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漫長歲月中即便永恆也終將凋零
為了治癒傷痛
伊羅離開後不久，敲門聲傳來。
門外站著一身睡衣的芭芭拉，笑得一臉頑皮。「芙妮塔學姊，妳好。」
她換上白色睡衣，捲捲的雙馬尾放下來一臉八卦地閃身入房間。看見她這表情，芙妮塔就覺得不妙。
芭芭拉環顧了四周。桌上是還沒整理好的一對茶杯，地上扔著脫下來的禮服。芭芭拉看了看禮服，在她身上嗅了嗅，「妳換了香水？」
「那是借來的。怎麼了嗎？」
「剛剛那是派伊森導師嗎？」
「是的。」芙妮塔表情僵硬，試著露出微笑，「他只是想感謝我照顧茉莉的事情，沒有別的意思。」
「學姊居然能跟那個伊羅正常說話！嗯、我要向妳學習！」
「學習什麼地方？」
「不知道耶。帥氣的地方？身高？胸部？」
「芭芭拉，這是性騷擾。」
「哎——」芭芭拉肩膀下垂，可憐兮兮地住了口。
才沒安靜多久，芭芭拉又開口：「這下麻煩了。上次妳才見過萊恩，這次又讓伊羅來找妳。最後會不會發展成三角戀？妳別看萊恩那樣，他有個青梅竹馬的女朋友，兩人很恩愛。伊羅那邊有一堆人偶當對手。如果要達成三角戀的話，還是有點難度。」
芙妮塔雙手叉腰，「如果妳繼續胡言亂語的話，我可要生氣了。」她彈了下芭芭拉的額頭。
「好啦好啦，我真的很好奇嘛！妳跟伊羅交往了嗎？」
「沒有。」
「你們下午不但去約會，他還來宿舍找妳，聽說本來還想在妳這裡過夜？」
「等、等等！妳怎麼知道得這麼詳細！」
「大家都在傳啊！我本來不相信，莫尼特老師還特別向會長求證過，結果居然是真的。太令人驚訝了。」
那只是想反擊？請他幫忙找父親？敘舊？不不，不管哪個都像糟透的謊言，更何況，她不能向芭芭拉解釋哥哥的事情。
迷戀人偶的王子殿下難得說出的情話，說服力實在太強了。
芙妮塔被伊羅將了一軍。
「我們確實去了薔薇夫人，他也來過我的房間，但我們之間不是那種關係。」
「還不是嗎？」
「……以後也不會。」
芭芭拉「哦」地回應，笑得曖昧，解釋根本毫無意義。
芙妮塔頭痛得要命。
†
所幸接下來幾周就沒再見到伊羅，謠言的熱度也漸漸降低。
一個月後，芙妮塔接到實習完成的通知，會見協會會長卡洛琳．洛洛特。芙妮塔做足了心理準備，才敲開會長室的大門。
不知道會長是否記恨艾蜜莉的事情？
那頭象徵洛洛特家的紅髮以玫瑰髮簪豎起，代表其所在學院胸針雕花細緻，看得出造價昂貴。她在芙妮塔開門時微笑抬起頭，「盧比小姐，妳很準時。請坐。」
卡洛琳翻閱著芙妮塔的工作報告，「不愧是黑曜石，妳的表現無可挑剔。」
卡洛琳．洛洛特與她握手，似乎有些討好。
「應該不需要為妳介紹工作吧？伊羅雖然難以相處，卻是頂尖人偶師，待在他身邊學習沒有壞處。」
卡洛琳交給芙妮塔一個打開的盒子。
「這是妳的胸章，祝妳一切順利。恭喜妳成為人偶師協會的一員。」
協會的人偶師胸章是羽毛、玫瑰與綠葉的組合，三種元素各代表大陸上的三大人偶師學院。分別是芙妮塔就讀的學校德曼、卡洛琳會長的母校瑪莉歐蕾特與第三學院尤莉安娜。
這代表著她成為正式的人偶師，能夠正式執業。
「會長，艾蜜莉現在的狀況怎麼樣？」
「我讓她暫時回本家。以她的能力，沒多久就能夠再度實習。之前的事情，是艾蜜自己不對。」卡洛琳的笑容略顯勉強，帶著一絲疲倦，「誰讓對方是那個伊羅．派伊森？就算是默思院長，也得讓他幾分。為了父親，她只能忍耐。」
「如果有天妳有埃里埃的消息，請一定要告訴我。」
「好的。謝謝您。」
芙妮塔離開會長室，卻沒有去伊羅的工房。亂竄的謠言讓她覺得見他有些尷尬，但是，不去更不行。
她頹然坐在公會辦公室大廳，猶豫著應該糾結多久。
「妳是芙妮塔嗎？」
喊她的是一名褐髮、身穿德曼的煉金師服的女性。
她比芙妮塔矮一點，腰上掛著煉金師的腰包，膚色很健康。她感覺跟芙妮塔差不多年齡，眼眸與頭髮同色，短髮以淡藍色的髮帶紮著。上頭的裝飾非常特別，是只蝴蝶。蝴蝶的翅膀鏤空，薄如蟬翼。除此之外，還會根據光照的角度呈現不同的色彩，與她的髮色十分相襯。
「我是依萊雅．菲特，妳好。」
「妳好。」
「依萊！不要擅自找來，如果伊羅知道的話，他會生氣。」
匆促的腳步尾隨而至，來人是萊恩。
「要是她是伊羅的戀人，我們遲早會見面。而且，我跟芙蕾雅是朋友。照顧舊友的妹妹也是應該的。不然我們問問本人好了。」
依萊雅對芙妮塔眨眨眼，她指著芙妮塔身邊：「芙妮塔，介意跟我聊聊嗎？」
「不介意。」
「你看！她說不介意了，你快點回去上課，少在這裡多管閒事。」依萊雅對萊恩擺擺手。
萊恩皺眉盯著依萊雅，對方則抱以笑容。就這樣僵持半分鐘，萊恩嘆著氣，投給芙妮塔一個略帶歉意的苦笑。
「抱歉，芙妮塔。妳就看在我的面子上，原諒她吧？」
「我什麼都還沒說耶！」
「可別把人家弄哭了。」
「我才不是那種人呢！」
芙妮塔注意到依萊雅披風上的胸章，她是協會雇用的煉金術師。她的胸章上不只鑲著黑曜石，還鑲嵌紅寶石與祖母綠。
「髮飾真漂亮，藍色很適合妳。」
依萊雅表情微微停滯，「是萊恩做的，妳挺有眼光嘛。」
「前輩找我有什麼事嗎？」
「妳跟芙蕾雅長得很像，看起來比她溫柔一點。」依萊雅品評似地看著她，「伊羅這次的眼光還不錯。」
「這次」啊……芙妮塔從她的用詞感受到某種暗示。從這對話來看，她是破壞伊羅戀情的慣犯？最奇妙的是，萊恩還默許了這種行為。
芙妮塔從中嗅到可疑的氣味。
「我只是想成為安息者，對派伊森導師沒有興趣，請不要擔心。」
「派伊森導師……哦，妳是說伊羅。其實協會有兩個派伊森導師，一個是伊羅，一個是萊恩。因為伊羅不上課，所以這個稱謂通常是指萊恩。妳不是伊羅的戀人嗎？怎麼稱呼這麼生疏。」
「因為那是誤解，對那個人來說，我大概連朋友都算不上。」
依萊雅神情變得嚴肅，「為什麼想成為安息者，妳也討厭人類嗎？」
「不討厭，我有想要親自送行的對象。」
「不討厭就好，我實在不想看到第二個伊羅了。除非莫尼特老師拜託，否則他不接受協會的委託、不去開會，也不開課。」依萊雅口氣陰鬱起來，「他曾說過，自己的夢想就是製作自己的樂園。總有一天，他會帶著茉莉、玫瑰跑去沒有人類的地方……妳不愧是想成為安息者的人。」
「怎麼說？」
「一般女孩聽到這種話，可不會像妳這麼冷靜。她們會露出一種……類似夢想破滅或者看到髒東西的表情。」
「因為我跟他是同類。」
雖然不願承認，伊羅愛著茉莉而芙妮塔喜歡著弗洛——兩人都不是常人，只不過芙妮塔遮掩得比較好而已。
「我挺喜歡妳的，妳跟伊羅很像，有種熟悉感。」
「很像？」芙妮塔一瞬間以為這是讚美。
「妳們都迷戀著人偶。冒昧問一句，妳想送行的是戀人嗎？」
為什麼伊羅附近的人都這麼敏銳？
「是喜歡的對象。我跟伊羅各有喜歡的人，謠言只是反擊失敗的結果。說起來，妳為什麼要破壞伊羅的戀情？」
「……我希望接近伊羅的都是好人。想把不懷好意的人趕走。妳合格了！」依萊雅的笑容爽朗得可怕，「我建議妳別對伊羅有奇怪的幻想，雖然他有時候很溫柔，但本質跟刺蝟沒什麼兩樣，太靠近他很容易受傷。這算是過來人的建議。」
「這我有體悟。」
「……我明白了。說起來，妳今天不需要實習嗎？」
「實習結束了，現在我雖然是正式的人偶師，卻暫時失業中。」
「怎麼會？我們黑曜石怎麼可能失業，畢業後是我們挑工作的！會長沒有幫妳介紹？」
「她以為我會去伊羅那裡工作，事實上，我也是這麼打算的。只是……」
依萊雅扶著額頭，「妳可以拜託茉莉，但伊羅不是那麼好說服的。總之，我問一下認識的人，看能不能幫妳安排職務，之後我再幫妳弄個宿舍。」
「可是我本來就住在宿舍啊？」
「我說的是職員宿舍，你們實習階段只能暫住。我的天，又是玫瑰那傢伙！她肯定只把文件丟給妳們看，真是受不了。」依萊雅站了起來，「決定了！中午之前，我來幫妳找工作。」
「會不會太麻煩妳了？」
「不會啊，這樣我才算是個照護新人的好前輩啊！像妳這種看起來很能幹的人，通常都不擅長求助。這時候，就特別想要幫忙。」
「看、看得出來嗎？」
「妳這點跟伊羅很像。」
芙妮塔嗅到了八卦的味道，芭芭拉一定會喜歡這個話題。
「那就麻煩妳了。」
依萊雅領著芙妮塔在協會內見過幾個工房主，很快就得到了幾個短期委託，住處也有了著落。
依萊雅把水杯過來遞給她。
「我們中午跟莫尼特老師去吃飯，萊恩他們還有另一個孩子……就是那個很矮小的那個，很可愛的孩子。」
「妳是說芭芭拉？」
「噢，對，就是她。我本來應該先跟妳說這件事，卻忘了提。妳中午有時間嗎？」
「有的。莫尼特老師怎麼來了？」
「他來協會開會順便視察。」
兩人隨意聊著關於學院與協會的近況，終於等到這次聚會的成員。莫尼特老師帶著微笑對她揮手：「好久不見，芙妮塔。沒想到妳這麼快就跟他們成為朋友啦？」
「這都是託老師的福。」
結界之名為永恆
派伊森兄弟、芭芭拉跟莫尼特老師朝他們走來。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前往位於莫尼特老師喜歡的家庭餐館。
集合完畢，一行人勉強擠上馬車。餐廳的氣氛比較溫馨以及平民化，都是諾泰夏的家常小菜，令人備感溫馨。眾人各自找了位置坐下。
伊羅將下巴靠在萊恩身上，迷迷糊糊地打了個哈欠，站都站不穩。
萊恩推了推他，「不跟傳聞的女朋友打個招呼嗎？」
半夢半醒的伊羅給人一種不設防的印象，他居然乖乖按照照萊恩的指示，對芙妮塔打了招呼。
「午安，芙妮塔。」
這麼乖巧的伊羅是誰啊！芭芭拉立刻抗議：「不公平，為什麼我沒有這種待遇！」
「誰叫妳不跟我去吃薔薇夫人。」伊羅的口氣居然有幾分撒嬌的味道。芭芭拉被伊羅這意外的一面攻擊，呈現呆然狀態。好陣子，她才找到聲音。
「誰要跟你去！」
「可是芙妮塔就跟我去了。」
「你、你這是在向我炫耀嗎？不要以為長得好看就了不起！」
「我什麼都沒有說。而且，為什麼這算炫耀？」
芭芭拉一把摟住芙妮塔，臉幾乎就靠在她的胸前。「芙妮塔學姊是我的，絕對不會交給你！」
伊羅啼笑皆非地看著她，「對手是妳的話，還真讓人安心了。」
「你說什麼！」
伊羅與芭芭拉同時被敲頭，莫尼特捻著鬍子：「伊羅，你怎麼跟孩子計較？」
「……看她發怒很有趣。」
「你說什麼！莫尼特老師，你看他啦！」芭芭拉立刻狀告莫尼特。
伊羅露出譏嘲的笑，「更何況，她只是看起來矮小，至少也有十六歲，也能工作。她平常都說自己是成人，只有這種時候才想當小孩，也太狡猾了吧？」
雖然是事實，伊羅的口氣也不算嚴厲，尷尬的沉默立刻降臨。芭芭拉一副快哭出來的表情，伊羅卻仍呈現半夢半醒的遲鈍狀態，絲毫沒被影響。
「你只是想報復她不跟你去薔薇夫人吧，真是心胸狹窄的男人！」萊恩試著打圓場，「好啦，芭芭拉，看在伊羅付帳的份上，就暫時別跟他計較了，好嗎？」
「那傢伙付帳嗎？」
「是啊，他除了臉長得好看之外，最大的優點就是有錢。」
「我要吃點甜食彌補我受傷的心靈。」芭芭拉準備去拿菜單，菜單被伊羅壓住了。
「她又不是我女朋友，也不是我的朋友，我才不要幫她付錢。」
看伊羅這麼不配合，莫尼特老師捻鬍鬚的動作停下來。
「我活到這把年紀，雖然沒有大成就，但認識的人挺多的。因為職業關係，認識了一些曾在王宮執業的師傅。如果你再這樣，我就叫他們三天不賣東西給你。」
「三天！」伊羅一下子嚇醒，聲音明顯顫抖。
他笑瞇瞇地轉向萊恩：「萊恩，那幾天不准做甜點給他，知道嗎？」
萊恩憐憫地看著伊羅，拍拍他的肩膀。
「明明就不只是我的錯……」伊羅嘀咕著。
「你錯在窮追猛打。與人相處，很多話不適合說得太絕。即使對方做錯了，讓對方有台階下，才不容易樹敵。這是你需要學習的地方。還有什麼不滿嗎？」
伊羅不情願地把菜單推出去。
「說起來……伊羅，你什麼時候跟芙妮塔去了薔薇夫人？這件事得好好跟我說說。」
芙妮塔在居然莫尼特老師的臉上，看到幾分芭芭拉的八卦魂。
「哎？不要，麻煩死了。」
「五天。」
「好啦，我說就是！」
伊羅簡單向莫尼特老師交代那天的始末，不只莫尼特老師，芭芭拉看芙妮塔的眼光也變了。為什麼一臉崇拜的表情啊！
「不愧是學姊，真有修養。要是我，一定會忍不住揍他的。」
依萊雅道：「這幾年來，伊羅第一次跟人類女性約會呢！」
「這幾年來？」
「這是真的。離開學校後，伊羅就徹底變成人偶狂人。所以依萊才被嚇壞，還以為伊羅又碰上什麼怪人。」
芙妮塔忍不住說：「他自己就算是怪人了吧？」
「有點不一樣，是類似戀愛上的跟蹤狂之類。」
「你在說你自己嗎？」依萊雅吐槽。
「……我這叫做鍥而不捨。」
「哦，是嗎？在我看來，你跟變態沒兩樣。不對，現在就是衣冠禽獸了。」
「謝謝妳的讚美。」
依萊雅給了萊恩一個肘擊，萊恩笑著摀住肚子：「原來妳喜歡痛的那種。沒關係，我也滿喜歡的。不管怎麼樣，我能夠配合。這就是我的愛……好痛！」
「少胡言亂語，你這個變態！」依萊雅用力拉扯萊恩的臉頰。
伊羅不動聲色地遠離了萊恩。
「伊羅，連你也這樣！我們不是相親相愛的兄弟嗎？」
「我不想被當成你的同類。」
眾人笑成一團，此時，餐點上桌，眾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說也奇怪，芙妮塔跟伊羅他們認識不久，卻能夠相處的如此融洽。芙妮塔不擅長交際，又保有關於弗洛的秘密，在學院的時候沒有什朋友。上次這麼放鬆的吃飯是什麼時候呢……
「芙妮塔，依萊去找妳做什麼？」
「好像是想確定我對您有沒有意思。」
伊羅不明顯地皺了眉：「多管閒事。」
「派伊森導師，我想她應該沒有惡意，也幫我找了房子跟工作。」
萊恩轉過頭來，意識到不是喊自己。
「沒有惡意跟不會傷人是兩件事。不過，我好像也沒什麼立場說這種話。」伊羅道，「為什麼妳要找工作？妳不是要當安息者，那就是要來我這裡。還是妳放棄了？」
「我聽說說服您要花一點時間，所以……」
「叫我名字就好。搞不好我們以後要同居呢。」
「請別開這種玩笑了，我覺得很困擾。」
「那就住在對面好了，順便可以幫我看店。」
「學姊，我反對！」芭芭拉湊過來，「妳別看他這麼瘦弱又像女人，其實是一個禮拜就可以換一個女人的花心男人！之前人類研究那堂課，他每個禮拜都換了一個女朋友，就是玩弄了女人又把她們拋棄了。」
芙妮塔內心暗叫不好。正打算阻止她發言，卻已經來不及了。
「那堂課本來就是為了這個目的存在吧？說好聽是讓人認識更多異性，用在人偶的應對模式設計上，實際上就只是普通的聯誼罷了。難道妳沒去過嗎？」
「但只有這傢伙換了一堆對象啊！」
「受歡迎不是他的問題。雖然伊羅是把芙妮塔當成甜點店的門票，卻沒有對她做出什麼越線的動作。不要把謠言當成事實，請直接向本人求證。」依萊雅語調毫不客氣，「這件事沒有妳插手的餘地。」
「那妳也應該閉嘴，不是嗎？」伊羅的聲音響起。
僵硬的沉默蔓延開來。
伊羅微微冷笑，芙妮塔有預感他會說出非常過分的話。
「像芙妮塔這樣的女孩子，確實應該更小心謹慎。但妳不該在這種場合說出來。妳不是說自己是成人，那就有點成人的樣子，用成人的方式表達，別再撒嬌了。」
芭芭拉啞口無言。
「依萊，我的事情我自己會處理。妳是萊恩的戀人，但不是我的家人。」伊羅頓了頓，彷彿下定決心似的開口：「對我來說，妳沒有自以為的重要。」
空氣好像瞬間結凍了。
依萊雅不敢置信地瞪著他，很慢地，眼眶盈滿淚水。她安靜了很久，努力壓抑著，卻仍語帶哽咽：「你一定要這樣拒絕我嗎？我只是想關心你而已。」
「我的意思就是，我不需要。」
依萊雅豁然起身，在落淚之前離開餐桌。
「依萊！」萊恩離開前，轉向伊羅：「我知道你是為了我著想。可是，我相信依萊，也相信你。這一次你太過分了，如果你總是這樣對依萊，就算你是我哥，我也會生氣。」
伊羅沒有回答，也不看他。
萊恩追著依萊雅走了。莫尼特老師嘆氣，「伊羅，你讓這頓飯變得難吃了。」
「……抱歉。」
別想改變我的決定，不要再管我了。芙妮塔感覺伊羅想這麼說。只是，伊羅拒絕的方式讓人難堪極了。他有自己的一套價值觀，拒絕他人評價。
六人少了兩個，一下子變得安靜。
芭芭拉很久之後才喊了她，「對不起，這都是我的錯。」
芙妮塔忍不住看了伊羅，沒有說話
伊羅以近乎挑釁的視線反擊芙妮塔的視線。「妳想說什麼？」
「你的話雖是對的，但是作法是錯的。」
「我對妳的意見不感興趣。」
這是伊羅最禮貌的拒絕。即便如此，芙妮塔還是不吐不快：「因為我們是人類。如果只是說出正確的話，卻不能讓人接受，又有什麼意義？」
「我如果不讓她傷心，就會讓萊恩傷心。所以，我選了前者。」
「你有沒有想過，也許有第三條路可以走？」
伊羅緊繃的表情稍微鬆懈，「是嗎？」
「真是的，我本來想要吃完飯再說正事，沒想到就少了兩個人！等等去跟他們道歉吧。」
伊羅雙手一攤，只差沒說「我不要」。看伊羅的模樣，顯然不打算溝通了。即便是莫尼特老師也束手無策。
「不說我的事了，我們換個話題吧。永恆結界狀況怎麼樣？」
「噢，對了，差點忘了正事！」莫尼特老師拍了下腦袋，「你說的沒錯，永恆結界正在崩壞。我們本來以為是銘文毀損，但銘文卻完好如初。所以我猜……也許是因為建立結界的人正在衰弱。」
芙妮塔問：「結界的聖者？」
「恐怕是這樣。大約三年前，結界的穩定度就有降低的趨勢，根據守護者的回報，巡邏變得更容易碰到魔獸，受傷的冒險者明顯增加了。」莫尼特老師憂心忡忡，「如果結界消失，帝都的人偶可能會靠近戴爾城，甚至有可能重演十年前的慘劇。」
「不，」伊羅道，「最糟糕的狀況是聖者墮落，結界消失。」
芙妮塔抿了嘴唇，微微顫抖。
芭芭拉問：「能找其他的聖者嗎？」
「可以是可以，但是神之劍已經失蹤許久。若不能找到相同位階的聖者，就沒有太大幫助。」
莫尼特老師還說了些什麼，但芙妮塔已經聽不下去了。雙手無法克制的顫抖。
「別擔心，有我在。」伊羅的聲音溫柔而堅決，他雖看著莫尼特老師，這話卻是對芙妮塔說的。
莫尼特老師嘆著氣，「要是能夠找到弗洛，就能避免最糟糕的狀況發生。只可惜，從帝都陷落之後，就沒聽過他的傳言了。最慢一週之後要組織出調查團出訪結界。」
「就是說，您打算搶先協會吧？」
莫尼特老師狡黠地笑了，「沒錯，我想拜託你們跟我一起進去帝都。這次的探索會比往常更深入，我已經準備好物資，就剩下人手。你們是我最信賴的人。」
「一、二、三、四、五……加上我也才六個人，如果是協會的任務，人數也太少了吧？」芭芭拉掐指一算，「既然這麼重要，應該請會長增加人手。」
「這是莫尼特老師的個人委託。」伊羅說。
「我這幾天會待在戴爾城，如果想去再告訴我。」
萊恩與依萊雅離開餐桌後，就沒回來。聚餐不太愉快地結束了。
芙妮塔回到住處，弗洛在大行李箱中沉睡，沒有醒來的跡象。
她打算找伊羅把這件事情問清楚。
不能唱歌的送行人
芙妮塔半夜翻來覆去睡不著，下意識地來到伊羅的工坊。夜間的人偶街燈火通明，身穿華服的貴族們人來人往，猶如不夜城。芙妮塔根據記憶找到伊羅的工房，茉莉將她迎入屋內。
「抱歉，這麼晚來打擾。我有件事要……」
「晚安，芙妮塔。我們等妳很久了，快點進來吧！」
茉莉的笑臉將所有預備好的客套話擋回去，替她披上披肩。
「伊羅正在準備安息儀式。妳想看看嗎？」
「可以嗎？」
「因為妳是芙妮塔，所以給妳優惠。快進來，外面很冷！」
芙妮塔在茉莉的引導下進入工房。
工房內燈火通明，典雅的裝飾絲毫不像工房，更接近貴族的會客室。傢俱以深色核桃木色為主，雕飾繁複精美，蕾絲桌布、暗紅色金色刺繡的地毯，遠遠地還能從巨大的落地窗看到後院的景色。
「漂亮吧？這些都是我的傑作。」
茉莉領她往前走，經過了作為隔間的書櫃。書櫃與天花板同高，分門別類排列整齊，厚重的參考書就像是小型的圖書館。書櫃隔壁是研究間，巨大的核桃木桌上面擺著幾本攤開的書、筆架上擱著寫到一半的研究文件，桌子隔壁就是沙發床。
工具間、儲藏室與會客室形成巨大的半開放式空間，完美的呈現了工作狂平時的工作型態——工具、參考書與會客都能在一樓解決，不但是圖書館、會客室更是倉庫與工坊。
「平時派伊森……伊羅就住在這裡嗎？」
「他的房間在二樓，只是通常都工作完就睡著了。走吧！工坊在最裡面。」
芙妮塔走過茶香蔓延的客廳、塞滿人偶素體的倉庫，終於來到會客室。會客室位於屋子的中心，旁邊分別是藥劑與素體的倉庫。
伊羅就在那裡。
茉莉關上門，將世界與聲音隔絕在外。
伊羅的工作間很暗，唯一的光明是幽微的燭火。地板上以深紅色的粉筆畫著幾何圖形，艱澀的魔法文字繞成圓形，散發著螢光。
空中有什麼東西散發出螢光，像是滿室螢火蟲。
迷濛的光芒中，是伊羅的身影。他身著喪服似的黑衣的修身西裝，袖口的裝飾是紅色的的魔法文字，如果沒有領口的暗紅色刺繡，簡直就像要前往葬禮。他熟練地戴上手套、為自己扣上袖扣，抬頭正好與芙妮塔四目相接。
「妳來得真快。想問弗洛的事？」
伊羅側頭看她，身著華服的伊羅帶有一種貴族特有的氣質，異界的文字裝飾著他，黑髮綠眸的青年就像是黑夜本身。
芙妮塔不禁屏住呼吸。
「真美。」黑衣將伊羅的側臉襯得更蒼白，帶有一種病態的美感。
「這就是送行者的魔法陣，很漂亮吧？」伊羅很少見地會錯了意，笑容很溫和，像是炫耀著自己的寶物。
「確實很漂亮。」
芙妮塔故作鎮定地應和，將視線移往魔法陣，祈禱自己臉紅不要太明顯。
「有這麼好看嗎？妳怎麼好像第一次看見。」
「我學的是讚歌，不太擅長正規的魔法陣。」
「挺少見的。妳的老師是聖者嗎？」
「是的。」
魔法陣中央的工作臺上躺著一只青年人偶。人偶外貌修整完好，衣冠楚楚，可以看出經過細心維護，狀態卻很糟糕。
端正的五官依舊，笑容卻詭異地扭曲著，他倒臥在工作臺上，四肢被鐵鍊縛住，間歇性地抽搐，發出破碎的「咯咯」笑。
「……這就是自動人偶快要墮落的樣子。」茉莉說，「就像被囚禁在不屬於自己的牢籠裡面，雖然保有記憶，卻無法控制自己。盲目地追尋著鮮血，比起人類更接近野獸。活著的時候我很怕死，死去之後才發現，太多事情比死更可怕。」
芙妮塔想起弗洛。他是那麼驕傲，絕對不容許自己變成這副模樣。既然如此，又怎麼能夠辜負他的期待？
「我不會讓妳變成那副模樣，我就是為了避免這樣的事，才成為安息者。」
伊羅溫柔地近似虔誠。芙妮塔第一次知道，伊羅的聲音也可以這麼輕柔，猶如安撫著傷心的戀人。伊羅只有在面對茉莉的時候，才會充滿耐性。
「從今天開始，痛苦就結束了。今天就由我們來為你送行。」
人偶額頭上那暗紅色的核心發出光芒，妖冶的的就像海上賽壬的歌，誘惑著水手們自甘墮落。
伊羅對芙妮塔伸出手，「我想聽聽妳的歌。」
芙妮塔在茉莉鼓勵的視線下，走入魔法陣的中央。心臟跳得好快，空氣變稀薄了嗎？竟覺得覺得難以呼吸。
芙妮塔握住人偶的手，終於開口。
最原始的讚歌使用的是東方的魔法語言，詠唱時聽起來就像模糊不清的吟唱——猶如芙妮塔現在的歌曲。
她的表現很不錯，卻在第三句的時候毫無徵兆地流淚，身體微微顫抖。她並沒有放棄，接續歌曲的旋律，彷彿想從那纖細的身體中擠出音符。
伊羅皺著眉看她雙手顫抖，聲音逐漸因為哽咽而模糊。
——下一個音是什麼？伊羅的視線讓她慌了手腳。
要是能夠好好表現，就能夠成為安息者，接受伊羅的指導，並為弗洛哥哥送行。只要她能夠成功，聖者就不會墮落，悲劇不會再現。
有個聲音卻從她腦中響起，如針刺般扎入腦袋。
「這孩子選了做不到的事當作目標……到底在執著什麼？」
說這句話的人是芙妮塔第一個讚歌的指導者，雖沒有直接對她說，卻比直接指責令她更難堪。從那之後，芙妮塔就不再去神殿練習讚歌。
我只是想要親自為他送行而已。察覺自己喜歡弗洛的時候，她覺得，只要有他在身邊就好。現在，想要的東西卻越來越多，希望他能夠注視著自己、希望自己成為特別的人，想要親自為他送行。
也許神之所讓我不能詠唱讚歌，是為了懲罰我。
伊羅只是凝視著她，一副想要說什麼似的表情，卻是嘆息。他用難得溫和的語氣喊她：「芙妮塔。」
對不起。我太懦弱了，才無法完成這首曲子。一定讓伊羅很失望吧？
越是嘗試，頭痛就更強烈。魔力不安定，音調也變得紊亂無比。過去的一切即將崩潰的恐懼感將芙妮塔攫住，她卻沒有停止。
伊羅憤怒地打斷她，「夠了！」
淺淺的啜泣轉成近乎崩潰的呻吟。芙妮塔驚恐地張著嘴，試圖唱歌，也發不出聲音。
「我可以的！我真的可以，請不要……」
伊羅半強迫將她的拉出魔法陣，他接續芙妮塔將剩下的歌曲唱完。
抽搐的人偶再也不動了，黑暗中的微光逐漸消散。滯留於世間的靈魂終於安息。
「妳到底在想什麼？」
「對不起！下次我一定會成功的，我保證——」
「那個不重要。重點是，妳都那麼痛苦了，為什麼還要繼續？」
伊羅煩躁地打斷她，他的口吻不算溫柔，不耐煩的成分更多。即使是那種冷冰冰的、透明冰塊般的質感，卻讓人感覺很溫柔。
「你不罵我嗎？」
伊羅臉上一瞬間浮現怒氣，很快壓了下去。
「是我叫妳嘗試的。如果失敗，我也有自信能夠收拾殘局。」
伊羅遞給她手帕。芙妮塔沒接，他索性替呆然的芙妮塔抹去眼淚。
「就算這樣，你還願意指導我嗎？」
伊羅的笑帶著點親切的無奈。「相信我，也相信妳自己。再怎麼樣，我們都是莫尼特老師的學生，關照一下後輩也是理所當然的。」
「你不是不收學生嗎？」
「我是不收笨蛋。」
「你不討厭莫尼特老師的安排嗎？」
「我還是覺得很不滿，但是，妳比我想像得優秀。我對妳的工作表很滿意。最近，我透過公會協會的工作委託妳一些工作，完成得不錯，值得嘉許。而且，最棒的是，漂亮、聰明以外還有喜歡的人。」
芙妮塔不知何故覺得有些尷尬。「有單戀對象也算優點嗎？」
「總比喜歡上我還好吧。我不希望被討厭，也不想被當成王子看待。」伊羅鬆開領口，將自己甩在沙發上，仰望著他，「雖然妳暫時用不了讚歌，扣掉這點，也是個好用的奴隸。」
「……奴、奴隸？」
「我只是想說說而已，我會提供住處跟薪水，一切按照協會規定。申請表呢？」
芙妮塔沒記得帶來。
於是，茉莉帶她回去領表格，順便整理簡單的行李。新的住處是工房之後的店面二樓。有伊羅委派的人偶侍者，搬家工作順利地進行。
「我會在三個月內讓妳學會讚歌，期間妳必須為我工作。我會提供住處以及食物。雖然這麼說，要是收到感興趣的委託，我很有可能會把妳丟著不管。」
「那我該怎麼辦？」
「如果真的變成那樣，別找公會，找莫尼特老師、萊恩、茉莉，還有甜點店的店長投訴。」
「那就請您好好記住啊！」
「我不敢保證。」
芙妮塔啞然失笑，對自曝弱點的伊羅產生了微妙的好感。
「永恆結界的事我明天再告訴妳，今天妳先去睡吧。」
「我沒問題的！」
「不行，小孩子就快點睡覺。」伊羅說。
「我們才差了五歲而已！」
「妳十歲的時候我就已經成年了。而且，我才不想照顧哭哭啼啼的小女孩。」
芙妮塔聽出伊羅的關懷，即使措辭有些討人厭，至少出發點算是好意。芙妮塔拗不過他，「我回去就是了。何必說到那種程度？」
伊羅對她擺擺手，一副趕人的樣子。「外套洗乾淨記得還我。」
「晚安，派伊森導師。」
芙妮塔透過窗戶望著對面工房內長明的燈，無聲地說了謝謝。
本文採用 姓名標示-非商業性-相同方式分享4.0 國際 許可協議，轉載請註明出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