忍不住笑出來。若伊勝利似的看著葉,但她依舊安靜地看著我,眼睛不帶困惑、也沒有不安。

  「葉,我會解決這件事。在那之前,可以請妳暫時離開嗎?」

  她抿著唇,頭點得有些不情願。

  房門關上,葉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豔紅的唇彎起一個美好的弧度。

  「我就知道你還是向著我。」

  情感上想把若伊轟出去,理智卻知道不行。

  最好的狀況是,我可以說服她安靜離開,不要做任何小動作。如果只是維護葉,她會覺得心裡不平衡,若是進而產生報復心態的話,太麻煩。

  「很多人自以為能夠瞭解我。」

  我沒有看她,從櫃子裡抽出茶包,扔進茶壺,另一隻手揀了兩個杯子放在桌上,召來水元素,加熱,替她倒了杯茶。

  她受寵若驚地接過。

  人們都知道,高傲的王子從不做卑下的工作。事實上,我不是不做……

  而是不要做比較好。

  她以優雅的姿勢喝了一口,臉色劇變。

  「沒有下毒。」我還是淡定地看著她。

  她半信半疑地吞下詭異味道的紅茶,驚慌地看著我。我很難得沒有看書,而是直視著她:「……而妳,不過只是其中一個。」

  終於意識到我說什麼的時候,她漂亮的臉蛋扭曲、變得猙獰。

  「我並不是第一次拒絕妳,但是,我希望這是最後一次。」

  細瘦的肩顫動,她默默垂頭,每說一句話她的頭就會垂得更低一些。

  「如果我的態度曾經讓妳誤會,那麼,我很抱歉。」

  「……你想說的就只有這些嗎?」

  「對不起。」

  她猛然抬頭,晶瑩的淚水佈滿臉頰。有幾滴落到桌上,瞬間凝結成霜。聲音裡的銳氣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哽咽的哭音。

  「還有呢?你不是很擅長說謊、不是能夠知道別人在想什麼嗎?那就說一次,一次就好,說我愛妳……」

  「不需要了。」我說。

  「你會後悔的。」她恨恨地擠出詛咒。

  這句話,完全消耗了我對她曾經的感情。我笑了,笑得非常燦爛,「妳曾經說過,如果可以,絕對不會與我作對。」

  「希望妳到現在還是這麼覺得。」我溫柔地說。

  桌上兩杯喝到一半的茶冒著煙,下一刻,由頂開始,結了層薄霜。

  房內的溫度以反常的速度下降,我的表情也是。

  她瑟縮著,摟住肩膀,「你生氣了。」

  我沒有心思回答。

  冰霜爬上她臉上未乾的淚痕、桌上的紅茶,甚至,她的指尖。有人叫我冰王子,很大部份就是指我在水系相關魔法的使用上十分出色。如同火焰魔導師那樣,擅長水屬性魔法的我憤怒時,容易造成冰霜。

  「我已經很努力克制了。」

  若伊歇斯底里地尖叫著,「我做錯了什麼?」

  「愛上不愛你的人,還有,找葉的麻煩。」我這麼回答時,她終於哭出聲。像是蓄積已久那樣,斷斷續續的抽泣聲沒有停止。

  「為什麼……我們明明先認識的……」

  她在侍女的攙扶下坐上回家的馬車。

  我誠摯的希望她不要再出現了。

Dream 11 交錯的約定

  瑞頓公爵在貴族中相當有勢力,溺愛么女的他與瑞頓夫人知道我對若伊說的話,氣得直接衝到我家來叫囂。

  我禮貌地迎接他們,原本打算和平解決,但是公爵夫婦完全不理智,不斷攻擊葉,這讓我覺得很不高興。

  雖然如此,我還是試著做出讓步。

  「那麼,瑞頓公爵希望我能夠怎麼做?」

  瑞頓公爵臉色難看,似乎不想說話。

  公爵夫人攤開羽扇,「殿下,我們的願望一直沒有變過。我要我的女兒成為皇后,她是這個國度裡唯一一個配得上殿下身分的女人。」

  「就算我不愛她?」

  說出的話比我預想的更尖銳。

  公爵夫人頭上的青筋浮起,不悅,但忍下來,「殿下還年輕,感情可以慢慢培養的。況且,你們很有緣份不是?」

  我沒有回應,只是看著他們。

  沒有交集的對話持續很久,他們的要求始終沒變,要我娶若伊為妻,就算只是名義上的妻也無所謂。

  我斷然拒絕。

  但是,那之後發生的一連串事件首次讓我感到猶豫。首先,是葉的叔叔,馬羅男爵與他親族陸續逝世,再來就是接連不斷的騷擾。

  早就知道他們會有動作,卻來得比我想像得更快。

  午餐中發現的毒藥,半夜入侵的黑衣人,每一件都在挑戰我的極限。

  忍無可忍之下,我決定反擊,在莊園內設下無數複雜的防禦魔法,遣散了所有來路不明的僕人,並且把剩下的人們叫來。

  「對我的忠誠,就是對王國的忠誠。我將成為水神族歷史上最優秀的王,而你們如果沒有背叛,將成為我的親信。」

  「若是你們的道德與尊嚴能夠用金錢收買,那麼,我會收下你們的命。」

  是的,這是威脅,赤裸裸的威脅。

  我與若伊的分手,轉為了政治上的敵對。

  最後,我將若伊的父親提升為子爵,並把領地轉移到首都附近,讓那裏的每個人戴上附有我魔力的戒指。

  至於葉,更是用盡所有方法保護著。

  不過這些事情沒有讓葉知道。

  同時,葉碰上了追求者,並被她拒絕了。當天,公爵夫人又來了,暗指我破壞別人姻緣。

  我沒理她,只是,在聽見葉提起討厭皇家的事情時,開始猶豫。

  「葉討厭王族嗎?」

  「不,我並不是討厭王族。對我來說,王族是很尊貴的存在,很難想像,但是不討厭。」她眨眨眼睛,稍微思考了一下,「不算喜歡,但是,權力爭奪什麼的……很不喜歡。那太悲傷了。」

  那個晚上,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

  隔天,我告訴父親我想放棄繼承權。他很震驚,「為什麼?」

  我搖搖頭,他握緊拳頭,「由希,這不是小事。」

  「我知道。」我說,回應他的怒視,「我是認真的。」

  父親卻因此平靜下來,不久後,他甚至微笑了。

  「不只我,所有水之都的人民相信,你最適合王位。坐在水之都最高處的人,必須擁有過人的智慧。這一點,被人們叫做水之都妖怪的你,很適合。」他稍微停頓,嚴肅地看著我,「多琳很優秀,但是遠不及你。」

  「瑞頓公爵想要女兒成為王后,為此,他給葉找了很多麻煩。只要讓瑞頓公爵不再執著於我的身分,這件事情就能夠真正變成我與若伊之間的問題。」

  父親沉默下去,這事情他知道,也老實告訴我他無法插手。他說,畢竟,若伊在別人眼中曾經是你的女人,這事情你要自己解決。

  「還有呢?」

  「我受到魔族之王的邀請,我打算到魔族暫居一陣子。在那之前,我打算把事情全部解決。」

  「……什麼時候出發?」

  「一個月後。」我說。

  過了幾天,父親召來所有貴族,宣布了我不再是繼承者的消息。這件事情不只在水之都,沃西比亞大陸一片譁然。

  同一時間,我拒絕了所有預言的請求,準備前往魔界。

  之後,瑞頓公爵的態度丕變,轉而親近新的攝政王——多琳.法傑瑪,但多琳也不是什麼好哄騙的對象,對瑞頓公爵始終很冷淡。

  後來,多琳來訪,問我為什麼放棄王位。

  我沒有說實話,只是淡笑著說,累了,希望稍微休息一下。沒有交集的對話之後,她認真地說,「博士,這個國家需要您,我也需要您。」

  「我知道,但是這與我的意志無關。」

  多琳抿抿唇,再無多言,告別離去。

  「如果有天您改變主意,請務必告訴我。」

  至於若伊的消息,我已經很久沒有聽見了。

  **

  過了六十歲的生日,我才猛然發現,跟葉一起生活了四十年。

  從來沒有想像可以與誰分享自己的人生,分享自己的夢。夢中的人們對我細語呢喃,講述遙遠的傳說。

  從他們的話語中,我逐漸明白這是誰的夢,也知道那是什麼樣的年代:由火神統治世界的遙久年代。如果歷史記載正確,那麼,那距今已有數萬年,足夠一個靈魂在時間中流浪無數次。

  一直很清楚記得,經常從半透明的鏡子裡凝視外面的世界。俯視人類所在的瑟伊爾大陸,懷念往昔。

  天人之鏡中,時間進行的速度特別緩慢。

  夢中的人叫我凜,那是水神的名字。

  水神凜離開天人之鏡後,長年居住於瑟伊爾大陸的山上,被當地居民稱作雪妖。並且,他在那裏邂逅了日後被稱作黑森林女巫,當時還是人類的少女:溫.瑪格林。我曾跟黑森林女巫確認這件事,她對我知道這件事情感到很驚訝。

  「知道這件事情的人都已經不在世上了。」

  一雙眼睛如像是幽深的綠寶石,淡然地看著我。

  「由希.海亞,告訴我,你是什麼人?」

  我沒有回答。

  事實上,我不知道應該如何回答。

  唯一的改變是,我不再提起不該知道的事情,還是繼續著神學研究。關於水神與火神反目的說法很多,我也看了其中的十種,卻沒有一種點到事情的真相。

  我真正在意的不是這個,而是火神的下落。

  根據傳說,水神與花神的靈魂消散,神力飄散。水神凜的靈魂形成了東方水之都王宮的永恆之湖,人們能夠在湖水中呼吸。在此地生活的神族長年受到原始水元素的影響,金子一樣的頭髮被染成了水藍色。

  時間與環境,讓他們有別於生活於西方的神族。至此以後,人們將水之都的神族稱作智慧之民,國都稱為永恆之湖。

  這是聽慣了的水之都的由來。

  花神莉羽的魂魄最終回到了思念的故鄉.諾西納德半島,也就是後來的天使園。受到祝福的人們生出羽翼,有著如花的美貌與相對於神族稍短的生命,這些神族的魔法較弱,天性樂觀、熱愛花朵,他們就是後來的天使。

  火神在那之後離開了天人之鏡,在精靈森林生活。

  他在世界的中心待了七天七夜,什麼都不做,只是抬頭仰望天空。日後,他離開了,所在之處長生出了參天古木。那棵樹後來被精靈叫做聖樹希利斯,神族與魔族稱做世界樹。那裡是世界的中心,所有魔法的源頭。

  他的思念在聖樹附近飄散,至此之後,偶爾會出現帶有特殊能力的精靈,甚至有部分帶有火神燄的部分記憶。

  初生的他們受到火神的神力影響,性格大都暴躁易怒,否則就是沉默寡言,他們的夢境經常有關預言。

  這些人被稱作燄祭司,是超越精靈領導者的高貴存在。

  後來,偶爾會聽見詩人口中流傳的史詩。

  傳說那是火神燄離開精靈森林之前的預言。預言包羅萬象,從氣候的改變,眾神的回歸,民族的分化到後來魔王幼子的出生,預言從沒有出錯。

  中間很長一段以古精靈語寫成,刻意使用艱澀難懂的詞彙,也只有精靈能夠閱讀那本書。

  我開始學習古精靈語,漸漸想起曾經使用過的語言是很奇妙的經歷。

  我開始閱讀燄聖皇的預言,解讀古精靈語花了很久時間。

  能夠得手的記載看完,開始有了去精靈森林的想法,也因為這件事情寫信問過尤爾。他的回答是,得了吧,你下輩子轉生成精靈族我再幫你。

  這回應宣告了這條路無解,更堅定了我前往精靈族的想法。

  **

  那個夢陪伴我六十年,葉其次,再來才是尤爾與若伊。

  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葉。

  她很晚才知道我放棄了王位,並感到十分驚訝,並且始終認為是自己的錯。但是,能夠離開紛擾不停的社交界,對我而言無疑是一大樂事。

  葉說,她的願望是跟心愛的人在一起,然後,牽著手一起變成老人。

  簡單到讓人覺得有點可笑的願望。

  我問她,怎麼能夠確定這個人是適合攜手的對象?

  「由希知道妖族的契約嗎?」

  我當然知道,只是很疑惑她為什麼這麼問。事實上,問我知不知道是件很愚蠢的事情,她對我的態度就好像我不過是普通的聰明人。

  雖然,我並不只是聰明。

  「傳說中,妖族只要一眼就能夠決定誰是他的契約者,絕對不會選錯。」

  這我也知道,不過,那又怎麼樣?

  看她笑得一臉幸福,我實在沒辦法把問題說出口,只能隨意回應。

  當時我沒有聽懂,後來知道以後,一直拿這句話取笑葉。

  我抱著她,在她耳邊輕聲說,「原來葉對我一見鍾情啊。」她沒回頭,連耳根子都紅起來。

  那句話的意思是:「第一次見到你,就知道我想跟你一起生活。」

  我沒有把前往魔界的計畫告訴她,卻斷斷續續告訴她我做過的夢。有些片段她也知道,據說是很有名的傳說。

  「我想知道我為什麼做那個夢,所以,未來應該會尋找相關的典籍。」

  像是這樣,隱諱地暗示我們即將離別。

  但她沒聽出來,只是點頭,「傳說不好找呢。」

  沒有騷擾的日子裡,我們過著類似隱居的生活。魔族的使者到來的前一天,我到葉的書房去,湊過去,聞她的味道。

  ——會有很長時間見不到葉。

  沒辦法帶著她,但是也不能夠阻礙她獲得幸福。

  就這樣放手很不甘願,但是,她親口說了:不喜歡權力爭奪、只想要平凡的幸福。但是,跟我在一起的話,那些全部都不會實現,麻煩將接踵而至。

  我曾對尤爾說過,討厭這個世界。後來跟他約定,要成為超越國家存在的勢力——就像是黑森林的女巫那樣。

  就這樣放開她,突然有點不甘心。所以我故意問:「妳愛我嗎?」

  她的手劇烈顫動,臉上雖然勉強維持平靜,但是很動搖。

  ——就把這當成默認吧。

  我在她的頰上一吻,「我們分手吧。」

  不忍心看她哭的表情,迅速離開了。

  或許她正落淚,想要問為什麼,或者詛咒我的無情。不論如何,此刻她正思念著我。想到這裡,竟然覺得有點愉快。

  ……我想我大概是哪裡出問題了。

Dream 12 大陸的移動圖書館

  坦白說,在魔界遇到若伊的時候,我的震驚跟聽見尤爾被路人以莊嚴形容一樣,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我的臉色想必不好看。

  我很快發現她孤身一人,若伊上前,說出讓我印象深刻的話:「我愛你,但是這與你的身分無關。」

  「我不愛妳。」

  若伊比起上次見面時溫和許多,性格中還是有一些當年的影子,銳氣卻減了很多。我告訴她,雖然分手了,但我還是喜歡葉。

  分開之後,更強烈地感覺到思念,懷念她擁抱還有吻。

  不只一次想過回去看她,但是,卻總找了幾百個理由說服自己不能去。

  我們不是夫妻了。

  所以,我告訴自己,只有在她生日時,能給她送些禮物,說話也必須淡漠些。意外地,給葉找禮物變成了我的生活樂趣。

  知道若伊很擅長挑禮物,我曾問過她關於挑選禮物的建議。過去,若知道禮物要送給葉,她一定立刻翻臉,這次卻沒有。

  問她原因,她說,因為我愛你。依舊沒有被觸動的感覺,我微笑著對她說了「謝謝」。後來一直思考這句話。

  肉麻,但是聽起來很受用。

  希望有一天也可以把這話講得很淡定。

  「我愛你,也愛著深愛著堤葉的你。那樣的你,非常可愛。」

  她看著我,非常認真的說。

  第一次被用可愛形容,覺得很不自在。但是,感到害羞的同時,我竟然摸她的額頭,「奇怪,沒有發燒?」

  這舉動換來若伊的一巴掌,還有,意外的和解。

  認識了很久,有過無數次爭吵,卻是第一次交往。

  過去用身體交流比較多,現在比較常坐著說話。有時候並著肩仰望夜空,我們什麼都不說,卻可以坐上很久。

  也許不愛她,但是我希望我們可以是朋友。

  **

  我在魔界待了很久,幾年便會去精靈森林看尤爾、查閱書籍,偶爾也會回水之都。與父親報告近況、與攝政王多琳討論政局,主要是想打探葉的消息。值得慶幸的是,除了因為分手哭得很慘以外,她過得很好。

  學術上許得了相當的地位,但是人們還是習慣叫她海亞夫人。

  知道這件事情,我的嘴角不自覺地揚起。高興的原因大概是,這樣一來,她就沒辦法與我以外的人交往了。

  ……果然是劣根性。

  不知道是我的願望成真還是湊巧,葉有過幾個戀人又很快分手,跟我一樣。

  我跟若伊交往之後又分手,第三任妻子是個魔族女人,我們的關係很微妙,明明有著夫妻之名,卻不對彼此束縛,擁有各自的空間。

  可是我們後來還是分手了。

  跟若伊那次一樣,被賞了個巴掌後,打人的女性哭著離開。除了熱辣辣的疼痛外,還必須忍受旁人異樣的眼光。

  後來覺得女人麻煩,碰到覺得不錯的對象還是先拒絕。

  尤爾說,我老被甩的原因很簡單:落差太大。

  我看來好像很溫柔體貼,實際上很任性,還有點大男人主義。此外,表面上看來像是不在意,卻厭惡不被理解。

  「期望越大,失望越大。」他感嘆地說。

  我常說尤爾做事沒邏輯,他反過來嫌我囉唆。

  「從不給人理解的機會,卻責怪別人不理解你。你這人活得才沒邏輯。」

  「有沒有邏輯不是重點。」我反駁他。

  這話幾乎是自打嘴巴,尤爾大笑著,「原來你也知道這不是重點啊?」

  「說不過你。」

  他咧嘴笑了,「因為是事實。」

  **

  人們對我依舊使用敬語,但是經常聽到的是稱呼祭司與賢者的「御下」與「博士」,自我介紹時自稱「由希.海亞」。

  很多人知道我的名字,卻不知道我曾是水之都的王子。

  有人將世界上的勢力大約分為幾派。

  首先是天羽大陸的賢王希尼斯.拉斯奇領導與智慧之民亞瑟的神族,西方大陸的武鬥派,魔王徹.曼德沙與代理魔王,也就是魔王的兄長,闇.曼德沙,兩者時有矛盾。除此之外,還有黑森林女巫與由希.海亞的中立派,最後才是居住於瑟伊爾大陸上,人族國王的政權。

  我首先是世界上的移動圖書館,其次是預言師,最後才是王子。

  人們提到水之都,首先想到的不會是當政者亞瑟.法傑瑪或者攝政王多琳,而是曾經的王子——由希.法傑瑪。

  不只一次被多琳說過任性,但是,後來回到水之都,她改口說,覺得我不愧是由希.海亞,是水之都的驕傲。

  當年的約定,我做到了。

  在魔界的那段時間足以讓我與不親近的哥哥認識,中間見過傳說中的雪之君主,並認識後來被稱做武王的美少年。

  就算以我的眼光來看,龍.曼德沙相當漂亮,美貌甚至超越他的父親。

  他有一雙靈動的眼睛,長長的睫毛。力氣很大,身材卻相當纖細,還留著一頭阻礙行動的長髮。

  可是性格卻與外觀相反,相當殘暴並且沒有耐性。

  只有在徹面前,他會是個普通的可愛小孩。經常看見他微瞇著細長的眼,抱著徹的手撒嬌。

  一直知道魔族的三皇子,但是我不想跟他有太深的交集。直到有一次,在宴會上打了照面。

  我說,他的作為像飛蛾撲火。自尋死路,卻不會後悔。

  十二歲的他睜著眼睛,似懂非懂。

  與悲劇的三皇子見面、成為類似朋友、保母與教師的關係,後來得知他的死訊,中間只經過了短短的十幾年。

  早有預感這孩子會很激烈的度過一生,知道他的死訊其實不大驚訝,也沒有哭。

  雖然是魔王,徹外表看來不過是個可愛的孩子。他喜歡笑,笑著毫無意義的笑容討人喜歡。表面上微笑著,我卻從不覺得他愉快。

  他經常抬著那張娃娃似的臉孔,仰望星辰,像是思索著什麼。

  只有很少人知道,徹很沉默。提到龍,他更是無限沉默。笑容彷彿隨著心愛之人逝去,永遠不會回來。

  龍的屍體被黑森林女巫帶回黑森林,之後,我到魔界看徹,他安靜很多。失去生命中兩位摯愛之人,他一定很不好受。他不需要無意義的安慰。所以我只是到皇宮,安靜地坐在他身邊。

  不輕易流淚的他,不會安慰人的我,也只能相對無語。

  他最後終於笑了,在我跟他告別時輕輕擁抱了我。

  「如果有時間,請一定要回來。」

  徹不愛說客套話,跟我一樣。

  聽見這句話的時候,很有流淚的衝動。如此深刻感覺他的寂寞,依舊無能為力。我能回過頭,對他微笑。

  一直想說很久的話,這時候說出口應該是最好的時機吧。

  我卻沒有直視他的勇氣,微偏頭,「如果覺得疲倦的話,可以來我的身邊。不論人們如何解釋,我一定能夠理解你的話、並相信你。」

  他沒有說話,流著淚,卻笑了。

  如果我也可以對葉這麼說,對尤爾這麼說。

  那麼,他們會不會也可以笑出來呢?

  那段時間,我反覆地、反覆地這麼想。

Dream 13 葉,飄零於這片蒼茫大地

  再次跟葉見面,竟然已經過了百年。

  流動緩慢的時間,在被孤獨包圍時、如同被凍結似的。期間我也不是什麼都沒做,偶爾見到尤爾,他總嘲笑我無所事事。

  「老是解決別人的疑問,確定別人的未來,怎麼不想想自己的?」

  我不想回答他,他就會過來騷擾我看書。

  他的動作很快,偶爾來不及反應,就被他直接抽走書。他有次笑著把書扔出窗外時,真的把我惹怒了。

  「尤爾!」

  「你需要而是看著別人,智慧只會成為你的阻礙。」他的表情特認真,下一秒卻又笑了,「走啊,我們去郊遊——」

  我可以拒絕他,但是我從沒有這麼做。

  就像後來,他笑著半夜敲開房門,對我說:「要不要去看看神族的小王子?」那時候我也沒拒絕。

  想想原因,大概是我沒有特別的牽掛、也沒有想做的事情。

  有人說,這是種灑脫。

  但是,拒絕與他人碰觸的人,將過著蒼白的人生。就像是我回首過去百年時光,最後總想笑著搖頭「那時候太年輕了」,以這樣老氣橫秋的話當作回憶的收尾,其實也不是什麼壞事。

  有了不需要多說也能心意相通的朋友,過著複雜卻自由的人生。

  試著用引以為傲的天才,改變令人厭惡的世界。

  就算不用牽起手,我也知道,我不是一個人。

  很慶幸當時沒有留在皇宮,認識了很多人,有過很珍貴的邂逅。有悲傷、有喜悅,甚至憤怒與憎恨。

  一直往上爬的時候,沒想過這是為了什麼。

  但是,如果是妳的願望,那我會從王國的最高處走下來。

  只要能夠牽起妳的手。

  **

  夢境的碎片拼湊成糾結的神話,終於找到火神的預言、成功翻譯了那段話,那時候,時間像是停住那樣。

  我來不及說出那句話的意思,就已經飛奔而出。腦中很強烈地呼喚著一個人的名字:尤爾——!

  第一次知道無法控制地流淚是什麼樣的感覺。

  第一次知道失去很重要的人是什麼樣的感覺。

  也是第一次感覺,尤爾悠哉的笑容竟然如此悲傷……他站在世界樹之下,揚首,動也不動,就像是在那裡等待了很久的時間。

  他地灰色頭髮轉成紅色,異色瞳孔轉為耀眼的赭紅色。

  鮮艷的碎髮漸漸地越來越長,過了肩、穿過腰際,落到地上。

  紅色的細線落在土地上,像是從他身上流下了淒厲的鮮血。

  他回過頭,看見我並不詫異:「哎呀,看你的樣子,應該是終於找到答案了。很意外嗎?」

  同時,我聽見遠處傳來黑其的歌聲。

  鮮少出現的他們如今站在距離我們稍遠處,將我們包圍。

  輕柔的歌聲將我們包圍,震耳欲聾,穿過樹海。聞聲而來的精靈們站在黑其稍遠處,加入他們的聲聲。強烈地悲傷震懾了靜默的夜。

  我知道這首歌,在精靈森林時,每日都會聽見的祈禱歌。

  那首歌也是安魂曲。

  心痛地難以言喻,我自詡口才不差,卻說不出一句話。

  那張看慣了的容顏漸漸帶上幾分傲氣,也比我記憶中的更高一些。現在他的樣子跟我夢中看過無數次的兄長一樣。

  像是被惡魔蠱惑了一樣,我不自覺叫岀他曾經的名字:「燄……」

  火神燄微笑著,對我伸出手。

  我想要握住他的手,身體卻無法克制地顫抖著,眼淚也是。他還是那樣輕鬆的模樣,「哭什麼,你還是不是男人啊!」

  但是眼淚無法停止,那種心痛的感覺也是。說出口的是帶著哭腔的聲音,「為什麼……」

  啊啊。原來哭著說話這麼痛啊。

  原來悲傷是這種感覺嗎?

  原來我,什麼都不知道……

  「我見到你了,如我的願望那樣,我們還是兄弟。」

  他的身形隨著這句話慢慢變淡、轉為透明。

  我奔向他,想盡辦法將他留下,想要擁抱他,卻碰不到。

  他俯首看著我,就像記憶中那樣,看著他最珍愛的弟弟。

  有些無奈,卻包容。

  「為什麼……」

  他沒有說話。

  金色的古精靈語憑空浮現,像是給我的遺言。

  那表情一派輕鬆,我卻看得心痛。

  「

  等待了兩千年,我終於在東方感覺到凜的氣息。後來得知他成了水之都的王子,卻沒有記憶。知道他過得很好,我非常開心,這身份很襯他。

  他很快決定結婚,我被找去給了他祝福。

  就像是被命運牽引著那樣,我見到了凜。

  ……

  」

  語調很平淡,講的是我們認識的事情。

  想拒絕閱讀。有種任性的想法,像是這樣就能把他留下來,揍他直到他再也沒辦法離開。

  再也不能說「反正我也沒期待你」。

  我撇過頭,他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我想跟你好好的道別。」

  「

  決定到下界等待時,用了一些代價作為交換。

  改變時間的代價不小,是我的靈魂之力。

  早就傷痕累累的靈魂是殘缺的,剩餘的神力能夠維持世界的運轉,卻遠不如全盛時期。雖然如此,火神的靈魂很珍貴,足以支付命運之神。

  離開天人之鏡時,我第一次見到命皇。

  若不是看到她如黑夜般漆黑的髮,我還真認不出她。主宰命運的神祇有些惡趣味,她問我會不會後悔。

  願望實現的代價是永遠的安息。

  她說,凜知道你死了,會哭得很慘喲。

  可是我不會後悔。

  一直想跟你道歉,卻不要你接受。

  對不起,謝謝你。

  希望你在沒有我的世界也可以過得很幸福。

  」

  「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

  我對著空無一人的空氣大叫。

  尤爾不在了。

  歌也停了。

  他沒有留下其他的遺言,只留下四只耳環。很久以前他跟我說,這代表他最珍視的人們。

  我將耳環作成項鍊,放在胸口。三只分別贈送給他曾深愛著,如今因為他的祈願而回歸的神祇,最後那一個則給我自己。

  胸口,是心臟的位置。

  **

  因為火神的逝去,一直煩擾我的夢停止了。

  心情一直很鬱悶,卻沒有對任何人說起。

  ——願望,只剩下最後一個。

  原本還是猶豫著,思考要不要再等等,因為尤爾的事情不大想說話,也不喜歡思考。聽說魔王給他造了個墳,雖然他消失了,我卻一直感覺到他的氣息。

  是幻覺、還是殘留的思念?

  我不想求證,只是偶爾會閉起眼睛感受他的氣息。

  然後說服自己,其實他一直都在。看到冰冷石碑上刻著他的名字,就像承認他永遠死去了一樣。

  我不忍心,也不願意去看。

  心情鬱悶了很久,唯一減低我憂鬱的是我新收的徒弟,雅蒂絲。

  她曾經是葉的學生,性格也有點像她,只是很頑皮。她帶來葉給的介紹信,她平淡地打了招呼,說她很適合我。

  ——沒有意會錯的話,那應該是嫉妒吧?雖然她藏得很好。

  對於我們的事情,卻隻字未提。

  比起往常,這次非常強烈地想見葉。想跟她說,我很難過,非常難過。卻不想要許久見她一次就哭哭啼啼。

  我忍住了,也沒有回信。

  日後,我找了雅蒂絲當助手。

  她很好玩,喜歡她的精靈跟尤爾一樣是燄祭司,但是性格正常很多,也沒尤爾那樣口齒伶俐,但性格不錯,脾氣也滿溫和。

  本來抱著幾分看情敵的目光,但後來發現欺負那精靈也很有趣。

  姑且當作排遣無聊吧。

  再次跟葉求婚,她非常彆扭的答應,然後發了個脾氣。

  之後,異常迅速決定了婚禮相關事宜。

  一百六十歲了,不長但也不能說短。期間經歷了很多事情,結過幾次婚,卻是第一次期待自己的婚禮。

  父親來看我時,很認真地說,「這次的是最後一個嗎?」

  葉瞪了我一眼,我從容地笑,「也許。」

  「我想要孫子。」父親看著葉,一臉懇求。

  「啊、這個……」葉有點不知所措,我笑著說,「我會加油的。」接著抱住她的腰,葉沒有生氣。

  哎呀、看來已經習慣了呢。

  **

  回到了很久沒回的家,葉講起了過去。

  她說,她第一次見到我是在婚禮上。

  之前在學校雖然聽過很多我的傳聞,但對我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感想。她想了想,又補充:「應該說是從來沒有想像過。母親告訴我,王子殿下說要娶我時,我還笑著跟她說『別鬧了』。」

  她笑得有點不好意思,「一直聽說關於殿下的傳聞,本來就聽說是個很受歡迎的人,因為身分關係,也沒有特別接近的想法。」

  「什麼傳聞?」

  「因為由希很冷淡,之類的。」說完小心翼翼的看我,像是怕我生氣,我笑了笑,「這我知道。但是應該不只這個?」

  葉盯著我看了數秒,別過頭,用很小的聲音說:「對女人很有手腕。」

  「謝謝。」

  「我並不是在誇獎你。」她輕蹙著眉頭,就像是我熟悉的那樣。

  「因為是妳說的。所以,對我來說,仍是。」

  我笑著抱住她,她似乎有點不習慣,稍微掙扎以後,紅著臉看我。

  「你好像跟以前不大一樣。」

  「是嗎?」

  剩下的聲音埋在她的頸間,說得不大清楚。

  她輕聲驚呼,瞪大眼看著我。懷念的擁抱還有掙扎,熟悉的,葉的味道。我閉著眼睛。抱著她才確切感覺到休息。

  「你是神族吧?」葉低聲抱怨。

  「一半一半,我是混血。」我低聲回應,一下子突然放鬆,感覺累積許久的疲倦一下子湧上來。

  「葉,我累了。」我輕對她說。

  她很詫異,像是感覺到什麼,沒有多問。被她擁抱著入睡,是自從尤爾消失之後,第一次安眠。

  對人說過「放手比抓住更難」,但是,卻不是真正懂得那點。

  所以一直抓著回憶不放。

  你對我來說一直如此重要,不論過去還是現在。現在能夠做的除了站在這裡並不斷回首以外,什麼也沒有了。

  最後,終於在葉的陪伴下來到尤爾的墓碑之前。

  上面刻著金色的文字,寫了他身為精靈的生卒年。

  不止息的風一直吹。

  我在他的墓碑之前剪了頭髮,象徵放下執著。

  水藍色地頭髮在夕陽之下,被風吹散了。葉沉默地在墓碑前放下一束花。她溫柔地說:「好久不見,我來了。」

  「如果我說我原諒你了,那你會回來見我嗎?」

  就算這麼說了,是不是也遲了呢?

  曾聽過有人說,神祇的神力維繫著世界。

  所以,尤爾走以後這些日子,總覺得特別寒冷。

  滄雨也起了持續幾個月的大雪。一個人看著窗外紛飛的白雪,想起他曾經戲謔地叫我雪少爺,想到我們曾在雪中並肩的日子。

  望著如此美景,覺得寂寞。

  很想聽他口無遮攔的恥笑,甚至鄙夷。粗魯無理,但是親暱的動作。一起喝過的酒,看過的書,愛過的女人。

  我活著,在這個你留給我的地方,有你留給我的記憶。

  我在這裡,卻只能遺憾著微笑的時候沒有你。

  不斷想著「如果我可以再溫柔一點就好了。」。

  但,比起別人更理智的我,也不能騙自己。

  事實上,我比任何人都明白。

  「如果」這個詞就是因為不可能實現,帶著希望實際卻是絕望。

  我們無法見面了,反覆構思的道歉也無法傳達。

  回憶就這樣停了下來,只有眼淚將永遠持續下去。

  在每個我想起你的夜晚。

-END-

COMM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