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ureSnow.神代の物語

  • 藍月的IF路線,CP:由希/尤爾,亞德/琉璃,開頭是BG後面是BL
  • 在水之都蘭茵消失前後的事情。
  • 所有事情與主線無關。

01. 玻璃

  他經常作夢。

  在夢裡,他被叫做「凜」,是十六神之中的水神,也是水之都崇拜的智慧之神。

  從夢裡清醒時,他的名字則是由希.法傑瑪,是水之都的第一王子、未來的水之都繼承人。

  他是由希,同時也是凜。

  屬於不同人的記憶有時候會重複,更多時候會混淆。

  有時候感覺像是在閱讀故事,更多時候是在複習受傷的經驗本身。隨著時間經過,他逐漸明白,作為凜的人或許是他的過去。對他來說,水神凜的記憶帶來的多半是益處,在學術方面能夠讓他一日千里,能夠輕易解答出學術界的千古謎團。他曾經以為拼圖般的夢對人生只有好處——直到第一次談戀愛為止。

  對象是同樣身為水神族的貴族,多琳。

  她是個淡藍色頭髮、身材纖細,符合神族愛好的少女,對他的情感與佔有慾也恰到好處。奇怪的是,在戀愛的過程他內心平淡,毫無波動,感覺就像是透過玻璃遙望著別人。

  之所以分開,也是因為多琳難得鬧脾氣說要分手,在由希輕易答應之後又哭了起來。

  ……真不可理喻。由希想。

  可是,感情本來就不該用邏輯理解,即便是理智又冷靜的多琳在面對感情也是如此。她是個典型的神族,做事經常追求秩序與合理,在感情中卻任憑自己被情緒牽著走。

  她哭的樣子很符合個性,壓抑又隱忍。雖然極力忍耐著不滿,想要裝出大度的樣子,可惜表現得不好。

  「我並不是那種小氣的女人。可是,你的表現讓我不得不懷疑,你到底愛不愛我。」

  由希看著她抿著嘴說,只是淡然地想,她哭起來的樣子真好看。

  他大可以順著多琳的意思哄哄她,此時此刻,他卻不願說出早就準備好的情話。

  「如果我說不喜歡,妳又能怎麼辦?」

  多琳滿臉錯愕,淡藍色的眼眸蓄滿晶瑩的淚水。

  「……妳什麼也不會做,對吧。」由希替她拭去了眼淚,動作與話語完全不同,十分輕柔,「我不喜歡妳考驗我的方式,也不會試圖用任何方式證明我愛妳。」

  多琳憤然抬頭,聲音帶點歇斯底里的尖銳:「為什麼?」

  怒意終於穿透了那層玻璃,卻沒帶來想要的效果。

  由希輕輕掙開她的手,「我要怎麼證明本來就不存在的情感?」

  多琳踉蹌退後,一臉不可置信。「對你來說,我到底算是什麼?」

  「可能的妻子。」由希內心很清楚,他應該表現得更遺憾,假裝出懺悔的樣子有助於延續這份感情。可他偏不想這麼做,想讓她看清自己是什麼樣的人。「除此之外,還有什麼嗎?」

  多琳雙手掩面,發出細小的悲鳴。

  「我無意羞辱妳。但是,我希望妳明白,我並不是妳想像的那種完美的王子,我並不是非妳不可。之所以選擇妳,是因為妳是目前最好的對象。」

  由希一口氣把真心話說出來,有種奇妙的暢快感。過去他一直表演成溫柔可親的樣子,這是他做為為王子的責任與義務。可是,至少在情感上,他想要對自己也對情人更坦承一點。

  即使對方想要他虛與委蛇。

  「如果這樣的想法讓妳受傷,我感到很遺憾。但是,我不打算為妳改變。如果妳能夠忍受,那就留下來。如果不願意,甚至忍無可忍,隨時可以走。我不會留妳。」

  多琳垂著頭,聲音很低很低:「因為我對你來說,就只是個適合的人選?」

  「對我來說,只有適合跟不適合的人選。我確實有喜好,但只要我作為王子一天,喜好就是捨棄的東西,只有條件才是優先的。難道我對妳來說不是這樣嗎?」

  「當然不是!」

  多琳猛然抬頭,怒氣沖沖地走來。高跟鞋敲擊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由希還在想,這聲音聽起來特別有氣勢,下一秒就被揪著領子強硬地吻下去。

  這個吻除了氣勢之外,實在沒有太多技術成分。

  由希怔愣一瞬,還在思考是否該回應時,多琳卻鬆了手。

  「以戀人的角度來說,你讓我非常失望。可是,同以競爭者的角度來說,我感到很欣慰。」她不無惡意的笑了,「你這人看來很完美,卻唯獨沒有情感,是個徹底的怪物。」

  即使是由希,面對這樣嚴厲的措辭,也沒能保持冷靜。可他沒有發怒,只是說:「是人都有不完美的地方。」

  「可是由希,你知道嗎?即使如此,我還是愛你。」

  「我就是這樣的人,永遠也不會改變。如果你是期待浪子回頭的戲碼,那大可不必。我很肯定,這種想法只會浪費妳的時間。」

  「我有權利選擇我要被什麼人,用什麼樣的方式傷害……不論重複多少次,我依舊會選擇你。」

  面對這種不可理喻的覺悟,由希有一瞬間沉默。「妳會後悔。」

  「我知道。但是,就算我在學業上勝不過你……至少,我對你的愛,不想輸給任何人。」

  「……妳為什麼對我這麼執著。」

  多琳伸手輕撫他的臉頰。「我也想知道,不如你來告訴我?」

  ……

  多琳所說的只有一點錯了。

  他並非毫無感情的怪物,也不能完全遵循禮節與正道前行,將情感與事實分離的玻璃始終存在。

  聽見的哭泣、感受的情感不慍不火,無法投身其中。即使試圖尋找,也沒辦法從稀薄的情感中撈出更多真心。他能夠做的,就只是坦承而已。身邊的人來去了幾輪,由希也摸索出了與情人相處的訣竅。

  若能夠討對方歡心,他內心也不無得意,卻與兩情相悅完全不同。

  像是了個困難的答案,也像是把人操弄於股掌之間的成就感。文學作品裡面詳述的興奮與悸動,就只是不能理解的詞彙,猶如從未親自體驗過的香料,僅停留在文字本身。

  談戀愛的時候,他不是由希亦不是凜。沒辦法體會珍視的意涵,床上床下太過清醒就像是做每日的課業。出生以來,破碎的夢境伴隨著由希成長,猶如巨大的拼圖逐漸拼出模糊的輪廓。

  那是夢境又不只是夢,即使有過珍視的對象也沒辦法投入愛情。

  與若伊過夜的時候,她曾經在朦朧間說過:「你一點也不喜歡我,對不對?而且,你也不喜歡多琳,甚至是你未來的妻子。」

  由希本來在看書,翻頁的手微頓。「妳看起來是那樣的嗎?」

  「由希,你畢竟是學者不是演員,表演得再好也有漏洞。」

  她的手指纖細,張揚奔放的氣質特別適合艷麗的色彩。紅色指甲稍微愛撫著胸口往下劃,然後是細碎的親吻。由希凝視著若伊,她細細地吻著,綿密地親吻從頸子往下。

  「你從不嫉妒,總是游刃有餘。」若伊說,「不是因為你特別寬容,更不是因為你善於表演,只是因為你不在乎。」

  由希絲毫沒有被揭穿的惱怒,發出壓抑的淺笑。「說得不錯,妳比我更了解我自己。」四目相接的瞬間,她突然有點惱怒,戳了下他的臉頰。「可恨的傢伙。」

  由希還在思考,完全沒有被挑起情慾,可他甚至沒有注意到若伊的小情緒,兀自陷入沉思。

  他看若伊的眼神不是看著誘人的女性,而是那種學者遇見了難題似的歡快。

  「聽妳的口氣不像是希望我道歉。」

  「是啊,不如,你猜猜我想要什麼?」

  由希垂眸看她,相處以來第一次沒能看懂她的情緒。說起來,他選擇若伊的主要理由除了身分外貌之外就是性格了。同樣是貴族子女,若伊性格單純大方,不像多琳那樣患失得失,是非典型的神族女子。

  「只要繼續跟我相處、對我抱有戀人的期待,就無法避免地會被我傷害。」

  若伊抿著唇,似乎不高興。很快她又笑了,伸手去摟他。「我知道啊,但我還是喜歡你。」

  「……妳想要我為妳改變嗎?」

  「也不是,再猜猜看?」若伊笑得特別愉快,「多猜幾次。」

  「我不知道。」

  由希放棄得很快,他還多說了一句:「多琳也說過類似的話。」

  這句話徹底惹惱了若伊,她翻身把由希壓制在身下。可是,即便受制,由希仰首看她的神情依舊平靜又淡然。感覺像是老師看著學生,想看看她接下來還有什麼把戲。

  「……稍微害怕點怎麼樣?」

  由希終於有了反應。

  他稍稍抬起了薄唇,露出嘲謔的笑。「想要我怕妳,恐怕很難。」

  「不如試試?」

  由希低聲笑出來,就這樣閉上眼睛。

  即使不去打破那片玻璃也無所謂,真的是怪物也無妨。

  薄情的人有薄情的活法,而怪物亦然。只要偽裝得夠好,是人還是怪物又有何妨?


誤譯

  由希本以為他要透過玻璃凝望世界到死——直到他與從幽冥回歸的龍.曼德沙再次相遇為止。

  初次見面,龍給他一種特別熟悉的感覺。說不上是什麼原因,可是看著他笑鬧,內心就湧現了懷念的感覺。他對這種好感不怎麼熟悉,只感到有些新奇,卻沒有放在心上。

  自幽冥回歸的龍帶有一種奇妙的氣味,但那又不同於女性身上的體香,而是一種奇異的認同感。他只在尤爾、龍與琉璃身上感覺過。起初他以為這是種近似戀愛的情感。

  由希帶點好奇品味自己的心情,並訝異的發現,原來自己居然是有情感的。人生第一次內心有些波動是因為尤爾,之後是堤葉,再來則是龍跟亞德。

  他跟尤爾相識很久,雖然始終保持距離卻維持著不錯的情誼,由希把這當成兩人之間獨特的相處方式。所以他很高興地看著龍戲弄尤爾,即便知道他們有秘密也沒放在心上。

  尤爾跟他很相似,雖然一個看來溫和一個看來放鬆,在戀愛上卻總是保持著警戒,也不與人交心。由希很少主動提起糾纏百年的夢,自然也不會要求旁人對他掏心掏肺。只要尤爾不主動提,他就不會過問。

  有一天,龍來到他的研究室,瞥見了尤爾替他翻譯過的精靈語譯本。

  「沒想到我們的移動圖書館也需要工作?」他好奇地湊過去,「介意讓我看看嗎?」

  「無妨。」由希隨口回答。

  本以為他不過走馬看花,可是,他意外看了很久。

  龍作為魔族三皇子,雖然曾在水之都學習,卻不可能學習古代的精靈語。作為水之都王子與大圖書館的管理者,由希也是花了很長時間加上尤爾的幫忙,才終於進到精靈的大圖書館,學到淺薄的古代精靈語。

  「……古代精靈語似乎跟天人的古令文很類似,都是特殊的神語,可惜都已經失傳了。」

  龍狀似不經意地翻了翻,最後看到了卷末,表情丕變,很快掩飾過去。

  若不是由希正好抬頭,也不會捕捉到他的異樣。他裝模作樣地裝成瀏覽的樣子,卻看了很久。臨走前,他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斟酌辭彙問了個問題。「你能看懂古代的精靈語?」

  「多多少少,但學得不徹底。看不懂的地方,我會找尤爾幫忙翻譯。」

  龍極不明顯地笑了,「確實只有精靈族的燄祭司,才有資格為我們的移動圖書館翻譯。」

  龍那副知而不言的神情徹底激怒了由希,他冷冷道:「你在嘲諷我嗎?」

  龍微微一怔,很快找回了笑容。

  「很抱歉,但我沒有那個意思。請原諒我。」

  這態度實在滴水不漏,由希忍不住有些怒氣。「你知道些什麼?」

  「我只是在想,學習這種不再有人使用的語言根本是浪費時間。這想法確實很冒犯,我很抱歉。」

  龍表情很誠懇,理由也很有說服力。

  龍與尤爾之間有種奇怪的默契,由希總覺得不是如此。

  「我知道譯文是錯的。」

  龍微微瞪大眼睛,半晌他立刻意識到由希在套話,輕輕「啊」了一聲。

  由希微微笑:「你也能看懂古精靈語,甚至能夠翻譯。」

  「……」龍的沉默說明了一切。

  由希用指尖畫過古老的羊皮紙卷,「這上面講述的是數千年前的歷史,被精靈族稱為『火神的史詩』。其中絕大部分,都曾經出現在我的夢裡。以前,我曾經因為夢而找到水神神殿,知道了某些家族的秘密,差點惹來殺身之禍。而且,我還在本來不該有人的地方,被尤爾所救。」

  龍短暫沉默後,開口道:「這樣追下去,就會碰到問題的答案,可這答案未必如你所願。你真的考慮好了嗎?」

  「若必須無知而活,我寧可選擇得知真相而死。」

  由希緩緩閉上眼睛。夢中的一切由如浮光掠影,在他的腦中幽冥般地盤旋將近百年。

  「你必須在我跟尤爾之間選一個。龍.曼德沙,我的三皇子殿下……你想要誰當你的敵人?」

  龍細長的紫眼睛瞇成不懷好意的弧度。

  「你雖是水之都的移動圖書館,可是,這並不代表你不會犯錯。現在,我很肯定你做錯了。」

  龍收斂起輕浮的神情後,總帶點奇妙的威勢。由希被他此刻的神情震住了,他繼續說下去:「我是以朋友的身份勸你,不要繼續追下去了。這對由希.海亞百害而無一利。」

  這聲音平穩卻不帶情感,猶如神明給人類降下審判。

  「對由希.海亞沒有好處,那麼對於凜呢?」由希緩緩開口,「對尤爾呢?」

  龍眉毛微微一動,嘆息。

  「我就討厭你這種聰明過頭的人。」

  「而且,你還用這件事威脅尤爾。也就是說,尤爾就是火神……」

  龍嘆了口氣。「我之前答應過尤爾保密,所以,我能做的事情很有限。把文件給我,我把真正的翻譯寫給你。該怎麼做,你自己判斷。給我紙筆,我把不一樣的地方大略寫給你。」

  龍在文件上洋洋灑灑劃了一些符號,內容其實不算多。

  由希閱覽著,不自覺皺了眉頭。

  尤爾誤譯的部分全部集中在跟混沌戰爭有關的地方,特別是水神的部分。尤爾的譯文中,水神的靈魂消亡,帶著未能消散的恨意成為蘭茵,徘徊不去,才將這片水火神初遇的土地沉入了海中,成為帶有浪漫色彩的水沒都市。

  命運女神為了懲罰這對為五界帶來災難的兄弟,先是打散了水神的靈魂,接著是奪去了火神絕大多數的能力,並且將他放逐到精靈森林,與世界樹同生。

  除此之外,這段記述本來是由兩人的相遇開始,以反目與水之都沉沒為結束。

  可他還刪除了關於史詩中水神與火神相處的絕大多數記述,只留下兩人反目之後的紀錄,甚至還增添了不少故事內沒有記錄的情節。

  ……完全說不上是誤譯,簡直像是講述了一個完全不同的故事。

  隨著閱讀的進展,越來越多記憶與情感湧入了腦袋,幾乎被另一個存在的情感吞噬。

  有嫉妒、憤怒、不甘、憐惜甚至懊惱,唯獨沒有憎恨。

  有個人的聲音從腦袋直接響起:「不論是愛或者憎恨都好,從今以後,我們永遠不要再見。」

  這明明只是個故事罷了,是那荒誕不經的惡夢延續到了現實。

  可是,強烈的心痛掐住了心臟,由希大口喘氣,感覺無法呼吸。情緒終於平復的瞬間,感覺有什麼溫熱的東西不斷湧出……那居然是眼淚。

  由希有些茫然,「這真的是夢?」

  「是的,」龍輕聲說,「如果你不去追尋,那就只是個只不過是個夢罷了。」

  那雙琥珀色的眼眸罕見地動搖。他垂下頭,聲音漸弱:「尤爾會怎麼樣?」

  龍的聲音很平淡,「這件事,你就不要再管了。火神竊佔了精靈尤爾的身體,奪取了他的人生。至今也該付出代價。這不是作為人類的由希.海亞應該關心的事情。如果你想要,我可以讓你不再做夢,一切端看你的選擇。如果你選擇遺忘,你會忘記所有夢裡的事情,只有學過的知識會保留下來。」

  「如果我選擇探究夢呢?」

  「由希.海亞不會消失,但是,你的人生會被徹底顛覆……由希,點到為止吧。你應該知道,為什麼他一直保持沉默。這就是為了讓你活在現世,而不是被過去所囿。」

  由希安靜了很久。

  龍放下鋼筆,起身要走。卻聽見由希說:「即使他會一直活在過去?」

  「放下吧。」龍說道,「現在的你沒有回頭的資格。」

  「就憑你,有資格決定我的未來?」

  龍戲謔一笑。「那你就好好煩惱吧。」

  ——這煩惱就糾結了數十年。

蘭茵之底

  龍說:如果不去追尋,那就只是夢罷了。他這麼說、也確實這麼做了,即使在爭奪王位甚至送徹離開的時候,他都不曾再次使用過神的權威。作為三聖皇之一,龍雖然無法改變命運,可他本質卻是能夠主宰死亡的神。

  亡者被武聖皇送往了靈魂之河、經過燄聖皇的火焰洗滌,再由光明女神賦予新生。

  知道了龍的真身,由希終於理解了伊芙蕾希雅為何能夠浴火重生。

  可是,作為人的私利與神的身分之間並非毫無衝突。伊芙蕾希雅的死亡破壞了生死的倫常,限制了他的神威,但並不代表他因此就會失去神力。他可以讓伊芙蕾希雅成為神眷,當然也可以對徹這麼做,卻放任了徹的離開。對他來說,徹.曼德沙即使不是愛人也是舉足輕重的存在。他選擇無所作為,某方面來說無端是親手埋葬了徹,他也因此消沉的相當長一段時間。

  由希壓抑著好奇心旁觀著一切。

  在他看來,龍是付出了失去神威與神力的代價也要復活伊芙蕾希雅。

  ——而他呢,為了追尋過去又願意付出什麼當代價?

  時間逐漸推移,夢境逐漸與現實連結,水神凜與由希.海亞的界線越來越模糊。即便不願意,他理解了曾經的自己並知曉水之都沒入水中的理由。這個看來浪漫的水下都市,是水神凜給自己的巨大墳場,是祭奠情感的優美墓園。他的靈魂始終沒有散去,纏繞著這座墳墓,成為守護水之都的蘭茵。

  某次聚會,龍對他說:「你已經做出選擇了,為什麼不去見他?你知道吧,已經沒有時間了。」

  「……確實如此。」

  龍一下子收斂了笑容,端正的容貌看來居然有幾分疾言厲色。

  「由希,我是他的兄弟,而你不是。你是水之都的廢王子也是移動圖書館,也只是如此。如果他要離開,我會替他送別。事實上,聽他懺悔、甚至諒解他,都不是你的義務……那個人早就付出了代價。」

  「你說我沒有回頭的資格,但是,我怎麼可能不回頭?」由希悠悠道,「我之所以研究古文、鑽研學問就是為了解夢,我想知道夢裡的那些人究竟說了些什麼。如果真的毫不在乎,又為何會不斷重複同樣的夢?又為什麼留下遺言,讓水之都的王代代相傳。」

  他一口氣說完,喘了口氣。

  「即使如此,你還要說我沒有資格回頭嗎?」

  龍定定地看著他,良久,才嘆了氣。

  「我知道了,我帶你去見他。」

  ……

  幽靜的早晨,太陽剛剛從地平線中探頭。唯有偶爾幾聲鳥鳴的靜謐森林中,初醒的晨曦將精靈那頭陰沉的灰髮染上太陽的薄金色。尤爾從睡眠中醒來。

  「早安,燄祭司大人。」

  人未到,聲先到,打擾他睡眠的是意料之外的訪客。

  ——已經是魔王的龍.曼德沙站在世界樹下,微笑地對他招手。「早安,御下。我為您帶來了噩耗。」

  即便用了尊稱,他的眼中卻不帶敬意。尤爾有瞬間想到亞德,但是,亞德不會說精靈語,也不會露出這種笑容。尤爾慢了半拍才想起來,他說的並不只是精靈語,而是古精靈語。

  因為魔力瀕臨極限,全身上下都很疲乏。尤爾懶得理他,閉上眼睛。

  「魔王陛下何以撥冗前來?」

  「我給你帶了禮物。不如您回頭看看?」

  龍是少數知道尤爾秘密的人。兩人同樣為三聖皇,對方基本不對他使用敬稱。此時,朦朧的大腦開始運作,才稍稍感覺有些奇怪。

  回頭去看,尤爾在他的眼中看見隱藏極好的愉悅,以及表情不善的由希。他的表情緊繃,看來像是在生氣似的。即使晨光照在他臉上,也沒辦法把那繃緊成一條線的嘴唇襯托得柔和。

  或許是因為氣氛太沉重,由希終於開口了:「早安。」

  龍嘴上的笑容逐漸擴大,像是惡作劇成功的孩子。「今天的我不是魔王陛下,是賢者大人的翻譯官。」

  「……龍.曼德沙,你這傢伙!」

  「我先講明,我並沒有破壞約定。會發展到現在這個狀況,確實是意外。」龍的口吻簡直像說著情話,「您現在感覺如何?」

  「糟透了。」尤爾咬牙切齒,「魔王陛下,你不守約定。」

  該死的龍.曼德沙,該死的承諾!果然不該跟這小子談什麼承諾。這傢伙是光明的反面、是黑暗的象徵,約定與秩序對他來說毫無意義。

  「這不能怪我,得怪他太聰明……由希,你不說點什麼嗎?」

  那雙如魔物般的琥珀色眼眸凝視著尤爾,淡然看不出喜怒。有一瞬間,心跳似乎停止了,難以喘息。

  森林很安靜,可以說是平靜過了頭。壓抑的氛圍就像暴風雨之前的死寂。

  「我考慮了很久,最後,還是決定親口把沒說出口的遺言告訴你……以水神凜的身分。」

  尤爾表情微僵,笑容完全消失了,全身上下的細胞都叫囂著想逃。

  「你們應該有很多話要說,需要我迴避嗎?」

  「不,請留下來。」由希終於開了金口,語調平靜地可怕,「我需要你幫我把他帶回去。」

  龍笑笑地看著尤爾,一臉真誠的歉意。「抱歉了。」

  「燄祭司大人,請您回答我的問題。」

  由希微微瞇眼,尤爾倒退一步。他無預警地扯下項鍊,從虛空中鍛出一把無形的刀,藍色半透明的刀佈滿淡藍色紋路,名曰「月牙」,是水之都國王的象徵。拋棄了繼承權之後,由希極力避免使用月牙刀——

  根據經驗,由希越是生氣,喊他的方式就越冷淡。一般生氣的狀況下,會喊他「你這傢伙」,很生氣的稱謂是「尤爾.利基特」,怒不可遏的時候大概就是像現在這樣只稱呼職銜還加上敬稱。由希氣炸了。

  「你到底是什麼人?」

  ……

  前面是由希,身後是龍,正所謂甕中之鱉。

  真要認真起來,由希倒是不成問題,問題是龍。現在的他雖然不如兩千年前那樣足以稱為三聖皇之末,卻也比風中殘燭的他要強上許多。

  諷刺的是,勝敗的關鍵不是由希,也不是尤爾本人,是龍這個局外人究竟有多認真。這傢伙幾十年來一直旁觀著這一切,來此顯然也是心血來潮。只要抱著受傷的覺悟,還是有可能逃脫。

  眼下也只能拖延時間,伺機而動。

  「討厭啦,我們認識這麼久,居然還問我是誰。難道希望我重新自我介紹嗎?」尤爾試著露出笑容,不著痕跡地搜尋退路。以綜合能力來說,由希那邊比較好突破,可是情感上卻辦不到。

  「垂死掙扎。」由希冷哼,顯然一點也不欣賞這個玩笑。那雙琥珀色眼眸看出隱忍的怒氣。

  「你知道了什麼?」

  「什麼都知道了,也什麼都不知道。」

  尤爾有種不祥的預感。

  「那傢伙對你說了什麼?」

  悠哉的魔王陛下撥弄著被風吹亂的髮絲,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感受到尤爾責備的視線,他還對尤爾眨了下眼睛。這個該死的混帳!

  「你是可以逃跑。但是,我會把事情告訴琉璃……讓她幫找你。我會用我能動用的所有資源找你,給你帶來麻煩。」尤爾很驚訝的發現,由希的怒容看起來很陌生。由希跟凜看起來很相似,性格卻完全不同,他有與纖細的外表相反的堅韌性格,而且異常執著。

  若非如此,他無法在這樣的年紀就獲得大圖書館管理者的頭銜,更不會花百年追尋遙遠的夢。

  尤爾低下頭,「很抱歉,我騙了你。」

  「哪方面?是你刻意引導我誤讀典籍、封印我的記憶,還是你這個問題其實只是為了逃跑這件事?」由希雙手抱胸,明明仰視著他,卻給人一種被俯視的感受。他戲劇化的頓了一下,「或者是你殺了凜?」

  就好像被由希的話語徹底踩在腳下。

  感覺糟透了。


甜言蜜語

  尤爾面無表情。

  至少,他認為自己應該如此。由希太了解他了,知道道歉只是策略的一種,他只是在等待兩人鬆懈的空隙。

  由希嘆息。「事到如今,你還是只想著要逃。你都想了兩千年,還想不出個好一點的理由?」

  作為火神的時候,燄與凜非常親近。兩千年後,尤爾再次找到了凜,卻對他有一種異樣的恐懼。第一次見面是在水之都,兩人也在水之神殿見過。不論由希是怒是笑,他內心總覺得,那雙琥珀般剔透的眼眸藏抑著什麼看不透的東西,嘴唇稍微勾起的淺笑也似嘲笑著他。

  笑他的逃避。

  可由希沒有笑,眼神看不出怒意,倒是無奈更多。

  「……我跟你沒什麼好說的。」

  不管是什麼狀況,那傢伙總不會真的出刀——尤爾找到了空隙,由希的刀追上來,削掉幾絲頭髮。睽違將近百年,尤爾第一次看到自己的血。

  由希並沒有追下去,凝視著劍上的血,若有所思。

  初陽中,聽見由希說:「你最好逃得快一點,永遠不要讓我找到。不管你逃到哪裡,不論是神族、魔族、精靈族或者逃到瑟伊爾大陸,我都會找到你!」

  尤爾終於停下腳步,卻沒有回過頭。

  「很抱歉,我——」

  接下來的話卻沒能說下去。

  腦後遭到重擊,束縛魔法接著襲來。

  即使頑強抵抗,也沒有太大效果,尤爾徹底失去意識之前,聽見龍說道「抱歉,不小心下手太重了,你不會介意吧?」

  「……尤爾!」

  「別擔心,只是會暈過去幾天……」

  失去意識前,尤爾朦朧地想:這傢伙作為三聖皇的後輩,明明是個貼心又可愛的孩子,怎麼來到人間就這麼失控?

  ……

  尤爾慢慢睜開眼睛。

  首先看到的是白色天花板,轉過頭,發現自己躺在柔軟的床上。雖然沒有傷口,但全身上下隱隱作痛,肚子咕嚕咕嚕的叫。除此之外,全身被難以克制的虛弱感籠罩。

  意識中斷了好陣子,這段時間沒有夢、沒有過去,沒有那些縈繞耳邊的詛咒糾纏,他很難得地睡了個好覺。

  尤爾勉強下床,查看房內的鏡子,察覺他的脖子與雙手多了成對的首飾,繁複的花紋刻印著古老的古令文。

  仔細一看,那是一種古老的束縛咒語,上面纏繞著魔力。

  「……這是什麼?」

  「保險。」這束縛魔導具的主人——龍.曼德沙,聽說是魔王的傢伙——此刻正毫無形象地翹著二郎腿,滿口蛋糕地抬起頭,「早安,要不要吃點東西?」

  尤爾盯著他嘴角沒舔乾淨的奶油,又看了眼蛋糕的殘骸。「給我紅茶。肉以外所有食物都可以。」

  龍搖鈴召來女僕,交代了幾句話,女僕迅速離開。幾分鐘後,她帶來了紅茶、幾塊蛋糕……

  還有由希。

  由希匆匆走來,在尤爾對面坐下。他雙手交握,似笑非笑地看著他。「身體好一點了嗎?」

  ——胃部隱隱作痛。

  杯子裡的紅茶正冒著煙,由希接過尤爾的紅茶,在杯子裡加入過量砂糖、奶精,湯匙在杯子裡攪著。砂糖融化了,空氣中滿是甜點的香氣。

  由希將紅茶跟蛋糕推到他面前,尤爾卻毫無胃口。

  「先吃點東西,有話等一下再說。」由希思考了一下,「我可以等你吃完。」

  「……」

  由希的態度太平淡了,就像父母看著離家小孩似的。感覺好像就只有自己一個人惴惴不安?

  尤爾發洩似的大口吞下幾口蛋糕搭紅茶,舔了舔嘴唇。

  水之都的蘭茵也如往常平靜,從由希那張蒼白又漠然的表情實在看不出什麼有用的情報。由希還帶了書過來,優哉游哉地讀。想到接下來必須上絞刑台,尤爾有些食不知味。

  終於填飽肚子,再糾結了半天,已經過了半小時。

  由希「啪」地闔上書,抬起頭。「好了嗎?」

  「……沒好。」由希盯著他看,不說話。被他略帶責備的注視看得受不了,尤爾開口:「好,我說就是了。」他有些緊張,舔了口嘴唇。明明才剛喝過茶,卻感覺口舌乾澀,「你有什麼打算?」

  「這取決於你的態度,還有你接下來說的內容。」琥珀色的金瞳略抬,嘴角彎起一個似笑非笑的弧度,「尤爾,我不是凜,但我有水神凜完整的記憶。在尋求記憶的過程,也無可避免地會受影響。尤爾,你在害怕什麼?如果只是怨恨,你大可殺了我,但你沒有這麼做。」

  「凜。」尤爾忍不住將這個名字說出口。

  這是他經常在心中默念,卻不曾喊出的名字。只是說出來就感到痛苦,永遠不會痊癒的古老傷口。

  由希對這稱呼不置可否,只是微皺眉。那張無奈中帶著寬容的表情,讓眼前這位藍髮金瞳的青年,與記憶中的人重疊。尤爾像是被什麼蠱惑那般,終於開口。

  作為神卻向人類告解嗎?尤爾覺得有些可笑,卻又忍不住開了口——

  「雖然是我親自動手殺你,可是,其實……我並不恨你。」

  「我知道。」由希頓了頓,「一直都知道。」

  「至今兩千年,我不曾後悔。多少歲月以來,我們一直以兄弟相稱,你卻搶走了我的愛人。如果是其他人也就罷了,可是,怎麼會是你?」尤爾——或者說是火神燄——說道,口氣急切起來:「我對你不好嗎?我對她不好嗎?是我做錯了什麼?幾千年來,我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

  由希只是看著他,態度平靜地向是有些憐憫似的。許久,他嘆息,幽幽閉上眼睛。

  「……確實是我不對。」

  「我不認為自己有錯,所以,不會向你道歉。」

  由希只是點了頭。「我明白了。那麼,我有個問題……」

  「等等,我明白了是什麼意思?」

  尤爾機動地起身拍桌,桌上的紅茶稍微濺出,由希嚇了一跳。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由希說,「我有凜的記憶,所以你也把我當成水神凜。可是,對我來說卻不是如此。我只是記憶的傳承人,但我不是凜。所以我不能、也無法代替他原諒你。」

  ——為什麼不行?尤爾愣住。這瞬間,他終於意識到自己仍希望被原諒。所以他才大老遠離開森林、抵達水之都,為的就是和由希成為朋友。

  龍輕聲問:「你希望被原諒嗎?」

  「……我嗎?」我希望被原諒嗎?尤爾愣住,「我不知道。」

  他痛苦地掩面,將被記憶折磨而扭曲的面容埋在雙掌之間,身體不自覺發顫。

  「我期待著被原諒,也不希望被原諒,可能想受到懲罰吧?」說著尤爾自嘲地低笑幾聲,「說真地,我實在很討厭你這一點。你這個人,實在坦承地讓人討厭。即使你不認為自己是凜,只要裝模作樣地說句『我原諒你』就好。以前你就是這樣,明明可以說謊哄哄人,卻不想那麼做。我實在不懂,為什麼她選的是你而不是我?我只是想聽你說說謊,假裝原諒了我,你連這點願望都不願意滿足嗎?」

  「我是可以說謊。可是,我不想讓你解脫。」

  尤爾猛然抬頭,不可思議地看著由希。由希的語調太溫柔、不帶任何惡意,有瞬間,他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你就這麼痛恨我嗎?」

  「我不恨你,凜也不恨你。」由希說,他思索著補了一句:「你想死,對吧?如果我代替凜原諒你,那麼,你就沒有牽掛,可以離開了。還順便祝福我可以有情人終成眷屬?」

  每個字都能聽懂,組起來卻讓人弄不明白。

  「……我不懂。到底要我怎麼做,你才能原諒我?」

  由希思索了一下,居然一副討價還價的態度。他支著下巴思索,「你得好好彌補我。首先,在我允許之前,你不准死。這點可以做到吧?」

  尤爾一臉狐疑。「可以。」

  他看著由希從十幾歲成長到百歲,如果加上與凜相處的歲月至少也有五萬年了。即使經過這麼長的歲月,他還是看不懂這小子腦袋裡到底在想什麼?

  「你覺得很奇怪,是因為你眼中只看著凜,卻不曾正視你眼前的這個人。對我來說,你是我的朋友尤爾,只不過同時也是火神罷了。我想了解身為火神燄的你,不希望你死,難道這很奇怪嗎?你太讓我失望了。」由希嘆了氣,「我先講明。我確實繼承了水神的靈魂與記憶,但是,我並不認為自己是凜,也不打算成為神。所以,我沒辦法代他原諒你。」

  直到現在,尤爾才意識到,他追尋的事物早就不存在。

  由希說的沒錯,就算他看起來跟凜那麼相似、就算他擁有凜部分的靈魂、同樣的氣味與魔紋,只要他自認是由希.海亞,那些記憶對他來說,就像是多餘的資訊。

  正因為如此,他才能冷靜到近乎冷酷地跟他談論自我認同的問題。

  由希想讓他看著自己,可尤爾卻想要由希變成凜。

  「水之都的蘭茵其實就是水神凜魂識的殘骸,他在消逝之前,把遺言留給了水之都的王。你也知道,這樣的魂識往往很快就消失了,卻持續維持至今……」由希終於笑了,「想知道為什麼嗎?」

  在尤爾期待的視線下,由希的笑容更加燦爛。

  「不告訴你。」

  尤爾一臉不可思議。「……由希.海亞,你真的很討人厭。」

  由希一臉驚詫:「你現在才知道嗎?很抱歉,我絕對不會改。所以,你如果想知道答案,就想辦法好好活下去,時候到了我自然會告訴你。」

  「是什麼時候?」

  果然,由希一臉惡作劇的笑意:「你先跟我回去水之都。在我滿意之前,我不會讓你離開。」

  「……我不是水之都的公民,有自由離去的權利。」

  由希隨意點了頭。「好啊。不過,不知道答案也沒關係嗎?」

  尤爾僵住。由希繼續說下去:「說起來,我好久沒聯絡琉璃了。也許可以找機會跟她敘舊……」

  「等、等等!這跟說好的不一樣!」

  「誰跟你說好了?」由希笑著問。

  ——這一戰尤爾完敗。

  那位藍髮金瞳的審判者凝視著他,好半晌卻笑了。「你來水之都是為了確認我是誰,結果,你認為我是誰?」

  「你是水之都的王子,是賢者由希.海亞,也是曾經的凜。」尤爾感覺喉嚨乾澀,但他逼迫自己繼續說,「我知道你有一部分凜的記憶,但是,你不是凜。」

  「那麼,你是誰?」

  尤爾徹底愣住了。

  「你可以成為任何人,你能成為燄祭司、火神,或者兩者皆是。如果你永遠不說出口,那你就誰也不是。」


虛妄

  誰也不是。

  由希語調很平淡,話語卻尖銳地刺穿了心臟,胸膛隱隱作痛。

  這話說是殘酷也是溫柔,這點實在像極了凜。

  這是尤爾害怕的可能,甚至遠超過死亡。他確實一無所有,誰也不是。搶奪了精靈尤爾的軀殼、掠奪了他的名字與人生,為了怕受傷而遊戲人間。

  跟被前生噩夢糾纏而無法在現世投入情感的由希如出一轍。

  他的恐懼困擾著由希,糾纏著琉璃,也害了自己。

  龍長久被無視,顯得很無聊。他好奇地看由希的表情,又去看尤爾的反應。

  「我的意見說完了。尤爾,你怎麼想?」

  由希這麼說,他卻忍不住笑了。在兩人不友善的視線中,龍舔掉了嘴角的奶油,漫不經心道:「由希,你真是咄咄逼人。雖然你說的話邏輯上很正確,但是,你也得考慮一下人家的心情吧?」

  「……考慮他的心情?」由希皺了眉頭,那表情似乎在說:「為什麼我非得考慮他的心情不可」,或者是「作為男人為什麼要磨機這麼久」?

  尤爾感覺被他的表情嘲諷了。

  由希接著說:「他對我說謊,打算讓我一輩子不知道真相,這也沒考慮我的心情。」

  「是啊。所以你是打算跟他互相傷害下去?」

  由希怔了怔,「我沒有這打算。」

  「那你就溫柔一點……不要露出那麼嫌棄的表情!」龍還伸手去捏了由希的臉,被他皺著眉頭側臉說著「不要隨便碰我」而避開了。龍似乎是無聊了,繼續跟他玩貓抓老鼠的遊戲:「如果你認識的是精靈尤爾,那我熟悉的就是你沒有見過的火神大人。對吧?」

  「由希,即使擁有前生與現世的記憶,但我們終究是人類,會被感情左右。你可以用脅迫的方式逼出答案,但這做法是具有破壞性的……我認為這應該當成最後的方法。」

  由希滿臉狐疑。「我考慮看看。」

  龍好像在替他說話,又好像在扯後腿。尤爾也一臉狐疑地看著他。

  由希問:「尤爾,你怎麼想?」

  「我想離開這裡。」

  這幾乎是反射性地回答,甚至不需要經過大腦。他想要解脫想過了百次,說出口地瞬間也立刻後悔了。

  由希只困惑半秒,「你就這麼想死嗎?」由希深呼吸數次,他從容地鍛出月牙刀。半透明的刀刃倚著尤爾的脖子:「如果我也殺你一次,你就會滿意了?」

  「你可以試試看。」

  「……尤爾.利基特!」

  尤爾抿唇拒絕回答,像是只撬不開殼地的蚌似的。由希細長的眼睛瞇成一條線。他抿唇,加重了力道。壓在頸子上的刀鋒滲出鮮血,「如果我真的殺了你,你是解脫了。可是我呢?對我來說,我只是殺了朋友而已。你看著已經死去的人,卻要我背負不屬於我的罪!」

  龍道:「這回你先聽我的。反正……」他意味深長地揚起了嘴唇,「我們有的是時間。」

  由希咬牙切齒,在怒氣達到臨界之前,撤回了月牙。

  「抱歉,我並不是有意的。我只是……習慣了。」

  「習慣了?」龍挑眉。

  由希依舊神情陰沉,卻也抬起了頭。

  「我想過很多次應該要用什麼樣的方法去死,可是,我沒想過應該怎麼活下去。」

  由希表情生硬,啐了一聲。「那你給我從現在開始想。」

  「……好。」

  ……
  ……

  雖然過程不大愉快,脖子還滲著血,總之談出了個結論。龍鬆了口氣,安撫了尤爾幾句,帶著兩人回到滄雨的王宮。期間,尤爾沒有說話,像是在整理情緒。

  尤爾沉默了幾秒,問道:「放我走,讓我自生自滅。」

  由希秒答:「不要。」

  「為什麼?」

  「還問我為什麼?道理很簡單,是你自己把這選項刪除了。若你真想自生自滅,打從一開始就不該出現……哎。」由希嘆了氣,「抱歉,我去冷靜一下。」

  「……哦,好。」龍還有心情對他擺擺手,介紹他去喝哪幾款酒。

  由希心情複雜,他還乾脆送了幾本珍奇的讀本跟酒去由希房間。離去前,龍拍了他的肩膀道:「好好休息,需要什麼可以告訴我。」

  「廷。」尤爾喊他。龍短暫遲疑後,稍微側過頭,「什麼事?」

  「你就這麼討厭我,一定要扯我後腿嗎?」

  「不。」龍——或者說——廷微微笑,露出了屬於魔族的尖牙:「是因為喜歡你,所以才這麼做。我本來物想插手,但是,只要想到你在哪個地方自我滿足地死去,就特別不爽。燄,你的時間一直停留在兩千年以前,如今也應該往前進了。你這樣下去,不只在折磨自己,還在折磨他們。你還不懂嗎?」

  龍走過來,單手掐住他的脖子,卻替他解下了頸子上的束縛,接著是手腕。

  「如果你想走,我也能夠諒解。但是,你得答應我一件事。」

  「是什麼?」

  「你得認真地思考由希的問題,等到你知道你是誰,我就會尊重你的決定。」

  尤爾一呆。

  「你打算放我走?」

  「我一直是這樣打算的。」

  尤爾一副看到怪物的表情。

  「你到底站在誰那邊?」

  龍笑得特別狡猾,「你好像有點遲鈍,不過我不介意直接告訴你。一直以來,我都是站在你這裡。」

  龍走過來,單手掐住他的脖子,卻替他解下了頸子上的束縛,接著是手腕。「如果你想走,我也能夠諒解。但是,你得答應我一件事。你得認真地思考由希的問題,我會無條件尊重你的決定。」

  終於重獲了自由,魔力也回到了身上。

  尤爾一愣:「你打算放我走?」

  「我一直是這樣打算的。」

  尤爾一副看到怪物的表情。「你到底站在誰那邊?」

  魔王陛下笑盈盈地瞅著他,神情略帶戲謔卻很溫和。他輕笑:「你好像有點遲鈍,不過我不介意直接告訴你。一直以來,我都是站在你這邊的。」

  「為什麼?」

  「你是主宰火的神,是古老而強悍的存在,應該要徹底燃燒之後死去。作為與你比肩的存在,不容許你這樣不明不白地死去。」

  「……真是自說自話。」

  「彼此彼此。」

  ……

  ……

  由希很早就知道龍解開了魔導具,思考了很久,才私底下找了龍詢問這件事。「你是真的想放他走?」

  「嗯?當然不是。靠著鎖鏈把人留下來,充其量就只是養一條狗,毫無意義。想要把他留下來,得先放他走。」

  由希皺眉:「這有邏輯問題。」

  「你很習慣跟學者溝通,對於正確的事情過於執著,只想探究答案。可是由希,人的情感本來就不能單靠邏輯解釋。邏輯上來說,你繼承了凜的記憶,卻想拯救殺過自己的人。這不是很奇怪嗎?」

  「因為我並不是凜。」

  「可你每天都在重複凜死前的記憶,你很清楚他是怎麼死的,那些經歷也困擾著你。若非如此,你為何如此執著於火神的記述。我聽尤爾說,你們在水之神殿相遇。這證明你沒辦法拋棄過去,否則也不會執著於此。」

  由希擅長觀察他人的情感,卻對自己的情感有些遲鈍。他思索了半晌,緩緩開口:「……確實如此。」

  龍略帶揶揄:「這叫做欲擒故縱。我想你沒有主動追求過別人吧?」

  「這兩者之間有關係嗎?」由希有點無奈。

  「我的意思是,你要讓他自願留下來。人的情感——比方憤怒、喜悅與珍愛——遠比實體的鎖鏈更強大。我解開鎖鏈至今兩周,他沒有逃也沒有自殘,這意味著他並不想死,只是想要解脫……這就是你能辦到的事情。」

  「我知道他很煩惱,但不能理解。」

  「你不承認自己是凜,也不會代替凜原諒他的罪。這說法就好像他過去所做的永遠不會被你理解、更不會被你原諒。」龍進一步解釋,「你知道人為什麼總是對親近的人無禮嗎?」

  「我不知道,這是沒有正確答案的問題。」

  「是因為有把握不會被拋棄,但他沒有把握你會接受他的答案。」

  由希道:「我是不能保證,但我會盡力理解……我沒有表現出來嗎?」

  龍苦笑:「你說呢?」

  「看來是沒有。」

  「你應該跟尤爾好好談,他想死想活都好,至少能夠解脫。……這是只有你能辦到的事。」

  由希皺著眉頭。「……我知道了。」

  他頓了頓。

  「謝謝你。」

  龍微微一愣。「不客氣。」


凝視

  魔界的首都滄雨位於常悠國的心臟地區,是商業城市的同時也是軍事重鎮,人口稀少、更稱不上幅員遼闊。

  由於滄雨由魔族五國中唯一由魔王直轄,滄雨的魔王在擁有正式稱號之前常常被稱呼為「滄雨的魔王」。

  這個由貴族子弟組成的城市裡,有禁衛軍、貴族學院與魔族唯一的大圖書館,唯一的祭典就是三十年前由龍奪魁的武鬥祭。

  這個因為長年下雨得名的城市,近期卻難得放晴。

  尤爾在滄雨住下後已經過了三週,只見到由希幾次,卻天天都能跟魔王大人見面——

  龍會跟他閒話家常,內容就只是早午餐的內容、今天的工作、由希的行程,他偶爾會談一下妻兒的事情,卻絕口不談嚴肅的自我認同,也不去講神代的歷史。他一直保持著距離,不讓他寂寞也不給他壓力。實在溫柔地有點討人厭。

  覺得煩悶的時候,亞德正好從常悠的住所來到滄雨。

  亞德問他來到滄雨的原因而琉璃反問他琉璃的近況。

  「怎麼沒見到由希?我聽說他也在滄雨。」

  尤爾沒能遮掩錯愕,表情洩漏了端倪。亞德問:「是吵架了嗎?」

  「……算不上吵架。你沒從龍那裏聽說嗎?」

  「我聽說他跟由希去接你,就只有這樣。」

  「是嗎?」奇怪的是,亞德一無所知這點居然讓他鬆了口氣。他毫無理由地認為,亞德知道了真相之後,會對他另眼相看。以精靈「尤爾」的身分生活至今,卻從未在這片土地生根,即便投入了情感,也隱約覺得這些好意與情感都不屬於自己。他確實駐足於兩千年前凜死去的那一天,不曾前進。

  不知何故,亞德看著他卻露出明顯憂慮的神情。「你還好嗎?你看起來很憂鬱。」

  「你要陪我喝酒嗎?」

  亞德思考了一下。「如果你堅持的話。」

  「琉璃不生氣?」

  亞德笑得有些頑皮。「她是不喜歡我喝酒。可是,如果說是你的請求,她會諒解。」

  「……是嗎?」

  亞德微微笑,把點來得酒推到尤爾面前,自己先喝乾了一杯。一滴琥珀色的酒沿著嘴角滑下來,他舔了下嘴唇眼神稍微有些迷離。「你喜歡琉璃嗎?」

  「……」這問題實在太難回答了。在水之都的時候,亞德早就知道他很在意琉璃,還以未婚夫的身分幫了他幾次。嚴格來說,兩人算是情敵。

  「新年會的時候我猶豫了很久。那時候我並不喜歡琉璃,未婚夫妻的身分也只是擺飾。我決定不了,所以,就把選擇權交給你。我當時決定,如果你邀請了琉璃,那我就會以朋友的身分祝福你們。」他輕輕嘆息,瞇眼看了他一眼,「直到現在,你一直什麼都沒說。你在害怕什麼?」

  「……」尤爾沒有回答。

  亞德又喊來幾杯酒,全部喝光了。他酒量不怎麼好,臉上已經有了醉意,跟魔王陛下相同的那雙眼睛認真又執著。他閉上眼睛,稍微側頭看他,那頭銀髮與紫色眼眸非常相稱,「你本來已經要死了,對吧?」

  「你知道?」

  「雖然我不是天人,可是我能用渾沌魔法,多少能夠窺見一些秘密。」

  尤爾不願談自己的事情,隨口追問:「比如說?」

  「雖然這個例子不完全一樣,但有時候我會想到聖。他常跟我說,身體跟力量都是借來的,只有名字是自己的……覺得自己毫無價值。他之所以來見我,只是想把從我這裡借來的東西——靈魂、魔力以及身分——通通還給我,然後消失。可是,我們見了面還成為兄弟,我又怎麼可能拋下他不管……他的做法讓我很傷心。」

  「為什麼?」

  「他說,我是他的半身,是他的兄弟,願意為我付出一切……卻唯獨不相信我。」亞德憤憤地說,一口氣喝下了半杯啤酒。抬頭的時候,眼睛有幾分朦朧:「火神殿下,你也是這樣嗎?」

  「……」

  「你很珍視琉璃,也看著由希。但是,你們一直看著他們,視線卻穿過他們凝視著其他什麼人……所以,我不會把琉璃交給你。」

  尤爾一愣。「這是炫耀嗎?」

  「不是,我的意思是……你應該看著現在的由希、看著現在的我們,而不是過去。」他急了起來,卻因為喝酒而頭痛,揉著太陽穴蹙眉。「我一直覺得,你好像早就放棄了。放棄被理解與原諒,想把自己留在過去。尤爾,去找由希談談吧!」

  這瞬間,尤爾終於看懂亞德為什麼喝酒。這不就是鼓足勇氣才能告白的少年嗎?他不禁感到好笑。

  「你這說法好像喜歡我一樣。」

  卻沒想到亞德說:「我是喜歡你,不行嗎?」

  同樣是帶著憂鬱與不安定的紫色瞳孔,在徹身上看來就飄忽又浮動,龍身上則顯得不安。可是,亞德的紫色眼睛卻像水晶那樣澄澈。

  尤爾笑著拍了拍他的腦袋。「哎喲,你還會撒嬌啊?」

  「才不是撒嬌,我是真心的。」

  「好好好。」

  後來兩人有默契地換了話題,談了一些比較輕鬆的話題,約定下次再見。

  離去前,亞德又說了一次:「一定要跟由希好好談喔!」

  「好好好。」

  亞德遲疑了一下。「不然我就帶琉璃一起來。」

  雖然不情願,但是這群人都知道他的軟肋。尤爾苦笑:「……好。」

  ……
  ……

  這個好字卻不怎麼容易辦到。

  拖延了一百年,本來很輕鬆就能說出口的話變得很難。除此之外,由希的態度隨著時間變得有點微妙。從身上的魔力看來,他似乎正在試著習慣屬於「凜」的部分,以至於情緒與靈魂都有些波動。

  對尤爾來說,這確實是個好消息。

  他一直試圖了解並且謝罪的對象始終就只有凜。之後,他還花了幾週的時間揀選詞彙,就在猝不及防的狀況下迎來由希的造訪。

  入夜的鐘聲才剛敲響十下,敲門聲同時響起。尤爾以為是龍,笑著應門:「這時間過來,不怕王后陛下不高興?」

  門外站著的卻是由希。他一身白色,琥珀色眼眸抬頭看他,又迅速移開。

  「不請我進去嗎?」

  「噢、好。」

  兩人認識了百年,很少有這樣對坐無言的時候,連帶尤爾也緊張起來。

  「……我考慮了很久,實在搞不懂到底應該怎麼做才是最好的。所以,我決定把兩千年前水神最後的遺言告訴你。」

  心臟被名為話語的鷹爪掐住,有瞬間疼痛到無法呼吸。

  「我這段時間確實特別避開你,可是,原因跟你想的不一樣。」

  「……凜。」

  由希這回沒有皺眉,卻微微嘆氣。「這是最後一次,就准許你這樣喊我吧。」

  這口吻跟凜還有點像,讓尤爾不禁感到懷念而笑出來。「好。」

  「我有幾個條件。」

  是錯覺嗎?由希看起來似乎特別緊張。善辯如由希,居然也有需要組織言語、斟酌字句的時候。尤爾好奇地看著他的表情,興許是因為眼神太過急切,由希怒道:「第一個,就是不准盯著我看!」

  「為什麼?」

  「就是不行!」由希氣急敗壞地說,他平常總是冷靜理智,很少有這樣不講理的時候。尤爾覺得很新奇,笑著說「好」,視線卻一點也沒挪開。

  由希直接用手遮住了他的眼睛。

  微涼的手,帶著輕微的顫抖奪走了光。視線所及一片黑暗。

  「你很緊張嗎?」

  「閉嘴。」

  尤爾有點莫名。該害怕的應該是他才對吧?

  不知道是否是錯覺,今天的由希好像特別暴躁。過去,即使是淹掉了整片大陸的凜也沒這麼容易發怒。

  再度開口時,由希的口氣稍稍變了,是屬於凜的口氣:「我並不恨你,留給水王的話語只有一句話。」由希頓了頓,「對不起。」

  「……為什麼跟我道歉嗎?」

  「我一直想跟你道歉,但是,我確實覺得自己沒有做錯。」由希的聲音低沉,像是悠揚的流水聲,緩慢又溫和,「我不恨你。」

  「我搞不懂……你可是被我殺了啊!」

  「我一直對你很生氣,也對莉羽感到很生氣……」他頓了頓,「我還有另一個條件,離開這個房間,你必須全部忘掉。我是絕對不會承認的。」

  「……好。」

  眼前依舊一片黑暗。透過指尖的縫隙,能夠看到由希輕咬著下唇,略帶彆扭的表情。光看他的表情,就足以讓人期待接下來他說的話。

  「這種話我本來打算一輩子都不說的。可是,誰知道你居然就糾結了那麼久……實在太死腦筋了。」

  他用介於凜與由希之間的口吻抱怨了一番,突然頓了一下。

  「……我喜歡莉羽。」

  所以呢?尤爾有點無言,接下來的話卻讓他愣住了。

  他輕抿著下唇,鼓足勇氣說:「我也喜歡你。」

  ——什麼?

  「我討厭你們兩個在一起,這樣一來我就被丟下了。我很抱歉,但我不會為了搶走莉羽而道歉。」他的聲音漸漸弱下去,簡直就是個彆扭的小孩。「我明明一直喜歡著你們,也給了你們同樣的愛。可是,只有莉羽發現了,所以我就在你們吵架時順勢把她搶了過來。你活該,誰叫你不曾看過我……」聲音又更弱了,「現在也是。」

  「你喜歡我嗎?」

  「對。」

  這回,同樣的問題卻換成尤爾提問。「你是誰?」

  「……」由希沒有回答。

  「好了,話都說完了。該鬆手了吧?」

  「不行。要是你敢偷看,我就跟你絕交。」

  「……好。」你自己遮掩的不好,總不能怪我了吧?尤爾從善如流。不知何故,他覺得對方緊張的樣子好像有點可愛。

  千年來,他最悲傷的除了手刃自己的兄弟與愛人之外,就是希望自己被原諒。

  雖然反目的理由有些好笑,卻將他從糾纏兩千年的惡夢中解放。

  他鬆了口氣,也開始有心情欣賞由希的口吻,想像他的表情。

  不知何故,很想戲弄他。

  由希很快恢復鎮定,命令道:「最後一個條件,接下來的一分鐘,不准動。」

  接下來半分鐘,沒有聲音,由希的手也依舊執拗地搶走他的光。

  「到底怎麼……」

  接下來的話被不算熟練的親吻壓了下去。尤爾微微瞪大眼睛。還未開口,遮住眼睛的手消失了,由希以生平所見最快的速度離開了。

  只聽見他說了「晚安」。

  尤爾輕觸著嘴唇,方才親吻的觸感、微涼的指尖遮住光的感覺好像還殘留著。

  「……搞什麼啊。」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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