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ureSnow.夢的安魂曲
關於夢
一開始感覺到的,是無止盡的冰冷。
原本就不大清晰的意識越來越遠,嚴寒從指間開始,一吋吋往上爬。
很快地、從指尖開始結了一層薄霜,冰冷的感覺往上爬、蔓延至四肢,漸漸地,凍僵的指尖感覺不到痛楚、亦動彈不得。
被寒冰侵襲的感覺並不舒服,但不可思議的是,竟然完全沒有逃跑的慾望。
——就像是他原本就屬於那雪地那般。
是身處寒冰中嗎?
是即將死去嗎?
或者是,其實這個意識不過是這嚴寒地區的殘影,並不存在呢?
問題得不到解答,心裡空空盪盪的,好像少了什麼。或者說不該用疑問句。因為光是想著「是否忘了什麼」,就覺得心疼。
罷了。罷了。
既然是如此讓人悲傷的過往,能夠暫時忘卻,也是幸福的吧?
新生
好像有什麼味道……啊、這是花香嗎?
是沒有聞過的味道。
思考的時候,他試著動了動手指,發現冰冷的感覺已經消失,連帶麻痺的雙手已恢復知覺。
在花香的簇擁下,他幾乎再次睡著了,直到開門聲打擾他的安眠。
「啊,還沒醒呢。」是女人努力壓低的聲音。
「既然這樣的話,他那份蛋糕就給我好了。反正他也吃不到囉。」第二個是男性的聲音,就聽見他誇張的叫了聲,「啊啊、好痛喔。幹嘛打我啦。」
「噓。你要吵醒他了!」
「有什麼關係,他不是早就醒了嗎?」
在女性驚訝的聲音中,他緩緩睜開眼睛。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抹豔麗的紅。
在那紅色物體碰到臉頰時,他終於從觸感得知那是頭髮。溫度藉著被握住的手掌傳來,耳邊傳來溫柔的絮語。
想說些什麼,但是張口卻無法發音。
「安心地睡吧。」再度昏迷前,他聽見那個聲音說。
過了不知道多久,他醒了,身邊很安靜。
冰冷的感覺還留在指尖,但已經不妨礙行動。他試著舒展四肢。突然努力回想,腦中卻一片空白。
——好像忘了什麼很重要的事情。
直到淚水落地上時,他才發現自己流淚了。明明不覺得悲傷,甚至不知道為何悲傷。
「晚安,凜。醒了嗎?」
才剛起身,帶著笑意的聲音傳來,他嚇了一跳。還沒意識到那是稱呼自己的時候,肩膀被重重一壓。
真是失禮。他忍不住皺眉,壓抑著不悅回頭,「你在稱呼我?」
「是啊。這裡除了我們沒有別人吧?」
讓人有些意外的,對方是個很俊美的男人。紅髮,臉上帶著輕佻的笑容。客觀來說,是讓人路上看到會回頭的對象。
亂七八糟的思想過後,他才想到很重要的問題。
——這個人,是誰?
男子似乎看出他的疑惑,咧嘴笑了,「你的名字是凜,我是燄。」
「……燄。」
凜。這是他的名字,被稱呼的時候就能夠確定了。但是,燄這個名字聽起來有股熟悉感,但又感到陌生。他試著從記憶中尋找關於這名字的訊息,可惜記憶一片空白。這個名字跟他的臉一樣似曾相識。
直接詢問對方似乎有些失禮。
對方饒富興致地看著他,似乎正等待他提問。
凜花了幾秒鐘思考,「我們認識嗎?」
「當然啊,我們這不是在說話嗎?」
對方一臉輕鬆寫意的表情,但看來不像是開玩笑。
兩人對於「認識」的定義似乎有不小的偏差,凜無意糾正、更懶得解釋,答非所問的輕鬆態度讓他覺得有點不舒服。
但他無意爭吵,選擇安靜地收回視線。
「沒有其他問題嗎?」
跟此人無話可說。凜搖搖頭。
「真的沒有嗎?例如這裡是哪裡、肚子餓了、想洗澡之類的,真的什麼都沒有?」一連串問題之後,凜還是搖頭。
「那我把你的蛋糕根紅茶吃掉喔?」
「可以。」
凜並不特別喜歡甜食。
聽見他答應時,燄一臉愉快的衝出去,拿了蛋糕紅茶就在他面前吃起來,一邊囉哩叭唆地講自己的事。
燄跟他的名字與髮色一樣,給人熱情的第一印象。有時候很脫線,但又沒有惡意。這種性格很難討厭,只是也稱不上喜歡。
對於燄的提問,凜視心情回答,大部分保持沉默。
燄沒有因為凜的冷淡打退堂鼓,「這裡是天人之鏡,晚餐等一下會送來,明天開始我會給你上課。在那之前,你有什麼問題可以問我。」
問題很多,但凜什麼也沒問,只是默默點頭。
燄很高,凜必須微仰頭才能看清他的臉。
因為總是笑著的緣故,燄給人很年輕的錯覺。
但是,他身上那股強烈地讓人生厭的力量藏也藏不住。燄的身邊圍繞著濃稠的火元素,因此,感覺不到令人畏懼的寒冷。
不需要表明身分,凜幾乎是立刻意識到眼前的人是誰。
——聖皇之首,火神燄。
是天人之鏡,神祇居住的地方,被稱為「樂園」。
疑問太多,卻無從解答。
凜按住太陽穴,「抱歉,請讓我想一想。」
「你嫌我吵?」
「我……」
「有問題直接問我就好了,我可以幫你解答。」
凜難得反問,「如果是你無法解答的事呢?」
「雖然不可能,但我還是回答你好了。」燄輕笑,「不管是什麼,只要你想知道,我會替你找到答案。」
自顧自地說完後,燄轉身離去,留下一室寂靜與錯愕的凜。
——當然,發現這個人其實很體貼,也是很久之後的事情了。
樂園 Paradise
惡魔在他的耳邊絮語。
「所謂的規矩就是為了被打破存在的,不是嗎?
——你是為了什麼而追求力量的?
為了權勢,為了力量還是為了女人呢?
得了吧,就是為了慾望不是嗎?
想要的東西就想辦法得到手,這才是真正的強大!」
於是,
年輕的主神離開了樂園。
為了體驗沒感受過的憎恨、悲傷、痛苦,
還有寂寞。
**
凜在天人之鏡開始了新生活。適應新的地方與學習新的語言,對他來說不算難事。他很快發現這個被稱作天人之鏡的地方沒有四季與日夜,更不會下雨。
夢中的故鄉充斥著美麗的藍色,水氣氤氳的城鎮,人們崇拜水、也敬重土地。但是,更詳細些的事情他卻再也想不起來了。
為了麼竟然遺忘了這麼重要的事,為什麼會在「樂園」醒來?
又是為什麼,獨自一人的時候總是流淚呢?
在欠缺了什麼的樂園裡,被女神們圍繞著,無憂無慮的生活。
他曾渴望這樣的平和。
卻有什麼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想不起來,像是心被刨開一個洞,怎麼樣也填不滿。少了那些,幸福變得不真實。
本來就沉默的凜話越來越少。
很多時候,他被認為冷漠、無情,沒有人試著探尋他為何沉默,當然也不知道他的靜默只代表著感傷。
沒有人能給他答案。包括他為什麼來到這裡,遺忘了什麼。
大部分的時候,他聽不懂女神們的話,凜選擇微笑回應。但是,只有一個人是例外:眾神之首.燄聖皇,只有他知道凜微笑回應,是因為不懂他們的對話。
「哎喲,我說你們啊。」
每當燄開口,他們就會立刻安靜下來。
「身為前輩,稍微解說一下不是更親切嗎?」燄難得說話迂迴。
女神們討論魔法系統時,有意無意地用了不少天人之境的稱呼,初到此的凜自然不懂。神祇們交頭接耳,凜聽見他們問著:「聖皇殿下是什麼意思呢?」
其中,唯有花神眨了眨淡藍色的眼睛,抿嘴笑了。
「燄要你們別欺負他,凜可是他的學生呢!」
聲音似曾相識,她正是跟燄對話的那個女性。很舒服的女聲,與其他女性天人高亢的笑語截然不同。如微風般讓人很舒服。
看見她微笑的時候,竟有些炫目。
看見燄帶著讚許的笑意點頭,兩人微笑著交換視線。
『不愧是我的女人。』
——表情透漏出顯而易見的驕傲。
那天凜難得問了跟學習完全無關的問題:「有點意外,你眼光還不錯。」
燄笑了笑,「不是還不錯,我的眼光一直很好。」面對自信過剩的回答,凜一如既往地選擇沉默。
燄接著說,「選了你跟莉的都是我。」
「選?」
「大部分的天人認為人類的靈魂提昇神格有困難、甚至殘缺,但是,事實證明他們是錯的。」燄說著,雙眼流露出一股驕傲,「你、我跟莉,我們三個都曾為人類。」
凜終於知道自己忘了什麼,也終於明白那種看不見的隔閡從何而來。天人們帶著一種近乎審判的目光看著他,期待他出錯。微笑的面具下藏著什麼。
光是知道這件事情,就讓凜覺得不愉快。
讓人意外的,看來漫不經心的燄非常博學,不論同樣的問題重複了幾次,總能得到答案。
討厭的紅髮、總嘻皮笑臉,輕佻地與女神調笑,基本上燄是凜討厭的類型。有了相處機會之後,凜開始對燄另眼相看——他不如想像那般俗不可耐,偶爾甚至會顯現出深沉的一面。
對燄的態度由起初的些許排斥變成接受、轉為憧憬。
這之間也不過經過了幾十個鐘響而已。
燄說,天人的一個鐘響代表人類的一年,在他們的感覺,不過是一個日夜。
「未來的夜之女神你也見過,就是我的女兒。一個世界有了陽光之後,似乎直覺地渴求黑暗,也許這就是平衡吧。」
燄偶爾會若有所思地考慮著什麼,他告訴凜:「會成為水神,有一天跟我站在一樣的高度。在那之前,不要輕易相信我以外的人。」
「……為什麼?」
「他們都等著我們掉下去,這樣才能爬上來。」燄輕笑,「他們太天真了,太天真。高估了自己,低估了我們。」
「但是,正是因為這麼天真,所以,才覺得他們真的非常可愛啊。」
明明是近乎傲慢的發言,卻不讓人覺得討厭。
他的言語有種魔力,讓人深信不疑。
過了千年,凜開始習慣燄與莉羽的陪伴。他與燄與其說是師生,倒不如說是朋友更貼切。凜對燄的稱呼也慢慢地從「聖皇御下」改成「火神」,直到最後直稱「燄」,中間經過了萬個鐘響的時間。
在燄有意的引導下,天人們漸漸接受凜的存在,在凜展示其能力後,漸漸地奠定了凜在人們心裡的印象——與火神並肩者。
時間慢慢推移,風之神旋嵐、愛與美的女神緹依序誕生,從此以後,天人之鏡有了風。日後,如同燄的預言,他的雙胞胎孩子成了太陽神與月神,為仙境帶來日夜。十六神僅黑暗神與水神之位空懸。
對於水神之位的候選者,天人們心照不宣。
在凜來到天人之鏡兩萬個日夜之後,正式獲得水神之名。雖然神力與位於頂點的火神仍有差距,但是,本來只是普通天人的他,知識豐富,位居主神之冠,因此也有人稱他智慧之神。
凜站在屬於自己的宮殿前,俯視山腳下的城市。
——一切都跟燄所說的一樣。
在他的預言之下構築的世界正平穩的運轉。
凜回想起藍色故鄉的時間越來越少,獨自一人思索的時間越來越多。
水神之名
凜有了新的名號。
水神,同時也是智慧之神,凜掌管西方的藍色宮殿。
新來到的主神十分沉默,惜字如金。就算是擅長交際的大地女神,也無法從他口中得到什麼新鮮的訊息。
除了一件事:燄聖皇有了新的玩具。
居住於東宮的他總是往西方跑,膩在凜的圖書館。有時候教他魔法,但是,大部分的時候只是聊天。
此外,燄是唯一能與凜正常對話的人。
大地女神曾聽過他們談話,驚訝地瞪大眼睛。
「今天天氣不錯。」
本來這種老套的開頭不受水神凜青睞,他卻難得回應了。
「我不喜歡夏天,很熱。而且,」他輕蹙起線條優美的眉,「你老是過來,就更熱了。」
雖然語帶責備,但他未曾驅逐燄,甚至讓他進入水神專屬的書房。他們之間似乎有種空間,旁人難以涉足,那種默契造就了天人之鏡的穩定,這平衡首先反應在天氣上。
在凜到來之前,火神燄掌控的火元素壓抑了其他元素的發展,天人之鏡四季如夏。水神、花神與風神的到來帶來了清爽的春秋亦圓滿了四季。
火神預言,那是樂園繁華的開始。
成為神祇對凜來說毫不特別,跟其他人不一樣,他不愛美酒、不親近美女,對權勢也毫無興致。
「被燄飼養的話,就只能走向他決定的路哦?」
提出問題的是光之女神芙薇亞希。
那是凜第一次見到燄以外的聖皇,芙薇亞希不像燄隨和,舉手投足帶著貴族似的嬌氣,提問也很尖銳。
「我不被任何人飼養,我不過選了正確的道路。」
她輕笑著,「這答案很不錯,但是不夠忠誠。如果……」凜截斷她的問題,「光聖皇御下,我對假設性的問題沒有興趣。」
「注意你的態度。你被燄寵壞了,就跟他的花姬一樣。」仰望冷酷的水神,女神竟然笑了,「你聽過燄的預言,他說你的降臨是繁華的開始。但是我卻有不一樣的想法。」
凜沒有回答。
「你的降臨是分裂的開始,是毀滅的開始。」
芙薇亞希首次看到凜明顯不悅的神色,但情緒很快被他壓抑下來。天人們圍繞兩人,興奮地竊竊私語。
本以為凜會保持沉默,但他說:「我不喜歡妳的說法。」他的眼神凜冽,如他的名字一般,「妳想測試我嗎?」
「我沒有這個意思。」她笑,「只是好奇你的反應。」
後來燄問起了這件事。
「聽說亞希跟你吵架,而且你生氣了?」
生氣的理由並不是她的無禮,而是那個討厭的預言。不知道為什麼,凜沒有說實話,默默的點頭,只說:「我不喜歡她。」
「那正好,我也不喜歡。」燄笑得很愉快,「那個女人跟狐狸一樣奸詐,雖然臉是挺好看,但是那性格啊……」
「我不喜歡她。」
「哈哈哈,我也是。不過,那女人除了說話討厭,也不是真的敵人。她在聖皇中作為絕對中立的角色,算是三天皇委任的監督者。」
凜依舊很安靜。
「燄,為什麼你選了我?」
「哎呀,是為什麼呢?」他笑著,露出像是真的在思索的神情,「一定要理由嗎?」
很像是他會給的答案。
問過大地女神,她這麼說:「因為想要個下屬吧?你只聽燄的話啊!」
「也許是因為他喜歡你?」
溫柔的花姬帶著笑容這麼說,毫無說服力。凜對她的答案頗不以為然,正要告辭,她又說,「我覺得他只是想要個朋友。如果真的像其他人說的那樣,他只是想要個下屬,怎麼會選你呢?」
「……什麼意思?」
「他可以教給你一部分東西,但是不傳授全部,讓你的能力高過其他主神,卻不超越他。但是,他告訴你的,就是全部了。你這麼聰明,不可能不知道?」
凜被這話稍稍觸動。
「主神挑選繼承者時,最先考慮的往往不是能力。你一直是唯一而且最好的候選人,卻遲遲沒有人願意帶你,就是怕被你踩過頭。」
凜一直不怎麼喜歡這個女子,她總在燄身後安靜的微笑,像是沒有想法。看著她一如既往地露出笑容,才突然覺得,自己完全不了解他們。
不瞭解燄,也不瞭解她。
腦中突然浮現芙薇亞希帶著嘲諷的笑容說的話。
突然想起幾乎遺忘的故鄉,藍色的國度。
那瞬間,很強烈地感到孤獨。
「為什麼不直接問他呢?如果是凜的問題,他一定會回答的。」花姬問。
「什麼都會回答嗎?」
花姬點點頭。
「為什麼妳這麼肯定?」
她輕笑著,「因為我是他的妻子。」
看著她,凜突然有種想法。也許有日他也能夠像她一樣對燄充滿信心,就像燄總是相信他一樣。
很羨慕他們那種只要目光就能夠交流的默契。
也許,那就是愛吧。
**
不管過了多久,凜還是作夢。就算夢境女神說過,神祇不可能作夢。凜曾經針對她的答案思考過。也許,自己有部分還是人類吧?
所以,才緊抓著殘缺的記憶戀戀不忘。
那天,凜又想起自己出生的地方。曾有很溫柔的目光,冬季彷彿永遠不會離去,比起如春的樂園,出生的地方是個冰冷地讓人厭惡,並且、無論何時總皆收到帶著惡意的視線。
這個所謂的樂園,不也是這樣?
注意到的時候,嘴角已經彎起戲謔的淺笑。
好像曾經有過與誰並肩的夢想。
可惜,夢想不過是夢想。
與燄不是敵人,但是也不能稱作朋友。他們只是剛好站在相似位置罷了。只有敵人與不是敵人兩個分類,沒有朋友。
很久以前凜就是這樣的人,將來也不會改變。
兄弟
在燄的要求下,凜照著人們的期待開始微笑,縱然只是禮貌性質,這卻大大改善了人們的觀感,偶爾也會有女神向她搭話。
凜發現,燄偶爾會若有所思地看著望著自己——那是他想要說什麼的時候,那種思索。問他,他卻只是搖頭沉默,「應該是我多慮了。」
凜有一次意外聽見莉羽與火神燄的對話。
「上次我看見凜笑著收下了女神們的禮物,在她們轉頭後很快扔了。那時候他甚至還笑著。」
某一次,花姬對燄這麼說。
微風輕輕撩過他鮮艷的紅髮,俊美的主人微微瞇眼,「嗯,我知道。」
「那孩子似乎少了什麼。」
「不,並不是這樣的。他只是需要時間而已。」
花姬沒有回答,只是眉頭緊蹙。
「燄,我不是想質疑你,但是……」
「連妳都不相信他,那麼他會覺得寂寞吧?」
「寂寞……嗎?」
「是啊,寂寞。」
吹落的花瓣被甩在如茵的草地上,女神玫瑰色的髮在風中飄揚。
風將細碎的耳語送到遠方。
「有人說你對他……」
「哈哈哈,不,不是那樣。」燄打斷她的話,「只是因為我跟他是同類而已。不過……」饒富興味的笑容,「妳會這麼問,表示妳不相信我,也不相信凜。雖然妳口裡說他是好孩子。」
不意外地,在對方臉上看見驚惶的神色。
作弄她很有趣啊。很少看她驚慌的樣子,就像回到他們初識的那段時光。燄半瞇著眼睛,等待莉羽的辯解。
但她只是抿唇,欲言又止。
很久以後她說:「為什麼對他那麼好?」
「對旁人友善一定要理由嗎?」
「我需要。我覺得他對你來說更重要,我要理由說服我不討厭他。」
當初選擇她,正是因為相信她跟其他女人不一樣,不會無謂的嫉妒。
果然是高估她了嗎?
忍不住嘆了氣,火神燄的脾氣不佳,沒有耐性解釋,只是挑眉,「如果我說不呢?」
……後來,這兩人起了爭執。
本來就是燄不對,但是,他從來不肯低頭道歉,甚至認為這代表著他們並不適合。僵持不下的結果,就是公開的分手宣言。
莉羽終於忍不住找了女神哭訴,吵架的原因終於洩漏。
於是傳言四起。
某個鬱悶喝著酒的夜晚,火神被旋嘲笑了:「認識你到現在,第一次聽說你為了男人吵架啊。」
「我沒有為了他吵架。」
「那你只要跟以前一樣對她說我最愛妳,哄哄讓她住嘴不就好了。」
「少囉唆,我只是不爽被她講成那樣。別人怎麼說無所謂,但是,她是我的妻子。」
至於意外被牽扯進去的凜,只見到燄的時候只多說了一句:「不要把旁人牽扯進情侶吵架裡,很不道德。」
「……對不起。」
「不過,有點意外。」
凜接著說:「我以為你很會應付女人,看來不是這樣。」
「哦,你有資格說我?」
「我的話,會用行動證明。」
凜笑得詭異,燄這才意識到他話中的第二個含意。
「……這不太好吧?」
不久後,他們和好了。至於他們溝通的過程,不論女神們怎麼逼問,都只得到莉羽的臉紅而已。
終於等到女神們意興闌珊退去以後,凜給莉羽倒了杯酒。
「辛苦妳了。」
與平常無異的語氣,莉羽笑著道謝以後,看見他極曖昧地笑了。
晚上問了燄,他聽了這問題,也只是大笑著攬住她,帶著誘惑的低音在耳邊繚繞,「凜可是很聰明的。」
這次事件除了讓凜在莉羽心中留下很深刻的印象以外,幾乎沒讓這兩人的感情出現額外的裂痕。
唯一的變化就是,只屬於花神莉羽以及火神燄的空間多了一個人。不只燄,就連莉羽也主動邀請他來到宮殿。
旁人問起他們的態度,凜總回答得不冷不熱「成了負責調解的人」,燄回答「我們是兄弟」,莉羽則說是「朋友」。
從他們的回答裡,依稀看見了不平衡。
至於很久以後的事情跟這次的爭吵有沒有直接關係,倒是誰也說不準了。
大概是從這之後,開始有人稱呼凜為「燄的兄弟」。
跟往常一樣,凜沒有承認亦沒有否認。
也有人搬弄是非,傳聞凜對燄其實心存惡感。在燄終於跑去找凜確認時,凜只是說,「除了你以外,我幫過什麼人嗎?」
想了想,確實如此。
「啊,就這樣嗎?」
那天是燄的生日。
聽他這麼說,凜幾乎立刻明白他的意思。真是的,如果聽不懂就好了。
「……你想要什麼禮物?」
聽見他這麼問,燄反而一愣。
「唔……」
「這麼難想的話,等想出來再告訴我。」
「啊!等等!」
凜停下腳步。
「可以要幾個?」
既然都被稱為兄弟了,那麼,似乎應該更寬容一些。凜苦笑著轉頭,「真是拿你沒辦法。」
「嘿嘿。」
這時候燄從來不明白,他從來不是對凜很特別。
只是凜一項一項地回報而已,就只是這樣。
只是,數千年以後,回想起這一刻內心抱著的輕慢與燄的笑容,突然有種感覺。也許,他是被人們愛著,卻一直覺得寂寞。
那只是他從來沒有一次是毫無心機的付出、不求回報。
燄與凜完全相反。
他並不如外見那般大剌剌,相反地,他的政治手腕甚至人際關係都好得讓人不可思議。當然有不少是源自他的性格,有點隨興但是稱不上隨便,經常說話,但不讓人覺得厭煩。
在重視的人之前,他是單純毫無心機的,或者甚至可以說有點笨。
正因為總是在他身邊,知道他的深沉也理解他的溫柔。所以,比任何人更強烈的感覺到,這樣他的真的非常耀眼。
——不愧是十六神之首,眾神之王,就像太陽一樣耀眼。
任何人站在他身邊,都會變成陰影,而黑暗會更陰森。
05. 武聖皇
「在這裡沒有我的夢想。」少年說。
「那麼,你的夢想是什麼呢?」
他答得很快,「跟媞雅結婚,生幾個小孩,然後跟她一起死掉。」
「就只有這樣?」
「什麼叫做就只有這樣?」少年抗議,「這個夢想永遠不會完成了!」
**
天人之鏡很久沒有新的神祇誕生。新生的天人只是擁有些許神力,沒有掌握元素的天分。
直到某一天,凜做了夢,夢中見到了個漂亮的孩子。
他把這個夢告訴燄。
「那這個人是新的神祇。」燄說。
「可是,那孩子是人類啊?」
「部分的神祇原本是人類。通過預知夢可以看到擁有神祇資質的人類,把他帶來這裡。」莉羽解釋,「當然,也可以避免他們爆走,等到他們死亡以後接過靈魂。」
在燄的提議下,凜前往人類世界。
本來以為多少會覺得懷念,但是,他什麼也不記得。帶著失望與三分悲傷,
人類的世界已經入夜。
夜之女神降臨,水神的到來亦帶來豐沛的降雨。
剛踏上人類的土地,好像感覺到了什麼。
本來只是很淡的氣息,存在感薄弱,若不注意很容易忽略。
但那感覺很清晰。
像是被引導一樣,凜循著氣息往前走,屬於天人的氣息、魔力混雜神力,越來越清晰的還有歌聲以及……
血腥味。
曾經熟悉的語言,似曾相識的曲調,遠處傳來破碎的戰歌。
大地被突如其來的大雨洗刷,一片濕潤。
本來想用魔法,凜想了想,還是決定換個比較接近人類的方式。
徒步往前時,他看見被染成血紅的河邊飄著人類的死屍,屍首下半身不翼而飛。看見死去的戰士與重傷的戰馬,內臟長長地拉出。越過無數屍體後,終於看見活人。
長髮,端坐在石頭上,低聲唱著歌。
定睛一看,才察覺那是名少年,他跪坐著,逐漸少女枕著他的膝蓋。那少年正唱著歌,哀傷的旋律似曾相識。
染紅的土地上,少年歌唱,少女仍沉睡著。四目相接的瞬間,少年首先一怔,接著笑了。開口,聽見介於少年與男孩間的嗓音:「沒想到竟然還有人活著啊。」他似乎有些苦惱,起身,本來抱在懷中的少女,頭顱突然落地。
他雙手抱胸地仰望凜,態度頗不友善。
「啊,算了,就當成沒有好了。」
凜想起那首歌是安魂曲的時候,少年已拔出短刀。刀鋒反映出危險的寒光,還沒來得及反應,利刃穿過凜的頸子。
有什麼東西噴出來,溫熱的,紅色的。濃艷的色彩染上少年的臉,一滴落在他唇邊。
「沒人活著囉。」他笑了,笑得天真而邪氣。
凜看著這一切發生,下意識摀住傷口,卻沒有倒下。鮮紅色的血染紅了手掌,紅了他的藍髮。
為什麼流血了?如果是天人,那麼,不可能受傷不是嗎?
沒有痛感,但是紅色液體染紅了白色長袍,沿著頸子落地,將土地染呈暗紅色。耳邊聽見少年嘻嘻笑著,似乎正等待他倒地。
凜看著掌上的鮮血,帶著好奇舔上去,「果然……沒有味道。」
少年平靜的面容首次浮現驚訝。
「以人類的角度來說你或許很強。但是,我們是超越人類的存在。」
少年沒有回答。
「跟我一起走吧。」
「你果然有點不對勁,我第一次看到藍色的人。嗯,還有點黑色呢……」
——跟夢中一樣美麗而殘忍的暴君,這孩子是代表黑暗的神祇。
成為天人卻依舊愛著人類,最後被人類背叛、被天人排斥的武聖皇。
「什麼嘛……」未來的武聖皇擰眉看著凜,燦爛地笑了:「我還以為這世界上這麼扭曲的,只有我一個人而已。」
「帶著那種厭倦的眼神,一副不耐煩的樣子,真是浪廢了那張臉。欸,你這傢伙,到底為什麼要生存啊?」
少年的食指劃過凜頸子上,被整齊切開的傷口。
滑過嘴唇。
「真可惜,怎麼不是女人。」
本來凜就不大喜歡這少年。笑容燦爛,心狠手辣的孩子。
聽到這句話,凜首次露出不悅的表情,很快收斂了。
凜將少年帶到天人之鏡,領著他見了三天皇,也見了燄。
在燄的面前,那孩子將自己陰森的性格隱藏地很好,並且,十分受歡迎——如果女神們對燄是傾慕,對凜是敬仰,那麼對武聖皇就是迷戀。但是,審判者光是看見他懇求的目光,就無法公正判斷。
成為神祇以後,那孩子的頭髮變得很長、長得讓人恐懼。與其他神祇不一樣的是,完全沒有長高,維持人類時候的樣子。
遠遠看來雌雄莫辨,並且將累積的魔力收集在頭髮上。
他的頭髮幾乎跟燄一樣長,卻從不紮起。淺紫色的眼睛如高貴的水晶般毫無雜質,經常能聽到他鈴鐺似的笑聲。
只看著他,會有股這孩子很溫柔的錯覺。但是,在看見他毫不猶豫地殺死反抗者時,凜終於確信:那孩子正如第一次見面時一樣,邪惡並且瘋狂。
也許只有凜知道,那傢伙是笑著如天使般的魔鬼。
可他卻從不在凜面前裝模做樣,凜也不將他的真面目洩漏。
兩人間,有了秘密。
黑色 Darkness
「凜,我跟你一樣。我們都是黑色的。」
側臉藏身黑暗。
魔鬼的聲音乍聽之下竟帶著幾分憂鬱,「如果還能流出血的話,剖開你的心臟,會是什麼顏色呢?」
「就算你死了,除了我以外,也不會有誰真正替你難過。」
**
那天他在黑夜獨自醒來,被沈重的記憶壓得喘不過氣。明明感覺不到痛楚,心臟卻彷彿被重壓。
喘不過氣。
——明明已經不是人類,不會被殘破的身體拖累。但是,為什麼……為什麼就只有記憶還保存著?
不斷想起一個名字而心痛無比。
並非因為罪惡感,只是單純地討厭這個地方。
長髮蓋住他的側臉。
門嘎吱地響,腳步聲與開門聲幾乎同時響起。
少年半瞇著眼睛縮在床上。
敲門聲響起不久,聽見女性的聲音說了「打擾了」。數人的腳步聲響起,隨之而來的是撲鼻的花香。他從棉被中猛然起身,與不請自來的客人四目相接。
「晚安。」
玫瑰色的頭髮的女性,正對他微笑。
她身邊站著紅髮的高挑男人,男人很俊美,頭髮是鮮艷的紅色,正帶著饒富興致的目光打量他。
站在他們稍遠處的,是見過的藍髮男性,一樣毫無表情。
比起溫柔的女性與熱情的紅髮男,他對面無表情的男人更有興趣。
「你們是誰?」
他偏了頭,刻意做出好奇的神情,並聽見那個藍髮男子輕蔑的笑。紅髮男人竟然直問:「怎麼,你不喜歡他?」
他沒有回答,也沒有說出被少年刺殺的事情,只是居高臨下地俯視少年。
「燄,這小子不是什麼好東西。」
被稱作燄的男子沒有回答,只是看著凜,又看著少年,回應漫不經心,「玫瑰帶刺是理所當然的。」
「這孩子好漂亮……眼睛像寶石一樣。」
少年觀察他們,露出了適合氣氛的微笑。
「你叫什麼名字?」紅髮男人問。
少年張口,然後沉默,「人類的名字已經不需要了。」
唯一的女性露出憐憫的目光。
「你們身上……都只有一個顏色。」他分別指向燄、凜與莉羽,「紅色、藍色跟白色。」
如耀眼的水晶一樣,透明無暇的女人。
破碎之後也一樣美麗嗎?
「這裡是天人之鏡,我是……」
少年聽她說話,但不算很認真。紅髮男子給他起了個名字。
「廷,這個名字怎麼樣?」
從那時候開始,他叫做廷。
見到光聖皇是很久之後的事情。
芙薇亞希不喜歡廷,幾乎是第一次看到廷就皺眉頭。
他們在凜的陪伴下有過幾次對話,凜提起他能夠以眼睛分辨元素的能力。芙薇亞希突然笑了,「那你看過鏡子嗎,裡頭的你是什麼顏色?」
雖然廷沒有回答,但是他總覺得芙薇亞希知道答案。
——是黑色的。
所以,眼前的女性,是敵人嗎?
「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武聖皇了。」
芙薇亞希笑著宣佈的時候,廷突然有股不安的感覺。
她笑得太愉快了,反而讓人覺得毛骨悚然。
他忍不住抓住凜的手,微微顫抖。
離開以後,凜難得主動找他說話:「你也討厭那個女人嗎?」
廷默默地點頭。
與其說是討厭,倒不如說是害怕。怕被揭穿。
「如果不想,你可以不要見她,你是武聖皇,身份跟她同等。」凜輕輕嘆氣,摸摸他的頭。
「跟凜一樣嗎?」
凜笑著搖頭,「你的位階比較高。」
廷點點頭,似懂非懂。
後來他說:「凜,我跟你一樣。我們都是黑色的。」
廷的側臉藏身黑暗。魔鬼的聲音乍聽之下竟帶著幾分憂鬱,「如果還能流出血的話,剖開你的心臟,會是什麼顏色呢?凜,我可以殺了你嗎?」
「可以,如果那是你的希望。」
「就算你死了,除了我以外,也不會有誰真正替你難過。」他說得很認真,彷彿那是真的一樣,「就算燄也不會。」
凜只是轉過頭,沒有回應。
明明沒有任何根據,但那句話卻在心裡繚繞,糾纏。
廷很憂鬱,非常憂鬱。
就像他深色的頭髮一樣。他的憂鬱彷彿深沈地沒有盡頭。他很喜歡笑,人們喜歡說他是個愛笑的孩子。他也許很討喜,但是凜知道,這個受寵的孩子其實討厭自己,光鏡中的自己都會皺眉。
同時,他非常、非常地喜歡撒嬌,不論對象是誰、是男是女,他總會很快蹭過去,偶爾甚至會流淚。
就那樣毫無預警的哭了。
問他為什麼,他總是說,「很痛。」
但是沒有受傷。
或者說,身體沒有受傷。
凜看著,總覺得他也許想說的是心痛?
就連燄跟莉羽也沒懂他說什麼,只是不著痕跡的安慰。只有一次,芙薇亞希聽見他這麼說以後,眨了眨眼睛。
沒有說什麼尖銳的話,只是抱住他。
「我明白。」
廷奮力掙扎,但她沒放開手。
「我真的明白。」
——那語調彷彿嘆息。
「廷,你可以找到的。」
帶著鼻音,廷反問:「你怎麼知道。」她笑了笑,「果然還是討厭看到小孩子哭,尤其是這麼可愛的孩子。就算只有臉可愛還是好心疼。」
最後的話成了火種,兩人很快吵起來。
凜也是很久之後才知道,她說的是什麼。
三位聖皇的願望,有三個會被實現——那是成為聖皇時,職掌時間、命運與混沌的三位天皇給予的承諾。
芙薇亞希把一個願望給了廷。
灰色 Gray
若說火神代表光明,武聖皇代表黑暗的話,唯一的女性聖皇代表著混沌。她亦正亦邪,比起火爆的燄聖皇與武聖皇更難以捉摸。
這三者存在,因此天人之鏡達到平衡,如人類的世界那樣。
為了讓他們站在天人的頂端,眾神的領導者被賜予了三種特質三種武器,唯一的女性擁有代表光的聖杖,幾乎完全持平的公正性格;武聖皇的黑色魔劍亞雷特能夠劈開任何事物,賜予他的是人性;最後,眾神之首火神擁有看穿未來的眼睛,還有絕對樂觀的性格。
從此,三位天皇再也沒有插手天人之鏡的爭鬥。
**
凜終於知道廷在意的事情是什麼了——他沒藏好他總想去人界的心情。
凜扮演了聖皇的護衛,跟著廷在人類世界到處悠晃。他經常站在人類地墓碑前發呆,安靜地坐著,就只是流淚。有時候,光看著就待了整天。
「都已經不在了啊……」
最後他總會這麼說,就只是苦笑。
燄對廷的態度很曖昧,跟凜成為主神時不同,毫不關心,也沒有任何探尋的動作。相反地,莉羽對廷特別照顧,有時候獨自來到廷的庭院拜訪,帶來花束或者食物。問了原因,她卻說,「想要做一件事情不一定需要理由吧?」
就是這股天真。
凜不喜歡她,但是羨慕她的生活方式,也羨慕他跟燄如此瞭解對方。為什麼能夠如此溫柔探尋對方心情的女人,已經是別人的所有物了呢?
有時候看著他們微笑著牽手的模樣,偶爾會這麼想。
廷倒是更直接,「好想搶過來啊。」
「……你說什麼?」
廷頓了頓,彷彿看著稀有生物的目光,「別裝傻,你怎麼可能不懂。」接著是一陣瘋狂的大笑,「啊啊,可能是因為得不到所以更想要吧?」
「我的生活方式就是看著他們,然後想像自己的幸福。就只能這樣。」
雖然這麼回應了,但心裡有聲音說著:「有什麼不行呢?」
很久很久以後,凜站在白色的世界裡回想這一刻,才終於明白。
原來那時候,自己的願望並沒有那麼複雜。
只是想跟什麼人並肩而已。就只是這樣。
明明可以並肩的人已經存在了,為什麼要拒絕對方伸出的手?因為理智被嫉妒吞食嗎?還是因為憤怒蒙蔽雙眼了呢?
雖然擁有神的階級,但是水神凜終究只是人類。
被七情六慾所苦,有時候甚至享受著這份苦痛。
某一天開始,廷總鬧著想去人界,次數頻繁,甚至有次出手阻止了人類的戰爭,這舉動嚴重違反天人的三個約定之一,武聖皇受到審判。面對神情肅穆的天人們,廷沒有道歉也不退縮。
他的答案很簡單:殺光了在場的天人。
在這之前,天人們曾經以為自己擁有無限的生命,人們開始恐懼武聖皇。也終於明白,他不只是十六神中的武神,還有另一個更強烈的特質——邪惡。
開始有人稱他邪神,正如廷看見鏡中黑色的自己一樣。
燄曾經問,「為什麼插手人類世界?」
「那是我唯一的願望,如果可以達成,不管怎麼樣都無所謂。」接著他邪氣地笑,「不管代價是什麼。」
「火神,你要阻止我嗎?」
氣氛一觸即發。
但是火神只是側著頭,慵懶地打了哈欠。
「我沒想過。但是,如果玩累了記得要回來啊……」
「……啊?」
就算是廷也楞了,燄繼續說,「如果不任性的話就不像你了。」
廷憤怒著爭論,想證明自己。
「哈哈,就是這樣、就是這樣,一副想咬人的樣子最適合你。很有精神啊!」燄就只是張狂地笑。
看著他們的互動,凜曾經想過,他真的不懂嗎?
但他相信燄比任何人瞭解。天人之鏡的律法的重要性、廷的願望甚至縱容的後果。他用那雙眼睛看到了什麼樣的未來呢?
能夠真心微笑的世界,真的存在嗎?
——在你的眼中真的存在那樣的世界嗎?
看著這樣的他,凜突然很羨慕。
他沒有記憶,並沒有什麼特別想做的事情,存活至此也沒有特別重要的人。對於燄如此輕鬆地放手,對廷與天人為敵也想完成的願望感到非常羨慕。
經常覺得空虛。
見面時,廷曾嘲笑他厭世。如今回首看過去的自己,突然什麼也不明白了。不論碰上什麼都能夠單純算計,選擇有利的方向。
這樣真的對嗎?
又,什麼樣才是正確的?
**
某一次敲鐘後,燄、芙薇亞希與廷三人被召喚至天皇的偏殿,之後,燄開始寫史詩——他說那是給人類的禮物。
莉羽說:「如果被人類知道,那麼,會變成爭權的工具吧?」
「哈哈,說不定喔。不過那不是主要目的。」
同時,燄稍微疏遠了凜,但是凜並沒有感覺到。
燄沒有提起天皇們說了什麼,芙薇亞希平日不多話,聖皇中只有廷大發牢騷,「什麼東西嘛,什麼叫做我給你三個願望。那女人是什麼東西嘛?說什麼會幫人實現願望,這又不是童話。耍人也該有個限度吧?」
「你說的一定是天皇陛下,她很喜歡這種假設性的問句,跟光聖皇有點像。」莉羽說:「天皇殿下是天人之鏡的第一個神祇,是很神秘的存在。如果他說了會實現,那就一定是真的。」
「哦?」尾音上揚,廷挑起眉,滿臉輕蔑,「啊啊,我不管她是誰。她要是真的那麼偉大,就完成我的願望如何?」
雖然滿腹牢騷,但是,他嘴角忍不住的笑容透漏主人的期盼。莉羽笑著抿唇,沒有拆穿。帶著笑意轉向燄,「燄許了什麼願望?」
「世界和平囉。」
光看著燄飄忽的眼睛,莉羽就知道他在說謊,但是不知道為什麼。
上次看見他這個神情,是成為花神的時候。什麼都不記得,連語言也懵懵懂懂的艱辛時光,適應以後依舊無法忍受天人們的嘲弄與刺探。
她問燄,「花神的責任有終止的時候嗎?」
那時候他不自覺移開目光,然後,微笑。如今,她知道那個答案是否定的,燄撒了謊。但是,那種反應相識至今僅有一次。
廷立刻叫道:「怎麼可能是這種答案,你把我們當笨蛋嗎?」
「我是火神,這種願望是理所當然的。不過啊……」他突然正經起來,「有時候很羨慕人類,到了約定好的時間就會休息。因為有可能結束,才會懂得珍惜的意義。」
聽著他的話,就連聒噪的廷也暫時靜了下來。
「如果是妳的話,會許什麼願望呢?」廷想了想,這麼問莉羽。
她首先一愣,很快給了答案:「我希望能夠一直這樣,有空的時候坐在一起喝下午茶。」莉羽牽起燄的手,後者輕笑著回握。
「啊、就這樣?」
「嗯,就只是這樣。」莉羽笑著點頭。
「無聊死了。」廷皺著眉頭,對這個答案很不滿意。轉頭問凜,「凜呢?」
本來以為凜會說無聊,但他卻想了很久,久到廷以為他根本沒在思考的時候,他說:「不知道。」
後來廷抓著凜離開了,莉羽躺在燄的懷裡,想著他為什麼說了謊。
惶惶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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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什麼願望嗎?」
那是那兩個人被稱作聖皇的最後,曾經被這麼問了。
男人說:「我想要莉羽跟凜的靈魂回歸,都忘記我的事情,第三個,我想變成人類。」
「那麼你得到什麼了?」
「我得到他們的原諒了。」他笑著說。
接著,男孩說:「我不要當天人。」
「為什麼?」
「我不知道,但是這裡找不到我的夢想。」
女人說:「我希望孩子的願望可以實現。還有,希望他們可以和好,不管需要多久。」
「那麼妳得到什麼了?」
「我得到他們的笑容了。」
消散的靈魂碎片前,消失前最後一個問題,「你有什麼願望嗎?」
藍色的光芒微微閃爍,然後,傳達出他的意念。
「想要再見他一面。」
**
距離燄站上代表光明之位,正式成為火神,已經過了很久的時光。
根據年長的天人表示,燄佔據眾神之王的位置,是在十六神的名稱正式出現以前。那時候大部分的靈魂都還未被創造。
除了芙薇亞希,燄是幾乎最古老的神祇,忘卻了大部分人性,獨獨沒有捨去慾望。
他領來花神,讓她成為十六神、也成為他的妻子,後來又給天人之鏡帶來了能力足以匹敵三聖皇的水神凜,凜又迎來武聖皇。燄的領導者位置不可撼動,並且,聖皇齊聚,天人之鏡的鉅變正悄然醞釀。
轉動命運的齒輪,只有一個問句。
——你有什麼願望嗎?
那天之後,燄偶爾會抓著羽毛筆發呆,或者只是抱著莉羽。
安靜的時候變多了,取而代之的是很多的思考時間。莉羽察覺了他的變化,卻沒有點明。燄看來隨便,但他思考問題時總會想得很深入。
有時候莉羽會讓他獨自一人,讓他單獨思考那些說不出口的問題。
正好看見凜仰望夜空。
她放輕腳步聲走過去,但是凜沒有回頭。
「其實,我一直在想廷的問題。他問我有沒有願望,我回答沒有。」凜的口氣很輕很輕,若不仔細聽,好像隨時會消散在風裡。
莉羽一直不瞭解凜,也從不瞭解燄為何能毫無芥蒂地把這個人放在身邊。
他的心思太深了,莉羽無法分辨他言語的真假,自然不懂他提問的含意,給了平庸的答案:「沒有願望不也是好事?」
「不,我的沒有答案跟妳想得不一樣。並不是無欲無求。」
莉羽微偏頭。
這才想起,好像是第一次跟凜單獨對話?
也是第一次看見他這麼脆弱,好像更殘忍些,就會像玻璃般破碎。
「我沒有願望,只是因為我不存在這裡。」
他自顧自做了結論,卻聽見莉羽笑了。生氣的同時,嗅到她身上充滿女人味的薰香。
……被摸頭了。
愣著的時候,正好對上她帶著抱歉的笑意。
「對不起。」
「……啊?」
「明明這麼近,卻沒發現你一直一個人。」
其實只要稍微猜想,凜甚至可以猜出她會說什麼。莉羽一直很溫柔,跟燄一樣樂觀過頭。
明明是意料中的答案,聽到這個答案的時候,竟然有種被撼動的感覺。為什麼可以用這麼純淨的眼神,說出這麼冠冕堂皇的話?
包裝精美的謊話從她口中說出,竟然像是真的。
——理智上知道應該說些什麼,道歉然後感謝,虛情假意的笑容也好。
可是撐不起下彎的嘴角,笑不出來。
喘不過氣。
這種感覺,就是悲傷嗎?
溼潤眼眶的就是眼淚嗎?
回過神的時候,已經流淚了。
「閉上眼睛。」莉羽說。
眼淚沒有停的跡象。
她用衣角替凜擦了眼淚,安靜地離開了。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
很久以後想起來的時候,凜一直無法理解事情為什麼會這麼發展。
但是,對她的依賴並不是沒有跡象的。
對她告白就帶著幾分撒嬌的味道吧?
如果跟燄這麼說了,他會怎麼回答呢?
見過凜以後,莉羽回到書房。
燄還在原位坐著,手持羽毛筆,維持著所差無幾的姿勢。本來想告訴他遇見凜的事情,但是莉羽最後什麼也沒說。
她只是走到燄的身邊,輕輕握住他翻書的左手,「燄。」
他終於抬頭,帶著淺笑回望她,沒有言語。
「如果,哪天你真的累了,一定要告訴我。」
燄果然笑了,放下筆,揪起她一縷髮絲把玩。
「怎麼突然說這個?」
「我覺得我不像我以為的那樣瞭解你,很害怕。」
燄望著她,依舊不說話。
只是湊上去吻了她。
——依舊什麼也沒說。
永生的墓碑
「我只是想同時看到你們的笑容而已,這樣真的不好嗎?」
這句話直到燄聖皇許下最後願望之前,沒有跟任何人提起。
**
當初的想法很簡單。
與芙薇亞希陰險的猜測完全不同,燄找來莉羽與凜其實沒有任何想法。坦白說,只是覺得無聊罷了。
——永生是什麼概念?
坦白說,在來到天人之鏡前,他想都沒有想過。
更確切來說,是無法想像。
從每天倒數殘存的日子變成永遠不死的存在,從思鄉的人類變成遺忘過去的天人。時間在他身上留下痕跡,磨平性格上的稜角。
再一次成為領導者的時候,他能以更穩重的目光由上往下看,而不帶鄙夷。但是,這種不被限制的自由日子太無聊了。
沒有朋友,沒有家人,沒有戀人。
所以他替自己找齊了,就只是這樣。
對他來說,這是全部。
只要能看到他們都笑著,就算只是看著也很棒。沒有什麼事情比看著心愛人們的笑容更愉快的。
到底過了多久了?幾十萬年、還是更久?
再也不想要一個人看著星空了。
那種感覺……太痛苦了。
**
跟燄第一次的矛盾是在一個晴朗的午後。
他們四人坐在樹下午茶,凜問他,人類的他是什麼樣子。但是燄沒有給答案,「你不會想知道的。」
「為什麼?」
燄沒有說,只是搖搖頭,「這是你的選擇。來到天人之鏡的人類有兩個選擇,一是死亡,另一個則是成為天人並獲得永生。」
「你的條件就是忘記一切,我答應你了。」
燄沒有說謊。這確實很像凜會說出來的話。
「燄,我真的想知道呢。」凜非常認真。
「我知道,但是我不能說。」
燄的回應很從容,就像平日打招呼那樣。
他沒想過,也許凜只是想要些對自己而言很重要的東西罷了。
期待與失望是等重的。
所以,凜對燄相當失望。
當然,這只是單方面的。
**
「我上次看到凜去找你的小公主了,這是這星期第三次了。」
發現凜跟莉羽走得很近之後,第一次聽見並不是旁人的耳語,而是廷打的小報告。
那孩子雖然跟凜要好,但是似乎沒有替他們隱藏的意思。
看了眼廷,他臉上表情完全不變,似乎沒有打小報告的心虛、也沒有告密者的興奮。他躺在沙發上,隨便翻閱繪本。
「哦,是這樣嗎?」
燄輕笑著看廷,他似乎被看得不大高興,轉身用長髮遮住燄的視線。
「啊……該說不愧是燄嗎?我以為你反應會更大呢。」
「你是說我該生氣嗎?」
「如果是我一定會生氣。」廷說。
「你希望我生氣嗎?」
廷轉過頭看他,又立刻別開頭,「你果然異於常人。」
「我以為你跟凜是朋友。」
「我跟你也是朋友。」廷說。
「但是你跟凜比較要好,而且你不喜歡我……如果我沒有猜錯。」
「……好吧,我承認我想看你們吵架。但是,說真的,我覺得他們有問題。」
「我知道。」燄回得很順,太冷靜。
廷詫異地看他,「你說什麼?」
「我說我知道,她身上有凜的味道。魔力是不會說謊的。」
「那……」
燄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如果他們開心,那就去吧。」
「……啊?」
燄對他比了個安靜的手勢,「這是我們兩個的秘密。」
就算燄表現得若無其事,矛盾仍加劇了。
是心虛還是罪惡感,抑或是兩者兼有之?
凜變得更冷淡了,莉羽感受到氣氛不對,也變得少言。也許他們本人不特別這麼做,但是燄仍感覺到些許變化。
他想了想,是否開揭穿。
三個日夜後,他仍然選擇不動。
——但是廷可不是乖孩子,或者說,那孩子太多話了,也藏不住好奇。他沒有加油添醋地說什麼,但不久,凜問他:「你小看我嗎?」
「什麼意思?」
「我就是討厭你種態度,明明什麼都知道,卻裝作一無所知。難道你要說,你還在考慮我的感受嗎?」
本來很想很想點頭,但是燄沒有回答。
「我沒有那個意思。」
不知道凜到底感覺到什麼,但他變得更生氣了。
「因為你們好像很愉快的樣子,我是第一次看到凜那種表情,所以……」
凜咬牙。
「——夠了!」
燄收聲,面對凜的憤怒不知所措。
「我會離開這裡,你就當作什麼都不知道,好好當好你的火神。」
「等等,我……」
「凜,我們是兄弟吧。」
不要。
「你只是嘴上說著我很重要。」背對背的時候,凜的聲音從身後響起,「但是,你從來沒有為我做過什麼事情。」
不要。
「因為我不表現情緒,就當成我不會憤怒也不在乎我的感受。」
……不要。
不要討厭我。
「我們會一起參加會議,一起去……」
說到一半,看著凜的表情,燄突然說不出口了。
絕望。
竟然有如此深刻的絕望……
究竟是做了什麼,才讓他露出這麼難過的表情。
雖然他如此悲傷,但依舊沒有眼淚。
他想起芙薇亞希曾帶著笑意說過:「凜是水做的,他的骨子裡只有水,被放入什麼樣的容器,就會變成什麼樣子。但是,他其實不是那個樣子的。你只是看見你想看見的他,而沒看見本質。」
「你跟凜差太多了,很難真正理解他。」
燄不以為意,聳聳肩,「那妳呢?」
「燄,我跟你不一樣。沒受過傷的人不懂什麼是溫柔。身為人類的你是王,在天人之鏡也是。凜跟你一樣位居高位,但是他很不自由——就算在你的保護下他依舊不自由。或者說……」
「他是因為你而不自由的。」
「……什麼跟什麼。」
「不過,這樣也許還不錯吧。至少有了什麼在乎的東西。」
這一刻,卻懂了什麼。
芙薇亞希說的本質也許指的是思想。
「如果被放在你身邊就代表著重要,那我也不想要了。」凜說。
這幾乎是燄第一次如此強烈感受到凜的情緒,也終於明白相處時的不協調感代表什麼——他只是一直壓抑著壓抑著,直到無法忍受時才會喊痛。
但喊痛的時候就是他痛得不得了的時候。
——代表著他再也忍不下去了。
凜離開了不久之後,定居在人類世界,被稱作雪妖。
廷也離開了天人之鏡。
看著空泛的房間,燄開始計數永生的長度,興趣是透過鏡子看凜。
有時候也占卜什麼時候可以看到他。
終於去人類世界看他。
凜跟以前很不一樣,安靜很多。
費時千年,從人們的口中拼湊出模糊的真相。
他看起來就像人類口中傳述的雪中妖物那樣輕飄飄的,比印象中更冷傲。他身邊跟著黑色的貓,看來是凜製造的新物種。燄聽見凜稱呼他為黑。
不知道是否是錯覺,燄總覺得他的目光帶著無盡疲倦。過了幾次,他終於忍不住叫了他的名字。
「凜。」
「……火神殿下。」
久違的聲音,語氣卻疏遠很多。
燄三分開心七分失落,總以為他願意回答是好事。但是,這不過是禮貌性回覆吧?
「我們那個約定,還算數嗎?」
「……約定?」
「我自己打破了承諾。那時候,我說,若是我仍堅持要你恢復記憶的話,請你殺了我。」本來稍微露出地笑臉斂起,凜笑得很邪惡,「那時候,你怎麼回答我的?」
冬日的雪山,被冰凍的白色妖怪。
恐懼一無所有,也無法承受記憶的重量。
那時候,力量爆走而誤殺族人的凜,對從天而降的火神說出了願望,「我想忘記這一切,代價是我的命。」
然後,那個人是這麼回答的——
「好。」
燄的答案依舊沒有變。
代表水神的神殿崩潰,是在那一天。
火神將凜的靈魂結晶帶到他曾經的故鄉。陰暗的水之鄉,在水神與火神的魔力下逐漸生機盎然。
淺藍色的靈魂破片從天而降,像是細碎的雪花。
燄在那裡,只是等待。
無數破片落下之處形成了湖泊,後人命名為永恆之湖。在那裏誕生了新的神族,被稱作水神族,繼承了水神凜的智慧,也繼承他的孤傲。水神族在東方的都城,安靜而寂寞地生活,就這樣過了千年。
不久後,武聖皇被人類抓住並且殘忍地殺害。
知道花神自責並且悲傷而死,不過是千年後的事情。這些早就在夢中見過,本來以為先難過一回,真正面對可以更從容一點。
但他完全做不到。
只是不斷地回首,不斷想像那些曾經的笑語。
微笑之後,擁抱一個人的寂寞。
既然答案是肯定的,那麼就等吧?
總有一天,總有一天,我一定可以等到你們。對吧?
我可以這麼相信嗎?
那麼,請等我。
我會去找你們。不管要花多久,路途多遠——
我都會走到你的身邊。
他們四人齊聚是數千年以後,其中兩人已經沒有記憶。
跟曾經心愛的女人也不是戀人了。
但是,他們正微笑著,就算沒有牽著他的手。
這樣的話……願望算是達成了,對吧?
精靈仰望天空,紅色的長髮流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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