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ureSnow.あなたのそばにいる

天枰

  水之都的魔法工藝年會前一天。

  尤爾帶著幾分湊熱鬧的心情來到位於海亞圖書館頂樓的管理室。有狂熱整理癖的由希,難得讓書房一片凌亂。挾著紙條、頁籤的書堆滿桌上,有越來越高的趨勢。

  「哇──這真是!」

  尤爾發出讚嘆,轉頭看書堆中的由希。一個沒留神,手肘不小心碰倒了其中一座書山。

  「砰」的一聲,成堆的書以可怕的氣勢跌下來,尤爾機警地往後退──身後是牆壁!進退維谷的狀況下,尤爾乖乖被埋進書山,發出慘號。

  由希擔心地上前,卻不是拉起他,他走向倒地的書山,在確認書籤仍在的時候鬆了口氣。

  「……喂,你也稍微關心一下我吧?」

  由希無視尤爾的埋怨,走回書桌前。

  「不滿的話就回去,明天再來。」

  尤爾被冷落深感不滿。

  看著由希埋頭苦讀,就故意湊了過去站在他身後。由希當然沒理會,尤爾湊過去靠在他身上。由希使勁推開他,面露殺氣:「滾開。」

  早就知道由希不喜歡肢體碰觸,甚至到了有些討厭的程度。

  「這麼討厭嗎?」

  「別過來。你煩死了了。」由希扔了書過去,尤爾熟練地閃避,卻沒收斂:「你這麼討厭被碰到嗎?女人呢?」

  由希瞪了他一眼,「不要把別人講得像潔癖一樣。我只是不習慣而已,說不上討厭。」

  「那就讓你習慣吧。」

  尤爾嘻皮笑臉的這麼說了,由希白了他一眼,沒什麼反應的繼續看書。尤爾覺得無聊,湊過去,推開。

  湊過去,推開。

  同樣的動作重複了幾次,由希轉過頭,猛然揮了一拳。

  距離太近,尤爾沒來得及閃躲,硬生生被打中。

  由希很瘦,幾乎沒有肌肉。他的力氣不小,但只要來得及防禦都稱不上威脅,但是,他揍人總會挑弱點攻擊,說是事半功倍。

  「……痛……」

  「很痛吧?」

  由希滿臉笑容的走過來,笑容不帶一絲情緒。他摸摸尤爾的頭,有瞬間以為他會道歉,但他說:「要是不痛,我何必打你?」

  「……」尤爾痛到完全說不出話了。

  由希冷著臉把尤爾用魔法扔出房間,臉色難看至極。

  「你別以為我不對你生氣,我只是在忍你。但是,忍耐有限,而你的愚蠢無限。」門「砰」的一聲被甩上了。

  但其實由希給過他圖書館的鑰匙。

  尤爾有些愣。

  握著鑰匙,心想是否該開門進去,最後還是放棄。

  

  仔細一想,他們並不是第一次吵架。而且這也不會是最後一次吧?

  明明不是該笑的時候,他卻忍不住微笑起來。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從未想到居然真的會跟他成為朋友。

  而且認識就是將近百年。

  「對不起,雖然我是故意的。」

  尤爾對著門內這麼說。由希沒有回應,甚至扔了幾道結界,在門上畫了個「滾」字。尤爾不擅長結界魔法,但並不是沒辦法硬闖。

  可是,就算進去了,可以說什麼呢?

  對不起嗎?也不是道歉就可以解決的事情。

  想到由希那副死人臉,有點手足無措。尤爾微笑著搖搖頭,「我不打擾你了,明天見。」

  如預料的一樣,他並沒有回應。

  

  尤爾覺得他跟由希的關係很奇妙。

  ──就像是彈簧一樣。太過接近會被推開,太遠會被拉回來。他們信賴彼此,卻不知道彼此的祕密,甚至無意探尋。維持著不遠不近的關係,作為對方唯一一個能夠稱作朋友的存在。

  有時候,他甚至會有種錯覺,身為精靈卻認為水之都才是他的歸處。

  認為自己終於找到了安心之所。

  只不過,這次大概是有點過頭了吧。

  尤爾繞出海亞圖書館,抬頭仰望蘭茵。在陽光的照耀下,守護水之都的結界透出光芒,猶如光的冪簾那樣呈現絕美的景緻。

  尤爾忍不住停下腳步,凝視著光幕,有股異樣的情緒在內心發酵。

  「真是漂亮的靈魂啊。」他忍不住讚嘆。

  走在街道上,繞進街道轉角內的小巷,推開酒吧「雪芮」的門。門上鈴鐺聲叮叮噹噹地響,發出和諧的樂音。女子聲音傳來,「歡迎光臨。」

  說話的應該是酒保,聲音聽起來很陌生,應該是新人。尤爾坐在吧台前,支著頭,卻不急著喝酒。

  女酒保給他倒了杯水。

  午後的雪芮人不多,難得安靜。如同尤爾罕見的沉默一樣。

  他陷入思索。

  也許這跟過去每一次爭吵一樣,沒什麼不同。

  某種程度來說,這確實是咎由自取──他不該帶著測試的心情碰觸由希的底限。由希之所以生氣,並不是因為尤爾跨越底限,而是他明知地雷在哪卻執意去踩,簡直就像是要證明自己的價值那樣……真是孩子氣。

  由希大概很難想像吧,在他看來,這是又一次的無理取鬧。

  如果被那樣認定,也沒什麼不好吧?

  尤爾無聲地微笑。

  他知道自己對由希而言很特殊,也肆無忌憚地炫耀這一點。

  由希這人看來溫和,但脾氣其實不好,看不順眼、討厭的事情特多,對於討厭的人,他一向無視或者用不易察覺的揶揄口吻嘲弄。可對於親近的對象,他用的卻是完全不同的標準。尤爾是由希唯一認同的朋友。

  對於父親的嘮叨、尤爾的打擾,他都非常寬容。尤其是對尤爾的耐性,甚至到了像是寵溺的程度。

  尤爾知道這一點,也對自己被重視感到很開心。大部分時間由希耐性很好,非常溫柔,少部份時間可就尖銳地讓人難以忍耐。

  水被一飲而盡。明明不是酒精,確有種微醺的奇異感覺。尤爾望著空蕩的酒杯發呆,構思道歉的開場白。

  「對不起」還是「我錯了」?

  「不會再犯了」呢?──啊,不過這好像不能保證。

  一個個想法被否決後,有人打斷了他的思考,「燄祭司閣下,今天要喝點什麼嗎?」

  尤爾不怎麼專心,隨口回答:「隨便,來點適合水之都的吧。」

  「那麼……就選『水沒都市』吧?」

  「調酒嗎?還真有興致!」

  「因為只有您一個客人啊。」

  尤爾抬起頭,看著她從櫃子內取出幾個瓶子,依序把材料倒入酒杯,白色基底的葡萄酒加上淡藍色的藍柑橘糖漿,將碎冰倒入,最後放上切片的萊姆裝飾。

  藍色漸層的酒令人聯想到海,大概是用了什麼魔法,碎冰排列成類似水之都的水晶階梯模樣。

  「確實是適合水之都的酒。」

  尤爾看著她專心的模樣,終於暫時忘卻內心的煩悶,微笑起來。

  「真漂亮。」尤爾帶著笑容抬起頭,「就跟妳一樣。」

  尤爾終於抬頭看她的臉,昏黃的燈光下,是一張近乎沒有表情的容顏。黑色頭髮,眼睛是深紅色,雙眼細長,沒有化妝,大概是因為視線銳利,給人一種凜然的氣勢。她穿著合身西服,黑髮隨意紮在腦後,給人一種精明幹練的印象。

  ──有別於冷靜地近乎冷酷的外貌,她白皙的臉上微紅,竟顯得手足無措,良久才慌忙道,「這是我的榮幸。」

  她看起來像魔族,身上卻有股熟悉的氣息。

  ……是精靈,也是魔族。尤爾漫不經心地舉起酒杯,輕輕搖晃,他帶著微笑側頭看她:「妳是精靈嗎?」

  她終於笑了起來,「是的。但我也有魔族的血統。」

  「真貼心。每個人都有這種服務嗎?」

  「當然不是。因為您是特別的。」

  尤爾含笑,這答案很不錯,卻沒多聽。

  他們的「特別」,就跟尤爾經常說的「我愛妳」一樣,毫無特別之處,也不存在特殊意涵。

  尤爾恢復笑容,「哎呀……真是令人開心!如果我認真了怎麼辦?」

  「這樣也好,因為我也是很認真的。」

  尤爾一怔。

  「您看起來不大好。」女酒保語調平淡,「如果願意的話,可以對我說說。不願的話,就讓我請你這杯酒。」

  有人願意聆聽本來是很開心的事,如果能將此刻的煩悶變為一次美好相遇的鑰匙,似乎也不壞?

  想到由希可能更生氣,尤爾也只好遺憾地放棄這個念頭。

  「沒什麼,就是惹人生氣了。在想應該怎麼道歉。」

  女酒保抿嘴笑了,「原來您也會害怕別人生氣啊。」

  「哈哈哈,當然會。不過要看對象是誰。」

  「不知道是哪家小姐,這麼幸運。」不算明顯的探究,很明顯想知道些什麼。尤爾沒有中圈套,「哈哈,對那傢伙來說大概是不幸吧!」

  女酒保一愣,「對方是男的?」

  「哎呀,我可沒說喔!」

  要道歉,又只知道哄女人的方法──又會想著,也許他根本不想聽他道歉。會冷著臉說「不要道歉,用行為做給我看」。

  這瞬間,尤爾突然覺得無趣起來。

  ──原來,他跟由希一樣沒有朋友。

  一直以來,尤爾有很多朋友,從神族、人類到魔族,王家子弟到黑市的情報販子或者乞丐。但沒幾個親近的,也沒有多少人知道他的事情。尤爾喜歡說話,碰到人什麼都可以聊天,但沒幾句真心。

  就算是身為「尤爾」的他,也只是蜻蜓點水地活在一些人的心湖,或者,就是無法抹滅的傷痛。

  太親近會想拉開距離,太遙遠又會想親近。

  鐘擺一樣、彈簧一樣。除卻死亡,沒有安定下的一日。

  「好想睡覺啊。」

  這麼說的時候,女酒保咯咯笑著,「御下真有趣。」

  「那是當然的。」

  若由希聽到他這句話,一定會很生氣。也只有他這麼快就知道休息的真意──意味著死亡──而且發自內心地替他擔心。

  名字不是真的,話語不是真的。連笑容也不是真的。

  「哈。」

  ──尤爾低聲笑出來。

  用虛偽的東西可以交換什麼呢?

  敷衍的言語,裝飾似的笑容,還有永無止盡的空虛。

  他盯著女酒保調酒,直到對方苦笑著問他要點什麼。

  「喂、妳叫什麼名字?」

  對方安靜了一下。那雙深色的瞳孔是讓人看不透的打量目光。

  「我是滄雨。」

  「哦,魔族首都的名字啊。為什麼會在水之都?」

  「一些私事。」她臉上掛著客套的笑容,這時候,就不該問下去了。

  尤爾聰明地不再追問。正要轉變話題時,被從身後抱住。才轉過頭,就被吻了,那是尤爾在水之都認識的第一個女人。

  帶著甜膩香氣的女性優莉。他討厭香水味,但不討厭投懷送抱的女人。

  「我們走吧。」她提出邀請,尤爾沒有拒絕。

  「那麼,滄雨小姐。晚安了。」

  他看見滄雨微微蹙著眉頭,說了「晚安」。

  不知何故,尤爾卻別過頭,裝作沒有看見。

  

お姉さん

  

  暫時忘卻煩惱,尤爾度過堪稱愉快的一夜。下床已是午後,順便在優莉家吃了午餐。與優莉吻別,目送優莉出門。正當他開始開始覺得無聊的時候,這才想起昨天跟由希鬧得不大愉快。

  ──去找他吧。

  

  海亞圖書館頂樓,是不公開的書庫,收藏許多珍貴書籍、也是學者們研究的地方,除此之外,還管理員由希的書房,自從拋棄「法潔瑪」之名後,由希就一直待在這裡,甚至以「海亞」為自己的姓氏。

  圖書館頂樓難得熱鬧,今天是魔法工藝師數十年一次的聚會,由水之都舉辦,開放珍藏的書籍,提供研究者翻閱。到處都是學者模樣的人,頂著花白頭髮或做或站,迷戀地翻閱架上書籍,恨不得把書中一切吞入腹中那樣專心。

  「……啊,又到了這個時候啊?」

  第一次知道由希,也是因為這個年會。

  尤爾站在書房前發起了呆,身出碰了門把,卻沒有立刻打開。

  ……怎麼辦呢?

  腳步聲從身後傳來,不需要回頭,就知道那是由希。對方在距離他三步之遙停了下來,尤爾回過頭,正好與由希互望。他滿臉疲色,扶著太陽穴,另一隻手抱著幾本字典厚度的書,看來有些不耐煩。

  尤爾略感尷尬,佯裝沒讀懂他壓抑的不快,笑著說:「……早安。」

  「已經下午了,御下。」

  由希他從尤爾身邊繞過去,由希已經走進房間。

  尤爾回過頭,卻沒能邁開腳步。他看見由希在書桌前坐下,

  「昨天很對不起。」

  不知道這個開場白到底好不好?尤爾有些不安。他站在門外,猶豫著該不該推門進去。

  由希抬起頭,很慢地嘆氣,擰著的眉毛鬆開:「為什麼站在那裡?進來吧。」

  ……這就沒事了?尤爾一愣。

  由希很平常的看書,像是什麼也沒有發生過。尤爾記取教訓,沒再吵鬧。許久,房間內只有翻書的聲音規律的響起。尤爾幾乎睡著了,眼睛半閉著。

  良久,由希和緩的聲音才打破沉默:「你今天特別安靜。」

  「……怕你生氣啊!」

  「啊,你說昨天嗎?」由希微微一愣,「怎麼了嗎?」

  「所以你沒生氣?」

  「怎麼沒有。」

  由希唇畔掛起笑容,「知道就好。」

  兩人在書房內談天,聽由希講人偶工藝的年會。

  那些老學究帶著崇敬的聽由希提起尤爾──燄聖皇代言人那吶!頭髮花白的活化石雙手合掌,一臉敬畏。

  由希側過頭看他,顯得很愉快,「很有趣不是嗎?」

  尤爾跟著笑出來。

  那年的年會,由希提出的是關於「靈魂魔法」的理論文章。尤爾雖然是高階魔法師,一向對魔法理論沒興趣,也沒有深入思考。

  

  日子慢慢地過去。

  尤爾在水之都待慣了,慢慢地,很少去思考離開的事情。彷彿想彌補失去的千年那樣,旅遊,回水之都偶爾去見優莉。每次回水之都,由希身邊都是不同的女性──這人大概一輩子都不能結婚吧?

  某次拜會水之都王亞瑟之後去找由希。他還在研究靈魂魔法,聽見尤爾到來,他停下書寫的動作,抬起頭:「我要訂婚了。」

  尤爾一愣,「哇……真的?真不可思議,沒想到亞瑟也這麼守舊。」

  「他是沒有做,妻子是我自己選的。」

  「咦……?」

  「真的……你這傢伙,那是什麼眼神啊?」

  短暫驚愕後,尤爾猛然起身,對由希伸出手:「給我請帖!」

  「會給啦!又不是明天結婚?你急什麼?」

  由希抱怨著,卻真的拿出了邀請函:「父親讓我給你,請你務必列席。」

  尤爾迅速接下,仔細地看了那封信。水之王亞瑟的筆跡,上面的鋼印也是真跡,這並不是玩笑。

  「堤葉.馬羅……誰啊?」

  由希微微笑,「想看嗎?」

  尤爾點頭如搗蒜。爾後,由希讓尤爾跟著去了水之都的學校、並且遠遠地見到了由希選擇的妻子──堤葉.馬羅,沒聽過的姓氏,估計是沒落貴族。跟由希過去交往對象相比,外表並不算突出。真要讚美,也只能說清秀而已。

  窺探過後,酒吧「雪芮」內。尤爾一臉嚴肅地看著由希,「你到底在想什麼啊?」

  「什麼意思?」

  「不會魔法、長相普通、胸圍普通,不過身高跟你還挺合適的。」說完頭部遭到重擊,尤爾鍥而不捨繼續說:「以血統來說,幾乎是貴族的底端。真要選,你不選若伊就算了,多琳有什麼不好嗎?」

  由希若無其事道:「我不想要跟太喜歡我的人結婚。」

  聽他這麼說的時候,突然有種奇妙的感覺。

  原來他對若伊跟多琳表現的溫柔,都只是真摯的逢場作戲。

  「……原來我們還是有共同點的。」

  由希聞言笑了出來,「是啊。」

  裝作很享受的樣子,卻從不說真話。

  似乎有點理解了。

  一個不喜歡、也不討厭,沒辦法加分,也不會為自己扣分的女人。單純守本分,能夠輕易唬弄。就算哪天有了愛人,也不怕因此受到算計的對象。

  以由希的性格來說,這確實是最好的對象。

  只是,這對多琳、對若伊,甚至對那位馬羅小姐來說,都是很殘酷的。女人想要愛,但是這個人只認為情感是一種負擔,所以亟欲擺脫。

  真是有夠任性又自以為是──這一點,跟我完全一樣。

  尤爾忍不住微笑起來。

  「不要太欺負她啊!那個馬羅小姐。」

  「我會的。」由希頓了頓,「大概。」

  他們的戀愛觀、道德觀,某些放面來說極其相似。尤爾處理情感的方式也大抵如此。他在水之都認識很多女人,跟他們上床,但從不談感情也不講愛。

  打從一開始,尤爾就刻意表現得毫不在意,也不特別溫柔──比起平常女性至上的紳士風度,甚至顯得特別輕佻。

  他引誘她們,卻不說謊,死不提愛。

  每每被人打巴掌,哭著說「我恨你」的時候,除了厭煩其實沒有太多情緒。他並不是第一次弄哭女人,也沒有討好她們的意思。若對方把他看得太重要而有所期待,對他來說反而很困擾。

  

  不知道為什麼,尤爾想起雪芮的精靈酒保。他好幾次繞去酒吧,卻沒看到那個混血的精靈女子。直到由希結婚後,才在優莉的家裡看見她。

  ──那是他第二次見到滄雨。

  一頭長髮隨意批散,沒有化妝。

  看到尤爾時,她僅微微點頭,沒有打招呼。比起初次見面的溫柔,這次的反應冷漠很多。尤爾知道原因,卻不放在心上,「晚安,滄雨小姐。」

  「……咦?你們認識嗎?」

  「御下是雪芮的常客。上次去的時候,跟御下交談過。那天妳還把她帶回家了,不是嗎?」滄雨輕描淡寫,優莉才紅著臉說,「哎?妳都看到了?」

  「是的。優莉……非常主動呢?」

  滄雨笑得曖昧至極,「這麼說,我是不是應該識相點離開了?」

  他又嗅到那股讓人不舒服的濃郁香水味。

  滄雨單手支頭,帶著些許倦意。但優莉似乎沒注意到,「好啦,對不起嘛。再一次就好。」

  尤爾感到好奇,忍不住用魔法窺視她的情緒。

  意外的,雖然滄雨表現的很平靜,但她不大高興。

  而且那不高興中帶著幾分嫉妒在內。

  滄雨甩了甩頭髮,從椅子上起身:「我有哪一次不讓的?」這話似乎有兩個意思,但優莉沒聽懂,笑著跟滄雨說了謝謝。後者臉色僵硬地說了「不會」。

  尤爾沒有說話,在她關上門時輕聲說了「謝謝」。只有擁有精靈血統的她能夠聽見的音量。她裝做沒有聽見,悄聲離開。

  簡直像是落荒而逃一樣。

  他望著滄雨離去的背影,突然好奇起來。

  如果這時候追上去會怎麼樣呢?

  ──換來一生的束縛或者是幸運呢?

  怎麼樣都無所謂吧。

  尤爾挑選女人,卻往往選了他不喜歡的那一個。這樣要讓她受傷時才會無所顧忌。才不會眷戀世界讓靈魂在世間徘徊遊蕩。

  很累了,想要找個人擁抱,卻不想要愛情。

  「真像小孩子呢。」

  他在親吻優莉的時候低低笑出來。對方不明白意思,但沒有不高興。

  他喜歡優莉不追究。

  由希說過優莉頭腦不聰明,但尤爾就是喜歡她不聰明這點。尤爾跟由希是朋友,他大多數特質尤爾是不討驗或者欣賞的──最討厭的,就是聰明這一點。

  

  **

  

  由希研究靈魂魔法非常順利──或者說有些順利過頭。

  每次看由希的假設以及實証,尤爾都感到很可怕。他選擇的假設有很高比例是正確的。以靈魂魔法而言,他從宗教角度切入,研究描述死靈魔法的禁書,開始理解生靈、覺靈以及死魂的存在。

  他甚至察覺了「魂師」與「死靈法師」的共同點。

  「據說,世界上專精靈魂的組何與分割的人。有一些人為了死亡沒有遺憾,會將自己的靈魂分為主靈與副靈。一旦本人死了,副靈會繼承主靈的記憶,完成他生前未了的心願。」

  由希說著,抬起頭。

  「據說雪之谷的神主製作了蒂法妮瑟公主的人偶,讓人偶承載她的靈魂獲得永生。根據傳說,我想我們水之都的蘭茵也是水神凜死去之後,他的靈魂回到故居,為了守護被惡水淹沒的故鄉,成為守護水之都的結界。水之都的子民受到凜的影響,成為與水元素親近之人,所以有了這樣的頭髮。」由希說著,微笑起來,「聖典對於凜離開天人之境以及武聖皇引發大戰都沒有明確描述,這部份令人很在意呢。」

  尤爾笑不出來,甚至不能假笑。

  「你什麼時候對神學有興趣啦?」

  由希說:「我對神學沒有興趣,我有興趣的是傳說本身。」

  看見他如此坦然的表情,不知何故,深埋在內心的恐懼重被翻起來。

  那天尤爾罕見地做了夢,夢見他以燄為名的時候。他親手殺死凜。看見他掙扎痛苦地回到故鄉,凝視他消散地生魂在故鄉的海域徘徊,帶著怨恨地凝視著他。

  那雙金色眼眸堆滿憤怒,憎恨,惱怒。

  「……我不會原諒你。」他這麼說。

  ──即使這已經是數千年之後。

  胸中梗塞著,空氣變得稀薄了嗎?為何覺得難以呼吸?

  什麼都不對勁起來。

  尤爾向由希道別,回到雪芮。

  悲傷埋葬在時間之下,經過千百年跟眼淚一起釀成風味特殊的烈酒。

  喝酒但是卻益發清醒,在那裡又看見滄雨。看她強打起精神微笑著,稍微有些心疼。但是,這種程度的傷口,很快、就可以好起來了吧?總比傷口放在心裡,無法痊癒。擁抱著傷口像孩子一樣渴求溫暖。

  搖搖晃晃的走出「雪芮」,被什麼人扶住。

  抬起頭,看見由希。

  ──突然好想說些什麼。把什麼都說出來也好。

  為什麼你討厭我?為什麼你不記得我?還有我好難過,我很難過。

  千年前學不會道歉,千年後依舊用漠然自我保護。

  彷彿察覺了氣氛異樣,由希的語調特別溫和:「你怎麼了?」

  「我啊,真的……很討厭我自己。」

  由希先是詫異繼而沉默。

  在期待他問與不問下,時間悄悄流逝。

  頭痛的感覺並不算嚴重,他還是讓由希扶著他。感受他略低的體溫,如此一來,沸騰的情緒似乎能稍微冷卻下來。

  由希陪著他坐在廣場的噴泉外,不發一語。很久以後,他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

  「你被女人甩了嗎?」

  一句話破壞氣氛,尤爾扔了火球過去但失了準頭。由希看好戲的笑容格外討人厭,「還惱羞成怒。對象是誰?很漂亮?」

  「我才沒有被甩!」

  其實他真正想問的是「你討厭我嗎」。

  就算由希表現的再明顯,那種若即若離、抓不住的感覺讓人不踏實。

  像是喝醉的人說自己沒醉一樣,毫無說服力。由希笑著摸他的頭,尤爾想閃但閃不開,暈眩感讓自我厭惡的感覺稍稍褪去。後來乾脆不躲了,由希卻像是覺得無趣了,不再鬧他。

  尤爾抬起頭,仰望月光。冷冷的月光穿過蘭茵,落在他們身上。

  由希站了起來。尤爾抬起頭,看著他的背影。

  「不管發生什麼事情,不管重複幾次,我會等你解釋,然後原諒你。」

  「騙子。」

  「我是說真的。」

  尤爾咧著嘴笑開來,「你這個騙子。」

  「我是說真的。至少現在是真的。」

  由希對他伸出手。尤爾遲疑著,握住他伸出的手站了起來。

  「我們回去吧。」

  

依賴

  

  優莉是尤爾在水之都交往的第一個人,也是最早分手的對象。

  分手的原因是腳踏多條船被發現了。後來優莉哭著找尤爾時,他正好在由希家裡,被管家擋在外頭,哭聲連由希也注意到了。

  「不安慰她嗎?」

  「這種時候安慰,只是給人不必要的聯想罷了。」

  尤爾拿起一顆葡萄,帶皮吃了下去。

  堤葉看起來很不認同,由希卻什麼也沒說。

  他聽見偷偷堤葉抱怨尤爾冷漠,由希卻說,愛本來就是如此,總有方付出較多。

  「……那麼,我們也是這樣嗎?」

  由希安靜了下來,這答案關係到由希今晚的晚餐該在那兒吃。

  「是的,這世界上所有人都是這樣。親情,愛情,友情。愛的本質就是付出與獲得。」

  尤爾抱著看好戲的心情偷聽他們的對話。

  「我知道妳付出很多。但是,這付出並不是我求來的,而是妳心甘情願去做的。如果,妳的付出只是想要得到回饋,那我可以還妳。可是,這就不是愛,而是交易。」

  「……難道我不該要求回應嗎?」壓低的聲音帶著幾分不悅,如果這答案處理不好,由希十之八九得接個巴掌。

  尤爾壞心的非常期待。

  「這是很普通的事情,唯一的錯誤就是妳找錯人了。」

  「連說謊也不願意嗎?……」

  「如果我對妳說謊,那是真正的不尊重。」

  堤葉嘆了氣,轉頭離開了。就聽見由希帶著揶揄的口吻說:「尤爾,要聽的話大方點,如何?」

  轉頭看見由希笑了,突然覺得他有點可怕。

  「你不喜歡她的話,為什麼要跟她結婚?」

  「我沒有不喜歡她。」

  「那剛剛為什麼那麼回答?」

  「在我學會該怎麼回應之前,我只會那麼回答。」

  「啊?」

  後來,尤爾才終於明白,那是曖昧地解釋他對於付出愛的不習慣。

  

  但跟優莉分手後,尤爾變得少去雪芮,大部分時間都留在皇宮裡,再不然就是受委託給水之都的侍衛進行魔法訓練。

  日子一成不變。

  他跟著由希去學校,看著他的魔法以不可思議的速度進步。

  從之前被追殺重傷到現在繼承了水之都的月牙,完美的重現了水神殿的結界。雖然實力很不錯,但缺少實戰經驗。

  每次看他用魔法,總會覺得可惜──讓這種人當國王真是太可惜了。

  最近,他甚至在水之都的圖書館找到了一部分燄聖皇的史詩,著手進行解讀。尤爾偶爾會幫忙,但大部分時間是負責誤導他。

  看著由希,尤爾經常會想,由希並不是凜,這麼想著太一廂情願。

  就算他有凜的記憶、他能感受凜的情緒,但他終究不是凜。凜已經消失了,站在這裡的是叫做由希的神族。

  那兩個人很早就從永生的詛咒裡逃開,只有他一個人仍死守著記憶不放。但否定由希是凜,從基本否定了他的存在,否定了這千年。好幾次鏡子,覺得自己只是做了個夢。其實燄從不存在,他的痛苦、喜悅或者悲傷都不存在。

  能夠休息的地方也不在。

  就連死亡,也是等不到的奢侈。

  「如果哪天我不在了,你會來我的墳前嗎?」

  某一天這麼提問了。那是在宴會上,由希皺著眉頭,遞給他一杯酒,「不要問沒有意義的問題。」

  「為什麼沒有意義?」

  「除了我以外,還有誰會去?」

  同樣的問題問過好幾次了,也不斷從由希身上得到相同的答案。

  尤爾很明白自己在做什麼,想必由希也明白。

  但他從不點破,耐心像是不會用盡。

  那麼,在結束之前,就暫時什麼也不想吧。

  

  漸漸地,有種融入水之都的錯覺。

  待在精靈森林數百年,也未曾得到這種安定感。

  時間過得很快,待在水之都也有十幾年了。中間也離開過好幾次,但覺得無聊或者想休息就會不自覺回來。

  而由希的書房也總是開著的,迎接不知何時到來的歸人。

  在這段時間內,尤爾跟著由希去學校,看到他在學校的優異表現。他連炫耀時,講起話來都是淡淡的,「做什麼事情都很簡單,找不到對手,感覺很無聊。」

  這段時間內,由希結婚了、與妻子堤葉的感情時好時壞。之後,跟若伊終於正式分手。期間,尤爾見過攝政王多琳與法卡斯,他們姊弟對由希的態度很微妙。多琳很明顯喜歡由希,但由希表現得很冷淡。

  法卡斯沒多琳那麼直接,但期待的視線非常明顯。因為尤爾是由希的朋友,也連帶對他抱持一種盲目的好感。直到被這孩子看到受不了,尤爾特認真地拍他肩膀,「小子,你這麼崇拜他,是因為你把他想得太好了。」

  法卡斯不理解,但也沒提問。尤爾覺得無聊,就沒跟他繼續說話。

  第一次見到法卡斯,感覺他跟由希很像。但相處久了,發現兩人是完全不同類型。由希會因為沒有嘗試過,而興致盎然地往前進。而法卡斯面對新事物的選擇是,停下來。然後在原地徬徨。

  很多事情,光看結果沒有意義的。

  同樣是貴族的由希與法卡斯,前者總有天會離開水之都、而後者,將永遠被這個藍色的水沒都市束縛吧?

  仰望著天空的時候,有時候也會想,也許這樣下去也不錯。

  不去多想,但也不付出。

  任性地跟所有人拉開距離,只是害怕受傷、自我保護。

  就算是說謊也好。

  有人願意對他說「我原諒你」,犯錯這件事情就不那麼可怕了。

  他想起亞瑟說過由希很依賴他。

  這個詞或許有些沉重,由希的依賴並不是心靈上的,而是把他當作聽眾那樣傾訴,少了他或許會有些失落,但對他本人不會造成影響。

  然而,尤爾對由希的依賴卻有些不同。不諱言的,由希對尤爾來說很特別。跟他相處,像是回到了過去與凜相伴的時光,彌補了一些罪惡感。但他比任何人更清楚,由希並不是凜。就算亞瑟也認定他是最接近凜的人,他依舊不是凜。

  凜很久以前就不在了,他尋找的救贖並不存在。

  但他找到了由希,終於作為人類好好地活過了一次。

  

  直到很久以後,他才終於想到離開。晚餐時對由希說「我差不多該回去」,由希以為是平常例行的回族裡探視,順口說了「路上小心」。

  「不知道下次會什麼時候再來。」

  這句話終於喚回了由希的注意。

  「還真是突然。」

  「是啊,我也是剛剛才想到。我在這裡待得也夠久了,而現在的你已經夠強了。強到足以作我的對手。」

  這對燄祭司而言,已經是最高的讚美了。

  由希很不滿意,「但這程度遠遠不夠。」

  「啊,也是。憑你還差得遠呢。」

  「那……」由希欲言又止,搖搖頭,「路上小心。如果有機會的話,我會去精靈森林看看的。」

  「再說吧。就算去了,我也不一定會在。」

  「是嗎?」

  談話很隨便結束了,隔天離開的時候,由希沒有送他。倒是堤葉來了,顯得很不捨。說著「有空請經常過來」之類的話。

  「啊,也不是有空的問題啦。不過,我很高興。」尤爾啞然失笑。

  明明表現出一副情敵的模樣,分離時倒是哭得很坦率。

  女孩子就是這一點可愛。

  「再見了。」這麼說著。

  尤爾沿著階梯往上行走,脫離蘭茵之後,回頭望。路的盡頭能隱約看見神殿。

  神殿祭壇上,他看見有人站在那裡,往這裡凝視。

  ──是由希吧。沒有原因的這麼想著,對那個方向用力揮手。

  「再見了!」

  這麼大喊,那個方向的人緩緩舉起手。像是說了話?但細碎的話語聲被水波打亂了。尤爾大笑著揮手,直到累了才離開。

  「謝謝你。」

  原本應該到這裡結束了。

  由他喜歡的方式展開,在他選定的地方結束。

  但是,命運女神一向不眷顧他。回到水之都之前,又繞去了光聖皇的神殿、最後才慢吞吞的回到精靈森林。

  因為離開太久而被唸了一頓。

  尤爾左耳進右耳出,不想被找到就躲在神像上面睡覺。

  ──直到被呼喚聲叫醒。

  「尤爾,該醒了。」

  本來是沒有意思醒來,但他認出了那個聲音。是瑪琳。

  從神像上探頭,她站在那裡,仰頭看他。

  她比上次見面的時候看來蒼老許多,唯有一雙深綠色的眼睛依舊炯炯有神。

  「我回來了。」

  她先是皺眉頭,像是想說話教訓。但是很快就心軟了,「歡迎回來。」

  尤爾俐落地爬下來,伸手想擁抱的時候被她輕巧地避開了。他們各自坐在噴泉外,坐得有段距離。

  「這次去了哪裡?」

  「水之都。我認識了那邊的王子。」

  尤爾隨意說了一些在水之都的事情,但避開了重要的部分沒說。瑪琳一直很認真地聆聽,直到太陽慢慢落下,她才說了應該回去。

  「難得回來,要不要去看一下特羅斯?」

  「……啊,他沒離開嗎?」

  「正好回來。」

  那天他到了瑪琳家吃了晚餐,見到了特羅斯。

  特羅斯是瑪琳的兒子,她一直獨立照顧他,不依賴其他族人,但卻從來不以母親自居。特羅斯比上次見面時長高一些,但依舊孩子氣,也不怎麼說話。看到尤爾來訪,顯得很高興。

  他們交換了一些旅行心得,瑪琳一直沉默著沒有說話。

  夜晚尤爾離開時,瑪琳來送他。

  「妳還在生我的氣嗎?」

  「不,沒有這回事。」

  隨著年紀的增長,越難看懂瑪琳的表情。她看來冷靜自持,卻不知道是正忍耐著、或者真的如她所言毫不在意。

  尤爾轉過頭,不去看她。

  「那妳為什麼要避開?」

  「這是女人的自尊。」

  尤爾忍不住微笑起來,搖搖頭,「那麼,我的願望呢?」

  「你等待著的人還沒有找到。在那之前,我會看著你。」她說,那語調與其說是冷靜,不如用漫不經心來形容。

  他給了她太多傷害,在此刻道歉也毫無意義。

  永遠之類的謊言顯得很可笑。

  她從身後輕輕抱住他,「你要好好保重。」聽見這句話時,再也忍不住了,尤爾轉身抱住,並親吻了她。

  這舉動換來她憤怒的巴掌。

  臉被打偏過去,火辣辣的痛。但是比起疼痛,讓人難過的是她的溫柔。正要說些什麼,看見她咬著牙哭了。

  「拜託、拜託你……不要再這樣了,真的。尤爾,我是還愛你,但是,你這個人並不是讓人愛的。」

  他想說些什麼,卻說不出口。

  只能看著門在面前猛然關上,發出「砰」的一聲。

  「對不起。」

  像是逃避罪惡感的這樣說著。

  可悲至極。

  

あなたは誰?

  

  尤爾跟瑪琳認識了幾百年,從「尤爾」很小的時候就認識了,一直受到她的關心。她可以說是精靈森林中,唯一對他有所了解的人。

  在成為燄祭司之前,尤爾的髮色讓他被其他族人疏遠。

  雖不至於歧視,但是過得並不算很好。

  沒有人願意有系統的教他魔法或者防身的武術,雖不至於餓死,但也沒有可以依賴的對象。

  千年後第一次睜開眼睛的時候,看見了他的召喚者。站在面前的灰髮少年,對於生命毫無眷戀,強烈的死的渴望召喚了沉睡於聖樹希利斯的火神。

  ──俯視著跪在面前的少年。那雙深綠色的瞳孔去意堅定。

  燄微微瞇著眼睛,看著他:「你為什麼召喚我?」

  「我想要力量。」

  火神輕蔑地笑了出來,「哦?要以什麼為代價?」

  少年的眼神,彷彿燃燒著火焰。復仇之火。

  「這副身體,這個靈魂。」

  「我不是死神,無意索求你的靈魂。精靈啊,你這副身體活不了太久。擁有力量的話,想要保護什麼呢?」

  「心愛的女人。」

  燄低頭端詳了少年的臉,後者被他看得惶恐,連呼吸也小心翼翼的。

  過了很久,燄突然的爆笑出來,「哈哈哈哈哈!你這小子,如果今天不是我,而是其他十二神的話,你早就死了。」燄咧嘴笑了,「但是對我來說,男人為心愛的女人去死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好吧!那我就完成你的願望吧。」

  火神接受了尤爾的記憶與願望,把他的靈魂儲存在右眼,並用魔法掩飾左眼的紅色──作為灰色的精靈重生。

  他試著活動身體,跟他想像的一樣,幾乎沒有鍛鍊過,稍微奔跑就會氣喘吁吁,只能用精靈魔法。

  而且,最大的限制不只這個,而是壽命──如果估計得沒錯,這副身體的壽命大約是六百歲附近,沒辦法跟一般精靈一樣活上千歲。

  而少年的願望很簡單,是拯救即將作為祭品獻給火神的女性,瑪琳。

  他踏上階梯,走向祭壇中央。

  瑪琳裸身跪坐在魔法陣的中央,表情虔誠。

  魔法陣四周站著四個紅髮的精靈,是現任的火神祭司。其中的女性最早發現尤爾,「你來做什麼?給我退下!」

  「該退下的人……是妳!」

  隨著語音結束,強烈的火焰波衝擊。面對突如其來的攻擊,四名守護者迅速擺出陣勢,但發覺無法輕鬆接下火焰後,臉色漸漸變得難看。

  在不止息的火焰中出現的是面無表情的瘦弱少年。上身浮現出深紅色的紋路,瞳孔變成鮮豔的紅色。

  女祭司撐著用手杖指著他,「你到底有什麼目的?」

  燄──或者說是尤爾──低低的笑出來,「我?」他輕輕一揮,火舌竄出,她閃避不及,只有跪下,「就憑妳也想質問我嗎?」

  瑪琳睜開眼睛,看見尤爾顯得很慌張。

  「尤爾,你在做什麼?快點下去!不要惹火燄祭司,他們的言語就是燄聖皇的代言……」

  「嗯?火神的祭司嗎?」

  尤爾嘲謔的笑了起來,目光隨意地在四人身上掃過去,又笑了出來,「就你們幾個,也想當我的代言人嗎?別開玩笑了。」

  「就讓你們看看……真正的守護者該是什麼樣子的!」

  他邪氣的笑出來,一個響指,身後出現冒著火焰的十幾名戰士,有男有女,頭髮都是深紅色的。他們上身赤裸,圍繞著的火焰作為服裝,作為裝飾與服裝圍繞身軀。手持的紅色大刀上冒著紅色火焰。

  他們在尤爾的面前跪下,動作整齊劃一。

  他隨手指了兩個人,「你們兩個,給他們點顏色瞧瞧,但不能殺。」

  「是,陛下。」

  如同冥王部下擁有死神那樣,火神燄的身邊最出名的除了坐騎赤龍「炎帝」以外,最有名的就是紅色的狂戰士,人稱「燄之子」的衛兵。

  他是天人少數民族的一支,火焰的繼承人,以火焰為食,只效忠燄聖皇。幾個燄祭司中,也有少數見過這支衛兵,看見尤爾支使火神的衛兵,戰意全失。

  ──但歉意來得太晚。

  沒幾下,他們被殺的渾身是血地躺在地上,後方才終於傳來懶懶的聲音:「好了,可以住手了。」

  他們被抓住,強迫跪在尤爾面前。

  瑪琳已經被釋放,身上套著尤爾的衣服,顯得不知所措。

  「你們幾個為什麼說謊?我從來不可能渴求人的鮮血。」

  他們沒有回答,但燄從他們的心虛找到答案。

  「真是可惜呢。偽造神諭,只有……」他抬起手,站在他們身後的燄之子亦舉起紅色大刀──隨著燄手往下的動作,一揮。

  四顆頭顱落地,無頭的屍體,血如泉湧。瑪琳臉色慘白,血腥味讓她感到暈眩。這時候,「尤爾」笑著轉過頭,「好了,沒事了。」

  瑪琳一驚又要跪下,卻被他阻止,

  「今天的事情不能告訴任何人。明白了嗎?」

  瑪琳用力點頭,滿臉驚懼。那是他看慣了的神色。

  完成了首要目的之後,覺得沒事可做。尤爾回到了居住的樹洞,找了個舒服的角度睡覺。醒來以後,看到瑪琳已經等在外頭。他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說了早安。就算意識不大清楚,依舊清楚看到她深深皺眉的表情。

  「怎麼了?」他伸手挑起她的下顎,瑪琳沒有避開,但臉色不大好看。

  尤爾不以為意,湊過去吻了她。她的表情僵硬,「你是誰?」

  「嗯?我嗎?我是尤爾啊。」

  「不,你不是。」

  尤爾微微瞇起眼睛,單手支著頭,「哦,我知道了。他應該是……這樣?」他閉上眼睛,又重新睜開。

  臉上的戲謔與傲慢消失,他模仿著記憶中少年的模樣,偽裝得膽小又害怕。

  「瑪琳姐姐,為什麼又生我的氣?」

  瑪琳一怔,微微瞪大眼睛。像是再也分不清了。

  她默默地流淚,搖搖頭,「你不是尤爾,你不是。」

  火神冷漠的目送瑪琳離去。隔天她還是出現了,送來食物與族長的口信,「聖皇,父親想要見你。」

  尤爾輕蔑地笑了,「哦?想見我,就叫他過來。沒有我過去的道理。」

  不久後,精靈族的現任領導人來了。

  在他的面前跪了下來。

  「好久不見了,尼爾菲。」

  

  火神燄取代了「尤爾」,在精靈森林開始新生活。

  精靈們歡迎這位強力的祭司到來──除了瑪琳以外。她對尤爾的態度一直很微妙,不是討厭但也不大喜歡?

  燄慢慢明白,要在這世界活下去,裝作隨便的樣子更適合。

  他偶爾還是會顯現出原本的性格,但用隨意的玩笑取代了命令。大概就是那時候開始,瑪琳對他的態度開始好了一些。後來問起來的時候,她笑著說,「現在的你才是我認識的尤爾。」

  看見她笑著替他擦頭髮的時候,突然起了壞心眼。

  「……是這樣嗎?」

  他低聲笑出來,然後湊上去吻她。去脫她衣服的時候她沒怎麼掙脫,她甚至笑著回應他的親吻。真搞不懂這女人啊。

  這麼想著的時候,她不久後就消失了,數年後回來的時候帶著個孩子。

  「真是大膽,你這女人。」

  瑪琳沒有理他,從那天開始不跟他說話。教那孩子說話的時候,告訴他:「你的父親已經死了」。

  這麼說嚴格上也沒有不對,但是怎麼聽都覺得不悅。

  他們表面上像是戀人,但關係非常僵硬。

  瑪琳很關心「尤爾」,關心的並不是燄,這讓他覺得很厭煩。

  因為覺得煩躁而離開精靈森林不斷旅行,認識了很多女人,跟他們玩樂然後、刻意帶著香水味回到瑪琳那兒,笑著對她說「好久不見」。看見她咬著牙,強忍住憤怒的說「歡迎回來」,就會有種報復的快感。

  在碰觸的時候看見她抗拒的神色,突然覺得意興闌珊。

  連那份貓捉老鼠的樂趣都消失了,徒留煩躁感。唯一讓他稍微感到愉快的是與瑪琳的孩子,特羅斯。

  他跟瑪琳不一樣,性格溫和很多,不喜歡紛爭、對事情總有些事不關己。

  不討厭那孩子,但是看著他,總會聯想起當時少年那張懦弱卻神采奕奕的模樣。就是那樣渺小的人類也有強烈的願望,不論付出什麼都想要保護的對象。但他很壞心。學著那孩子的模樣,讓瑪琳慢慢地無法分辨面前的究竟是誰。

  卻在事後嘲笑著她怎麼樣都可以喜歡。

  「真可憐啊。」

  不顧限制地使用魔法,在大陸上瘋狂地尋找、想要變強。雖然與過去實力差距依舊很大,但經過了數百年、慢慢能夠使用大部分的魔法。

  「有一天,我會把你的尤爾還給你。」

  他曾經對瑪琳這麼說。她苦笑著,並不顯得開心。

  「不,就算是您也做不到了。」

  維持著愛或者不愛之間曖昧的關係,再近一步就能夠碰觸到。

  但沒有人會再靠近了。

  再靠近,碰到只會感到痛楚。滲著血,傷口結痂了,但永遠好不了。

  「不論如何,我都會一直在這裡看著你。」

  不知道為什麼,胸中感到些許疼痛。

  已經分不出是誰的痛苦了。

  是尤爾的呢?還是燄的呢?

  也分不清愛著的是誰了,分不清對瑪琳的愛是誰的了。

  是尤爾的呢?還是燄的呢?

  事已至此,還有釐清的必要嗎?

  離開的那天,他去拜訪了瑪琳。她還在睡。尤爾坐在床邊,手指沿著她的面頰往下滑。摸到她臉上的皺紋,沿著嘴唇往下劃。

  她因為打擾微微瞇起眼睛。正要說話時﹑嘴唇被輕輕點住。

  尤爾低聲說了「再見」,逃跑似的離開了。

  回過頭,看著精靈森林那沒有盡頭的樹海。已經回不去了。

  往前看卻哪裡也到不了。

  路也許早就堵死了。裝作不在意的樣子,在這片死去的土地上尋找記憶的灰燼又是為了什麼呢?

  「哼,真是討人厭的傢伙啊。」

  

  由希跟尤爾一樣跟很多人交往,但他們的做法跟喜好有決定性的不同。

  尤爾沒什麼道德觀念。

  就算兩人經常在一起、固定約會,只要沒有一方告白,就不算正式交往。所以他會一次跟很多人約會,一次跟很多人上床,被質疑時也理直氣壯地聳著肩,「那你就不要喜歡我。」

  由希的作法有些奇妙。

  他在與人的交往中,試著成為對方理想的對象。

  學著買禮物、吵架、接吻或者上床,每一件都像是學習。

  就算被說討厭、被說喜歡,對他而言都很新奇。他曾經跟人吵架後,笑著對他說:「原來心痛是這種感覺」,講得尤爾毛骨悚然。感覺被冒犯的同時,也清楚明白,他並不畏懼受傷,或者說也很享受痛苦。

  尤爾突然想起他們初次見面的時候。

  互相討厭到現在的默契,中間也吵過不少次、打過不少次架。

  但他們總是會聯絡。

  尤爾從不報告自己的行蹤,不論對族內甚至是瑪琳都一樣。

  唯有由希,他會主動告知自己的去處。像是被制約了一樣。

  只要他這麼做,那麼,他可以隨時找到由希。只要想跟他說話可以透過魔導具。百年來,很多人來來去去。

  唯有由希在認識他以後還留下來。

  真是太好了呢。

  死的時候,不會是一個人了。

  至少,有一個人會記著自己。會在墓碑前流淚。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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