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險者02-第二章-鋼鐵城堡的英雄王
01 落雪的日子裡
半年後,曼德爾學會了基本的戰鬥技巧。
以一個目標是召喚師的人來說,他花在體能鍛鍊上的時間實在太長。即便如此,他依舊沒把魔法與知識課程落下,隨著時間經過,他也終於能夠搭配字典看一些簡單的書籍。
時間就這樣緩慢而確切地推進著。
以一週兩次的頻率,曼德爾對瑟爾芬進行挑戰,事後瑟爾芬則親自教授曼德爾。
在初雪落下的日子裡,瑟爾芬召來了曼德爾。
「我看差不多是時候了。」
滿腦子訓練、閱讀以及魔法的曼德爾,花了半秒才意識到她說的是黑街的事情。
「什麼時候?」
「明天。」
……
……
於是。曼德爾被迫給明天的召喚導師放了鴿子、丟下了閱讀到一半的書籍,跟著瑟爾芬一起穿越喧鬧的工會大街,來到黑街的入口:一棟破舊的房子,瑟爾芬領著曼德爾,就這樣穿越牆壁走了進去。
從外面看起來,那道灰暗陳舊的牆壁跟其他的沒有不同。
陰暗、憂鬱、佈滿灰塵,完全無法想像牆壁之外別有洞天。
傍晚的黑街還很靜。屬於冬季微弱的陽光照耀在熟悉的街道上。雖然陽光並不明亮,曼德爾卻覺得高掛在天際的圓盤幾乎能夠刺傷眼睛。
瑟爾芬不是壞人,她是南都的女帝、賢明又聰慧,但是,曼德爾內心還是存在著一種想像:那就是,瑟爾芬哪裡弄錯了,他依舊是黑街的一份子,終將回來。
在鋼鐵城堡乾淨、採光良好的房間醒來,曼德爾還是常常覺得自己在作夢。猶如踏在虛浮的雲彩之上、猶如踏在沒有地基的木板、踩在浮萍之上。
瑟爾芬對他很溫和,真的就像母親對孩子那樣。
曼德爾喜歡她,但是,卻不應該抱持著這樣的想法。情感會降低判斷力、會讓自己變得脆弱……明明知道是這樣,曼德爾還是瑟爾芬建立了一種妙的默契。
限定時間的同伴、限定時間的親人。
時間只有三個小時,完全沒有時間能夠感傷。
即使如此,曼德爾還是忍不住沈浸在感傷中,他看著黑街出神。他成長的地方只不過是南都的溝渠,他是那些成長在水溝中幼鼠窩的其中一只,只是莫名其妙地走到瑟爾芬身邊,終有一天也會回來。
暌違已久的黑街依舊髒亂、陳舊不堪,凹凸不平的街道上散發著腐臭的氣味。穿著單薄又破爛的男孩倒在地上,積雪落在他身上。那人動也不動,身上散發著明顯的酒臭味,也不知是死是活。曼德爾在瑟爾芬的准許下走過去,探了下他的鼻息,最後什麼也沒說,只是搖頭。
「認識的人?」
「……跟我一起長大的弟弟。」
他的聲音像是被壓扁那樣,勉強從喉嚨伸出擠出來。
瑟爾芬微微點頭,只是拍了他的肩膀。曼德爾揪著身上的衣服,微微顫抖。不知道是懊悔,還是覺得悲涼,幾滴眼淚從眼眶漫出然後在臉頰上變得冰冷。
他召來了火焰,火焰將埋住男孩的雪融化,那男孩看起來就像睡著了。
他只有三個小時,但他卻不去盜賊工會,而是抱起了那孩子,靜靜地找了個地方將他埋葬。
在瑟爾芬的協助下,沒多久就挖出了一個孩童大小的坑洞。曼德爾將他放了進去,親吻了他的額頭,低聲對他說了「晚安」。
最後他終於收回視線,低聲說道: 「我討厭冬天。」
幾片雪飄了下來,蓋在那孩子的眼瞼上。
土堆蓋住了逝者的臉龐,在那裡,他終於不再感到寒冷了。
曼德爾踩著積雪離開。他的肩膀稍微顫抖著,好似在為嚴冬中消逝的幼小孩童哀悼,卻不得不故作堅強。
*
天色完全暗了下來,在光暗交界的陽光中半夢半醒的黑街,被月光呼喚著醒來。
斑斕的天空慢慢被昏暗的夜吞噬。
曼德爾完全失去了回鄉興奮的心情,領著瑟爾芬在黑街行走。
她什麼也沒有說、也不安慰他,甚至沒有露出憐憫的表情——也許有人會認為這樣的她很冷酷,但是,這對曼德爾來說可是幫了大忙。他可不想像小孩子一樣縮在瑟爾芬懷裡,讓她像個母親或者奶奶那樣安慰他。
這一大一小的組合穿著上好材質的衣服,即使不願意,也非常惹眼。
曼德爾深知這一點,卻沒有迴避甚至顧慮的心情,兀自朝著熟悉的方向走。
幾個不長眼的盜賊欺近,被心情不佳的曼德爾放火燒了,發出淒厲的悲鳴,倉皇逃竄。
他在牆壁上摸索著,毫不起眼的地方按下去。門打開來,狹窄的走道在眼前展開,蜿蜒向下。
兩人依舊沈默,一前一後的往下走。
木製的階梯發出「嘎吱」聲,聽起來不怎麼牢固。
階梯盡頭是一扇狹窄的門,聽見推門的聲音,房內的男子慢慢
「好久不見,克魯多先生。」
一張桌子、一桶酒,搖曳燈光下,一名年約三十歲、如熊一般的男子正在喝酒,充滿力量的肌肉線條炫耀著主人的身體經過如何紮實的訓練。
即使滿身酒氣,男人依舊很清醒。他略帶驚訝地看著不請自來的客人,目光在見到他身後的瑟爾芬之後帶了幾分警戒。隨後,他將震驚與情緒抹去,只剩下笑容。只有一瞬間,曼德爾立刻明白了:克魯多知道瑟爾芬是誰,這層理解為他帶來了新的感受。
憤怒、絕望、困惑,還有悲傷。
太多情感混雜,令人幾乎難以承受,曼德爾咬著下唇,將那些複雜的感情通通吞入腹間,只露出笑容。
「我回來了。」
克魯多上下打量著曼德爾,大鬍子扯出機誚的笑容。
「曼德爾.萊茵斯。」
克魯多喊出他的名字,接著放下酒杯,一隻手悄悄地按著隨身的短劍。
克魯多的身體緊繃,猶如隨時要射出的弓箭那般拉緊弦那般,非但沒有絲毫歡迎的意思,甚至帶著毫不遮掩的防備。
「看起來你過得還不賴。怎麼,女帝陛下的孩子怎麼有時間來這種小地方晃?」
曼德爾感覺自己的聲音有些乾澀。
「你知道這老太婆是誰,為什麼還替我選了她?」
「哈哈哈!曼德爾,你看看你,你居然指責我?是我選擇把你送給英雄王,讓你活了下來。否則……」克魯多比了個斬首的姿勢,「你早就被殺了。」
「為什麼?」
克魯多一愣,接著大笑出來。
「那邊的老女人早告訴過你了,她說的就是真相。」
說著,克魯多慢吞吞地站起來,在瑟爾芬面前跪下。
在曼德爾震驚的目光下,克魯托道:「敬愛的英雄王,這個禮物您還喜歡嗎?」
始終沈默的瑟爾芬皺著眉,以傲慢中帶著輕蔑的眼神看著克魯托。
「謝謝你的說明。我很高興你表現得如此惡毒,以致於我毫無後顧之憂。」
「這是我的榮幸。」
「說吧!你們想要什麼?」
「我聽說陛下之前有意討伐黑街,為黑街重建結界,將街道納入管轄,避免深淵以防獨角獸再臨。為了表示忠誠,我挑了個禮物把他獻給您。您還滿意嗎?」
曼德爾緊握雙手,瞪視他曾經當成父親一般敬愛的男子。
相信的事物在強大的權勢之前崩解,克魯多敬畏的表情對他來說是鮮明的嘲諷。譏笑他竟然如此天真。
「想要我將黑街交給你管理嗎?」
「不愧是我南都的女帝,唯一的女性英雄王。」
克魯多明顯的恭維帶出瑟爾芬的笑容,「我既然身邊有了曼德爾,又為何需要你?」
克魯多的笑容垮了下來。
「曼德爾,可以了嗎?」
曼德爾不作聲,只是轉過頭。他背對著克魯多,不願意看他的臉:「姐姐呢?」
「伊芙琳不能見你。」
「……為什麼?」
克魯多挑眉,用下巴指了指曼德爾身上的服裝。
「因為你是英雄王的兒子,但她不是。明白了嗎?」
曼德爾內心某處希望瑟爾芬能夠插手,其他的地方則希望她能夠維持緘默。瑟爾芬能夠依賴,但是,只限於訓練以及爭奪副王相關的事情。
每天都能夠吃好、睡好,除此之外還能夠學習——最近,曼德爾開始能夠寫字,這是半年前的他沒有想像過的事——與瑟爾芬的相遇、被克魯多捨棄一事固然令人怨恨,但是,從結果而言,那幾乎可稱之為命運的餽贈。
即便遇到這樣的幸運,曼德爾仍想回到黑街。為的並不是克魯多、更不是父親,而是曾經與自己一起度過最艱難時刻的那些兄弟姊妹。
被他視為弟弟的孩子等不到他就走了,等不到他的那兩位姊姊很有可能已經見不到了。曼德爾出身黑街,知道「不能見」意味著什麼。
伊芙琳姊姊不能見他,因為她必須工作。
即使年紀不夠大,不足以了解「工作」的真義,曼德爾卻不能說是懵懂無知。
黑街打雜的那幾年,曼德爾撞見過好幾次熟識的女性「工作」的場景。透過隔音不佳的木牆傳來的淫靡聲音、痛苦間揉合著愉悅的喘息聲、時不時看見的傷口、永遠好不了的瘀青,向他敘說著那工作有多麼不容易。
見他沉默,瑟爾芬道:「你怎麼想?」她的意思是,你可以求我帶走她們。即便自不量力,關於黑街的事情,曼德爾想要自己處理。
作為曼德爾.萊茵斯的他,仍有身為黑街一份子的驕傲,不希望事事倚仗英雄王。
除此之外,曼德爾感覺自己欠她太多東西了。
乞求他人的好意施捨,終有一天會懊悔。在一度被信賴的人背叛以後,這句曾聽起來雲淡風輕的警語已經成為他的信仰。
曼德爾咬牙,從齒縫間逼出問句:「要怎麼樣你才願意放過她?」
「我們按照規矩來。」
「多少?」
克魯多挑眉,摸了摸下巴的鬍子,帶著玩味的笑容比了個五。
「五千克?」
一般不錯的武器大概是五克左右,豐盛的晚餐大約是二十里拉,而一百里拉兌換一克。五千克是個相當貴的數字,曼德爾不禁皺眉。但他仍說:「給我三年,三年後,我一定來迎接她們!」
「這可不是我能決定的。也許在那之前,就有人把她們買走。」
「那就為我留下來!我會成完南都的副王,賣我人情沒有壞處。」
「哦?我的曼德爾,你還真有信心。難道你……」
克魯多笑笑,還想刁難幾句,卻停下來。
瑟爾芬失去耐心的灰藍色眼眸扎著他,即便如此,口氣仍不失溫和。
「我勸你最好答應他。不然,我可能心情不太好,不小心毀了這邊的結界、或者是不小心跟會長說出你把他兒子獻給我的秘密。」她緩緩說著,帶著笑意接近克魯多。
克魯多這樣的壯漢面對枯瘦的老婦人,居然瑟縮了一下。
接著,瑟爾芬伸出枯瘦的手拍了拍克魯多的大腦袋,笑得瞇起眼睛。
「又或者,我又改變心意,想殺了你。你知道別人怎麼稱呼我的嗎?」
「風的精靈女王。」
克魯多帶著畏懼說道,任瑟爾芬的手弄亂他的頭髮。
瑟爾芬就像撫摸獅子的鬃毛那樣,動作和緩,「就是說我的心情變化跟風一樣快。你最好趁我還沒改變心意的時候答應他,不然……」她壓低聲音,溫柔地像是對情人說話:「我就殺光你們。」
克魯多明顯一顫,答應下來。
瑟爾芬滿意地點頭,撈住曼德爾的手,一大一小的兩人離開了。
「老太婆。」
「什麼事?」
「我想要變強,然後賺錢。到時候,他們也可以在南都生活嗎?」
瑟爾芬無聲地笑了一下,「當然可以。」
離去之前,曼德爾再度回頭看著黑街,像是要將這牢籠的樣貌刻劃在心中。
「伊芙琳姊姊,請妳等我。」
02 就算此身已經變得污穢
做了安享晚年的期待的瑟爾芬,意料之外的迎來她最喜歡的東西。
——變化。
初雪落下後的冬季,不適合外出。
在這樣的季節裡,就算是最有經驗的冒險者也不會輕易離開城市。
對於嚴冬的凜冽毫無所覺,仍堅持離開城市的小傢伙,猶如那不畏虎的初生之犢。她面前還有兩位。
很久之前,在瑟爾芬還會被稱呼為小姑娘的時候,也有過幾個可以稱做學生的後輩。
憧憬著精靈女王的稱呼來到她的跟前,懇求她傳授一些技術,很多人擁有與曼德爾相當甚至遠遠高過他的才華,卻沒有一個人像曼德爾這樣幾乎拼上性命的學習。
慌忙著想要兌現承諾的曼德爾,好幾次差點在訓練中受傷。
「裘達斯,你不要跟來!」
「不行,我怎麼能讓你一個人去?陛下,我一定會把他平安帶回來的。」
身高相仿的兩人都是黑髮、身高相若,一個直髮、一個有著微捲的短髮,兩人一樣明亮的眼睛盯著他。如果是布莉姬特,肯定會斥責他們,並且花上半天的時間曉以大義。就好比說,這樣出去很有可能會死、時機尚未成熟之類,這兩點瑟爾芬都明白。
只可惜,瑟爾芬不是布莉姬特,而是心思變換如風的人。
「你們就一起去吧。」
結果,裘達斯拎著魔力耗盡的曼德爾回來。
曼德爾發了個高燒,身體沒有大礙。兩個孩子協同完成了困難的中階任務。
度過嚴冬、好幾次挑戰極限之後,曼德爾的經驗以及成功率開始有起色。他開始在冒險者工會出入,漸漸地闖出名號。一半是因為瑟爾芬,剩下一半則是他確實才華驚人、口才好、擅長與人將處之外還有膽識,驚人的冒險重複了數次、身邊的同伴也越來越多。裘達斯也不落於曼德爾之後,他加入了騎士團成為實習生,偶爾也會跟曼德爾或者其他冒險者參加一些任務。
光聽他講冒險的經歷,就是一種享受。
曼德爾在冒險中遇見了第一個與他契約的精靈,是與他的性格相符的火精靈。
以「召喚師」這個身份為人所知,是曼德爾重回黑街之後兩年。
曼德爾十二歲,終於正式取得加入冒險者工會的資格。他的對手裘達斯,也在同年成為騎士團有史以來最年輕的騎士。
一切看起來都很順利,當然,還是有些意料之外的事情。
「……你說曼德爾嗎?」
裘達斯穿著騎士裝,神情嚴肅地點頭,「沒錯,確實是曼德爾,我不可能認錯。」
「那孩子去了紅燈街?」瑟爾芬笑出來。
「陛下,這一點也不好笑!他是您的兒子、也是副王的人選之一,要是傳出去的話……」
「我們聯邦選擇王,是選擇強者,並非挑選聖人。我們當然希望所有位居高位的人能夠注意自己的言行,但是,即使沒有,也不會成為這個人的價值被否定的原因。只不過,這似乎有些早了……」瑟爾芬沈吟了一會兒,「我會勸勸他,叫他不要睡得太晚。要是長不高,那就麻煩了。」
裘達斯滿臉驚愕,瑟爾芬笑著把他送走。
在那之後,越來越多人目擊曼德爾出入紅燈區,身邊的衛兵甚至指證歷歷地說,曼德爾挽著一名漂亮的棕髮少女,兩人有說有笑。
本來就很受歡迎的曼德爾,暗暗多了「好色」跟「早熟」之類的標籤。
裘達斯緊張地報告了好幾次,終於確認瑟爾芬無意插手,悻悻然地退下。
*
提起梅勒迪斯這個姓氏,人腦內浮現的名字多了一個。
另一個稱起梅勒迪斯這姓氏的人,已經不再是男孩,而是十二歲的少年了。
十二歲的曼德爾終於褪去少年的稚氣,有了一些少年的模樣。
他穿著象徵鋼鐵城堡的紅色披風,身上是與身份相稱的打扮,腰間掛的匕首換了又換,直到最近終於正式成為裝飾品。瑟爾芬有些感慨,更多喜悅。
例行的野外巡察,曼德爾也從被保護者漸漸變成了戰力。
越來越多人將曼德爾視為瑟爾芬的繼承人,關於副王試煉的傳聞也開始浮上台面。
冒險者公會傾向於支持公會出身的曼德爾,親近舊貴族的騎士團毫無疑問地成為裘達斯的靠山,兩者至今勢均力敵。
時間慢慢往前推進,終於,又到了冬天。
人們經常為言語所惑。
有些人抱著惡意、抱著好奇心將他人的隱私散佈出去,當作茶餘飯後的消遣。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那個謠言中的人,今天也提早離開。
「今天也要提早離開嗎?」裘達斯喊住曼德爾。
曼德爾停下腳步,稍微點頭。
「不要去。」
曼德爾皺眉頭,扔了句:「關你什麼事?」
裘達斯追了上去,揪住他的手。曼德爾沒能掙脫開,在傍晚的街道上聽他說教了半小時。
「如果你要去的話,我也去。」
曼德爾滿臉嫌惡的甩開他。
「那不是你這種少爺應該去的地方。」
「容我提醒你,你也是個少爺。」
面對裘達斯難得犀利的反擊,曼德爾語塞。扔了個「隨便你」的眼神後,一溜煙地逃出公會。然而,離開了公會,裘達斯就完全失去了優勢。
「……糟糕。」
雖然體力以及腕力優於曼德爾,但是,那傢伙明明就是魔法師,卻身手矯健。小時候他們曾經跟幾個王宮內的孩子玩過捉迷藏,就只有曼德爾那傢伙一次都沒有輸過!
追出公會,就連曼德爾的背影也看不見了。
終於甩開裘達斯,曼德爾竄入了紅燈街。
微暗的夕陽下,黯淡的紅光照亮了街道,幽暗的街道散發著淫糜的香氣。穿著裸露的女性大方地在道路上攬客,曼德爾推開了帶著濃重香水味湊來的嘴唇,竟直往裡面走。
才十歲多的少年毫不畏懼地走入紅燈街的場景時有所聞,但是,就這樣坦然踏進來的十二歲少年,大概也只有曼德爾一個了。
他穿著軟毛的紅披風,昂首闊步走進紅燈街。
「那邊那位少爺,您是否願意與我共渡良宵呢?」
一雙纖白的手輕輕鉤住他的頸子,呼出香甜的氣息。內心一陣震盪。曼德爾沒來得及回頭,鎖骨被親吻了。淺褐色的及腰捲髮搔刮著臉頰,漾出銀鈴似的笑聲。
曼德爾略帶無奈地笑出來,輕輕握住脖子上的手,「伊芙琳姐姐。」
「別叫姐姐,叫我的名字。」
「伊芙琳。」
即便他自己沒發現,那種寵溺的語調與眼光幾乎專屬於戀人的口吻。
在曼德爾的注視下,少女露出燦爛的笑容。
伊芙琳被稱做紅燈街的黑暗公主,因為外表端正、舉止高雅,特別受某些喜好特殊的有錢客人青睞。最近由於曼德爾勤奮工作的緣故,她幾乎沒有工作的必要,只需要在曼德爾為他準備好的住處,等待他有空過來就好。
曼德爾跟伊芙琳並肩回到住處,他們維持著兒時的習慣,在差不多的時間一起吃飯、之後離開紅燈街散步。伊芙琳挽著他的手,倚在他的肩膀。
她最近越來越漂亮了。
曼德爾其實對於戀愛之類的事情沒概念。
與其說是討厭或者不感興趣,其實只是單純沒有想過。為了跟克魯多的三年之約,曼德爾除了工作跟學習之外,完全沒有時間。身為瑟爾芬養子的身分讓他很自然地受到很多人的幫助,他也知道有些女孩子對他抱持著戀愛情感。
他沒有時間、也不認為自己有資格回應,他出自黑街,永遠不可能跟這些生死都在陽光下的人深入交往,熟悉的女性只有伊芙琳跟瑟爾芬。
從小,曼德爾他就覺得伊芙琳非常漂亮。現在,那種單純漂亮的感覺好像有一些不同。說不清是什麼,好像突然地察覺著個被他喊「姐姐」的人,也是個女人——還是個非常漂亮的女人。
那雙纖細的手指曖昧地劃過嘴唇,微熱的氣息不經意地吐在臉上。稍微低頭,就能看見敞開的領口露出的胸脯。
曼德爾吞了口口水,撇開眼睛,又忍不住想去看。
伊芙琳將他此刻的表現進收眼裡,發出悅耳笑聲,在他的嘴上偷走一吻。
……!
「你還真的是個少爺啊!都已經到了這種時候,居然不動手嗎?」
「什麼動手?」
伊芙琳美目圓睜,彷彿從未看過他那般,從上到下仔細地打量了他一番。然後,她的手勾住他的腰:「沒關係,我可以教你。今天晚上……留下來嗎?」
再怎麼遲鈍他也聽懂了,這句話讓曼德爾一下滿臉通紅。
「我、那個……我今天是來向妳暫時道別的。」
「道別?」
曼德爾避開她更進一步的肢體接觸,其實這對他來說很艱難。伊芙琳起初露出不高興的表情,看見他勉強著避開的模樣,恢復從容淺笑的表情。
「我下週會加入一個兩週的任務,回來之後,我就來接妳。妳能等我嗎?」
「我是你的東西。你想要我等多久,只要你說了,我就願意等你。」
伊芙琳露出有些悲傷的表情,輕撫著他的臉頰。
「真的不留下來嗎?我好想玷汙你啊,我的小少爺。」
玷汙這個辭讓他耳根子完全紅了。
雖然他早就知道伊芙琳的工作,但是,如此強烈感受到她的女性魅力這還是第一次。被強烈地誘惑著,全身上下都想要答應。但是,最後一絲理智把曼德爾抓回現實。變得稍微低啞的聲音低聲說:「……不要叫我小少爺。」
曼德爾咕噥的抱怨被她的吻封住,滿臉通紅,竟然忘了接下來還要說些什麼。
著伊芙琳對他露出嫵媚的笑容。
「曼德爾,我從來沒有把你當成弟弟看待過。但是,如果你希望我只是你的姐姐,我就只是姐姐、也可以是家人。你想要我是什麼樣子,我就是什麼。」
然後曼德爾很慢地才從完全凝固的腦袋中,撈出一個形容——是性感。
慢了大概十秒才感到害羞。
其他的情感,比方說同情、憐憫、愛以及悲傷……他想要拯救伊芙琳。他還覺得伊芙琳很美麗,他也希望伊芙琳能夠幸福。
此刻他終於察覺,原來自己還期待著能夠帶給她幸福。
「請你永遠不要拋下我。」
「好。」
明明什麼也沒做,但是,曼德爾卻奇妙地有種做了壞事的尷尬。他回到鋼鐵城堡,與瑟爾芬共用晚餐。瑟爾芬才看見他,就笑了起來。
「怎麼了,發生什麼好事嗎?」
「……哎?」
瑟爾芬笑得像是個老巫婆,「你在笑,笑得像個白癡!」
「……有、有嗎?」
曼德爾緊張地摸著臉,瑟爾芬更是直接笑出聲音,曼德爾才發現自己被套話了。曼德爾羞憤交加,同時又覺得有些好笑。
曼德爾佯怒道:「不要看!不要笑,走開啦老太婆,別摸我的頭!我已經十二歲了!」
「你去紅燈街見的女孩子,是叫做伊芙琳吧?」
聽見瑟爾芬的話,曼德爾的笑容有點僵硬。
雖然他跟瑟爾芬的感情不錯,但是,曼德爾從旁人的謠言中輾轉得知,自己的到來就給她帶來了一些壓力。
——不論是身份未明這點、還是明顯沒有教養這點。
為了這個批評,他才不情願地學習了「英雄王之子」應有的教養。
從旁人的目光中,曼德爾不情願地得知鋼鐵城堡的菁英們怎麼看待出自紅燈街的人。他們把街內的人視為墮落又可悲的一群,憐憫的同時,又對他們抱持高高在上的輕蔑。他們總說著,那些人該有選擇權的!他們選擇了輕鬆的那方。
這些人永遠無法明白,沉淪其中的他們根本毫無選擇,甚至沒有能力做出選擇。
無法選擇自己的出生,不能選擇自己的工作。
以色侍人從來不能安穩。
如果在任務中受傷,曼德爾很有可能會跟伊芙琳走上同一條路。
瑟爾芬是唯一一個知道伊芙琳存在的人,曼德爾卻沒想過跟她討論。一來,不認為雙方的價值觀有討論的空間,二來是因為他恐懼著拒絕的可能。
在這裡,瑟爾芬是他的保護者,同時也是他的主人。他是被飼養的幼犬,不能做出逆拂她心意的事情。他並不是不相信瑟爾芬的人格,而是無法忍受再一次的失望。
對曼德爾來說,他跟伊芙琳差不多,都是某個人的寵物。
瑟爾芬好像看出他的顧慮,說道:「我很歡迎伊芙琳,你就把她帶來吧。」
曼德爾詫異地瞪大眼睛,「可以嗎?」
瑟爾芬促狹地笑,「當然。總比讓你去紅燈區還好吧?裘達斯老是來叫我阻止你,煩都煩死了。而且,是你喜歡的人吧?」
曼德爾鎮定自若的表情一下子崩毀。想起剛才的事,他慌忙辯解:「不是喜歡的人,是姐姐!是姐姐!」
「你說是就是了。」瑟爾芬微笑,但她根本就不相信!
「總之……任務結束後,我會帶她來見妳。妳知道,那個……」
「曼德爾,我知道你在顧慮什麼。我的意思是,我並不介意。」
「……為什麼?」
「因為想看你高興的樣子。」
不管是否是真心,這話實在太難應付。曼德爾不知怎做出回應,扭曲著表情,搜索枯腸想找出話反擊。
最後他徹底放棄掙扎。
「晚安,老太婆。」
瑟爾芬樂呵呵地看著曼德爾紅著臉離開。
03 愛人啊,請聽我說
為期一週的狩獵回來,曼德爾獲得豐碩戰果,剛好存夠能將伊芙琳帶走的金額。
他將存到的錢幣攤在床上,一次又一次地計數。確實是五千枚沒錯。也就是說,他終於能帶伊芙琳離開了。
獨自過的幸福的感受稍微抒解,緊繃的神經放鬆下來。
瑟爾芬還說了歡迎她。
知道這一點,她一定會很高興。曼德爾想到這裡終於笑了。
伊芙琳總是露出一種近似憂慮的表情,悲傷、絕望,黑暗至極的愁緒,將她的美麗打磨出一種犧牲者特有的憂傷。
從那股哀痛中淬鍊的美猶如來自深淵,絕美又令人心塞。
拜訪伊芙琳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她坐在床上,沒有點燈,整個人置身黑暗中。不知何故,曼德爾覺得她像是在黑暗中開放的花,像是在黑暗中等待黎明。
伊芙琳從黑暗中抬頭,低聲呼喚他的名:「曼德爾?」
「抱歉,讓妳久等了。我提早回來了!」
她卻沒有回答,纖細的肩膀微微顫抖。接下來,她豁然起身,「曼德爾,請你帶我走。」伊芙琳說。如初雪般無暇手指,在他臉頰上輕輕碰觸,微冷的指尖輕點他的嘴唇。
曼德爾一愣,「去哪裡?」
「我們一起去誰都找不到的地方,再也不要回來!」
「為什麼?只要付了約定好的金額,妳就可以離開了,不是嗎?要是不遵守約定,我們反而會被斬首。而且,很可能給瑟爾芬陛下帶來麻煩,不是嗎?」
兩年前他跟克魯多先生約定過,將循正規管道帶著伊芙琳離開。現在,距離終點只有最後一腳。為什麼要在這種時候離開?
曼德爾的詢問卻沒有得到回答,伊芙琳一言不發的搖頭。
「不行,必須立刻離開……不然的話……」伊芙琳急切地說。看起來似乎有什麼重要的理由?除此之外,她看起來精神很不穩定,像是被嚇著了一樣。他放緩了語調,輕聲問:「可以,給我一個理由。」
「……不說不行嗎?」
「我要知道妳在擔心什麼,我希望妳能夠安心。」
「你也只是個小孩,你有什麼能耐?」伊芙琳有些生氣。
這下曼德爾也有點不愉快,「我是沒有,但是,我背後是瑟爾芬那老太婆。真的是急難,跪著拜託她,她肯定會答應。讓我知道妳在想什麼!」
伊芙琳嘴唇微啟,最後仍舊搖頭。
「……不行,我永遠不會說的。」
曼德爾失去耐心,腦中浮現用武力逼她就範的想法,最後想想,這麼做就跟她的客人沒有兩樣了。最後他還是沒有逼她,只是說:「伊芙琳,我能帶妳走。給我一天,我能跟克魯多那傢伙交涉。」
「不行,不要去!」
曼德爾意味深長地看著她。
「既然這件事情跟克魯多有關,那我一定要去。」
她看起來很奇怪,曼德爾心想,可能必須請假來看她,詳細問看看發生了什麼。
*
同樣的街道,降下雪的冬天。
曼德爾見過伊芙琳之後隔天,來到克魯多的地下室。他沒能找到克魯多、也找不到伊芙琳。
他循著落雪的街道走,在積雪的道路印上自己的足跡。然後,他看見伊芙琳在黑街的住家前有著許多人的腳步。
空氣中還瀰漫著血的味道。
鮮豔的紅色落在白雪上,就像玫瑰花瓣那樣。
她就這樣靜靜地躺在雪地上,鮮血在她身上戰開一朵鮮豔的紅花,嘴唇死一樣的蒼白。漂亮的眼珠湧出淚水,「為什麼……」
「為什麼這麼慢?」
曼德爾匆忙跪在她身邊,抱住她,「是誰?是誰下手的?」
伊芙琳再也不能回答。
卻沒這句話成了她最後的遺言,克魯多提著滴血的刀現身。
克魯多俯視著他,猶如兩年前的夜晚。克魯多以不帶感情的語調說:「下手的是我。」
意識到的時候,已經對克魯多揮出拳頭。但是,拼盡全力的一擊被他輕易接下。身體失去平衡,他被克魯多按在地上。
應該用魔法的!曼德爾暗暗後悔,接著脖子被克魯多扼住,無法呼吸。克魯多居然還在笑。
「恭喜你,有人為你付出代價,你就不需要死了。不想死的話,這輩子永遠不要踏進黑街。」
「為什麼?為什麼?」
即便使出渾身的力氣掙扎,還是無法推開按住他的克魯多。
「……為什麼。」
憤怒到最後,猶如清晨的露珠那般以絕望凝結成滴淚水。
他以為自己已經變強了。但是,卻遠遠不夠。克魯多仍向橫亙面前的山脈,殘忍地檔在他面前,彷彿正在對他說:你的努力毫無意義,你流的血、付出的錢沒有效果,因為你還是那樣天真、還是那樣愚蠢,所以永遠是被剝削的那方。
「克魯多——我要殺了你!」
克魯多用鼻子發出嗤笑,架在曼德爾頸上的短刀畫出一道血痕,他的眼中滿是嘲諷:「就憑你?」
「我要殺了、殺了你!」
聲嘶力竭的聲音在風雪中破碎,消失,被掩蓋。淚水在臉上凝結成冰。
「曼德爾,」克魯多面無表情的看著他,「給我記牢了!伊芙琳是為了你而死的,所以,你一定要活下去。知道嗎?」
「……為了我?」
克魯多冷笑,「你難道不曾想過,在黑街生活的她,為什麼能夠自由出入南都?難道你真的以為,她真的有能力像你一樣在黑街自由進出?」
曼德爾愣住了。
——事實上,他還真的沒想過,身邊的人:護衛、廚師、裘達斯、瑟爾芬,每一個人都能輕而易舉地做到。所以,他認為那些事情都很容易、毋庸置疑。
心臟像是被捏住一樣,腦內一片空白。
聽見伊芙琳說著「你現在就是個少爺」他還覺得這算是個讚美,意思是指他表顯得很好。事實上,那卻不是。
她是說,你跟我是不同世界的人。
「曼德爾,你給我聽好了!她是你父親派去殺你的人,昨天是黑主給的最後通牒。她不殺你,卻回來了。你知道這代表什麼意義嗎?她希望用自己的命跟這些錢,換你平安。」
「你不是跟老太婆約定了嗎?為什……」
「因為你昨天討伐了東邊的魔物首領,過去那是只有瑟爾芬做到的事情。」克魯多說,「黑主認為,你總有一天會回來復仇,比起讓你待在外頭成為危害,不如在你成氣候之前殺了你。所以,我們讓伊芙琳離黑街,讓她跟你巧遇。」
曼德爾咬牙,恨恨地說:「救她,然後,透過她利用我啊!」說著,他幾乎要哭出來,他一方面痛恨著自己的懦弱,另一方面又覺得如果丟掉尊嚴可以讓她不死,怎麼樣都無所謂。
「我什麼都會聽,我發誓!」
「你鋒芒太露,黑街容不下你。」克魯多嘆氣,「我可以放你跟伊芙琳走,但是,現在的你還沒能力保護他。最後,她會被抓回來而你會被殺。」
「曼德爾,我們黑街不見天日太久了。結界總有天會消失,到時候,這個地方很可能被毀滅。為了避免這件事,我們需要瑟爾芬陛下或者你的幫助。」
「……為什麼?」
「曼德爾,伊芙琳是我的女兒。她為了你而死,我想殺了你……但是,我救不了她,只能讓她解脫。」
曼德爾圓睜眼睛,不敢置信,「你親手殺了自己的女兒?」
「為什麼不放走我們?」
「黑主不會饒了你們,最後,我還是會被派出去殺了你們!」克魯多咬牙,「如果可能,我也希望你能夠帶她離開,越遠越好。她昨天說要說服你,你拒絕了,我不希望由黑主下手……我跟她約定,所以,我自己來。」
一滴溫熱的液體落在臉上,掐住脖子的力道鬆開。
曼德爾不說話了,克魯多的眼淚落在他的臉上。他是第一次看見這個高大的男人痛苦至此的表情。曾看過他帶著深可見骨的刀傷,卻依舊微笑。
原來這個男人,也會悲傷。
為自己的無能為力,為女兒的命運……
這個男人是如此為了自己的強大感到驕傲,卻落淚了。
接著克魯多站起來,掩住哭泣的臉,聲音中是不能遮掩的痛苦。
「曼德爾,這世界上有很多比死還要痛苦的事。對那孩子來說,繼續活著就是。她愛你,但是,她卻必須仰賴另一個男人的身體才能活,她對黑主的身體無法自拔。我很感謝你接受了這樣的她,我才有機會看到她終於恢復笑容……」
熊一般高大、強壯的身體如受驚的兔子般顫抖著,然後他哭出聲,很快壓抑。
「我希望你總有一天能夠回到這裡,成為黑街的主人。」
曼德爾想起伊芙琳一直不願說出原因,卻堅持讓他們一起逃走。
要是答應就好了。
如果答應了,克魯多就不用下手了。他可以跪著求瑟爾芬忙,他們誰都不會受傷、誰都不會死。是因為自己太過弱小,才會誰也無法保護。
這瞬間他感到非常、非常地後悔,後悔得無以復加。
他慌忙去看伊芙琳,克魯多這刀很深,沒讓她痛苦太久,卻也斷了她的生路。曼德爾想去撈她,卻被克魯多用刀阻止了。
「放開我!我認識很多祭司,現在還來得及。老師,拜託你,讓我救她……讓我……」
克魯多搖頭。
「曼德爾,黑街有很多、很多的伊芙琳……她的妹妹也一樣痛苦,一樣想要死卻沒辦法死。這是黑街的弱者的悲哀,比你們南都紅燈街的女人還要不如。這次,我動手殺她還可以說是為了黑主。」克魯多緩緩地說,看著閉著眼睛的女兒,低聲說道。他在伊芙琳臉上親吻,「晚安,伊芙琳。祝你有個好夢。」
「曼德爾,滾吧!我在這裡等你殺我!」
曼德爾想召喚火焰,精靈在他的身邊跳著舞蹈,呼喚的火焰最終還是熄滅了。
就像他內心的某種期待、也是他心中對黑街的某種幻覺,都隨著這一刻消失了。
那瞬間,他才注意到落下了雪。雪落在他臉上,跟眼淚混合在一起。溫熱的眼淚變得冰涼。徒步走回南都,穿越城牆來到街道盡頭。
瑟爾芬站在牆邊迎接他,看見曼德爾獨自到來,眼神透出短暫驚詫。
那瞬間她好像就明白了一切。
枯瘦的手將曼德爾攬住,曼德爾第一次毫無反抗地被她懶在懷裡。
「對不起,我來晚了。」
曼德爾說不出話,他想說些什麼,聲音卻發不出來,張口只有哭泣般哽咽的聲音。明明很痛苦,卻流不出眼淚。最後,乾澀的聲音只說了幾個字:「都是我的錯。」
瑟爾芬看著他,那表情好溫柔啊。這卻令他更加痛苦。要是再快一點,伊芙琳也可以被這種眼神接納。要是再快一點——
「……昨天,她說要離開這裡,但是我不跟她走。是我害死她的。」
瑟爾芬默默聽著這番話,嘆息。
「你可以責怪我。我知道黑街那邊有些動作,但我……」他說著搖搖頭,「對不起,這對你來說沒意義了。你接下來打算怎麼辦?」
曼德爾抬起滿是淚痕的臉,看著瑟爾芬的表情一片空白。
「曼德爾,你可以成為梅勒迪斯,也可以選擇成為萊茵斯。」
瑟爾芬沒有看他。在持續不斷落下落下的雪中,瑟爾芬昂然站立著,猶如護衛南都的守護神塑像那樣堅定不移。
她雖是女性,卻沒有作為母親以及年長者的感性。那種溫柔不存在言語,年邁的女帝不擅長使用裝飾華麗的言詞、柔軟的身段安慰受傷的孩子。
曼德爾不願哭出聲,瑟爾芬顧慮到他的尊嚴,沒有看他淚流滿面的臉龐,只是輕拍他的背。
「是我的錯。伊芙琳沒能活下來,是我太慢了。我明知道她對你那麼重要……」
在她的言語中感受到越多溫柔,就覺得更加痛苦。
「克魯多老師說,要我殺了他。他說,要我救那些人。但是,我不明白啊!我要怎麼救她們?只要有結界就夠了嗎?」
「……曼德爾,現在的你能夠學結界。只要再幾年,你就能夠殺死黑主,取而代之。你能夠拯救很多伊芙琳。」
「可是……沒有她的話,就沒有意義了。」
「我也曾經這樣想。曼德爾,你還有我,你可以依賴我。」
瑟爾芬說,曼德爾微微瞪大眼睛。
「為什麼?」
「我也不瞞你,最開始確實把你當成消遣的工具。只不過,現在已經不同了。我已經把你當成兒子那樣看待了。」
所以,她想給的是別的東西:那是所有孑然一身的旅者,都盼望著的歸屬。
「不論你選擇哪個名字,我都希望你能夠來見我。」
兩個受傷的靈魂,越過年齡以及身份的藩籬,在初雪落下的時刻終於,真正看見了彼此。
依舊疼痛不堪的傷口化膿、流血,在以為永遠好不了的時候,他們在最美好的時間相遇了。
瑟爾芬伸出手,讓雪花輕盈降落在他的手上,因為她手心的溫度融化。
「我希望你能夠按照自己的願望活下去,不需要成為召喚師,也不需要勉強自己成為副王。你什麼也不欠我,我希望你能夠得到真正的自由。」
「……我救得了了其他人嗎?」
「可以,因為我會幫你。」
「如果我也死了,伊芙琳會開心嗎?」
瑟爾芬搖搖頭,「她不會開心,我也會很難過。大家都很難過。」
「為什麼死掉的不是我?」
瑟爾芬不再回答了。
這一晚,曼德爾失去了初戀,卻得到了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