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險者01-第七話、騎士少女與少女的騎士

  狄蘭閉上眼睛,讓自己陷入深沈的休息。

  一切都很模糊,風聲、日月光以及熟悉的水聲彷彿來自遠方。強迫凝聚的意識漸漸朦朧,與水元素合而為一。

  他感覺自己就像水元素的一部分,隨著波浪在世界流浪。迷糊間,他看見左手手心印著的契文。本以為自己會很生氣,比起憤怒,心中更感到悲傷。

  離開克洛托之後,時間感一下子變得很模糊。

  不知道過了多久、也不知道是白天或黑夜,精靈凝視著天空。

  他突然感覺到某個東西。那東西的氣息很讓人舒服,靈魂的氣味異常甜美,與精靈極為相似,卻並非精靈。

  從他的靈魂中,感受到對方開放且友善的態度,一股親切感油然而生。

  我知道你。

  精靈沒有回應。

  那個東西呼喚著他:「狄蘭?」呼喚著由克洛托跟自己決定的名字。有雙手碰觸他的額頭,溫柔卻有些遲疑。

  「狄斯蘭斯,我是琳雅。回答我好嗎?」另一個聲音說。

  明明是第一次聽見,但是,狄蘭卻覺得聲音異常熟悉。

  狄蘭感受到一股熟悉的波動,直接撼動靈魂。

  他帶著些許猶豫,睜開眼睛。

  映入視線中的,不是期待看見的那頭刺目紅髮紅眼,而是曼德爾。

  一頭黑髮微微下垂,綠眼睛正用擔憂的眼神俯視著狄蘭。他身邊那看似女性的精靈卻直接進入海水,湊近狄蘭。

  「狄蘭,跟我走吧?」

  曼德爾對狄蘭伸出手。狄蘭面無表情地盯著他,故意讓他的手僵在空中很久,傲慢地挑起笑容:「憑甚麼?」

  「我來找你回來,一方面也是為了克洛托的事。」

  「我只是給他一點教訓。話說回來,這跟你有什麼關係?」

  曼德爾態度出乎意料的輕鬆。

  「嗯?當然一點關係也沒有啦!我是說,我們就聊聊,你不高興我就走。這樣好嗎?」

  「就是說!別太快生氣嘛。」

  外表看起來像是女性的精靈插嘴,一頭赤色頭髮如火焰般燃燒。她的力量跟曼德爾十分契合,狄蘭很快認出對方的身份。

  那是忘卻之詩的琳雅。

  「我說狄斯蘭斯,你就稍微忍忍吧!曼德爾也跟你有約定,也是人類的精靈王。他是人類跟精靈的仲裁,一定能給你滿意的答覆。」

  曼德爾脫下靴子扔到一邊,雙腳放入湖中,毫不在意高貴的長靴染上污泥。

  狄蘭正好無聊,終於現身──以巨型史萊姆的模樣。曼德爾先是一愣,接著發出笑聲,「哈哈哈哈!這擬態真是太完美了,我喜歡!」說著比了個拇指。

  史萊姆狄蘭歪著頭。

  曼德爾在身邊的位置拍了拍,狄蘭刻意在稍遠的距離坐下。對方絲毫沒有被拒絕的窘迫,狄蘭斜眼看他:「你來找我做什麼?」

  「別露出那種表情啦!我對你們之間的爭執毫無興趣,但是,伊文難得拜託我,我也只能答應。除此之外……」

  「除此之外?」

  「我跟琳雅都很擔心你。」曼德爾說。

  凝視著狄蘭的深綠色眼睛令他聯想到某種美麗的礦物。

  有別於方才溫和中帶著點輕佻的口吻,他的聲音輕緩又溫柔,有一種令人難以拒絕的柔軟。

  「狄蘭,讓我幫你。如果是克洛托的錯,我會逼他改正。如果你不願意原諒他,我也可以讓他忘記曾經替你命名。如果你想,我也能給你新的名字。可是,在那之前,我想知道你的想法。」

  琳雅道:「你為何如此憤怒?你想要怎麼做?」

  狄蘭無法回答。他從未思考過拋棄「狄斯蘭斯」這個名字,只是非常生氣。成為專屬曼德爾.梅勒迪斯的精靈聽起來很有吸引力。但是……

  狄蘭搖搖頭,「我什麼都不想做。」

  「為什麼告訴他那是詛咒?」

  狄蘭抿著唇,沒有說話。曼德爾悠悠道,「不是因為希望他來找你嗎?」

  「我不知道,可能是這樣……也可能不是這樣。老實說,我不是很懂,但是我好像知道克洛托害怕什麼。」狄蘭的聲音很輕,很悲傷,好像隨時會消失,「因為他太孱弱了,因為他太弱小,所以對我很害怕。他不知道我這樣的存在,也沒有自信能夠讓我走向……走向所謂的『正確』的道路。」

  狄蘭想了想,終於找到適合的詞彙。

  「失望。我是對他很失望,我也很難過。」

  「我可以感受到。但是,你失望,卻不願意易主,是因為我的能力不足?」

  「不是,這不是你的錯。但……」狄蘭搖搖頭,「我很抱歉,但是,你還是回去吧。」精靈黯然閉眼,露出悲傷、失落的神色,「我覺得很累。」

  曼德爾終於收斂笑容。「我可以想像他做了什麼。他很怕你,對嗎?」

  狄蘭沒有回答。

  「如果你以為能夠在南都找到適合的主人,那很有可能會失望。雖然南都的英雄王是魔法師,但是,我們的魔法師能力幾乎都是水準之下。」

  狄蘭想起克洛托彆腳的魔法跟慌張中拔劍的糟糕反應,深深嘆氣。

  「簡直糟透了!」

  「因為有我在,把平均拉高了不少。」曼德爾毫不害臊。

  「你討厭他嗎?」曼德爾指的他當然是克洛托。

  「討厭。」

  「討厭到希望他死的程度嗎?」

  曼德爾並沒有看他,但這句話卻深深地撼動了他。

  ──我希望克洛托死掉?

  狄蘭微微瞪大眼睛。

  我真的希望他死嗎?

  不,不對。

  不是這樣。

  「……我只是想要被他理解而已。」狄蘭低下頭,「如果我一直生氣,克洛會死掉嗎?」

  「是的,他會死。沒有意外的話,他肯定在找你。你想見他嗎?」

  「我不想克洛托死掉,但是,也還不想原諒他。」狄蘭求助地看著曼德爾,「你說我該怎麼辦?」

  曼德爾的眼睛像是看透了一切。

  「我明白。他確實做了很過份的事情,你也沒必要因此原諒他。」

  「可是──」

  「方法其實很簡單。所謂的詛咒,是一種意念。只要你不再想讓他死,也不再見他,久而久之,契文就會變淡,詛咒也會消失。」

  這是非常有吸引力的提議。狄蘭陷入沉默。

  「緣份是不能強求的。」曼德爾意有所指。

  這樣大概是最好的解決方式吧?

  雖然如此,狄蘭仍覺得有些不甘心。他不想殺死克洛托,看到克洛托興高采烈地養了新的精靈也會令他很生氣。

  「你覺得怎麼樣?」

  「……我知道了,你跟伊文潔琳說,我不會殺死克洛托,叫克洛托別再來找我了。」狄蘭悶悶地妥協。

  「只要這樣就好了嗎?」

  狄蘭點頭,卻悵然若失。「因為我們沒有緣份吧。」

  「那麼,在你遺忘那個名字之前……」曼德爾蹲下,凝視著狄蘭,「讓我待在你身邊,好嗎?」

  「為什麼?」

  曼德爾似笑非笑的看著他,「你不討厭我。這代表我還有機會,不是嗎?」

  「也許吧!我不知道,但我想要想想看。」狄蘭的聲音憂鬱而疲累,彷彿說話消耗了他僅存的力量。

  擁有「精靈王」稱號的男子再度伸出手,這次,狄蘭沒有迴避。

  他的觸摸溫和又謹慎,與克洛托完全不同,但狄蘭並不討厭。

  「真是對不起,我們讓你難過了。」曼德爾的語調很輕,彷彿害怕弄痛了他:「那麼,你希望我留下來嗎?」

  「暫時讓我一個人。」

  「我明白了,那麼……這是最後一個問題。」曼德爾起身,聲音頓時模糊不堪,「如果是克洛托過來,你想見他嗎?」

  狄蘭嘆氣,「我不知道。」

  「是嗎?那也沒有關係,就慢慢想,我還會再過來。」曼德爾轉頭離開前,卻停下腳步。「能夠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精靈沒有說出他的真名。

  「我的名字是狄蘭。」

  只見曼德爾露出一抹意義不明的笑容,狄蘭還沒感覺奇怪,突然感覺意識越來越遠、越來越遠……怎麼回事?

  身體突然動不了。

  他發現身上被充滿雷紋的繩索捆綁,無法動彈。

  而有能力制約他的就只有……他不可置信地轉過頭,看著琳雅。

  「為什麼?」

  「抱歉了,狄斯蘭斯。我不放心你單獨在這邊。」琳雅歉然道,「在事情結束之前,請你乖乖待著。」

  「什麼事情?」

  「狄斯蘭斯,我還能說。但是,請你務必理解我們的苦衷。」琳雅斂眸,顯得十分悲傷,「我們永遠不會傷害你,永遠不會利用你。我是你忠實的朋友。」

  狄蘭眼睜睜地曼德爾慢條斯理地拿出一個玻璃瓶,他用單手掬起已然昏厥的狄蘭,巨大的「史萊姆」頓時被收攏到玻璃瓶,並用軟木塞關上。

  「不好意思,請你暫時跟我一起走吧。」

  曼德爾略帶歉意,聲音透過玻璃瓶聽起來有些沉悶。

  ……可惡、我太大意了!

  狄蘭失去意識。

  

  **

  

  克洛托試著尋找狄蘭。

  他們去過了史萊姆養殖場,碰上巨大史萊姆,與希爾達合作解決了,雖然得到意外的獎金,卻沒找到狄蘭;接下來,他門繞過艾森豪跟艾莉森所有的噴泉,神兵區已經請曼德爾與伊文潔琳注意,依舊無功而返;在人工湖、洛貝爾湖遇上水怪,接下來,就是迷霧森林內的迷霧沼澤了。

  此時,夕陽餘暉沒入地平線,天色慢慢暗了下來,晚霞逐漸褪去,日落女神赫斯完成了工作,將夜晚交給妹妹,月神迪安娜,悠然離去。

  這是個與平時無異的夜晚。

  是的,本來應該是這樣。

  樹林很快轉暗,能見度大幅度降低,淺色的迷霧開始籠罩森林。

  克洛托與希爾達站在森林的盡頭。

  不知道該說是幸運,抑或是不幸?克洛托與希爾達沒碰上敵人,就抵達森林的邊際。草原之外沒多遠就是的懸崖,懸崖底下則是潺潺溪谷。

  克洛托走向崖邊一看,溪谷很深,後頭則是迷霧漸起的森林。

  希爾達雙手交握,望著日落景色,露出迷醉的神情,「真是美麗的景色,如果哥哥也在就好了!」

  這裡有個完全狀況外的傢伙。克洛托扶額。

  「對吧!」希爾達帶著微笑,轉過頭尋求認可。

  「你是說,讓他們跟我們一起迷路嗎?」

  唯一的同伴歪著頭,似乎不理解克洛托的話:「迷路?」

  「希爾達.賽西亞小姐,您是第一次來嗎?」

  「不是喔。」希爾達掰著手指,「加上這次是第七次。」

  克洛托由憂轉喜,「就是說──」

  「但是前六次都是跟哥哥一起來的。因為我不擅長記得森林的路,所以需要找同伴。不過,這次運氣似乎不大好。」希爾達的口氣有些事不關己,「差不多要入夜了,看起來今天還會起霧。您說,我們可以撐到早上嗎?」

  「……不要說這種不吉利的話!」

  彷彿回應希爾達的問話。

  磝嗚──

  磝嗚──

  磝嗚──

  狼嚎聲此起彼落。

  有鑑於過往的厄運,克洛托腦內浮現數個自己的死法。比方說:掉下山谷、餓死、成為狼爪下的亡魂,或者成為霧男的傀儡。

  沒多久,夕陽由黃轉橙再變成紫色,接著終於被地平線吞沒,主宰夜晚的魔獸在森林內沉下淺淺的霧氣,準備大開殺戒。

  遠處的狼嚎此起彼落,帶著幾分寒意的夜風吹過樹林,發出窸窣聲,聽起來就像魔物的低語。

  希爾達比了個安靜的手勢,閉上眼睛仔細聆聽。

  「魔狼在召喚同伴。」

  「妳確定?」克洛托聲音輕顫。

  「當然!」希爾達漲紅著臉,「我聽過很多次,不會有錯。」

  「妳不也來過很多次,還不是照常迷路。」

  「這個、這個……不一樣啦!我很確定!我只是沒有方向感,不是記性很差!人家可是有魔物百科的綽號。人家不是炫耀,只是想證明人家不是笨蛋。那個、呃,我……」希爾達語無倫次的抗議,「是真的!不信您可以問克拉克導師,學院時期人家是負責編纂魔物圖鑑的人。」

  「……我多麼希望這是假的。」

  「咦,為什麼?」希爾達歪著頭。

  「至少還能自我欺騙。」

  希爾達鬆了口氣,握緊拳頭:「請別擔心,我會好好保護您的」

  克洛托的視線掃向希爾達,那頭柔軟的長黑髮搭上彷彿一折就斷的纖細手腕、睫毛很長──確實是美少女,作為同伴似乎有點靠不住。

  作為武器的重劍與巨盾,正好端端地背在背後,冒險至此,克洛托從未看她揮劍。

  這女孩真的是騎士嗎?

  剛才與史萊姆戰鬥時,她還被巨大魔物嚇傻,遲遲不揮動武器。

  戰鬥經驗不足或者是揮不動那把武器?不論是哪一個,都令人心驚膽戰。克洛托扶著額頭,感覺頭很痛。

  「希爾達,如果妳能安全回去的話,請向曼德爾轉告我的話。告訴他,務必要跟伊文姊姊求婚,不然我會死不瞑目。」

  「好、好的!我知道了,我一定會……」希爾說著搖頭,「不對啊!為什麼您好像在交待遺言,這話實在不祥。我們南都的冒險者有些禁語,比方說,出戰的騎士在戰場上不能提及妻女、外出的冒險者不該提及酬勞豐沛、要其他人先逃走以及回想過去,」希爾達壓低聲音,四處張望,「據說,這些話會召喚死神。」

  「死神不就在我面前嗎?」

  希爾達渾身一震,驚恐地四處張望,「您、您看到什麼了嗎?該該該不會是幽幽幽──」

  「就在這裡。」克洛托面無表情地指著希爾達。

  「哎?」

  克洛托語調冰冷,「我是說死神。」

  「不,您這肯定是誤會。說我是死神還真是太抬舉……」希爾達一臉慌張地搖手,完全沒接收到克洛托的諷刺。

  克洛托覺得頭更痛了。

  「希爾達,」克洛托視死如歸地抓住希爾達的肩膀,「我有件事情拜託妳。」

  「遺言什麼的,我是絕對不會轉告的。還請您務必要活下去。」

  「如果我被追上,請毫不猶豫地殺了我,趁魔狼分食我的屍體時,爭取時間逃走。」克洛托神情嚴肅,彷彿已經面臨生死關頭。「記得要把酬勞放在我的墓碑前祭拜,還有──」

  「托馬斯先生,現在說遺言還太早了吧?」

  「等到生死關頭再說已經來不及了!倒不如趁現在讓我盡情地說。」

  「我不聽。」希爾達摀住耳朵。

  狼嚎由遠而近,慢慢地聽見樹林內有動靜。

  此時,迷霧已經降下,遮蔽視線。能見度僅僅數公尺。

  希爾達沉默地將背上的盾與大劍放下,巨盾落地時發出「咚」沉悶的一聲。

  夜晚太寂靜,彷彿世界只能剩下兩人壓抑的顫抖呼吸。

  「托馬斯先生,」希爾達的聲音壓得不能再低,「您的酬勞請自己回城內領取。」

  第一頭魔狼出現在樹林的盡頭,第二、第三頭緊接在後。

  克洛托屏住呼吸。

  「我們一起回去。」

  希爾達轉過頭,面對敵人,握緊劍柄。紮在烏黑直髮後的淺紅色緞帶被迷霧潤濕。希爾達嬌小的背影看來竟無比高大。

  聽見第一聲狼嚎時,希爾達以意料之外的快速拔劍──

  流暢地揮動巨劍,帶起一陣強風。半徑一公尺半內,魔狼死傷無數,首當其衝的一頭身首異處,斷頸如噴泉灑出鮮血。

  終於有一隻越過防線,吼叫著撲向克洛托。

  克洛托側身避開,並告訴自己──以魔法反擊,不要揮劍。克洛托繼續唱咒,咒語完成時,魔狼再度衝來。火球以兇猛的速度疾射,將魔狼燒成巨大火球。克洛托慢慢掌握戰鬥節奏,嘴裡唱咒,左手揮劍。

  今天好像特別順利?克洛托暗暗想著,突然發現劍吸收火元素,正散發淡淡紅光,倒在地上的魔狼傷被烈焰燃燒成火球,發出悲鳴。

  燃燒的火焰成了助力,灼熱的劍鋒銳無比。

  很好!可以!克洛托游刃有餘,終於能試著協助希爾達。

  黑長髮上的深紅色緞帶飄揚,希爾達穩定維持戰線,將左前方咬來的那兩只斬成兩半,踢開另一只,克洛托則用火焰解決準備偷襲的那頭。群狼包圍下,身穿盔甲的少女如女武神般英勇,一頭黑髮飄飛。

  她右手揮舞巨劍,左手盾牌跺狼,殘存的魔狼死於盾下,倉皇逃走。

  嚎叫聲漸行漸遠。

  戰鬥結束了──

  正當他們這麼想著的時候,大地突然一陣搖晃。

  地震?不,不對……克洛托抬起頭,隱約看見不遠處的樹林有什麼「東西」。從樣子看來,是異常巨大的狼。

  帶著強大的壓迫感,魔狼之王撥開繚繞的迷霧,終於現身。

  「來了。」克洛托低語。

  側頭卻看見希爾微揚起嘴角,「我去了。」

  克洛托一愣。

  只見希爾達輕盈一躍──克洛托立刻明白她想做什麼,迅速唱咒,在巨劍上附加上火焰祝福。少女的側臉泛出不明顯的微笑,輕盈舞動手上的巨劍,燃燒的巨劍劃出漂亮的弧度,「唰」地,輕鬆斬下狼首。

  「碰」一聲,巨狼的頭落地。牠的身體還維持數秒站姿,這才頹然倒下,希爾達被血洗。

  她面無表情地甩去劍上鮮血,急著轉過頭。

  「您沒事吧?」「妳沒事吧?」

  兩人異口同聲,相視而笑。

  克洛托只有輕傷,前方的希爾達更是毫髮無傷。

  魔狼死去半數後,狼群造成的霧氣稍微消失。

  月光透過霧氣照過來,兩人決定紮營。克洛托準備營火與結界,希爾達負責戒備與找尋樹枝,兩人各自行動,沒多久希爾達就找到必要的數量。

  她將巨劍與巨盾嵌入泥土,擺個舒服的姿勢靠了上去。

  先細心擦拭武器之後,才開始抹去身上血跡。

  克洛托找了些樹枝,花了好些時間才終於成功點火、用準備好的魔法陣佈下簡單結界,並撒下聖水。準備完成後,克洛托回到營火旁。希爾達正在閉目養神,聽見腳步聲才睜眼對他微笑,「辛苦了」

  克洛托報以一笑。

  他給加了幾根樹枝進火堆,營火劈哩啪啦地燃燒。

  夜深了,溫度逐漸下降。克洛托脫下迷霧中浸濕的上衣,放在火邊烤乾。希爾達抱著肩膀微微顫抖,顧忌克洛托而背對營火。

  克洛托順道脫下褲子以魔法仔細烘乾,重新穿上。

  他第一次慶幸自己能夠使用火系魔法。

  任務完成、結界的存在、實力堅強的同伴,克洛托終於能夠安心。本來想這樣躺下休息,卻看見希爾達抱著肩膀顫抖。

  「如果妳想烘乾衣服,我可以……」

  希爾達側頭凝視著他,睫毛甚至臉上都有些水珠凝結,接著她微笑。

  克洛托完全愣住了,甚至忘記說話。

  「呃,我是說,我可以……那個……」

  希爾達神經質地轉過頭,「我就不用了。」

  不知何故,希爾達的表情看起來有些……害怕?

  克洛托意識到自己的道德被質疑了。為挽回聲譽,他迅速舉起手,「對日落女神發誓,我絕對不會偷看。」

  希爾達緊繃的表情終於鬆動,僵硬的表情逐漸柔和,她終於笑了。

  「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克洛托背對營火,枕著手閉目養神。雖然身體疲倦,但腦子卻格外清醒。

  聽見希爾達隔著營火脫衣服,扭乾溼潤的衣服。

  不知道狄蘭在哪?讓曼德爾找會不會比較快?克洛托想著,突然想起希爾達。劍與盾加起來也有數十公斤,平時希爾達是怎麼鍛鍊的?如果睜開眼睛會看到肌肉還是胸?不不,不要再想了!

  克洛托腦內想著這些無聊的事情。

  不知何故,又想起狄蘭憤怒的表情。

  他對自己感到特別失望。如果是曼德爾,肯定能夠更漂亮地處理吧?想著,內心的鬱悶更甚。也許他在這裡跟魔物纏鬥時,曼德爾早就找到狄蘭。也許此時的狄蘭早就易主。

  「您不害怕嗎?」希爾達突然發話。

  克洛托好陣子,才意識到希爾達正對他說話。

  「雖然說來丟臉,我是有點怕。但是……我不是有可靠的前輩在嗎?」

  「就只有這樣嗎?」希爾達聽起來有些困惑。

  克洛托不解,想想應該是覺得讚美不夠,連忙說:「妳應該有導師級的實力。」

  「是的,差不多是這樣。」一陣怪異的沉默後,希爾達才接話,「我想問的是,你不怕我嗎?」

  「怕妳?為什麼?」

  「為什麼不怕?」希爾達明顯一頓,「有些人會覺得女孩子一個人殺掉整群魔狼很可怕……或者說擁有怪力,是巨人之子。」

  克洛托彷彿見到了狄蘭。

  那時候,他沒能說出更好的答案,因而造成今天的局面。

  克洛托把思索好幾次的答案說出:「不可能的。我身邊的每個人,幾乎都不是普通人。我都不怕伊文姊了,又怎麼會怕妳?」

  「也是呢,」希爾達的聲音漸漸微弱:「我成為冒險者已經一年多了,直到現在,換過三個隊伍。」

  「是待遇不好、還是同伴很難相處?」

  「他們看過我戰鬥的樣子,覺得害怕就離開了。平常我只會在哥哥有空時,做一些簡單的任務。」

  「剛剛那樣確實有點嚇人啊!」克洛托隨口說道。

  希爾達的聲音微微顫抖,「讓您看到這樣的場景,真是抱歉。」

  克洛托終於意識到自己說錯話。

  「呃,我只是……就是,也不是害怕,我覺得剛剛那樣很帥氣呢!」

  「是、是嗎?」

  也許是因為閉著眼睛,克洛托幾乎能想像她此刻羞怯又開心的表情,嘴角泛起微笑:「我以前去過南疆,那時候,看過更多恐怖的東西,早就習慣了。會因為血就害怕的,不過是些養尊處優的傢伙吧!」

  「……那些可是騎士團的前輩呢。」

  克洛托笑道:「我知道,但是這句話我可不會收回去喔?」

  希爾達靠了過來。克洛托心跳加速,一邊想著對伊文潔琳的承諾。脫下衣服到底會不會有肌肉?

  「可以睜開眼睛了。」

  克洛托轉過頭──正好目睹希爾達流淚的瞬間。

  「我說錯什麼了?我道歉、道歉一百次也行,拜託別哭啊!」

  這安慰造成反效果,希爾達哭得更厲害。

  「好啦,好啦!我的大小姐,這一切都是我不對。別哭,好不好?」

  希爾達吸吸鼻子,看也不看地朝克洛托身後扔出大劍。

  「嗖」一聲,劍風從身邊擦過,身後一聲悲鳴。

  克洛托轉過頭,一隻魔狼被釘在樹幹上,克洛托吹了口哨。「真準。」

  眼前少女仍哭得梨花帶淚,彷彿那準確的一手不是她扔的。克洛托手忙腳亂地翻口袋,只有遞上袖子。「來,用這個擦擦。」

  希爾達帶著淚珠仰望他,微楞後笑出來,「真的嗎?」

  「真的。」

  希爾達只是笑。克洛托用袖子胡亂抹著希爾達的臉,也抹去臉上的血跡。希爾達沒有動,抬頭凝視著克洛托。

  「克洛托……先生,」希爾達輕啟雙唇,「你會留下來嗎?」

  妳這樣看我,我怎麼拒絕啦!

  「不然我還要去哪裡嗎?」克洛托紅著臉避開她的視線。

  接下來是一陣無言的沉默。

  很久,很久之後。

  久到以為她不會回答了,才聽見她小聲說:「謝謝您。」

  兩人的距離由一個營火變成並肩。

  克洛托起身走出結界,想替希爾達取劍,花了好些力氣才拔起,因為用力過當而右腕生疼。

  希爾達擔憂地看著他:「克洛托先生,你的手受傷了嗎?」

  「沒什麼,只是舊傷。」

  克洛托慢一拍才注意到,希爾達終於稱呼他的名字。

  「抱歉,我好像沒能幫上忙。」

  「沒關係的!每個人一開始都是這樣,只是不熟悉而已。」

  「哈哈,說得也是。畢竟我有個可靠的前輩呢!」

  「可靠的前前、前輩?」

  這稱呼在希爾達耳裡似乎十分受用,死盯著克洛托看,眼睛似乎在說「還有呢」。在她期待的目光下,克洛托絞盡腦汁,終於找到一句適合的話,「騎士團的制服很適合妳。」

  希爾達眨了眨眼,「謝謝。」卻不是很高興。

  「哎?妳生氣了嗎?」

  「沒生氣。」

  希爾達僵硬的笑臉毫無說服力。

  克洛托摸不著頭緒。女孩子、真難懂啊?

  話題在意料之外的地方停下來,令人尷尬不已的沉默。

  安靜之後,疲倦突然湧上,希爾達也頻頻點頭。

  克洛托建議兩人輪流守夜,希爾達先休息。

  遠天的狼嚎不再,霧氣在狼王死去之後慢慢變淡。克洛托凝視希爾達的睡容。少女因為寒冷而顫抖,微微蹙眉彷彿睡得並不安穩。克洛托替她蓋上外套,並添加柴火。

  夜晚的風吹過樹林,窸窸窣窣彷彿低語。

  克洛托因為無聊而盯著希爾達看,伸手撥去希爾達的前髮。

  長而濃密的睫毛在月光照耀下,在她臉上投下優雅的影子。

  只見希爾達微微翻身,睡得不大安穩。

  為了感謝她的努力,克洛托決定負責今晚的戒備,順道在希爾達身邊下了幾個風系以及水系的結界。睡夢中的希爾達發出輕嚶,突然握住克洛托的手,纖細的手指瘦小卻滿是硬繭──這是雙戰士的手。

  沒多久,少女終於發出均勻的呼吸聲。

  「晚安,希爾達。」

  夜晚將被晨曦驅逐,爾後,黎明終於到來。

  

  晨曦女神領著太陽從地平線盡頭探頭,令人感謝的白天終於開始。克洛托重新收集樹枝,燃起了火堆,將死去的魔狼分屍,放在火堆上烤。

  希爾達在肉香的召喚下睜開眼睛,她茫然地揉著眼睛,環顧四周。

  看見太陽時,猛然起身,一頭亂髮,臉上有壓過的痕跡,臉上滿是惶恐,聲音陡然拔高:「已、已經早上了?」

  「早安,希爾達。」克洛托對她微笑。

  「抱歉、我──」

  「道歉就不必了。」克洛托對她擺擺手,「睡得好嗎?」

  希爾達愧疚不已,語帶哽咽,「都是因為我的關係,才讓您一整天……」

  「這是我自願的,畢竟妳是前鋒啊!需要一些時間體力,就當成是昨天勞動的獎勵。如果妳一直道歉,不是辜負了我的好意?」

  希爾達手足無措,道歉不被接受,於是只能道謝:「那……謝謝你,但是,可是、呃……」

  「就當成維護男子氣概的代價啦!」

  克洛托拍拍她的頭,希爾達終於笑了,「是!」

  「早餐,敢吃嗎?」克洛托遞上烤好的大腿肉。

  希爾達點點頭,接下克洛托的早餐,卻沒有立刻咬下去。

  「那個,克洛托先生……」

  克洛托抬起頭,「嗯?」

  「您認為我怎麼樣呢?」

  「怎麼樣……」克洛托一愣,說漂亮好像行不通?克洛托改口:「很強。」

  「我不是說這個。」希爾達湊了過來,一臉嚴肅,「還有呢?」

  這場景好像不久之前看過。克洛托記取教訓,決定避開騎士團制服的話題,「很可愛?力氣很大?皮膚很白?」

  雖然自認三個都是準確的讚美,希爾達卻露出不高興的表情。

  「就是這個。」希爾達指著克洛托的鼻子,「在身為女孩子之前,我是個戰士。不需要您額外讓步。雖然我很感謝您的心意,但這對我來說很困擾。我不希望因此被小看,希望您能諒解。」

  「什麼啊!原來妳在意這個?」克洛托抓了抓頭,「聽好了,我不是因為妳是女生,才幫妳守夜的……不過有部份確實是這樣啦。主要原因是因為我沒派上用場,覺得很丟臉,想做出一點貢獻。」

  「是、是嗎?」希爾達語調有些不確定。

  「很多冒險隊伍也會讓新手戰士守夜,無關性別。對主戰力而言,維持體力也是很重要的工作。前輩您覺得這說法如何呢?」

  希爾達被克洛托的伶牙俐齒說服。

  「抱歉,是我搞錯了。我真是……那個、呃……」

  「比起道歉,我還是更想聽到道謝啊!」克洛托側頭看她。

  希爾達終於破涕為笑,豔陽襯托少女的笑容,她深深鞠躬:「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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