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且讓我為心愛的您送行

為了能夠獻上給您的歌

這裡是位於瑟伊爾大陸東方小島上的某間人偶師學院,學院入口以燙金的字體寫著學院的名字「德曼」。

故事從就名為芙妮塔.盧比的少女從學院畢業的日子開始說起。

晨曦從窗戶透進來,將房間鋪上一層溫暖的金色。

少女剛從睡夢中醒來,在陽光中伸了個懶腰。陽光透過窗簾照在她臉上,將最後一絲睡意驅醒。她慢悠悠地梳理蜂蜜色及肩的金髮,將長髮紮成側綁的高馬尾,最後一次披換上學院的黑色制服,別上黑曜石胸章。

「茉莉,妳在嗎?」

「早安,盧比小姐。」

綠色頭髮、綠色眼眸,一身與外表相襯的女僕制服,被喚作茉莉的女性走來,毫無瑕疵的端正五官露出公式化的笑容。她看起來就像是人類——除了鑲在額頭上的綠寶石。茉莉手上的數字編號「009」,旁邊則是象徵製作者身分的蟒蛇標誌。

茉莉為她泡茶,就像過去四年的每一日。

「這是最後一次喝妳泡的茶了,總覺得有點寂寞。」

負責服侍學生的人偶並沒有設定這樣的對話條件,人偶困惑地偏頭:「抱歉,我不明白妳的意思。」

芙妮塔一直將茉莉視為朋友。但是,只有這種時候,她才會猛然驚覺——對人偶投注的情感,只是自己情感的倒影。不管再怎麼相似,他們畢竟不是人類。

「盧比小姐,您快要遲到了。建議您加快速度。」

茉莉無機質的聲音無情地打破了芙妮塔的感傷。芙妮塔愕然抬頭,「什麼?」

輕快的敲門聲響來。芙妮塔去應門,卻沒看到人影。

「下面!下面!」

那是只不足手掌大小的小型人偶。此刻,人偶正雙手抱胸地看著她。人偶一頭濃密灰髮,戴著高頂禮帽、鼻樑上戴著眼鏡,身上是全套西服。只見人偶皺著眉看著手上懷錶。

「早安,芙妮塔。」

「早安,莫尼特老師。這個人偶是您的新作品嗎?」

「不,這是伊羅的禮物。怎麼樣,好看吧?」人偶推了推眼鏡,雙手背在背後,「我叫它紳士先生。」

芙妮塔對布偶伸出手。紳士先生扶著禮帽,以難以想像的靈敏動作跳上芙妮塔肩膀,並調整了禮帽。

這樣的姿勢在外行人看來只是可愛,身為人偶師,芙妮塔看到的卻是莫尼特作為副院長的實力。

綜觀全德曼,大概只有莫尼特老師會試著讓布製人偶做出這樣靈巧的動作。這個無可救藥的浪漫主義者,正是芙妮塔五年來的指導老師。專注於讓操作的人偶更加可愛、自然,是莫尼特的特色。

「默思院長如果看到這個,應該會很生氣吧?」

「呵呵呵,他可羨慕了,只是礙於自尊不想表現罷了。伊羅那孩子很有個性,求他也不一定願意做一個。這我也沒辦法啊!」

「如果真覺得無奈,就不要露出那麼開心的表情啊。皇家人偶師大人。」

「別那樣喊我,都十幾年前的事了。」莫尼特老師依舊笑呵呵,「沒想到四年過得真快,如此一來,妳也是能夠獨當一面的人偶師了。」

「我是想成為安息者的。」

莫尼特老師頓了頓,「我會幫忙,但我不能保證。如果妳有想要安息之人,我能夠替妳委託伊羅,妳看怎麼樣?」

「謝謝您,但是,我想要自己努力。」

紳士先生嘆氣,「如果需要幫忙,隨時聯絡我。」

芙妮塔試著舉起人偶的右手。沿著人偶製作纖細的骨架,胸口附近能夠摸到硬物,大概是某種魔法石。要製作這樣的人偶,必須有人偶師、煉金師以及魔法師的三方協助才能完成。不論操作的人或者是人偶的製作者,都是無可救藥的浪漫主義者。

「是啊,妳看看這流暢的移動方式、完美的傳聲魔法!只有這樣的……」沉醉在新玩偶中的莫尼特跳了起來,「不對,我不是來炫耀的!芙妮塔,會議提早到八點。妳知道嗎?」

牆上的鐘上指著七點四十七分,距離截止時間只剩十三分鐘!芙妮塔猛然起身。

「快遲到了!」

「盧比小姐,祝妳一路順風。」

芙妮塔搶在八點的鐘響前進入會議室。

會議室中坐著學院院長默思,身材微胖的他是個氣氛嚴厲的老人,給人特別嚴厲的印象。莫尼特比默思年輕一些,正翻閱著疊高的資料,他從厚重的文件中抬起頭,對她眨了眨眼。

除了芙妮塔之外的同級生有四位,三位貴族,只有一名是平民。兩位紅髮的人是洛洛特姊弟,分別是卡爾與艾蜜莉。凱因比艾蜜莉大一些,也同樣是貴族,是艾蜜莉的未婚夫。棕色頭髮的嬌小少女是芙妮塔在學院的朋友,芭芭拉。

她對芙妮塔笑著招手,芙妮塔在她身邊坐下。

「這樣就全到齊了,按抵達的次序來吧!凱因,妳第一個過來。」

「是、是的!」

淺棕色頭髮的青年起身,他的呼吸急促、表情緊繃,嘴唇幾乎抿成一線。他深呼吸平復情緒,在正副院長面前坐下。

「不需要緊張,我們只是來跟你討論一下未來的志向。畢竟,各位即將離開學校,在人偶師協會服務。你們已經夠優秀了。」莫尼特拍拍凱因的手,青年終於露出笑容。

「我想成為修復師。」

「……修復師?」儘管努力壓抑,仍聽得出默思院長話語中的鄙夷,「你出身高貴,為何竟選擇當修復師?」

凱因啞口無言。莫尼特老師比了個停止的手勢,「雖然學院對你們有期待,但是不會干涉你的選擇。卡洛琳會長怎麼說?」

「我做不了人偶。即使能夠製作人偶,也只會成為二流的人才,但我不希望變成那樣。」凱因的聲音就跟他的臉色一樣陰沉,「我很清楚,我沒有那種才能。不管我再怎麼努力,不但比不上父親、更無法超越伊羅.派伊森。」

「我明白了。」默思闔上他的申請,雙手在下巴交疊,「一條安全的路。沒有創造,也沒有激情,也沒有好惡,只是最合理的選擇。就像你選擇了艾蜜莉.洛洛特。」

凱因徹底失去了笑容。

默思道:「看在卡洛琳的份上,我已經為你準備了工作。如你所願,不會見到人偶王子。好了,下一位。」

「我一定不會辜負院長的期待。」

凱因機械化地說,那張勉強維持的面具好像隨時會崩解。凱因飛快地望了芙妮塔一眼,旋即歛下眼眸,恢復了面具似的微笑。

「並不是所有人都會選擇冒險。」

她聽見凱因低喃,幽微的聲音好像在說服自己。

幾不可聞的嘆息之後,他回到艾蜜莉的身邊。

「那是什麼意思啊?」艾蜜莉悄聲問。

「我不知道。」凱因漫應,好像他沒有因為默思院長的譏諷而憤怒。

下一個是芭芭拉,她希望加入學院進行研究。會談進行的很順利,並沒有受到刁難。

「早安,公主殿下。妳今天起得可真早。」

卡爾.洛洛特笑著想拍她的肩,芙妮塔沉默地避開。

「不要那麼叫我。」

艾蜜莉故作驚訝地說,「這樣的人居然能代表德曼學院?果然瑪莉歐蕾特才是最好的人偶學院。」

「那妳為什麼要加入德曼?」芙妮塔笑著問。若不是話語中隱含的尖刻,還以為她只是真心提問。

艾蜜莉愕然回頭,她並非第一次攻擊芙妮塔,這卻是芙妮塔第一次反擊。艾蜜莉還在被回應的震驚中,芙妮塔笑了:「想要嗎?」黑色的胸針代表學院的畢業生首席,是學院的驕傲。芙妮塔慢慢收了手。

「靠實力來搶。」

「……妳、妳這女人今天是怎麼回事?吃了炸藥啊!」

「離開學校之後,我就不需要顧慮妳的情緒了。洛洛特小姐、少爺,院長在喊你們。」

最後被喊到名字的是芙妮塔。

默思對前方的空椅比了個「請」的姿勢,「請坐。」這回,默思沒有閱讀文件。

「妳應該早就知道,協會不會接受安息者。兩個天才已經足夠,我們不需要更多安息者。即使我願意幫忙安排,那小子也不見得會賞光。妳明白我的意思嗎?這條路太難了。」

「我已經有覺悟。」

「我欣賞這種精神,但我不喜歡伊羅.派伊森。人偶師中,只有我們學院有安息者,一個就是查德.莫尼特,另一個在戴爾城。妳很漂亮,但他不會因此對妳有任何優待。」

默思院長抽著菸斗,緩緩地吐出一口菸。

「對戴爾城來說,妳是多餘的。但對學院來說,妳卻是很重要的人才。莫尼特,你還缺個助理教師吧?」

莫尼特慢悠悠地捻了口鬍子。「我能說不缺嗎?」

默思的笑容僵了下,「妳真的不再考慮?」

「謝謝院長。」

默思盯著芙妮塔。在他深具壓迫的視線下,芙妮塔依舊沒移開視線。

「為了誰?」

芙妮塔愕然抬頭,這反應洩漏了她的心思。

「隨妳去吧!這種心情,我也不是不能了解。」

他對芙妮塔擺擺手,讓她退下。

簡短的面談結束了,一切還算順利。

「辛苦了,芙妮塔學姊!」

深棕色頭髮,雙馬尾的少女正對她揮手,只是笑容有點僵硬。她小跑步到芙妮塔身邊,身高只到她的肩膀,看起來就像是個十歲小孩——實際上,她已經十六歲了。芙妮塔第一次在課堂見到她,也以為她是哪個人的妹妹。

孩童般嬌小的少女睜著綠色眼睛,滿臉愧疚地絞著手指,一臉有話要說的表情。

「抱歉,芙妮塔學姊。他們叫我不能告訴妳改期的事,不然就叫學校不給我工作。我……」

「沒關係。」

「院長怎麼說,還是要重修術科嗎?」

「他說不用,要我只要提高研究成果就好。」芭芭拉舒了一口氣,「要是真的要通過操作的考試,我可能永遠都無法畢業了。」

單純以學科來說,她是僅次於伊羅的天才,去年就已經完成了學業,卻因為術科一直沒辦法提高,今年才拿到實習生資格。她在研究方面出類拔萃,操作守護者方面卻只能用慘絕人寰來形容。

「話說回來……妳剛剛跟艾蜜莉說了什麼?她看起來好像很生氣。」

「只是稍微反擊了。」

「不愧是平民的公主殿下。」

「不要跟他們一起喊。」芙妮塔伸手捏了芭芭拉的臉,芭芭拉「嘿嘿嘿」地笑著:「人家覺得很適合啊!」

「我聽到艾蜜莉說,她也想當安息者。」

「為什麼?」

「理由很簡單,第一、因為派伊森導師很帥,第二、她想要贏過妳。妳有可能會跟他們一起工作。」

芙妮塔的臉垮了下來。

「妳要不要考慮換志願?」

「不,謝了。」芙妮塔本來以為能脫離洛洛特姊弟的追捕,卻沒想到事與願違。

想到接下來一年還得碰到他們,芙妮塔突然頭痛起來。

出發之前,莫尼特老師與院長以及其他同級生特意來送別。

「你們要好好努力,不要被瑪莉歐蕾特踩在腳底下。」默思說,「特別是芙妮塔,妳是黑曜石,我們都靠妳了。」

「是。」

莫尼特老師說,「過去,優秀畢業生進入公會不過是必要的流程,今年很特別……人偶師協會的七賢在今年會重選。」

「七年幾乎都沒換人,為什麼要在今年重選?」凱因問。

「因為很多人支持伊羅.派伊森成為公會會長。」默思語帶厭惡:「還好莫尼特能鎮住那小子,他才能夠為我們所用。那小子就是個災難,他不但任性妄為,還不聽人話!」

「天才總是有些怪脾氣。」莫尼特老師輕巧地說。

院長說了些勉勵的話,芙妮塔聽得不太認真,盤算著搭機的時間,突然被喊了名字。

「妳還是沒改變主意嗎?」

芙妮塔試著露出抱歉的笑容,但是不太成功。

「是的。」

默思院長拍拍她的肩膀,「期待妳能夠成功。」

莫尼特老師上前,將紳士先生與一封信偷偷放在她的手上。

「有什麼困難,隨時找我。」莫尼特老師推了推滑落鼻樑的眼鏡,「路上小心。可能的話,儘量不要離開公會的街區。」

「為什麼?」

莫尼特老師緊張地看了四周,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

「這半年,近戴爾城不是很平靜。除了教會跟貴族一直要求學院釋放王子之外,貴族跟教會也有些爭執。」

「公會的街區好像就在派伊森導師的人偶街附近?」

「沒錯,就在靠近貴族區的交界。我跟伊羅提過妳的事情,他好像沒什麼興趣。但是,如果真有機會遇見,也許可以提一下盧比導師的事情。說不定他會因為跟妳父親的交情,稍微友善一點……」

也許、說不定,不確定的詞彙實在太多了。聽說莫尼特老師還是學院內對派伊森導師影響力最大的人?

「這是我的介紹信。伊羅基本上都待在工房,白天幾乎都在睡覺。如果妳想找他,可能要等到傍晚。妳跟他提看看聖者的事情,他應該會有點興趣。真的見不到他,就去公會找叫做萊恩的煉金師,把這封信交給他。」莫尼特說,「對了,妳可以帶點果凍過去當作禮物。」

「甜點?」

「是的,」莫尼特頑皮地笑了,帶起滿臉皺紋:「那是捕獲人偶王子的秘密道具!」

意思是,伊羅.派伊森喜歡甜食嗎?


「請不要喜歡我」

一行人搭上學院的飛行船,芙妮塔短暫地與凱因打照面。芙妮塔稍微點頭,卻聽見凱因說。

「我很佩服妳。」

「哪方面?」

「很多地方。特別是堅持自我這一點,就像是發光的寶石。」

「謝謝你的讚美,但是,我不需要。」芙妮塔刻意無視凱因略帶受傷的表情,「我知道你是好意。但是,並非所有抱著好意的人,都能帶來幫助。更何況,你有艾蜜莉,我也有重要的人。」

凱因的表情瞬間僵住。「是誰?」

「你說過,你想幫我,是嗎?」

艾蜜莉踩著高跟鞋,怒氣沖沖地走來。

芙妮塔抬頭,神情並不尖銳,卻很堅決:「請不要喜歡我。」

凱因像是被話語刺中一樣,沒說出話。

艾蜜莉提高音量,尖銳地質問。她聽見凱因慌張地安撫著他的未婚妻。「只是打招呼!」他聲稱,聲音聽起來筋疲力盡。然後,卡爾笑道:「就是說,誰會想找那無聊的女人?」凱因沒有反駁。

芙妮塔皺眉,以前她總分不清自己對凱因到底有什麼想法。現在她找到答案了。

——這傢伙噁心透頂。

稱不上愉快的第一天過去。

第二天、第三天,芙妮塔整理好心情,終於能夠享受這趟還算舒適的旅程。她從圖書室借來手記消磨時間。

她靠著窗戶,往下眺望。

飛船穿越雲層,慢慢地往前進。景色已經由彷彿看不見盡頭的海,變成了一片綠色的原野。

書的名稱是「花與公主:關於茉莉的故事」,是人偶的設計筆記。

她已經看了一半。作者是伊羅.派伊森。他的字出乎意料地好看。

端正、娟秀的字體,給人一種氣質優雅的印象。內容與其說是茉莉的使用指南或者設計藍圖,倒不如說是寫給茉莉的情書。敘說著他對茉莉的設計過程、靈感來源,這本書籍被默思院長評價為「無聊」,對芙妮塔而言卻不太一樣。

這不是單純的技術文件,而是一本飽含愛意的情書。

學院的人將伊羅.派伊森戲稱為人偶王子。一方面是說他俊美,另一方面是說他對於人偶的迷戀無可救藥。民間謠傳,他的愛人是照護人偶茉莉——這解釋了茉莉意外人性化的一面。

除此之外,也有人將他跟弟弟萊恩並稱派伊森兄弟。一個是人偶師,另一個是煉金術師,兩人一起合作更是默契絕佳。他們經常往來破敗的帝都巴基斯塔。芙妮塔跟他一樣是莫尼特老師的學生,卻不曾見過這位傳說的人偶師。

芙妮塔從圖書室借回派伊森導師的筆記,回到房間。

芭芭拉說要在飛行船內冒險,在飛船內逛了一圈回來了,說是很無聊,並且不斷地在房內晃來晃去,最後還湊到芙妮塔的床上跟她一起看那本筆記,看沒多久便失去了耐心。

「芙妮塔學姊為什麼想成為安息者?」

「我有想要送行的人。」

「是誰?」

芙妮塔支著頭,笑著反問:「妳說呢?」

芭芭拉意識到這是拒絕深談的意思。

芭芭拉翻了個身,靠在芙妮塔的肩膀上。「我知道了,我不會再問。如果妳想找人談談,我什麼時候都願意聽妳說。」

「謝謝妳。」

芭芭拉的笑容看起來有些落寞。她很快轉換了情緒,以刻意明快的口氣說道:「等到了戴爾城,前輩就要去見伊羅吧?人家的畢業指導是伊羅哦!」

「那個人會做畢業指導嗎?」

芭芭拉尷尬的笑了一下,「他幫我把人偶修好,所以我的實作就通過了。」

「聽起來是個不錯的人。」

「才不是,他不想花時間教我,所以自己做了。」

芙妮塔輕笑。「這樣確實比較快。」

「學姊,怎麼連妳也這樣!」

「伊羅.派伊森是怎麼樣的人?」

「美男子。要是他不會說話,我一定會愛上他。唔……」她沉吟了一會兒,「嗯,可能跟變成男性的前輩一樣帥。」

這種微妙的讚美讓芙妮塔有些尷尬,芭芭拉繼續說:「真要說的話,我覺得他弟弟倒是好多了。可惜那個弟弟有時候會開一些奇怪的玩笑,更糟糕的是,他還有女朋友了。」

芙妮塔在芭芭拉繼續八卦之前關了燈。要讓她繼續說的話,大概整晚都不必睡了。

「小孩子該睡覺了,不然會長不高哦。」

「人家已經十六歲了!」

芙妮塔咯咯笑,「卻是十歲的身高呢。」

「學姊!」

芙妮塔與芭芭拉站在飛行船的甲板上眺望。

視線的盡頭坐落著諾泰夏曾經的帝都巴基斯塔。破敗不堪的都市被不祥的霧氣包圍,只能看見模糊的輪廓。終年繚繞霧氣的廢都,彷彿拒絕著外界的窺探般緊閉大門。

如今,距離戴爾城只有一步之遙的帝都,卻成了禁止進入的危險地帶。

為了防範黑霧的蔓延,兩座城市以圍繞帝都的巨大結界區隔。半透明的結界守護者這些倖存者,將帝都的毀滅者禁錮其中。人們帶著祈願以及崇敬,將結界命名為永恆。

最初製作出結界的人被敬稱為「結界的聖者」,與深淵的聖者以及衡平的聖者並稱,是避免帝都亡於災害的三位聖者,在東方的梨約城更有崇拜聖者的教派。

「聽說父親還在帝都裡面生活,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這世界上真的有人能活在裡面嗎?」艾蜜莉咕噥著,「有一天,我一定要回去帝都,找到父親。」

卡爾道:「算了吧!我看父親早就死了,從那之後已都過了好幾年,要是真的活著,早就回家了。我都快要能夠結婚了,這見鬼的霧氣還沒有減少。那什麼結界的聖者就不能努力點,想辦法淨化帝都嗎?這樣要怎麼回家啊!」

芙妮塔冷笑:「只要王族的人不去研究殺戮人偶,事情就不會發生了。」

「哦哦,冰山反擊了!妳是光聖教的信徒?」

艾蜜莉的聲音嘆息,「卡爾,別再說了。十年前的事件確實是我們的失態。我們的故鄉都是帝都,要不是聖者們,我們搞不好都已經死了。芙妮塔,妳那邊也沒有父親的消息吧?」

芙妮塔沉默地點頭。

「這下我們也有了共通點。」艾蜜莉苦笑。

眾人皆是沉默。在學院的時候,貴族與平民間關係不好,只有在談論過往的悲劇時,雙方才能稍微停戰。

十年過後,諾泰夏依舊被巴基斯塔的悲劇擁抱,禁錮於可憎的夢靨中無法醒來。

芙妮塔的父親尼爾.盧比,十年前在那次戰亂失蹤,至此生死不明。除了芭芭拉之外,包含芙妮塔之外的四人都經歷過帝都的災難。不論是貴族或者平民,數年前帝都被滅、被迫遠走他鄉的悲傷都是平等的。

沉默籠罩下來,艾蜜莉靠在凱因的肩膀上,凱因輕聲安慰著她。

「不知道永恆結界的陣是怎麼建立的?那麼誇張的能源,不愧是聖者大人!要是有機會的話……」

身邊的芭芭拉談起魔法的話題,不斷地開始嘮叨一些芙妮塔聽不太懂的名詞。

「如果能見面就好了。」

芙妮塔低聲說。

啪啪啪——

不合時宜的拍手聲打斷了談話。不遠處,一位照護人偶面無表情地拍手。人偶乍看有著少年的外貌,褐色頭髮、深藍色眼珠,做工精緻,最令人驚訝的是,芙妮塔居然從人偶的笑容看出嘲諷。這是何等精湛的技術?

即使在人偶師協會,能如此精細操作人偶的人也不多。芙妮塔腦中浮現了三個名字。

一個是查德.莫尼特,芙妮塔的老師,深愛人偶的前皇家人偶師。擅長製作傳訊與照護的人偶,同時也是安息者;另外一個,則是洛洛特家族的天才人偶師,埃里埃.洛洛特,也就是艾蜜莉與卡爾姊弟失蹤已久的父親;最後一個,則是師承莫尼特老師的「人偶王子」,伊羅.派伊森。

「居然打斷我們的談話,無禮的傢伙,報上名來!」艾蜜莉怒斥。

人偶優雅作揖,「失禮了,我是人偶師協會的人。」卻是不符合少年外表的沉著男聲,聲音很年輕,跟芙妮塔同樣是首都巴基斯塔口音。

「我深受諸位的豪言壯語感動,想要提供各位表現的機會……想去帝都看看嗎?」

「當然想!」艾蜜莉摟著身邊的凱因,「凱因,我們一起去!」

「我能理解妳的心情,但是,這……」

「想去自己去,不要老是想靠別人!」芭芭拉橫了她一眼。

艾蜜莉笑道:「哎喲,嫉妒的臉真是醜陋。別擔心,嫁不出去的老小姐還可以去神殿啊!哦,不過,像妳這種暴發戶的女兒,血統低微,也許不具備進入神殿修行的資格。」

芭芭拉額頭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看來,忍耐就快到極限了。

「誰說我嫁不出去!妳這種貴族小姐,連想要嫁的對象都挑不了,根本是配種的畜生。畜生還敢學人類討論什麼婚姻?」

艾蜜莉氣得脹紅臉:「妳、妳說什麼!有本事再說一次!」

「要我說幾次我都行!配種的畜生給我閉嘴!閉嘴!閉嘴!」

要是她在學院時也能穩定發揮這股犀利的嘲諷勁兒,就不會被艾蜜莉欺負了。

觀戰的卡爾也被牽連,頓時動了怒:「小矮子,妳嫌自己命太長?」

「好啦好啦,現在不是吵架的時候。三位消消火!」凱因試著打圓場。

「給我閉嘴!」「閉嘴!」「少囉嗦!」

然後成為眾矢之的。

人偶問道:「芙妮塔,妳不阻止他們?」

這個人偶確實是協會的人,因為對方知道自己的名字。芙妮塔喝了口茶,「為什麼要阻止?」

人偶覺得有趣地笑了,「好答案。」

「你就是傳說中的人偶王子?」

人偶終於露出類似驚訝的表情,「真是細緻的觀察。這麼說,妳也猜到我在這艘船上了吧?」

「你真的能讓我們進帝都嗎?」

人偶挑了挑眉——這種精緻的臉部表情,徹底顯示製作者的技術精湛,幾乎是芙妮塔有生以來看過最精緻的操作型人偶。如果時間允許,芙妮塔其實更想拆開眼前的人偶研究構造。

「那當然。有必要的話,妳可以親自向莫尼特老師求證。」他出乎意料的並沒有動怒。他轉向戰況膠著的三人,「你們想去還是不想去?再給你們三分鐘,快點吵完,逾時不候。」

三人如夢初醒,暫時停戰。

芭芭拉立刻舉手反對:「我反對。我是理論派的,我既不是操偶師,也不負責維修,更不能夠操作人偶。芙妮塔學姊呢?」

芙妮塔道:「我有點興趣。艾蜜莉,妳怎麼想?」

「當然要去,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我同意。正好可以試試我們的身手?」卡爾附議。

「這確實是個好機會,問題是提出問題的對象實在……呃……」

「很可疑?」人偶微笑地接下去。

凱因的表情有點尷尬:「如果這想法冒犯您了,那我很抱歉。因為瘴氣的緣故,四周經常有魔獸,進入帝都需要特別申請……只有我們幾個會不會有危險?」

「當然有危險。毫不懷疑的人沒有下船的資格。所以,你還有妳,不能下船。」人偶指了指卡爾跟艾蜜莉。

「這不公平,芙妮塔也沒發現!」

「她發現了。」人偶說道,「在你們爭論誰是牲畜的時候。」

「……」

「事實上,邀請諸位是基於對於會長大人的敬意,而非你們的個人能力。如果你們怕事,當然可以在遠處欣賞帝都的風景。」

「你是說,我們幾個加起來還比不上芙妮塔?」艾蜜莉質問。

芙妮塔卻說:「卡爾,他是協會的人,得罪他沒有好處。」

「協會?」卡爾滿臉狐疑。

「等等我會親自向莫尼特老師確認。雖然很抱歉,但是我跟這個人的意見相同。我們五個,只有我跟凱因有資格,其他人待在船上比較安全。」

「妳憑什麼決定?」

「我是黑曜石,有最終決定權。」

「凱因,你去不去?」

凱因道:「不確定因素太多了。現在的我們,還沒有組隊探索帝都的實力!做好充足準備不是懦弱,而是謹慎。」

「……我明白了。芙妮塔?」

人偶維持雙手抱胸的姿勢,等待她的答案。

「我們兩個去。」芙妮塔說。


廢都巴基斯塔

凱因向芙妮塔借來紳士先生,緊急聯絡遠在學院的莫尼特老師,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遍。

「副院長大人,那個人真的是協會的人嗎?」

「哦,伊羅也在嗎?這孩子來了不說,走了也不講,真是無情。」

凱因道:「芙妮塔執意要去。副院長,您也阻止她吧!」

眾人將狀況七嘴八舌地報告莫尼特老師。紳士先生捻了捻鬍鬚,低頭沉思。

「我覺得這是好事。」

「哎?」

「放心,他們兩個很安全。你就留在船上負責保護其他人,有狀況再通知我。」

愛護學生、小心謹慎的副校長大人,笑咪咪地對他比了個拇指,切斷了連線。

……

此刻,小型飛船緩緩降落在巴基斯塔湖邊。

正是夜晚時分,月光穿透薄霧落在飛行船展開的階梯上。芙妮塔走出飛船。

在他身後,是三、四名身高大約兩米的騎士。他們一身白銀盔甲,全罩式頭盔遮住面容,腰上配著與挺拔身材相符的巨劍,走路時發出盔甲撞擊的聲音。乍看之下,他們與人類並無不同,不過,只要看到盔甲頭鑲著的紅色玻璃,就能立刻認出他們的人偶身分。

人偶名為「守護者」,是操作型的人偶,原型由莫尼特老師設計。由於能夠配帶武器,有危險性,操作者只限於「黑曜石」階級的人偶師。

芙妮塔站在湖邊,遠眺被黑霧纏繞的巴基斯塔。

月光穿越層層黑霧,落在雄偉城牆之上。城門斑駁的雕花在霧氣摧殘下,看不清原本的樣貌。野獸的咆嘯此起彼落。艾蜜莉被氣氛嚇得發抖,緊抓著凱因的袖子不放。

「我練練手,給我五分鐘。」

芙妮塔試著操作守護者。

守護者先邁開一步,接著拔出劍,揮刀——一米二的長刀在空中劃出凌厲的弧線。芙妮塔皺眉,操作第二只守護者上前與第一只對練。

卡爾、艾蜜莉與凱因屏息看眼前的場景,愣得說不出話。

「原來芙妮塔……這麼厲害?」

芭芭拉見怪不怪,「少大驚小怪了,沒有這種程度怎麼拿到黑曜石?」

爾後,伊羅操作的人偶慢吞吞地走出來,品評似的檢視著。

「移動速度偏慢,揮刀的動作還有很多空隙,操作有點生疏,猶豫的時間太多了……不過以新人來說,算是勉強可用。」

進行一連串的挑剔後,他操作了兩只人偶,以差不多的方式示範了操作的訣竅。

「戰鬥的對象不是人類,目的也不是獲勝,而是用最少時間阻止對方行動。像是這樣揮出、抽刀——」

揮刀的動作乾淨俐落。

「看清楚了嗎?」

「看清楚了。」

雖然態度令人討厭,但是,這次的示範可說完美無缺。一般來說,像是守護者這種操作型的人偶,需要近距離的操作以確保操作的準確度。這個人居然能夠透過人偶操作人偶?

芙妮塔看得很專心,完全沒注意到艾蜜莉走來。

「那邊的。」

「我叫做芙妮塔。怎麼了?」

艾蜜莉咬著唇猶豫不決,最後,她還是開口了。

「芙妮塔,妳真的要下船嗎?只要抵達戴爾城,妳很快就能找到賞識妳的人。到時候,就能夠申請參加正式的探索,那樣比較安全。如果有需要,我也可以幫妳……這次就別去了,可能會死!」

芙妮塔微微一愣,「謝謝妳,妳的好意我心領了。」

「為什麼?」

芙妮塔露出不算明顯的苦笑。「我有我的難處。」

「不說就算了!其實,我們也沒有那麼好的交情,我也不是真的多感興趣。」艾蜜莉扭過頭,仍忍不住窺探芙妮塔的表情。艾蜜莉居然從這個經常給人距離感的表情,看出一點寂寞。

「謝謝妳,艾蜜莉。」

「高興的話,那就接受啊!」

「不行。我等不了。」

艾蜜莉一向搞不懂這個人在想什麼。

明明跟她同齡、更不是貴族,甚至比她還要小一點,卻總是給人成人般可靠的印象。她微笑著沉默時,更給人超齡的穩重感。她狀似不經意地把玩著側綁的馬尾,像是在思考。也許她自己並未意識到這點,但是,她思考的表情特別有魅力。

「艾蜜莉,請不要為我擔心。」

「……我沒有擔心。看到陌生人想自殺,正常人都會試著阻止!」

芙妮塔停下腳步。

「如果是我,會問他為什麼想死。如果有原因的話,我就會放他走。」

「真冷淡。」

艾蜜莉與凱因一起目送芙妮塔離開。沉默中,艾蜜莉開口了:「我好像有點懂你的想法了。」

「什麼意思?」

艾蜜莉暗自嘆息。「……沒什麼。」

越靠近巴基斯塔,霧氣就越來越濃。六名守護者包圍著人偶侍者與芙妮塔,形成保護網,將人偶師包圍在中心。

未知魔物的聲音此起彼落,陰森的霧氣中,一切都很安靜,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衣服的摩擦聲、守護者行走時盔甲的摩擦聲。

「我們這次只負責勘查結界,不會深入帝都。」

「……結界?」

「當然是帝都的大結界。」伊羅眉頭緊鎖,用一種根本不該出現在侍者臉上的譏嘲表情看著芙妮塔。「為什麼這點常識都沒有的人,能夠拿到黑曜石。」

「真是抱歉,我這種人也能拿到黑曜石。」

「也不奇怪,因為其他人太弱了。」

……

芙妮塔忍不住觀察起身邊的人偶。

這種與人極度相似的人偶,令人聯想起戴爾城的「樂園」。那身講究的服裝更是如此。略長的褐髮整齊的束在腦後,黑色馬甲合身,服裝以黑色為主、藍色為輔,袖口的刺繡看似樸實卻特別繁雜。

該說不愧是「人偶王子」嗎?除了額頭中心的綠寶石之外,身邊的人偶看來就像是普通的人類。

人偶突然轉過頭,正好與芙妮塔窺探的視線相會。

「妳完全沒事嗎?」

「什麼意思?」

「當然是黑霧。黑霧會侵蝕人的身體與精神,狀況嚴重的人還可能會自殘……為了避免霧氣影響,我才刻意操作人偶,本來我只打算讓妳跟到這裡。」人偶滿臉疑惑地打量著芙妮塔,「沒想到妳居然什麼事都沒有。」

「大概是因為我是光聖教的信徒,被祭司大人祝福過。」

「怎麼可能,我也是信徒。整個大陸也只有聖者的祝福才有這種效果。」那眼睛更緊迫盯人了,「……總之,出問題就馬上折返。」

黑霧稍微退去,露出隱藏在陰鬱霧氣之後的結界。散發光芒的結界猶如無形的牆,將瘴氣禁錮在廢都中。

透明的牆壁高聳入雲,就像傳說的那樣守護人們不受瘴氣侵害。

人偶伸手以透明的水晶輕觸結界,結界猶如水面落石那樣被激起漣漪,爾後恢復平靜。

「很好,結界沒有大礙。莫尼特老師擔心過頭了。」

「那就好。」

瞬間,結界的縫隙湧出黑色霧氣。黑霧遮蔽天空,掩蓋月光,鳥獸的聲音消失。黑暗奪走了光芒,幾乎只能看清見半公尺。

距離稍遠的守護者在霧氣籠罩下,變成模糊不清的人影。

濃霧中傳來野獸的鳴叫。

「那是什麼動物的叫聲?」

「大概是某種大型犬,介於狼與狗之間的生物,因為黑霧而魔化。現在還可以避開戰鬥。怎麼辦?」

「當然是反擊。」

「出乎意料是個好戰分子,不過我喜歡。」人偶的聲音帶著笑意,「要是妳能擊退牠們,下回探索帝都的時候,我就帶上妳。如果受傷的話……我就會盡全力把妳踢出推薦名單。」

「我知道了。」

霧氣稍微退去,能夠看到三十公尺內的物體,潛伏在草叢中的巨型犬也慢慢浮現。

數量大概有四、五只,比一般的巨型犬體型大得多,比芙妮塔的腰還高,額前有只深紅色的獨角。巨犬吞吐著黑色霧氣。

巨犬在距離五公尺處圍繞,試探性地拉近距離,隨時能夠撲上來。

芙妮塔屏住呼吸,進入備戰狀態。

三隻巨犬發出嘶鳴,同時向他們撲來!

芙妮塔的幾次失誤,讓魔犬逐漸縮小包圍網。即使在魔犬步步進逼的現在,伊羅仍然沒有出手。

「揮劍的動作太用力,可以輕點。」

「是。」

伊羅如同他所說的那樣,只擔任防禦工作——該說是信賴,還是對自己太有自信?

比起恐懼,芙妮塔居然有種懷念的感覺。她見過這種魔物,知道牠叫作「獨角犬」,也知道牠的弱點,卻想不起說話的人是誰。

回憶中的聲音說:「獨角犬的弱點是角,是一種很弱的魔物。」

那是弗洛的聲音,說話的卻不是弗洛。

……你是誰?

第一次上戰場的緊張消失,手不再顫抖。一只魔犬找到防禦網的漏洞往前撲,正好迎上守護者的巨劍,從中被剖成兩半。綠色的鮮血灑在黑披風上,芙妮塔沒有閃躲,斬下第二隻魔犬的頭顱。

最後那只發出悲鳴,夾著尾巴逃跑了。

剩下的魔犬抽搐著巨大的身軀,正吸收黑色的霧氣修復自身。芙妮塔跟伊羅各自斬下一只角,甩了下被綠色血液弄髒的劍。

之後,他們又遇上幾組魔物,在芙妮塔與伊羅的合作下也安全地擊退魔物,還拿了幾顆魔石當戰利品。

回程的路上,芙妮塔意識到自己身上滿身是腥臭味,只有透過想像洗澡來降低噁心感。

「我聽說你想要成為安息者,妳有想要安息的對象嗎?」

「你怎麼知道?」

人偶笑了,「這只是推測。妳是莫尼特老師的學生,又是實戰派,而且,妳跟洛洛特大小姊說的話就像個安息者。」

像是安息者。這個說法讓芙妮塔心情愉快。

兩人隨意聊了一下莫尼特老師的話題,便回到了飛行船。芭芭拉正坐在甲板看書,看見芙妮塔便拼命揮手,開門迎接他們。

「芙妮塔學姊,歡迎回來!哎喲,怎麼會搞成這樣呢……看來得先洗個澡。」

人偶表情不快:「姑且跟這個金主說聲歡迎回來吧?」

「現在又不是工作時間,我不需要討好你。」

「……」

人偶橫了她一眼,「看到那堆守護者了吧?你們幾個負責洗盔甲還有例行調整,也別忘了保養。明天中午前完成,遲到的話,我就扣你們的實習分數。」

「咦——哪有這樣的!你又不是我的導師,憑什麼對我下令?」

「就憑這個。」人偶晃了晃人偶左手的黑曜石戒指,「親愛的,妳不但需要虛與委蛇,還要懂得假裝對我親切。明白了嗎?」

「這是虐待新人!」

「誰叫你一個人做了?記得帶上洛洛特家的少爺跟小姐。」

眾人發出悲鳴。

在芙妮塔泡澡的時候,飛行船重新起飛。往窗外看去,工作室的燈重新點亮,亮起的臥房暗了下來,看來伊羅如他所說的那樣正在欺負新人。

芙妮塔翻來覆去,依舊睡不著,起身替他們準備宵夜。回到房間時,月色已經深了。

提燈回房時,行李箱半開著。透過月色,能看清床上坐著金色長髮的人。那是一張熟悉又陌生的臉,芙妮塔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他回過頭,對芙妮塔微微一笑,她才確定這並不是作夢。

「晚安,芙妮塔。」

芙妮塔驚慌地關上門,即使盡力壓抑,依舊藏不住喜悅。

「弗洛哥哥?」

「感受到一股很懷念的氣息。還有,妳身上有魔獸的血腥味。」

那是一張中性的面容,毫無瑕疵的端整容顏有介於少年與少女之間的氣質。若不是偏低的聲音,多半會被認為是女性。他的外表最多只有十五、六歲,一身白色祭司袍,只比芙妮塔高一些。最奇特的是,眼睛是介於藍色與紫色之間的眸色。

他站在窗邊,俯瞰著底下的景色:「感覺如何?」

「一開始有點害怕,還好有同伴幫忙,後來還是冷靜下來了。」

「同伴?」

「是那個我想要找的安息者,伊羅.派伊森。」

弗洛始終微笑地看著她。沒有責備,也不恐懼,只是像個老師聆聽學生匯報那樣微微點頭。愣了半晌,他才想起什麼似的轉過頭。

「芙妮塔,妳做得很好。」在她的額頭上落下親吻。

弗洛看起來有些困惑、幾乎有些不自在——但那是因為不習慣。弗洛看起來很溫和,卻出乎意料地不習慣肢體接觸。這是為了芙妮塔養成的小習慣。

那個沒有溫度的吻,一如既往地溫暖了她。

芙妮塔的嘴角不自覺地揚起。初戰的恐懼與疲勞消失無蹤。

弗洛很溫柔,他知道這是安慰小女孩的儀式。但他卻不明白,十八歲的芙妮塔早已不像八歲時需要鼓勵。芙妮塔不打算指正,也很高興能夠維持這個小習慣。這是她的小小心機。

「很快就能成功了。」

像是在祈禱,像是保證,也像是自言自語。

弗洛的笑容深了一些。

「如果妳受傷了,我會很擔心。所以,不要著急,好嗎?」

「好。」

這一夜,船上許多人一夜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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