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擁抱詛咒直到墮落深淵為止
那時候的「萊恩．派伊森」
經過幾天的空中旅行，終於抵達戴爾城。
戴爾城是目前諾泰夏的首都，在帝都因為數年前的戰役被毀之後，藉地利之便，逐漸取代帝都成為商業重鎮，人偶師協會也坐落於此。
芙妮塔與芭芭拉兩人抵達協會，接待者是名紅髮的艷麗女性，正在塗抹指甲。她的嘴唇鮮艷紅色、暗紅色指甲油，一頭漂亮的暗紅色大波浪捲，豐滿的身材、超低胸的上衣。
「抱歉，打擾了，我們是今天來報到的新人。」
她頭也不抬，「哦？」
芭芭拉注意到女人額頭上鑲著暗紅色寶石，「是玫瑰！」
「我是，怎麼了？」玫瑰伸出手背，展示烙印的編號九。
「……很漂亮。不，是太漂亮了！芭芭拉，妳看到了嗎？人偶居然能夠做出這種表情。」
芙妮塔的眼中迸發興奮的神采，她情不自禁地走向玫瑰。玫瑰眨了眨眼，對她的態度轉變感到些許吃驚。
「特別是看見客人之後，略帶不滿又努力壓抑的神情。塗抹指甲的設計也是，從色澤挑選與塗抹的速度……究竟花了多少時間？」
芙妮塔一股腦地說完，才注意到玫瑰詫異的表情。她笑起來也很迷人：「那當然，因為我是人偶王子的女兒啊！」
「是啊！明明是接待人偶，脾氣暴躁又隨便卻一直很有人氣。是因為胸部的關係嗎？」
芭芭拉的視線停留在胸口，芙妮塔在玫瑰發怒前阻止她。
「我們來報到，順便拿宿舍的鑰匙。」
玫瑰將整疊資料、與一串鑰匙扔在桌上，「看完後簽名還我。有問題就問，不保證回答。三天後來工作，穿制服來。」
†
上工第一天，接待者依舊是玫瑰。這回，她單手支頭，百無聊賴地眺望窗外的風景。
「早安，玫瑰。」
玫瑰對她勾了勾手，「有給妳的工作，跟我來。」這是個極為普通的動作，芙妮塔卻從中感覺到一種屈辱感。她不禁開始埋怨起製作者。
玫瑰把她帶到一扇門之前，扔給她鑰匙、筆記與一盞魔法燈。
「幫忙清點一下倉庫的庫存、根據狀態填寫目前估計殘值。如果出太多錯，我會處罰妳哦。」
「處罰是……」
玫瑰湊了過來，沒有溫度的纖白手指曖昧地在她嘴唇上輕輕撫過，「也許不完全是處罰。」
芙妮塔慢了半拍才臉紅，腦內充滿了驚訝以及不滿……派伊森導師，為什麼您要把時間花在調整這種對應上！到底在想什麼！
芙妮塔微妙有種被製作者本人調戲的情緒，偏偏玫瑰也看出她略帶牴觸的反應。
「姊姊我會特別照顧妳的！」
「呃，謝……不對，請饒了我吧！」
「不接受異議哦。」
芙妮塔受到巨大的衝擊，恍惚地踏入地下室。
地下室沒有鎖門，昏暗的燈光搖曳，照亮地下室的塵埃。
排列整齊的人偶整齊地站著，有些缺了手腳、有些則隨意堆在角落，昏暗的燈光下，人偶們就像沉默的軍隊般並排，冷淡而肅殺。
芙妮塔甩開不祥的聯想，進行例行檢查。
這工作其實不如表面上容易，首先必須判斷人偶的作者，接著要從人偶目前的狀態估計剩餘價值、修復所需的費用，如果需要精準估計，更要明白目前受歡迎的人偶為何。這個工作必須有人做，也不需要做得非常好，同時具有一些挑戰性，實在非常適合新人。
「啊、這是埃里埃的瑪莉，沒想到這裡還有庫存。」
人偶師協會的倉庫就像是寶物，芙妮塔忍住沒去研究人偶，認真地執行工作。
接近中午，工作即將完成之際，芙妮塔卻遇到瓶頸。
有個人偶的手腕上並沒有標記。
芙妮塔打量著人偶。
那是個成年的男性人偶，外貌看來二十歲左右，以男性來說是相當纖細，站起來起碼比芙妮塔高了一個頭。那頭黑髮的觸感像是柔軟的綢緞，戴著紅色的耳扣。人偶閉著眼睛，像在睡覺。
一般來說，沒有標記的人偶往往是特製的人偶，是人偶師精心製作與調整的原型，價格比量產的人偶昂貴許多。以派伊森導師的作品為例，他的夏之公主「茉莉」的原型，就比其他九只複製品的總價更加昂貴。
人偶師對人偶原型有一種特殊的情節，他們勉強忍受協會讓他們在心愛的兒女額頭鑲嵌寶石，卻爭取到不需要在手腕上書寫。作為替代，人偶的名稱與製作者通常會放在比較隱密的地方。
眼前的人偶太過完美，人偶師中，大概只有埃里埃．洛洛特或者伊羅．派伊森有辦法製作這麼完整的作品。
芙妮塔解開釦子，常見的頸子、胸口或者腰部都沒有記號，額頭也沒有寶石。
「……讓我再睡一會。」
明顯處於睡夢中的聲音帶著濃厚睡意，「人偶」換了個姿勢，抱怨似地遮住燈光。
芙妮塔愣了愣，發出壓抑的悲鳴。
「是人類！為什麼有人在這裡睡覺？」
那個以為是人偶的傢伙，其實是個男人！芙妮塔慢了好幾拍才發現她解開的是黑色披風的德曼學院制服！
「因為這裡很安靜，適合睡覺。但是妳很吵。」
「抱、抱歉……等等！在這裡睡覺的你也有錯！」
黑髮青年微微偏頭看著她，端詳她許久，初醒的表情有些迷糊。
「是妳啊。工作還順利嗎？」
他單手將解開的扣子扣了回去。這樣的姿勢，他做起來就是特別優雅。
「托您的福。」
視線往下，來到半敞開的胸口。意識到自己剛才做了什麼的瞬間，芙妮塔感覺自己的心臟好像要爆炸了。
「對、對不起！」
「我該說沒關係嗎？」
對方微微揚起嘴角，像是在笑她，戲謔的眼神傳遞了比表情更多的情緒。那種細微到幾乎不易察覺的神情，是人偶絕對做不到的。
芙妮塔的腦袋「轟」地一聲，完全停止運作。
綠色眼睛，外套上有德曼學院的徽章。德曼學園學生不多，畢業生已是稀少，畢業後能夠獲頒黑披風的人更是箇中翹楚。
難道說，這個人……就是萊恩．派伊森？
很久之後，他終於慢慢醒來。
「妳不是想當安息者，怎麼做這種無聊的工作？」他以纖長的手支起下顎，好整以暇地看著她。那聲音與精緻地不像人類的外表相符，像是人造物那樣，清澈、冰冷的聲音。即使處於這種狀況，芙妮塔還是想著，這聲音真好聽。她開始覺得自己似乎哪裡出了問題。
芙妮塔努力從衣衫不整的青年身上移開視線，「……我還沒有正式加入公會，這是必要的過程。」
「為什麼？」對方提問的神情實在不像是真的對答案感興趣。
「我想成為安息者。」
青年拿走芙妮塔的筆記，隨意瀏覽，「做得不錯，只可惜最後還是出錯了。」
他在上面簽名，署名是派伊森。這瞬間，芙妮塔覺得有點暈眩。她想見萊恩，卻萬萬沒想到居然是這種方式！
「下次要記得幫我把衣服穿回來。」
「真的很抱歉！」
芙妮塔扔下身後的低笑，落荒而逃。
夏之公主‧茉莉
芙妮塔計畫是在協會工作一段時間，再透過莫尼特老師安排一次合乎禮儀的拜訪，送上中規中矩的禮物，儘可能給對方留下好印象。
不，不對。即使對方也剛好黑髮碧眼、穿著德曼的煉金師披風、年齡約二十歲，不代表他就是萊恩．派伊森！
……
芙妮塔再次確認工作筆記上的署名。上面寫的果然是派伊森，不是什麼派尼森或者派森之類的文字。
不行，自我欺騙果然還是有極限。
芙妮塔一臉憂鬱地翻閱神術的書籍，卻不自覺地抱著肚子。睡前，莫尼特老師透過紳士先生聯絡她，詢問了第一天工作的狀況。
「妳身體不舒服嗎？怎麼一直抱著肚子。」
「因為太緊張，有點胃痛。」
紳士先生居然從身體裡面拿出一盒藥劑，遞給她，「吃白色的那顆。」
「謝謝老師。」
怎麼辦，應該跟莫尼特老師商量嗎？芙妮塔忐忑不安。
不，不行，絕對不能直問。好吧，換個問法。好比說：老師，如果你被陌生人脫了衣服，你會怎麼想？
這問題太具體了，應該換個方式。好比說，確認對方的身分。
「莫尼特老師，萊恩．派伊森在哪裡工作？」
「當然是人偶師公會啊！」
芙妮塔假裝若無其事，心臟卻撲通撲通狂跳，「我昨天好像看到了類似的人，他是不是比凱因高一點，很瘦。」
「哦，那大概是萊恩了。妳覺得萊恩怎麼樣？」
「怎麼樣？」
紳士先生咧嘴笑了，「大家都說，萊恩是個不輸給哥哥的美男子。」
芙妮塔覺得胃更痛了。
†
當晚，芙妮塔輾轉反側，完全無法睡好。
……不行，果然還是去道歉吧！
她特意提早抵達人偶公會，玫瑰對芙妮塔眨了眨眼睛，「早安，芙妮塔。妳看起來好像很累？」
「早安，玫瑰。能幫我留言給萊恩．派伊森先生嗎？」
「可以啊。不過萊恩晚一點才會過來哦？」
「沒關係。」
玫瑰突然壓低了聲音：「我聽說妳想成為安息者，所以必須去見伊羅。我這裡正好有伊羅的情報，想知道嗎？」
玫瑰停下抹指甲油的動作，她將指甲油拿給芙妮塔，對她伸出手。
「幫我塗。」
芙妮塔乖乖替她塗上指甲，玫瑰道：「我可以偷偷告訴妳茉莉姐姐什麼時候會出來。」
「茉莉姐姐‥‥…是說夏之公主嗎？」
「夏之公主」特指一直侍奉伊羅身側的照護人偶，是芙妮塔在學院那只人偶的原型，也是天才人偶師伊羅．派伊森的成名作。除了精緻脫俗的外表、慵懶又迷人的嗓音，少女巧笑倩兮的肢體語言、優雅的儀態、迷人的香氣，才是她被稱作夏之公主的原因。
「她也是伊羅傳說中的愛人。」玫瑰細細地看她的表情，「妳居然不覺得噁心？」
「靠近美麗的事物是人類的本能。」
「不愧是黑曜石的人偶師，果然不是正常人。」
「我就把這當成讚美吧。」
「萊恩今天也會來協會授課，妳就留到中午，我幫妳預約。」
「也」的意思是，昨天也來過？
芙妮塔努力不要讓自己看來太動搖，「拜託妳了。」
芙妮塔謝過玫瑰，忐忑不安地開始工作。
……
第二天終於脫離無聊的紀錄工作來到工房。
今天的工作是修理人偶。差不多的香料、類似的素材，只不過材料比學院內齊全了好幾倍，工作量也是。
前排幾個修好的人偶都顯得有些敷衍，看起來完全不像是專業人偶師的成品。該不會……
芙妮塔內心剛浮現起不祥的預感，便聽見尖銳的少女聲音。
「這可都要感謝我啊！如果不是我……」
艾蜜莉炫耀似的聲音遠遠地傳來，芙妮塔沒能克制嘆息。
「哎喲！看看這是誰啊！」
芙妮塔沒抬起頭，彷彿沒看見他們。卡爾朝她走來，一把揪住芙妮塔的單邊馬尾，「不會打招呼嗎？」
「早安，卡爾．洛洛特大人。」芙妮塔面無表情地仰望他。那雙藍色眼眸很冷，很尖銳，好像能劃開空氣似的冷酷。她微微嘆息，「這下你滿意了嗎？」
這口吻不卑不亢，考慮到現狀，她的口氣甚至算是溫柔的無奈，好像大人看著小孩無理取鬧。
卡爾不由得鬆開手。
「好了，卡爾。不要讓會長大人丟臉。」
卡爾悻悻然收手，艾蜜莉毫無歉意地說了「抱歉」，領了卡爾與凱因兩隻小雞，就挑了離芙妮塔遠一點的桌子。
凱因路過芙妮塔身側時，低聲說：「抱歉。」
啊啊、已經不行了，忍耐到了極限。累積四年的怒氣終於滿了出來。
芙妮塔罕見地多說了一句：「你總是道歉，但是，這對我來說有什麼意義呢？」
凱因像被打了個巴掌那樣，臉色難看至極。
「芙妮塔，萊恩來了！」
玫瑰拽著芙妮塔的手，讓她留在協會的會客室。
「我去叫他，妳等一下！」
「等——」呼喚聲沒能留下玫瑰，紅髮的美女人偶很快消失在芙妮塔的視線中。
芙妮塔深呼吸好幾次緩和情緒，大腦一片混亂。
秒針只轉了三圈，卻像永恆一樣漫長。
「妳找我？」
聲音從身後竄出，芙妮塔猛然回頭，正好與那張笑臉四目相接。
「抱歉嚇到妳了。我是萊恩，派伊森。」
褐髮碧眼的青年以爽朗的聲音對芙妮塔打了招呼，乾脆地坐在她對面。依舊是端正地讓人印象深刻的容貌，氣質比初見時溫柔一點。他的髮色並不是芙妮塔以為的黑色。
是因為帶著眼鏡的緣故嗎？芙妮塔卻覺得他的容貌跟印象中有點不同。
萊恩頗有學者氣質，也穿著德曼的披風。
「您好，我是芙妮塔．盧比。前天開始在公會工作。」
不只外貌，此刻萊恩說話的口吻也跟印象中大相逕庭。
萊恩的聲音清澈、咬字精準，帶著一種溫文儒雅的學者氣質，「我知道妳的事。妳是我跟依萊之後唯一的黑曜石。」
他饒富興致地盯著芙妮塔的臉，但那不是帶著審視或者評判的視線，而是有些許懷念的注視。
「妳跟芙蕾雅長得好像。我們小時候應該見過幾次，妳還記得嗎？」
「抱歉，我不記得了。」
相較於芙妮塔的緊張戒慎，萊恩神態自若，「也是，妳那時候才七歲還是八歲，不記得也是正常的。妳找我有什麼事？」
芙妮塔深呼吸數次，做足心理準備。
「我想為了昨天的事情向你道歉。」
萊恩推了下鼻樑上的眼鏡，卻沒回答。
「我想大概沒關係。」萊恩露出一個難測的微笑，「我聽玫瑰說妳想當安息者，需要我幫忙嗎？」
「玫瑰說，可以請茉莉幫忙，我想先自己試試看。」
芙妮塔在萊恩不算贊成的表情上看見了否定，他認為不會成功。
「以下的這些只是個人意見。我想妳也許聽過，也許沒聽過……」
萊恩喊了玫瑰，讓她倒酒，給了芙妮塔紅茶。
「安息者是為人偶送行的職務。但是，如果只是有想要送行的對象，未必要成為安息者。安息者比其他人偶師更迷戀自己的造物，不論是莫尼特老師或者伊羅，他們都迷戀自己的造物，自願掉進人偶的詛咒中不願清醒。」
芙妮塔看得出，萊恩這番話不只是對她說的。
心甘情願地被人偶詛咒——試問，還有誰比人偶王子更適合這樣的形容呢？
「既然妳是芙蕾雅的妹妹，也算是我的朋友。我打從心裡勸妳不要成為安息者。」
「為什麼？」
「我不希望妳變成第二個伊羅。」
芙妮塔不知道該如何回應。雖然覺得他很多管閒事，卻感謝他的誠意。兩種情緒在內心衝撞。心底深處感到細微的、難以言喻的情緒。她細細思索著，從紊亂的情緒中找到原因。
看見萊恩的表情，她終於明白了——萊恩覺得她錯了。
她也認為萊恩錯了，無關擁抱詛咒或者選擇仰望世界。無關信仰與堅持。正因為他很聰明、正因為他跟伊羅很熟悉，所以他在勸芙妮塔的時候，無可避免的造成了反效果。
萊恩雖然是伊羅的弟弟，但他對身為人偶師、身為安息者的伊羅恐怕知之甚少。
人偶師就是一群知道前方是深淵，還是想要往前走的羔羊。只不過，他們與被迷惑的人不同，是自己跳入深淵。
萊恩這番勸說，讓她對伊羅更感興趣了。
「謝謝你。」
萊恩笑了一下，舒緩了空氣中緊張的氛圍。
「我還是會幫忙送信。至於安息者的事情，還請好好考慮。」
萊恩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雖然有點晚了，但是，歡迎妳來到人偶師公會。」萊恩離去之前，稍微停下了步伐，「對了，妳週末有空嗎？我週末找伊羅來家裡吃飯，妳也帶紳士先生一起來吧？」
「可以嗎？」
「當然，妳是芙蕾雅的妹妹，也算是舊友了。還是妳有其他安排？」
「不，我通常都有空。」
「妳還挺積極的。」
芙妮塔假裝沒聽出萊恩話中的揶揄，微笑道：「積極是我的優點，請務必讓我加入。」
「好啊，那就週末見，平民的公主殿下。」
「週末見。」
如果萊恩知道她的暱稱，理當知道她討厭被這麼喊。記得芭芭拉曾說過，萊恩的性格比伊羅好多了。真希望這不是真的。
遲來的雨中
這天，芙妮塔從玫瑰那裏得到茉莉會出現在甜點店「瑪麗瑪麗」的消息。
芙妮塔抵達目的地，看見了她的目標。茉莉渾身濕透地站在店內，緊緊抱著剛買的點心盒，視線緊緊咬著前方——撐傘逐漸離去的人。灰暗的天色下，那頭惹眼的紅髮，正是艾蜜莉與卡爾。
「妳還好嗎？」
「我看起來很好嗎？」茉莉語帶譏諷。
這種近乎挖苦的回話方式，似乎是派伊森導師的特殊癖好？也是這種巧思，讓他手下的人偶更像人類。
「開玩笑的，謝謝妳的關心。」茉莉笑了出來。與其他的茉莉不同，她的笑聲格外悅耳，「妳叫什麼名字？」
「妳好，我是芙妮塔．盧比，我想見妳的主人。」
水滴沿著茉莉的睫毛落下，茉莉那雙綠寶石似的眼眸望入她的眼底。明明不過是十三、四歲的樣貌，梳攏了滴著水的頭髮，那動作實在迷人。仔細一看，茉莉不只像人類，穿著打扮也十分講究。她語言儀態再再顯示製作者灌注了多麼深的愛。
「妳跟伊羅真像。」茉莉說。
芙妮塔聽出她指的是「把人偶視為人類」這部分。到底要花多少時間，才能夠讓它做出這種回應呢？
第一次聽說伊羅的作品可以買下一間店，芙妮塔感到十分驚訝，甚至有些不以為然。學院內的照護人偶茉莉確實相貌精緻、動作流暢，但人偶終究是人偶，生硬的部分並沒有消失。
她一直以為，對伊羅「人偶王子」的謬讚，是指他俊美的像是人偶。有時候她會略帶惡意地想，或許是因為長相俊美的人偶師能給人更多遐想的空間，才大幅度地提升了作品的價值。
現在她不那麼想了。
茉莉依舊是茉莉，卻跟跟芙妮塔在學院見到的不一樣。明顯不屬於人類的的淺綠色頭髮浸濕，柔軟的頭髮貼在她無瑕的臉蛋上，完全溼透的裙子在地上滴出一攤水漬。她以貴族少女般優雅的姿勢，嘆著氣擰乾頭髮。
茉莉深深地看著她，像是要把她的面容映入心中。
「我會轉告伊羅，妳可以走了。」
芙妮塔走了幾步，卻停了下來：「我們的宿舍就在附近，妳要不要跟我回去換衣服？」
茉莉安靜了約莫十秒，「伊羅不在。」
「要是茉莉就這樣壞掉了，太可惜了。」芙妮塔小心翼翼地擦去茉莉臉頰上的水滴。
「……好。」
†
芙妮塔帶著茉莉回到住處，讓她換了套乾淨的衣服，並親自送她回到伊羅的人偶街外，就真的如她所說，只是為她換裝。
茉莉本以為她是個心機深沉的少女，為了成為安息者，不擇手段。如果芙妮塔為了博取伊羅的好感想對她友善，證明她很聰明。這溫柔來的正好，茉莉也不討厭。
直到芙妮塔離去之後，她才發現，她五百年來累積的識人能力罕見地出錯了。
答案出乎意料地單純，她對茉莉地溫柔確實有目的。但根本目的，還是因為對人偶的迷戀。也就是說，她跟伊羅是同類。
「我回來了。」
工房的主人仍維持著她出門前的姿勢。
黑髮碧眼的青年有跟萊恩類似的輪廓，只不過，比起常笑的萊恩，臉上的線條僵硬，瀏海也更長。兩人身形類似，最大的差距大概是沒有眼鏡，多了鮮紅色的耳扣。此時，伊羅以一種專注到近似虔誠的姿勢，調整人偶的右腕。
「歡迎回來，妳回來晚了。」他頭也不抬。
茉莉將濕透了的點心放在桌上，「雨傘被搶走了。」
「被搶走了？」
「兩個紅頭髮的孩子做的，看樣子是貴族。」
伊羅終於停下動作，察覺茉莉身上沒有淋濕，終於露出驚訝的表情。「誰幫妳換了衣服？」
「是個可愛的女孩，叫芙妮塔．盧比，她想成為安息者，希望能夠跟你見面。」
伊羅的表情凍結，好陣子才發出「啊」的驚嘆。
「她就是這一屆的畢業生吧？路過巴基斯塔的時候，我稍微測試過她的實力。前幾天也在地下室碰到她。」
「說起來，莫尼特老師是不是為她寫過介紹信？」茉莉問。
伊羅終於想起了莫尼特老師的介紹信，他對那封信印象深刻。
「她就是那個沒辦法詠唱讚歌，卻想要替人偶送行的人。」
†
週末，芙妮塔依約帶著紳士先生前往幾個街區外的派伊森家。
帶著微笑的萊恩前來應門。他穿得比上次見面時休閒一點，襯衫的釦子扣得亂七八糟，頭髮因為沒有梳理好而亂翹。
「午安，芙妮塔。」
「你好。」芙妮塔必須很努力，才能夠將視線從亂翹的頭髮移開。
兩人在門口寒暄了幾句，聽見茉莉道：「別站在門口，快點進來！」
「好啦——」萊恩對芙妮塔比了個「請」的手勢，引導她進入屋子。
出乎意料的是，客廳內卻沒有伊羅的身影。她驚訝中帶著失落，也許他是來遲了些？
「不用找了，伊羅還沒到。」
萊恩從芙妮塔手上接過紳士先生，將他放到專為紳士先生準備的沙發上。紳士先生以嫻熟的調整了個坐起來舒服的角度，推了推單邊眼鏡。
「伊羅還沒起床？」
萊恩聳了聳肩，「那傢伙昨天還忙著跟他的靈感女神纏綿，八點多才睡。」
「八點……是指早上八點？」
「是的，伊羅是夜行性生物，就像吸血鬼。」
「我們就邊等邊吃點心。這是我的自信之作！取名叫做海洋之心！」
萊恩將藍紫色半透明物體推到芙妮塔面前。頗有彈性的食物還誘惑地晃了晃，握在手上的湯匙卻遲遲下不了手。
「不就是藍色的果凍？」莫尼特老師說。
「這是伊羅指定的口味。」
芙妮塔想起書上寫著，獵人會放魔獸喜愛的香氣吸引牠們離開巢穴。伊羅也是這樣嗎？
他們來得比想像中晚。話題由果凍轉到最近公會的事項、關於結界的事，芙妮塔覺得無聊，在茉莉建議下，打算去書房找點書閱讀。
「為什麼妳在這裡？」
那是種如嚴冬般冰冷、不帶善意的聲音，聲音帶著初醒的慵懶。
微暗的燈光下，黑衣青年慢慢走出陰影。模糊不清、曖昧不明，猶如只能存在於陰影中的獨特氛圍。他的頭髮略長，遮蓋住耳朵，只有鮮紅色耳扣從頭髮的縫隙反射出攝人的光。
「伊羅，她是我們的客人。不要用這種口氣對她說話。」茉莉說。
伊羅稍微蹙眉，「就是說我沒得拒絕。」他品評般地看著芙妮塔，就好像商人看著貨物。
「大家都想讓我見妳，這反而讓我覺得討厭。」
芙妮塔立刻確定，她第一次見到的並非萊恩，而是伊羅本尊。他們是很像，但氣質完全不同。若說萊恩像陽光般溫暖，伊羅就像月光般穩重又冷淡。
伊羅是美男子，那股彷彿永遠也沒有睡飽的、初醒野貓那樣的神韻非常吸引人。如果他能夠稍微收斂一點帶刺的敵意，芙妮塔會對他稍微有點好感。
「也許我該為此讚美妳？」伊羅不帶情感地說。
來訪前，莫尼特老師說，伊羅會讓她感到不愉快……說的就是這種敵意嗎？
「聽說妳幫了我的茉莉？」
我的茉莉。伊羅的用詞似乎正在證明旁人對他的評語不完全是誤解。
「是的。」
幽微的燈光下，他的神情隱藏於黑暗中，像是野獸鎖定了獵物。
「我不想欠妳人情，妳想要什麼？」
這話直接過頭，芙妮塔愣了愣，「我不是你的敵人。」
「那是妳的意見。」
伊羅比萊恩更高一些、身材也更加纖瘦。他一身喪服似的黑色金邊襯衫，扣子隨便地扣了幾個，頭髮懶懶地垂在肩上。他的穿著、神情給人頹廢又隨興的印象。
「我幫茉莉是為了讓她開心，不全是為了見你。」
伊羅不明顯地略抬嘴角。他的視線穿透她，落在茉莉身上。
「茉莉，妳怎麼想？」
呼喚茉莉的口吻非常溫柔，不須細究便能感受到兩者之間的溫度差。
「就給她個機會。她是黑曜石，又幫過我，這是她應得的。」
「為了避免浪費彼此的時間，我就單刀直入地說了。我一點也不想跟妳成為朋友……」
芙妮塔皺眉。出乎意料的反抗竟然帶起伊羅的笑容。
「別露出那種表情，我知道妳是美人，但是，不是每個人都會無條件地對妳感興趣。」
芙妮塔被伊羅的態度激怒，忍不住反唇相譏：「我知道你是美男子，但不是每個人都會無條件地對你感興趣。」
「希望我跟妳成為朋友的，是莫尼特老師那個禿頭對吧？沒用的，不要浪費時間了。」
「莫尼特老師只是頭髮有點少。」
伊羅無視芙妮塔的抗議，「他還會說，我對妳態度會很差，但鼓勵妳跟我好好相處。妳希望成為安息者，自然沒有拒絕的理由。但我有，我討厭被暗算。」
芙妮塔不喜歡他那種好似掌握一切的口吻，對他這種事先拒絕的方式也相當感冒。她壓抑著內心的不快，不斷說服自己必須忍耐。
……
「我會答應妳一個要求。說吧，妳想要什麼？」
即便內心充滿憤怒，芙妮塔仍舊壓抑著不快：「我想親自替聖者送行。」
那張有如人偶般精緻、淡漠的表情終於被擊碎，伊羅露出明顯驚訝的表情，「妳是說，妳手中有聖者？」
「對我來說，他是接近哥哥的存在。他叫弗洛，不是我的東西。」
「弗洛是……結界的聖者？」
「是的。」
「我懂了。但是，以聖者為對象很辛苦吧？」
光憑這些線索，伊羅就猜出了芙妮塔想成為安息者的原因。
不需要冗詞贅字，也不需要煽情的話語拼湊相處的記憶，伊羅就這樣理解並接受了她。即使伊羅顯得驚訝，卻沒有太多反感。芙妮塔不大願意地承認，他們是同類。
雖然伊羅態度惡劣，但是，芙妮塔還是忍不住想——能被理解真是太好了。
伊羅突然笑起來，收斂起對芙妮塔的敵意，「我想見聖者，妳想成為安息者，我們利害一致。我想要回帝都找我的父親，為此，需要聖者的幫忙。我們可以合作。」
咕嚕咕嚕。
煞風景的咕嚕聲響了起來，聲音來自面前的美男子。
伊羅絲毫不感到尷尬，「我們邊吃完飯邊說？」
兩人回到餐廳，伊羅自然地在萊恩替他預留的位置坐下。萊恩聽見他肚子咕嚕叫，將一匙果凍餵到他嘴邊。
「你們怎麼會一起出現？」
「在走廊上碰巧遇到。」伊羅回答，順從地吞了口果凍，「話說回來，那天在地下室脫我衣服的就是妳吧？」
那瞬間，時間好像靜止了。不知道誰手上的餐具落在桌上。
芙妮塔有股想死的衝動，不知道應該捏死伊羅還是捏死自己。她像是被拷問的犯人，在眾人驚訝中帶著奇妙讚許的目光下，艱難地擠出答案：「對，是我。」
「那是怎麼回事？」
「前幾天去公會，我為了躲開會長跑到地下室的倉庫。本來在地下室睡覺，結果……」
「芙妮塔，我是希望妳跟伊羅好好相處，可是……」紳士先生捧著心臟，做出害羞的表情，「這有點太快了。慢慢來怎麼樣？」
「莫尼特老師，不是你想的那樣！萊恩，救救我！」芙妮塔向萊恩求救。這個只有外表看起來友善的青年，雙手抱胸地欣賞芙妮塔困窘的表情。他甚至還落井下石。
「原來妳是為了這件事情道歉，真是人不可貌相。」
如果可能的話，她想要就這樣奪門而出。
「沒關係，我原諒妳。」伊羅大方表示。
芙妮塔理解了伊羅原諒背後的涵義，因為他們現在有某種程度的合作關係。這舉措在其他人眼中就曖昧至極了。
「伊羅，她是你喜歡的類型嗎？」
伊羅看了她一眼，「當然是，不然就算在睡覺，我一定會打她。」
「請別再說會讓人誤解的話了！」
「我不是在恭維妳，我說的是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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