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美好惡夢中駐足的人偶王子
人偶不會流淚
今日的工作是修復,芙妮塔最早抵達工房。她挑了個安靜的地方開始今天的工作,沒多久,卻聽見貴族口音的標準聲音。
「早安,芙妮塔。我能夠坐在這裡嗎?」
說話的竟是艾蜜莉。一頭紅髮的艾蜜莉將梳理整齊的部分頭髮綁成辮子捲起,綴以綠葉,剩下的是微卷的散髮。她的打扮其實頗有品味,張揚的紅色卻能轉成柔和少女氣息的羞澀。
「……可以。」芙妮塔很勉強才將「不行」兩字收回去。
艾蜜莉的表情很陌生,就像是兩人之間從沒有過恩怨。她先是與芙妮塔閒聊,從天氣談論到最近的工作。接近十分鐘,才進入正題。
「聽說妳去了派伊森家?」
艾蜜莉的眼神幾乎……像是羨慕還是敬佩之類?有沒有搞錯?
芙妮塔本想保持沉默,卻臨時改變了主意。
首先,她前日在協會見過萊恩,想成為安息者也勢必會與派伊森兄弟交流。說起來,芙妮塔的父親尼爾跟派伊森兄弟的父親同樣都是皇家人偶師,兩兄弟跟姊姊芙蕾雅是朋友,即使見面也很自然。
再者,艾蜜莉似乎有求於她,能夠少一個敵人就是一個。最後,假設艾蜜莉帶著敵意刺探,不論說謊或者誠實都會被嘲諷,不如反擊。
芙妮塔決定正面迎戰。
「我們都是莫尼特老師的學生,有機會自然會見面。」
「我們」這個詞用得低調而恰到好處,不會過度張揚,敵意隱晦。
艾蜜莉微微一滯,「能拜託妳一件事嗎?我聽說派伊森兄弟經常出入帝都,可能的話,我想請他們幫忙打探父親的下落。」
芙妮塔沒有立刻回答。這沉默在艾蜜莉眼中卻是拒絕,她接著道:「我知道妳很討厭我,但是,這件事對我來說很重要。只要妳能答應的話,我什麼都願意做!」
「我能幫妳轉告萊恩,但不保證他願意幫忙。」
「真的嗎?謝謝妳!」艾蜜莉掩著嘴,完全收不住嘴角的謝意。那雙明亮的紅眼睛像是紅寶石那樣閃閃發光,「需要多少錢?我立刻讓管家準備。」
「我不要錢。」
芙妮塔拿起今天需要修復的素體,那是一只左腕。
需要修復的指節上是猙獰的刮痕,像是被蹂躪後的傷口,露出底下深色的神造肌膚。揭開傷痕,才發現底下的人造肌也斷了幾根。如果真要重新使用,就必須拆開手腕,將斷裂的那幾條肌肉補上。
艾蜜莉一臉錯愕,旋即露出了然的表情:「我明白了。妳希望我做什麼?」
芙妮塔將需要修復的指節抹上藥劑,新舊藥劑顏色不同,直接抹上感覺有些突兀。她試著將三種膚色在色盤上混合,「我親人也在帝都失蹤,其實我多少能夠理解妳的心情。」
「妳要原諒我?」
「我不打算跟妳和解,更不想羞辱妳。」芙妮塔道。她最終調和了想要的顏色。是比基本膚色更暗沉幾分,乍看之下甚至有些髒污的顏色。她終於露出笑容,與艾蜜莉的視線對上:「請不要再打擾我了。」
「我明白了。」艾蜜莉神情複雜,對芙妮塔提裙鞠躬,「我會遵守諾言。那麼,父親的事情就麻煩妳了。」
芙妮塔只有點頭回應。
終於卸下了心中的大石,芙妮塔心情不錯,心想,今天真是好日子。
只可惜今天只過了一半。
……
芙妮塔換上一身黑衣、高跟鞋,與玫瑰接待參觀協會的外賓。
客人是一名穿著講究的金髮少女,帶著幾名僕人。從儀態看來,這少女是貴族或者富商之女。一般而言,想要人偶的貴族應該會去樂園而不是協會。也就是說,這個人很可能是人偶收藏家?
芙妮塔想了想,選中了推薦的人偶。
那是只女性的人偶,從顏色看來已經有些年代,額頭沒有寶石、手上也沒有編號,少女看見人偶的瞬間瞪大眼睛。
「這是……」
「這組人偶是查德.莫尼特先生的作品,剩下最後一組。」
她聽見莫尼特老師的名字後,迅速抬頭。
「我聽說莫尼特只做傳訊的小人偶,只有在舊王國時代才製作了等身人偶。這是真品嗎?」
「這是副院長早期的作品,是最初試作的幾組人偶之一,協會內也僅此一組。」
少女沉默地抱胸,眼中的狂熱卻說明了一切。
「如您所見,人偶的能量已經乾涸,副院長也不打算放置新的核心。雖然有歷史價值,卻沒能碰上願意欣賞的人。因此,這只人偶只能作為展示品放在協會,不免有些可惜。」
芙妮塔的言下之意就是,我認為妳是能夠欣賞的人。這種稀有又具價值的東西,果然成功吸引了她。
「我買了!」
芙妮塔偷偷握了拳。太好了,而且她甚至沒有問價格。看起來,這女孩確實家底雄厚,是個人偶收藏家。
玫瑰恭敬地呈上幾份文件,「這裡是所有權轉移的文件,請您過目。如果需要的話,也能今天就為您送去府上。小姐,這邊請。」
貴客被茉莉帶到貴賓室簽署文件,芙妮塔的笑容還沒收起,聽見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派伊森導師,請等一下!」
一名女性的身後追著伊羅,他當然沒有停下腳步。從芙妮塔身邊走過時,他只微微點頭。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芙妮塔掐滅內心短暫浮現的好奇心,準備回休息室,正好與追著伊羅的人打了照面。
那是大約四、五十歲的女性,那頭如玫瑰般張揚的赤紅頭髮,令人聯想起洛洛特兄妹。芙妮塔認得她,她是公會會長,隸屬於瑪莉歐蕾特的貴族人偶師,卡洛琳.洛洛特,也就是洛洛特姊弟的親阿姨。
「那邊的實習生,攔住他!」
礙於身分,芙妮塔只好站到伊羅面前。
伊羅一身標誌性的黑衣,繡著金邊的袖子與裝飾華麗的釦子襯托出人偶王子的神祕氣質,腰上的皮帶搭配得還不錯。芙妮塔不著痕跡地品評了一番,這才抬頭面對那張俊臉不快的表情。
「讓開,芙妮塔.盧比。」
「抱歉,這是會長命令。」芙妮塔壓低了聲音,「我建議你把我推開,這樣我們兩人都能達成目的。」
伊羅愣住,這麼一會,卡洛琳就追上來。
「派伊森導師,您是什麼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很難懂嗎?」伊羅按著腦袋,面對卡洛琳卻笑出來。語調毫不客氣、尖銳地像刀刃,「我可不知道妳的理解能力這麼差,不過,我可以再說一次。」
芙妮塔沒聽過伊羅用這種口吻說話。
伊羅勾了勾嘴角,形狀好看的薄唇揚起嘲諷的弧度。
「既然妳堅持沒有兇手,那我就退出人偶師公會。從此之後,跟你們再也沒關係。」
「艾蜜莉只是個孩子,我願意代替她道歉。」
「但我不接受。」伊羅慢悠悠地撥開遮住視線的劉海,露出視線銳利的綠眸,「如果是其他孩子,那倒還勉強可以容忍。但是,那可是茉莉。妳不但不讓罪魁禍首道歉,還要拜託我替你們找埃里埃?別開玩笑了!」
「我確實有些過分了,但是,我們都認識這麼久了……」
「妳還是不在意我的底線。我跟幾年前不同了,是妳要看我的臉色。對妳溫和是基於尊重,但這也有極限。」伊羅的口氣又冷了幾度,「事實上,幫你們接洽貴族很煩,跟你們開會很煩,向妳解釋也很煩。我已經受夠了!」
「如果你堅持退出,公會的煉金師也將不再跟你合作!」
「我只跟萊恩合作,其他人只會拖後腿。難道妳以為這算是威脅?」
卡洛琳.洛洛特的臉色難看至極。
「芙妮塔.盧比,是妳帶茉莉回來的。妳知道兇手是誰嗎?」
「……我知道。」
伊羅停下腳步。「帶我去找他們。」
†
於是,芙妮塔領著伊羅與卡洛琳來到修復室。會長的到來吸引了眾人的注意,有些人顯然認識伊羅,表情有些緊繃。
艾蜜莉仍坐在早上的位置,抬頭看見伊蕾顯得很高興:「會長,您怎麼……」笑容在看見卡洛琳陰沉的表情後收起。
她飛快看了一眼伊羅,「這位是……」
「伊羅.派伊森。」伊羅自報姓名。
艾蜜莉被嚇得站起,整個修復室的人幾乎停下了動作。
「是妳拿走茉莉的雨傘嗎?」
「不,我沒有!」艾蜜莉顯然意識到事態嚴重,臉色慘白,「我只是借了她的雨傘。反正人偶又不會感冒,但是我——」
「艾蜜,夠了!向他道歉!」卡洛琳大聲喝斥,她轉向伊羅:「是我教育失敗。改天我會帶著艾蜜登門道歉,作為懲處,讓她在家中閉門思過,剝奪人偶師的資格一年。」
「怎麼這樣……我、我不是故意的……」
「雖然艾蜜確實有錯,但是,一年實在太長了!」凱因忍不住說道。
「你以為我願意嗎!」卡洛琳瞪了他一眼,「現在只有他們能夠找到埃里埃,有什麼比激怒伊羅.派伊森更嚴重?我早就警告過你們不要惹事生非,現在還被人看見了。你到現在還替她說話?」
凱因不說話了,將低聲啜泣的艾蜜莉摟在懷裡,低聲安慰。
「艾蜜,沒關係的。即使不能夠執業,還是能夠練習。我會陪妳,好嗎?」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又不知道她就是那個茉莉……」
經過芙妮塔身邊時,凱因稍稍停下腳步。他的聲音猶如從深淵深處傳來,滿是壓抑的憎恨:「看妳做的好事。」
恨意刺了過來,心臟隱隱作痛。芙妮塔抿了抿唇。
「即使我不說,他總會知道。茉莉會指出他們。」
「妳就不能看在過去的交情,幫艾蜜說幾句話嗎?」
「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
「凱因,不要求她!她不幫忙就算了!」
艾蜜莉抽抽噎噎地將自己塞進凱因的懷裡,凱因替她擦去眼淚,「好了,有我陪妳。我們走?」
芙妮塔覺得荒謬至極。
艾蜜莉只要流幾滴眼淚,撲在未婚夫懷裡,就什麼事情就不用負責,反倒自己卻成了壞人。芙妮塔沒忍住怒氣,開了口:「你比我認為的更不明事理。」
凱因的氣勢漸弱,他想說些什麼似地張口——
最終還是什麼也沒說,就這樣離開了。
芙妮塔望著兩人逐漸遠去,咕噥了一句:「想哭的人是我才對吧。」
罪魁禍首伊羅一臉沒事的樣子踱過來,低頭看她的表情。
「不准看!」
芙妮塔一掌揮了過去。沒想到他居然不閃不避,正面接受了這一掌。像是被她的眼淚吸引了,盯著她的表情看。
「哭了?」
「……才沒有。」芙妮塔繃著臉,壓抑流淚的衝動。
雖然嘴裡這麼說,卻無法忍住淚水。芙妮塔覺得特別委屈,對他們來說,即使激怒伊羅也不願讓艾蜜莉道歉嗎?
說出口的時候,芙妮塔早就做好被討厭的覺悟,卻怎樣都無法習慣這種疼痛。
芙妮塔也有過哭哭啼啼找姊姊幫忙的時期。
災難之後,年僅八歲的她被迫離開父親與姊姊,不情願地成為獨立自主的性格,沒有自覺地散發出不需要幫忙的氣場。回過神,才驚覺朋友不會對她伸出援手。起初她以為是自己的問題,後來才從芭芭拉那裡聽到意外的答案:「因為學姊太優秀了,總覺得幫妳好像是多管閒事。」
她被當成不會悲傷的人偶,因為看不見眼淚、因為特別獨立,不需要溫柔對待。
除了莫尼特老師跟哥哥外,沒有人願意看她的眼淚。
我也不是因為高興所以才變成現在這樣的。芙妮塔模糊地低語。也不知道伊羅是否看見了,這傢伙居然蹲了下來,仰望著她流淚的表情。那神情帶有一種奇異的溫柔,幾乎像是看穿她的情緒。
「哭出來的話,大家都會擔心妳。」
「不需要。」
伊羅突然毫無徵兆地抬起她的下巴,拭去她的眼淚。
「算起來我也有一點責任,我請妳吃下午茶。」
芙妮塔呆住。
「你是真想安慰我?」
「我可不想一直欠妳人情。更何況,不在這裡邀請就沒有意義了。」伊羅聽出芙妮塔的意思,她知道伊羅的邀請有什麼意思——在協會提出邀請是一種宣示,意味著「這個人在我的保護之下」。
「我只想低調地……」
「成為安息者?」伊羅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學院成立至今有幾百名人偶師,卻只有兩名安息者,這算低調嗎?」
芙妮塔啞口無言。
「……我們走吧。」
七種色彩、七個世界與七種面目
芙妮塔看著身上的小禮服,又看著坐在馬車對面的青年,有種荒謬感。
在這之前,芙妮塔被帶去換了一身衣服。現在,她穿著黑色為主、紅色為輔的小禮服,正好露出白皙的肩膀。胸口掛著紅寶石項鍊,與深紅色的長墜耳環配成一對。她稍微抬頭,耳環微微晃動。
至於伊羅——
那傢伙換上灰色西裝、繫上領帶,紅絲帶束起那頭長髮,露出掩蓋在瀏海下的暗紅色耳扣。合身馬甲帶出腰部線條,芙妮塔意識到自己看了太久,慌忙移開視線,卻聽見伊羅說:「這件衣服很適合妳,剛好跟我的是一對。」
這樣看起來簡直像是情侶裝。
「我們要去哪裡?」
「去薔薇夫人吃下午茶。」
「這明顯不只是吃下午茶的陣仗吧?」
「我想要好好招待舊友,所以刻意選了最好的店。」伊羅義正嚴詞,卻明顯滿口胡言亂語。
芙妮塔不客氣道:「我跟你才不是舊友,你的朋友是姊姊吧!」
伊羅愣了愣,「妳不記得嗎?」
「記得什麼?」
「……小時候的事。不過這也不奇怪,那時候妳才八歲。」
如果坐在這裡的是艾蜜莉,她大概會興奮地昏過去。芙妮塔只覺得伊羅不合時宜的甜言蜜語非常可疑。
「我試著打探過,一直沒有芙蕾雅跟尼爾叔叔的消息。下次我打算跟萊恩一起去帝都,妳想來嗎?」
雖然知道伊羅是想轉移話題,芙妮塔還是咬上了餌。
「我可以跟去嗎?」
「當然。如果有新消息,我會讓茉莉通知妳。」伊羅道。
兩人搭著馬車顛簸了將近半小時,終於抵達位於郊區的薔薇夫人。
占地遼闊的庭院種滿紅色為主的薔薇,沿著紅色地毯往前,衣著講究的侍者排成兩排立刻上前,對他們微微行禮。
「兩位好,歡迎來到薔薇夫人。」
建築以白色為主、紅色為輔,精雕細琢的雕花好似下一秒就會被風吹動。
芙妮塔面無表情地與伊羅一起站在戴爾城的第一甜點店,「薔薇夫人」的門口。與其說是店,不如說是貴族的別莊。
「因為想要感謝妳,刻意選好一點的店。」
「真心話呢?」芙妮塔雙手抱胸。
伊羅別開頭:「難得跟人類女性一起,當然要選平常不能進去的店。」
「為什麼?」
「因為店主信仰愛神,堅持不讓我帶著茉莉進去,我只能拜託妳了。」
芙妮塔微微瞇眼。這傢伙在安慰她的時候,腦裡就打著這種如意算盤嗎?
「你把我當成走進這裡的門票?」
「不然……跟我交往一天怎麼樣?」
「不需要。不過,我有事情想拜託你。」
這時候提出條件交換很狡猾。伊羅卻笑著說「好」,讓她扶上自己的手臂。這樣的伊羅像是戴著伊羅面具的某種生物。
芙妮塔才發現,打扮講究的伊羅就……其實就是個美男子啊!芙妮塔無端緊張起來,沒有去握伊羅的手。
芙妮塔踩著不習慣的高跟鞋,被伊羅扶起幾次,她終於認清自己終究不是淑女的事實,乖乖握住他的手。
「別逞強。」
芙妮塔帶著敵意看他,伊羅的神情不帶嘲笑,只是關懷。芙妮塔對自己的小心眼感到尷尬,鬼使神差地為自己辯解了一句:「我沒什麼機會學習貴族的禮儀,如果被趕出去的話,我也已經盡力了。」
伊羅看出她的不自在,卻沒有點破。
「沒關係,我可以教妳。」
雖然他說的是禮儀,芙妮塔卻奇妙地從中感受到溫柔。
被凱因指責的委屈早被拋在腦後,兩人在侍者的帶領下並肩往前走。
穿過精緻的噴泉、越過掛著名畫的走廊,紅地毯往金碧輝煌的大廳延伸,閃耀的水晶燈幾乎讓芙妮塔睜不開眼睛。
伊羅問過芙妮塔的喜好後,代為點餐。餐點上桌前的空檔,芙妮塔一直無法直視伊羅的臉。伊羅的臉太具殺傷力,更別說他展現了罕有的溫柔。
「如果您這麼想來,只要提出邀請就好,有誰會拒絕?」
「妳就會拒絕啊。我是很想來吃一次,但我更希望妳心情能夠稍微變好。畢竟,妳幫了茉莉。」
「但這太貴了,我承受不起。」
「對我來說,茉莉就有這種價值。」伊羅替她拉開椅子,「更何況,用錢能解決的都不能算問題。」
出身中產階級的芙妮塔深深被這豪氣的發言震懾了。
「……其實我本來就戀愛著,只是大家都不滿意。」伊羅說,「我之所以選妳,就是因為妳很適合。心有所屬的人就算會被路邊的野草吸引,也不會停下腳步。對吧?」
芙妮塔有種被看穿的恐懼。
在這個人面前,所有的話語都是線索。細緻的觀察力、不屑說謊的坦承,看似異常、卻又那麼自然,最恐怖的大概是……即使知道伊羅是這樣的人,芙妮塔還是對他感到好奇。
「人類很麻煩。相較之下,人偶簡單多了。」
是因為「適合」,而不是「朋友」。他知道芙妮塔心情不好,也做出了符合禮儀的回應,卻沒有把她的事情放在心裡。現在,對伊羅而言,芙妮塔就像是生意夥伴,是需要善待卻沒必要在乎的對象。
「……確實是這樣。」
芙妮塔本來想做出笑容,表情卻完全僵住了。他用裝飾完備的面具掩蓋了內心的情緒,卻把芙妮塔從頭到尾看得透徹,這一點也不公平。
「事實上,不論被喜歡或者討厭,都很煩人。」
呈上的餐點非常美味,芙妮塔卻一點也吃不下。感覺糟透了。芙妮塔咀嚼著內心的感受,有點意外的發現——她想跟伊羅成為朋友,所以,才因為他的發言感到沮喪。
不會被仰望,更不會被俯視,用對等的身分相處。他們很相似又那麼不同,對於人偶同樣執著,能夠輕易理解對方的心情。
「妳想拜託我什麼事?」
「想請您看某個的人偶。我把他放在學院的宿舍,因為某些緣故,所以我不能把他帶出來。」
伊羅一臉了然,「要墮落了?」
芙妮塔自認喜歡聰明人,現在才發現,太過敏銳也令人很困擾。
「還沒有。」
伊羅擰眉,表情陰晴不定。
「您不願意幫忙嗎?」
「不是,我只是在想……那個人偶對妳來說應該——來了!」
在伊羅期待的注視下端上桌的,是超大尺寸的果凍,比芙妮塔的臉還大。這麼大的果凍本來就很新奇,但是,最奇怪的是果凍的顏色。那不是七彩的嗎!
仔細一看,綠色果凍中該不會有類似葉子的東西?芙妮塔揉揉眼睛,仔細一看,那綠葉還微微搖晃著。
「……這到底是怎麼辦到的?」
「妳問得很好。」
芙妮塔立刻感覺自己問錯了問題。
伊羅滔滔不絕道:「這不單單只是食物,而是魔法、煉金術與美食的精華製作成的藝術品。七種顏色象徵世界的七個面目,白天、黑夜、黃昏與四季,海洋與陸地等等,每次都有不同的象徵意義。紫色象徵夜晚,仔細看,可以看到像是星星的東西,對吧?如果關燈的話,那部分會發光。」
「靛色是日夜交替的黃昏時刻,綠色部分象徵……最優秀的就是果凍的組成,各種不同的顏色可以根據口味隨意搭配。不只是外表,就連這味道也……不論是口味或者製作方式都堪稱諾泰夏,不,是大陸的第一。」
芙妮塔本來覺得有點煩躁,卻被伊羅的敘述吸引了注意。
伊羅親自切開芙妮塔盯著的綠色部分,遞給她。
「試試看。」
「好的。」
伊羅以狂熱中帶著虔誠的姿勢吃下第一口,還不忘跟芙妮塔分享。
綠色的果凍乍看之下有點詭異,口感卻意料之外的清爽。
「……真好吃。」
看著伊羅幸福的表情,芙妮塔開始覺得,其實這樣也不錯。
芙妮塔咀嚼著煩躁感與滿足感混合成奇妙的心情,不禁苦笑。
成為送行人的方法
伊羅漫不經心地觀察著馬車對面的少女。
少女名為芙妮塔.盧比,金色側綁高馬尾,天空般湛藍的瞳色。此刻,她穿著伊羅挑選的洋裝。
……莫尼特老師猜對了。不論外表或者性格,偶爾出現的那種近乎尖銳的態度,令他感到很新奇。要是她是人偶的話,伊羅很樂意把她買下來。
這種被料中的不快引起伊羅的反抗心,才刻意說了「人類很麻煩」與「被喜歡或者討厭都很煩人」這種話,本來想要安撫她,卻無意間讓她心情變糟了。
伊羅思索之際,芙妮塔開口了:「接下來,是你兌現承諾的時候了。你自己想辦法進來。」
伊羅楞了楞,「妳不帶我進去?」
「這違反住宿規定。派伊森導師這麼聰明,應該能夠找到方法吧?」
「妳把他帶出來不就好?」
「不行,除了你之外,我不能讓其他人看見。」
「那妳當初怎麼把他運進去的?」
「搬家的時候有其他行李可以掩人耳目,如果只帶一個箱子太可疑了。」
「把他拆開。」
「不行!如果有人想要拆開茉莉,你能接受嗎?而且,沒有人能拆開他們。」
「不能拆開的人偶,該不會是……」
「你很快就會知道。」芙妮笑容甜美,頗有復仇的味道:「我在三樓靠窗戶的房間等你。」
伊羅經常把別人玩得團團轉。
今天,他久違地感受到的被當成玩具的不快。他大可逃跑,但是,只有這次,他覺得有必要承受芙妮塔的怒氣。
……
於是,伊羅披著披風遮住面容,形跡可疑地仰望女子宿舍的建築。
目標是三樓邊間。
隱藏著蹤跡,躲進樹叢的陰影、藏在曬好的棉被後面,這一切都很有趣。
但是,真要走到三樓可就難辦了。沒辦法,兌現承諾一向不容易。要不要乾脆回去?如果真的就這樣回去,好像就輸了。
左思右想,想到了個好主意。伊羅揚起嘴角。
……
「芙妮塔,妳男朋友來了!」
「你搞錯人了。」
「親愛的,妳怎麼忘了我們有約呢?」伊羅以刻意溫柔的語氣說。
芙妮塔滿臉驚愕地推開門。
她剛剛換下禮服、放下頭髮、穿著簡單的室內服,還沒卸妝完畢,伊羅的突襲讓她不論外表或者內心都狼狽不堪。
「你、你就這樣走進來嗎?」
不得不說,她驚訝、害羞、生氣又努力壓抑的表情……真是可愛啊。伊羅朝她眨了眨眼,「老是被壓著打可不是我的作風。」
「那個黑頭髮的該不會是……」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了,芙妮塔進退維谷。
兩人針鋒相對地怒視——嚴格來說,只有芙妮塔單方怒視著他。
伊羅完全收不著嘴角的笑容,優雅地給她最後一擊。
「還是妳希望我晚上過來?」
芙妮塔倒吸一口氣,「……給我進來!」
芙妮塔將他扯進房間,驚惶失措的樣子真可愛。她耳根完全變紅,以無法想像的驚人速度關上門,將好奇的視線隔絕在外。
大獲全勝的突襲兵環顧四周,將內心那些稀奇古怪的評價乖乖吞入腹中,在梳妝台前坐下。
「我可以等妳卸妝完。」
「你到底在想什麼!」
芙妮塔氣炸了。伊羅從容避開芙妮塔扔來的枕頭,笑容不減,「是妳要我進來的。所以,妳說的人偶在哪裡?」
芙妮塔扔來第二、第三個枕頭,伊羅道:「妳打不到的,這種沒用的攻擊跟打情罵俏沒兩樣。」
芙妮塔不扔了,恨恨地瞪著他。
「……抱歉。」伊羅小心翼翼地說,芙妮塔眉毛動了動,不說話。伊羅再接再厲:「等一下我可以說,我被甩了。妳說怎麼樣?」
「不必了,留下來。」
芙妮塔的聲音跟她的表情一樣,徹底被擊敗了。
芙妮塔從衣櫃中拖出一個皮箱。皮箱很大,打開的皮箱就像棺木,能夠把芙妮塔塞進去,直立起來高度超過芙妮塔的腰部。她小心翼翼將皮箱橫放,拉開皮箱的拉鍊,動作近乎虔誠,簡直像是對誰祈禱似的。
皮箱中躺著一名十五、六歲的金髮少年,怎麼看都不像是芙妮塔的哥哥。
少年一身雪白祭司長袍、膚色白皙,端正的五官漂亮的毫無瑕疵,優雅的纖長睫毛、柔順的金髮猶如流動的黃金,因為太過美麗而顯得不真實。
仔細一看,他的胸前鑲著聖徽。代表三位聖者的至高聖徽,身分甚至比教皇更尊貴。只要是諾泰夏的國民,應該都對這徽章很熟悉。聖徽分別是太陽、月亮、秤與劍,從太陽聖徽看起來,眼前的少年正是「結界的聖者」。
「……結界的聖者『弗洛』,神之愛。」伊羅低喃,「這就是妳哥哥?」
「是的。」
少年睫毛微微震顫,緩緩睜開眼睛。
少年的笑容帶著一種初醒的迷惘,表情有些冷淡,像是沒有感情似的。沒有焦距的視線在看見芙妮塔之後,融化成笑容。
「好久不見了,芙妮塔。」
「弗洛哥哥!」
芙妮塔的聲音充滿喜悅,這神情實在太明顯了。這傢伙的心上人就是聖者。伊羅忍不住瞥了芙妮塔一眼,芙妮塔看起來很普通,卻喜歡上這種對象……想到這裡,突然憐憫起這孩子。
「還有伊羅。」弗洛說。
伊羅愣了愣,「好久不見。」
「緣分真是神奇的事情,沒想到幾年之後,你們還會再見。」
「哥哥,你認識派伊森導師?」
「我跟他的父親有些緣分。那之後你找到母親了嗎?」
「是找到了,但那不重要。我好像失蹤了兩年,才被莫尼特老師帶回戴爾城。後來我跟他去了德曼學院,在那裡就學。」伊羅顯然不想深談,轉了個話題。
「好像?」
「因為我不記得那兩年的事了。聽說那段時間我一直待在帝都,但我已經記不清楚了。呃?」
弗洛握住伊羅的手,微微蹙起線條好看的眉毛,「你會頭痛,很嚴重嗎?」
「還能夠忍受,只不過,在之後我就不太能夠早上出門。聽說這是瘴氣的緣故,所以我偶爾會去神殿治療。」
伊羅連忙轉了話題:「說起來,您怎麼會跟芙妮塔在一起,伊薩斯呢?」
「已經不在了,幸運的是,沒有墮落。」
「……是嗎。」
「你們好像很熟啊?」芙妮塔一臉羨慕,似乎對於伊羅獨佔艾昂感到吃味。
「我們以前也見過面,但是妳也沒認出我啊?」
「咦。」
「災難後不久的事情,我還照顧過妳。妳居然什麼都不記得了,真是冷淡!」
「你就是那個……大姊姊?」
稱呼一出,伊羅的視線瞬間變得冰冷。
「都過了這麼久還要被喊姐姐,令人相當不愉快。」
「抱歉。可是,我真的好意外,明明小時候那麼……」伊羅冷眼掃過去,芙妮塔立刻噤聲,「現、現在也是美人喔!」
「妳哄人的技術爛透了。」
弗洛笑盈盈地看著他們,「也就是說,你是芙妮塔的導師?」
「不是,但我答應她來見您。既然知道是聖者大人,就不能袖手旁觀了。請不要擔心,只要您需要,我隨時能夠為您送行。」
「不,不用了。我的送行人只有芙妮塔,但是,她因為某些緣故暫時沒辦法詠唱讚歌。能夠拜託你幫忙嗎?」
「這是我的榮幸。」
芙妮塔低聲說著「你也知道禮貌啊」,伊羅假裝沒聽見。
「不論是亡靈或者是過去,都能夠在城裡得到答案。不要逃避。只要努力的話,也可以幸福吧?」
「那麼你的幸福呢?」
「如果能夠讓妳為我送行,那麼,我這一生就不會有遺憾。我已經累了……」
「能夠維持著人的意識自由地選擇死亡,那就……太……」
聖者的話沒說完,就這樣沉沉睡去。
「哥哥!」
即使尊貴如聖者,也恐懼著失去控制而消滅。伊羅想。
伊羅能看見他幽微的生命之火幾乎就要熄滅。不如說,本來就應該熄滅了。支撐他活下去的,作為聖者的責任,還有更多的是對著傾慕自己的芙妮塔的憐惜。
伊羅想起莫尼特老師第一次對他說出「安息者」這個稱呼時所說的話。
作為人偶師的伊羅是因為迷戀人偶而鑽研此道,而身為安息者的他,卻是受到莫尼特老師的感召。
多年前,莫尼特老師曾在伊羅詢問時,簡短地提過他對安息者的定義。
「安息者是送行者,是不被教會樂見的人,是人偶的送葬者。我們不為人類唱歌。而為那些幽靈般徘徊於世間的人偶而唱。」
「如果人偶墮落,只要毀掉就好了吧?」
「不行。許多自動人偶裡寄宿著靈魂,毀壞核心跟殺人沒有區別。」莫尼特老師推了推眼鏡,笑容終於從他臉上消失,「意識到這一點之後,我才開始研究光聖教的神聖魔法,找到古老的讚歌。這種歌曲能夠淨化靈魂,安撫不能休息的靈魂,讓想要離開的人能夠更有尊嚴的離開。」
「只可惜,人們只在乎人偶最美麗的時刻,卻對他們的結局不感興趣。」
終於能夠徹底贊同了老師的意念,伊羅也終於成為了安息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