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初戀 FIRST LOVE
前進一步,就是地獄。後退一步,也不會到天堂。有人說,所謂的天堂,是經過地獄之後看見的景象。
如果,前進地獄的話,我也可以看見那個地方嗎?
那個地方,有你在嗎?
*
魔族由五大國組成,各有國王,由魔王君臨五位國主之上。
首都滄雨位於靠近東方的常悠國,緊鄰宗教國月妃郡與闇星國,稍遠處則是少數民族海之民那華。距離滄雨最遠的,則是歐龍國。歐龍這個古老的國家,人民經常自稱龍的子民,崇拜著隱居的龍族,將幾位龍王視為王而厭惡人類的君主,魔族的內戰常常由滄雨的魔族與歐龍的魔族,雙方互有勝敗。
即使是魔族的國宴,歐龍國主也經常藉故缺席。這回,總是想方設法不到滄雨的歐龍卻罕見地派了包含國主夫婦的五人來到滄雨。
即便並不樂見對方,魔王陛下依舊親自接見了來訪的歐龍國王盧沃.曼特爾。盧沃一頭清爽的短髮,具有爆發力的肌肉是健康的小麥色,身上隨意披掛著帶有歐龍特色的編織,襯得他態度隨意又風姿颯爽。
一行人的服儀與膚色在滄雨的貴族中格外顯眼,議論聲四起。
這也不奇怪,上次歐龍國王親赴這種小型的宴會已經是將近千年以前了。
雙方虛與委蛇地講了許多社交辭令,最後,這位歐龍的王才終於說出破例來此的目的:「我聽說,三皇子殿下會在宴會上出席。聽說三皇子殿下天資聰明,我一直想要親眼見殿下一面。」
少年王的面貌讓歐龍王愣了一下,他們上次見面已經是數百年前。那時候,他們都是少年。而今,魔王陛下依舊是那副介於男性與女性之間的面容、仍是那副介於少年與男人之間的身形。
唯一不同的是,他的笑容再也看不出情緒。
「哪裡聽說的?龍從語言到武術都是我親自指導,不會有謠言。」
歐龍王被揭穿了也不氣惱,笑道:「我本來就猜想陛下會對三皇子殿下另眼相看,卻沒想到護短到這種程度。我確實對三皇子殿下一無所知,但是,我倒是很清楚那孩子的母親是什麼人。而我,對他那一半的龍族血統非常好奇。如果他確實是混血的龍王,要我們歐龍聽他的命令,也未嘗不可。」
「說說你的條件。」
「我猜你希望他繼承王位,那麼,把王后的位置留給我們。」
這算得上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可魔王陛下似乎無動於衷,甚至稍微皺起眉頭。「我會考慮。那麼,盧沃,祝你們玩得愉快。」
「我希望能夠儘快得到答案。」
徹微微思考了一下,「那就讓龍決定吧?我帶你們去見他。」
一行人被安置在皇宮的會客室,魔王的身形一離開,王后奇麗莎便開口:「陛下,您是認真的嗎?我們可是連女兒都沒有呢!」
「當然是認真的。不論用什麼方法,都必須留下龍族的血統。對我來說,跟龍族攀談已經非常困難了,維亞更是不受龍族的青睞。這樣下去,我們就沒有跟滄雨對抗的資本。這都是為了我族著想。」
一直沉默的第一王子維亞.曼特爾垂下了頭,黑髮遮掩了那雙憂鬱的眼睛。「抱歉,父王,是我沒有才能。」
盧沃擺擺手,「這跟你無關,是我們運氣不好。你是第一次見到徹.曼德沙吧?有什麼感覺。」
維亞愣了一下,囁嚅道:「他很漂亮。」
王家夫婦毫不客氣地賞給兒子一個大白眼。盧沃道:「這我知道,但我可不是要問這個。你知道,他的年紀甚至比我大一些嗎?」
「……我是知道,但是,他看起來很弱。」維亞稍微皺眉,「傳說中的血鈴只是祝福的魔導具,除了術式特別一點之外,沒有什麼特別的。上面沒有詛咒,更不是什麼獻祭的媒介。」
「如果徹.曼德沙強大的原因不是血鈴,那是什麼呢?看他那副樣子,完全不像武聖皇的祝福,反倒更像詛咒。」
「管他是祝福還是詛咒,只要那傢伙在,我們就不能可奪回滄雨。」奇麗莎厭煩道,「最麻煩的是,這個魔王陛下不近女色又跟女兒不親近,全身上下找不到什麼破綻。既然他跟龍族有了個孩子,還寶貝到親自上課,這就是我們見縫插針的機會了。維亞,你可要把握機會。」
「什麼機會?」
「笨蛋,你們都是小孩子,當然得跟那孩子打好關係。」
維亞.曼特爾沒有回答,看著父母熱切地討論,突然覺得很累。
如果魔王陛下真的那麼保護三皇子,那麼,是絕對不會給他們親近三皇子的機會。可如果魔王不重視他,那也沒有接近的必要了。
這想法在腦內都兜轉轉,最後還是吞了下去。
「扣掉血鈴跟那討厭的笑容,徹.曼德沙確實是我喜歡的類型。不曉得能不能去約他?」奇麗莎摩娑著下巴,隔壁的盧沃笑著搭了王后的肩膀,「如果成了,記得找我過去。」
維亞嘆著氣,開始從腦內尋找隱藏身形的魔法,在找到之後卻又放棄。
要是在王宮內隱形,肯定被當成另有目的吧?誰知道他只是想離父母遠一點,長途跋涉又特別疲倦,整件事讓他覺得荒謬又無聊。
唯一幸運的是,會場還邀了些學者,至少沒讓他感到太無聊。
傳聞中的三皇子殿下才不到十歲,遠遠看起來就是個漂亮的小孩,感覺不到什麼威脅性。兩人被豺狼似的貴族們包圍著,其中有個人鼓起勇氣介紹了自己女兒,接著一堆人跟著效仿,都被魔王陛下的笑臉面具擋了回去。
看龍的樣子似乎也覺得無聊,趁著徹不注意,繞到陽台呼吸新鮮空氣,正好跟避開喧鬧的維亞打照面。
「抱歉,我沒想到這裡已經有人了。」
龍.曼德沙開口,他的聲音像是女孩,見到有人,他立刻換上了社交模式。「維亞殿下,您好,我是龍.曼德沙,是滄雨魔族的第三皇子。」這自我介紹可說無懈可擊,對方甚至先一步認出了他的身分,這讓維亞有點意外。
最糟糕的大概是,他的美貌完全不輸那位魔王陛下。
回過神的時候,維亞已經呆呆地看著他半分鐘,書就這樣落在了地上。龍低下頭為他撿書,還拍了拍書封。
「介意我跟你分享這裡嗎?」
「不、不介意。」
即使第一次見到「滄雨的紅色惡靈」,維亞都不曾這麼緊張。接連兩次無法挪開視線的經驗,才讓維亞第一次確認,自己喜歡的是男人。
「我聽說殿下您是龍王的混血,這件事情是真的嗎?」
龍微微一愣,歪了小腦袋思考了一下。
「龍王是誰?」
「據我所知,應該是您的親生母親。她是龍族的夕陽之女、雪之君主,幾年前來到魔界,生下您之後就……」維亞都說了出來,看龍的表情,才驚覺自己說錯了話,「抱歉,我話太多了。」
龍抬頭看他,剔透的紫色眼眸犀利地不像小孩。
「不需要道歉。不如說,我希望你多說一點。」
「……可是,繼續說下去,怕會惹陛下不高興。」
龍皺了皺眉,很快就把焦躁壓了下去,精緻的側臉恢復成笑容。
「你就不怕我不高興,去跟徹說些什麼嗎?」
維亞愣了一下,才意識到他是在喊魔王的名諱。龍見他錯愕,戲謔地笑了一下:「看來你也不是什麼都知道。」
「我確實對您一無所知。」
維亞承認,不知何故,他直覺認為這位三皇子是個危險的角色。
「如果殿下想知道,不如直接詢問闇皇陛下。」
「或者我可以逼問你。」龍一派輕鬆地笑道,「就告訴徹,我跟你很合得來,希望在這段時間能夠跟你相處。」
「這倒是沒什麼問題,不如說是求之不得。」
龍盯著他:「你喜歡我?」
「如果說喜歡或者討厭,那當然是喜歡了。」
維亞有點臉紅,感覺像是被小孩子戳穿了心事。先不說對方是小孩,還是同性,更糟糕的是即使維亞掌握了對方想知道的訊息,卻毫無理由地感覺自己在這場對談處於下風。
「我想更了解你的事。」龍輕聲說道,聲音低得像是耳語,「特別是你剛才說的夕陽之女的事情,我得跟你好好討教討教。」
「殿下,冒昧請問一句,您今年貴庚?」
「明天就是十歲了。怎麼了?」
維亞皺了下眉,「不,我只是感慨陛下把您教得很好。我之所以會如此平庸,可能跟那兩個人有關吧?」
龍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見他看著自己的父母。他笑著接下去:「那兩個人是標準的魔族,非常忠於自己的慾望。在我看來,他們比起人類,更接近魔物。是被慾望與力量掌控的人形生物。」
「你不是王子嗎?這樣說自己的父親不太好吧。」
「接下來還沒說的話就是區別了……即使如此,我依舊深愛著他們。」
龍抬頭看他。歐龍王唯一的兒子,正一臉莫可奈何的表情看著父母。他們各自向人搭話,進行過夜的邀請。循著他的視線看過去,龍下意識地在人群中尋找,很快地找到徹。
「深愛著……是嗎?」龍鸚鵡學舌地重複。
聽見維亞繼續說道:「您對我一點也沒有警覺心,是因為我是歐龍最弱的王位繼承者,所以在小看我嗎?」
「不是。」龍聽懂了話裡隱晦的指責,卻依舊沉著,「那是因為,你是這個會場裡,少數幾個對我完全沒有敵意的人。」
維亞神情複雜地看著他。皇子殿下偶爾會露出天真的神情,那樣的表情終於符合年齡,他卻會想,那會不會也在他的計算之下?實際跟他對談後,維亞對他有點改觀。這孩子真是……成熟得一點也不可愛。
「如果可能的話,我還是希望魔族能夠維持和平。殿下怎麼想呢?」
「我不在乎。」龍說,這話倒是頗為孩子氣,他轉了個話題:「我聽說歐龍信仰的是龍族,跟龍族一樣是龍的眷屬。你親眼見過龍嗎?」
「是見過,但是,龍族已經幾乎在大陸上絕跡了。幾乎所有的龍與他們的眷屬,都在遙遠的雪之谷,很難得見上一面。」維亞說著停了一下,「您是想知道親生母親的事情嗎?恕我直言,這些年來,闇皇陛下已經數次尋找過,卻找不到他的蹤跡。就連龍族也不知道她的去向,恐怕……」
「我不是想知道她的事情。」
龍的視線落入了舞池,看著魔王陛下對大皇后邀舞。他在星澄的手套上吻了一下,勾起一個不經心的微笑。
龍皺了眉頭,挪開了視線,在舞池內隨意瀏覽。
魔族與神族不同,對結婚對象特別開放。即便是王族,也可以自由選擇結婚對象,哪怕對方是同性或者身分低下。有意繼承王位的人,通常會選擇異性結婚生下子嗣,而將心愛的人作為情人迎接到身邊。
人們在舞池內共舞,同性共舞並不稀奇,即使是異性戀也會答應同性共舞。好比露在拒絕女性追求者後,就答應了與他共舞的請求。為了舞蹈方便,她換上一身便於行動的男裝,艷麗中又不失女性的柔和。
「姐姐很漂亮。」龍由衷道。
龍對親屬的稱呼明顯太親近,維亞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是說露殿下嗎?她也是闇皇陛下的孩子,自然是相當貌美。」
也是。龍抬眼看了維亞,但他並沒有意識到自己洩漏了什麼。這句話,簡直就是不自覺地在說龍也很漂亮。在這之前,龍其實對自己的立場沒有概念。可是,走進宴會並親自感受敵意、慾望以及憎恨錯雜的視線,他發現弱小的自己還是有優勢——那就是外貌了。
如果他不是徹的孩子,沒有繼承受人覬覦的美貌,維亞也不會對他這麼友善。龍臉色沉了下去,這瞬間,突然感覺意興闌珊。
月色下悠揚的樂音、人們優雅對談的語調,都像是刺耳的噪音,說著他不屬於這裡。除了露姐跟徹之外,他實際上一無所有。
然而,在這樣的場合,徹還是會毫不猶豫地走向星澄。
這幾乎是他有生以來,頭一次感到寂寞。
話題拉開之後,維亞也放鬆了不少。他又聊了些自己的事情,也問了龍平日學習的狀況。見他一直不怎麼專心,看著舞池,以為他對跳舞有興趣,笑道:「今晚的舞池,對殿下而言恐怕是早了一點。」
「我不是想跳舞,而且我不會。不過,為什麼要強調是今晚?」
「噢,對,您還是孩子。」
幸虧維亞笑得不帶揶揄,否則這種話對龍而言是最嚴重的冒犯,他想了想,換了個比較曖昧的說法:「舞池中的人們,會一起過夜。」
龍一臉茫然,顯然沒完全聽懂他的話中話。
「就是說,我今天要自己睡。」龍想了一下,「你可以陪我嗎?」
維亞愣了一下,明知這話沒有其他意思,仍然臉紅了。他囁嚅道:「今晚不行,明天的話倒是沒問題……但我建議您還是取得陛下的同意比較好。」
龍猛然回頭:「但他也沒有取得我的同意。」話說完,他才驚覺自己多說了話,有點挫敗:「徹說得沒錯,我是不該來的。明天可以見到你嗎?」
「可、可以的。」
龍道:「如果你有了想要找的人,就告訴我。我不會生氣。」
……
要說龍心情不好,徹也算不上舒坦。
龍對談的人是維亞,而徹面對的則是闇星國的女王,也是皇后星澄的姊姊。闇星國女權至上,與滄與的魔族交好,雙方時常通婚,徹對這位女王陛下也有接近姊姊的親近感。
所以,這位鄰國的女王陛下老是說些其他人不敢說的話。
她先是遣開了星澄,勾著徹的手,先是說了些社交辭令。
「陛下,您愛著殿下嗎?」
「那當然,他是我的孩子。」
問題來得猝不及防,徹一時間沒能遮掩表情,笑得還算自然。可是,看在從小看他長大的空澄女王眼哩,這笑容卻有點不自然了。
空澄用扇子掩住嘴,壓低了聲音:「陛下,您知道我的意思。」
「是星澄讓妳傳話嗎?」
「不,她什麼也沒說。你也知道她的性格,寧可憋著也不會訴苦。」空澄沉默了一陣子,才繼續說下去:「跟你一樣。」
徹沒有回答。
「你愛他嗎?」
「是的。」這回,徹並沒有猶豫。
「我不是想阻止你,我只是想確認你的情感。接下來的話,是我個人的看法,會讓你不大舒服。」空澄無聲地嘆息,「陛下,您不該用把殿下培養成戀人。你們不會有結果,你們的情感與世不容。請把這份情感當成單戀,把它永遠珍藏在心裡,這才是最好的結果。」
空澄的聲音如輕煙,以華爾滋舞曲為背景,輕盈地飄過,宴會的喧囂幾乎將她的言語掩蓋。
喉嚨很乾澀,卻沒辦法好好的組織語言。
許久,徹才艱難地吐出幾個字:「這我知道。」
「但你不會照做,對嗎?」
徹.曼德沙仰望著她,那張美麗的容顏經過時間的洗練並未顯出老態,而代這一種成熟女性特有的韻味。
「我有幾個請求,希望您能答應。首先,希望您不要主動表態。如果那孩子大到足以能夠告白並向你求愛,您才能夠接受。」
「好。」
「再來,如果他想要離開,你必須放手。而且,不能夠嫉妒他的愛人。」
這回,徹卻沒有答得那麼快了。
許久,他在空澄逼問的視線下別開了頭:「我知道。」
「最後一個,只是我的願望。陛下,您能不能……給星澄一個機會?」
徹抬頭,正好看見星澄往這邊看來,對他微笑。
已經太遲了。他想。
……
徹開場舞跳得心不在焉,雖然儀態依舊完美,卻讓星澄看出了異常。
她似乎有些擔心,猶豫了許久,才問道:「你似乎心情不大好?」
「確實不好。」徹大方承認,剩下的話在她耳邊呢喃:「但是,妳不會想知道原因的。」
「我知道跟龍有關,但是,我驚訝的是,你居然捨得放他一個人。」
徹沉默了幾秒,「他是小孩,但也是皇子,總是要習慣孤獨。」
「但是太早了。」星澄說,「就因為你的態度如此,國內的人都不願讓孩子接近他,也只有那個搞不懂狀況的歐龍王子敢向他搭話,這不是好現象。」
「妳擔心他?」
「就像任何一個普通人擔心鄰居的小孩那樣。」星澄說,華爾滋結束後,她愣了一下:「那孩子去哪了?」
徹專注地感受了龍的氣息。龍的氣息很近,他感覺很平靜,不像有事,就阻止星澄打斷露的約會。
「別找了,他現在很安全,我去找他。」
星澄愣了一下,「今天你也不過來嗎?」
「不要等我了。我可以把這裡交給妳嗎?」
星澄沒有立刻回答,嘴唇抿成細細的一條線,「你的意思是,要我放你離開,讓你去找龍嗎?這跟我們約定的不一樣。」
徹本來打算反唇相譏,想起空澄的話,就換了個說法。
「我等一下就回來。其他的事情,我回來之後再說。」
星澄壓下了不滿。「好,我等你。」
徹很想說,不要等了,卻說不出口。
……
不久後,徹從侍者那裡收到了來自龍的口信,說是覺得無聊就回去了。龍並沒有接受邀請,而是在陽台跟歐龍的王子交談了一陣子。維亞還在陽台,明顯不享受宴會,正倚著欄杆看書。
「維亞殿下,龍剛才跟你說了什麼嗎?」
「魔、魔王陛下!」維亞抖了抖,手上的書抓穩了才沒落地,「他好像不知道宴會的意思,我稍微解釋了一下。總覺得……他好像不大高興。」
「還有呢?」魔王陛下走動時,束著頭髮的鈴鐺發出清脆的聲響。他確實非常好看,微笑的樣子非常迷人,此時,他似乎心情不怎麼好,身上有股很強的壓迫感,讓人背脊發涼。
在魔王陛下攝人的氣勢下,維亞主動開口:「我不小心說了關於殿下母親的事。非常抱歉,我以為他早就知道了。」
「他有什麼反應?」
維亞想了想,「他說不是對母親感興趣,但我不敢問得更多了。」
「……你做得很好。」
徹拍了下他的肩膀,維亞瞬間渾身僵硬。「這是我的榮幸。」
「今晚的事情,如果讓我從其他人那裡知道的話……」他在脖子上用手刀比了一劃,「那個結果,恐怕你不會太喜歡。」
……
找到龍的時候,他正笑著拒絕某位少女的邀請。
他帶著象徵強大血統的黑髮紫眸,加上一張精緻的臉,走到哪裡都很難清淨,還是吸引了人們的注意。
有人為他送上了酒,徹在龍喝下之前,截走他手上的那杯紅酒。
「闇、闇皇陛下!」
龍愣了一下,「徹……魔王陛下。」本來要喊他的名字,卻改了口。這帶有距離感的稱呼讓徹感到特別不愉快。
徹把心中那股焦躁壓在心底:「我准許你喊我的名字,不管在什麼地方,你都不需要對我用敬稱。」
直呼王的名諱,本來是一種榮耀甚至越權,可是龍卻皺了眉頭,飛快從發楞的侍者那裡拿走一瓶酒,在徹來得及阻止之前一飲而盡。
「既然你不高興,我就回去了!」
因為喝得太快,白皙的臉蛋稍微泛紅。他想扭頭離開,卻被徹截住去路,只能瞪著他。可是孩子軟綿綿的視線並沒有什麼威攝力,反而顯得更迷人。
「……你生氣了。」
「對,但是我不會給你帶來困擾。所以,請您讓開。」
作為父親,徹本來應該對這孩子的儀態感到驕傲。但是,除了驕傲之外,心中那股鬱悶很奇妙地被驅散了。如果沒有弄錯,他是在吃醋。
「我不會讓。」
徹說完抬起頭環繞四周,人們自覺走避,頓時議論聲四起。龍的表情放鬆了一些,情緒卻依舊低落:「星澄大人呢?」
此話一出,模糊的猜想變成了現實。他是答應過空澄不能主動出手。但是,這不代表他不能回應龍的情感——甚至是主動引誘他出手。
徹輕輕摟住他,在他耳邊低語:「因為我想念你,所以來見你。你希望我回去嗎?」
龍不自覺揪住他的袖子,嘴裡卻說:「既然你來見我,我就不生氣了。所以,你可以走了。」
徹還是沒動,在他面前單膝跪下,親吻了他的手背。
「我知道你不高興,但是,不只跟星澄有關。」
「我很不高興,但我不能生氣,所以很困擾。」龍的話語明顯焦躁,「我不知道,我也搞不清楚怎麼回事。」
徹卻沒有離開,反而將他限制在牆壁之前,抬頭就是接近親吻的姿勢。
「別喝酒了。如果真的想喝,就在我面前喝,好嗎?」又近了一點。
「……好。」
「如果你討厭宴會,可以不用過來,我會幫你擋著。」
熟悉的香氣湊了過來,氣氛曖昧至極,也不知是因為酒精或者氛圍,龍滿臉通紅地抬頭,在徹的眼中只看到了滿溢的縱容。本來還有滿口抱怨與委屈,全都融化在他的凝視中。
「……好。」
「別擔心我。就算看起來不怎麼靠得住,我可是魔王。」
兩人距離很近,可以感受到他說話時的吐息,胸中有股陌生的騷動。徹垂下頭,吻在他的耳尖:「所以,儘量讓我困擾吧。」
龍縮了下肩膀,困惑害羞揉合成難以言喻的表情。
「真的可以嗎?」
「真的。」
龍抬起雙手摟住他的頸子,深深地吻了他,接著笑了。
「這可是你說的。」
*
那是個吻,也不只是個吻。
與人們幻想中的完全不同,那天,徹只是安穩地陪了龍睡一覺。平常徹只會坐在床前陪他聊天,這回很難得地與龍同床,把他摟在懷裡。
在他睡著前,徹親吻了他:「抱歉,但我必須走了。」
「為什麼?」
徹道:「龍,今天是很特別的日子。舞會上只能接受一個人的邀舞,那天必須跟他一起過夜。這是屬於愛人的節日,如果我在這裡留下,你就會被當成我的愛人。」
「我雖然是小孩,但我又不是聽不懂人話。」
徹寵溺地揉了揉他的小腦袋,「我知道你很聰明,但是,世界並不是非黑即白。現在的你還太弱小,我不可能護著你一輩子。」
「你說我是拖油瓶嗎?」
徹捏了捏他的臉,「我很樂意被你拖累。但是,你要知道,我不但是你的父親,還是魔王。對你來說,不是個好的選擇。」
龍沒說話,微微嘟著嘴,撇頭生悶氣。
「如果我說我都知道,你也不會相信我。」
「確實是這樣。」徹輕笑。
龍聽著生氣,拍了下他的臉:「不准笑,我可是很認真地跟你說話!既然這樣,要怎麼做你才願意相信我?」
「你要完成皇子應有的教育,然後……離開我,去認識我以外的人吧。」
龍愣了一下,表情很受傷:「我喜歡你,但是你卻要把我推給別人?」
「是的。」昏黃燈光下,徹.曼德沙的眼神繾綣纏綿,卻同樣地殘酷,「我身上背負著無數的血腥、使用了禁術,才換來如今的強大。如果我可以善終,那麼,高調地維持現狀也並無不可。可是,我沒有時間了。」
「徹,我搞不懂。不要推開我好不好?我會當個乖孩子的。」
徹閉上眼睛,再度睜開時,深深地凝視著他。
「我愛你,你對我來說無可替代,是黑暗中唯一的光芒。我毫不懷疑你的愛,我希望你習慣我的寵愛,知道我愛著你。但是,不需要給我回應。」
「為什麼?」
「龍,現在的你太弱小。倘若正大光明的站在我身邊,你會死。」
「那就保護我啊!」
「我會的。」
徹悠悠嘆息,龍緊緊揪著他的手不放,在皮膚上留下了紅痕,幾乎讓他感覺有點疼。垂頭去看,那雙剔透的紫色眼眸滿是執著,又是傷心又是眷戀。他其實可以很輕易掙脫龍的手腕,卻捨不得鬆開。
「即使是我,也不可能跟整個國家對抗。在你強大到能夠站在我身邊以前,你就像個小孩那樣,乖乖地當個被父親溺愛的孩子就好。聽懂了嗎?」
「……」
龍沒有回答,伸手摟住他的腰,輕輕蹭了一下。
「我可以聽話,但我有條件。」
徹垂頭看他,不經意被他吻住了。龍坐了起來,由上而下地俯視他。「有一天,我一定會強大到足以讓你流血。那時候,你就要在我這裡過夜,也不准找一些無聊的藉口。什麼國家什麼皇后根本不重要!你可是我的世界啊!那時候,就算星澄大人哭著找你,我也不會放你回去。」
徹愣了下,拒絕的話卻說不出口了。
「這樣聽起來,好像你才是魔王。」
「但你又不聽我的,一堆藉口。」
這口吻太老成,就好像是嫌棄愛人似的。
「那就隨你高興吧。但你要有心理準備,這樣下去,你就就過不了之前那種安靜的日子,也不可能低調。更重要的是,星澄會討厭你。」徹笑說道,「如果你後悔了,隨時告訴我。我會想辦法。」
「我才不會後悔!」
徹笑笑地看著他,好像看著無理取鬧的孩子。
「你很快就會長大。在那之前,我會等著你。」徹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聲音聽起來特別柔和,「好了,我該回去了。」
徹要起身,卻被龍拉了回去,幾乎失去平衡而壓住他。
「我不在乎被星澄大人討厭,我只在乎你。」龍說,「拜託你,為我留下來吧。」
徹可以哄哄他,等他入睡之後在離開。可是,被他這樣凝視,卻說不出拒絕不的話。他很習慣說謊,唯獨在龍面前,他不願意遮掩。所以他說:「那我們妥協一下吧,我會在這裡等到你睡著為止。」
龍有點不滿,嘀咕道:「如果過了幾年,我再大一點、變得更強的話……我就打暈你,讓你陪我一起睡。」
「就只有這樣嗎?」
龍眨了眨眼睛,一臉茫然:「不然呢?」
「等到你能聽懂我這句話的時候,再邀請我一次吧。」
「噢,好?」
……
龍入睡之後,徹並沒有立刻離開,而是凝視著兒子的睡容感受此刻的平靜。
受到父親的影響,徹一直溫柔待人,卻對想要珍視他人的心情十分陌生。即使女兒出生,他也像是例行公事般地對她溫柔。他喜歡露,也嘗試珍惜自己的孩子,在這樣的偽裝下成為了一個「好父親」。
如果露死了,他可能會傷心,就像看到路上有被人虐殺的小貓,卻沒有更多了。比起悲傷,那情感更接近惆悵。
他不喜歡擅長偽裝的自己,所以選擇了直率的星澄作為皇后。看著他們,至少不會覺得自己就是毫無感情的怪物。
幼時父親曾告訴他,即使沒有熱情,也可以尋找或者培養。
第一次見到龍翔時,他很快就被吸引了。他對龍翔的情感就是愛情,才將執著灌注在她身上。可是,她留下了自己的孩子,人卻離開了。他曾經瘋狂地尋找她,卻連黑森林女巫都找不到她的行蹤。至此,他才不得不承認,那個女人不愛他、也不需要他。即使身為魔王,之於龍王也不過是個稀有的戰利品,不足為奇。
一開始他不怎麼待見龍,他身上那股天真自由、挑戰框架的氣質還真的像極了母親,如此可愛又令人生厭。
他確實愛著龍。
但是,這是作為父親的愛或者是戀人的愛,連他自己都弄不懂。
「……對不起。」
但他很清楚,倘若龍對他伸出手,他不可能拒絕得了。
空泛無聊的政務填滿了,血與劍編織成夜晚,試著入睡前偶爾能夠聽到人們的嚎哭。卻並非是因為罪惡感無法入眠,人們臨死前惶恐憎恨的眼神看著他,看著一個人形的怪物。
就這樣維持了幾百年,連他都快忘了自己也會受傷。
除了過世數百年的父親,從沒有人會問他:很痛吧?即使他每次都會說「沒關係」,卻特別喜歡這個問題。至少,能夠讓他確認這世界上還是有人知道他會受傷。
坦白說,龍最初幾次的療傷手法實在令人遺憾,甚至讓他覺得有點好笑。他本來也想像之前那樣說幾句敷衍塞責的感謝,卻說不出口。內心深處某個潰爛的傷口意外地不再疼痛,夜晚他也能夠安然入睡。
一個狡猾的選擇,同時傷害了兩個人。
他已經一腳在深淵之前,前進後退又何妨?
如果就這樣牽著龍的手,總有天會兩人一起掉下去吧?
最可怕的是,想到這裡,他居然覺得有點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