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與你相遇在灰色的夢境
想要成為妳的助力
芙妮塔收拾行李完畢，拜別協會宿舍，入住伊羅的人偶街。
新居位於伊羅工房對面的小店，芙妮塔的房間在二樓。因為空間足夠寬敞，也沒必要將弗洛繼續塞在行李箱。
芙妮塔久違地將睡在箱中的弗洛放在了沙發上。
問過莫尼特老師，也不知道在那之後依萊雅怎麼了。問過莫尼特老師後，他說萊恩跟依萊雅就住在伊羅的工房隔壁，如果很擔心可以親自拜訪。
該不該去找依萊雅呢？
芙妮塔很猶豫。三人的關係持續了好幾年，其中盤根錯節、沉痾難解，也難分對錯。不論是伊羅的決絕、依萊雅的關懷或者萊恩的無奈，都不是芙妮塔應該涉足。芙妮塔想了想，果斷放棄拜訪的念頭。
芙妮塔對依萊雅很有好感，想要安慰她，某種程度上也是一種自我投射。依萊雅對伊羅的情感，讓芙妮塔想起自己。誰都知道只要放棄就好了，但是，即使試著放棄數次，卻沒辦法徹底放手。明知這份情感只會帶來痛苦，卻依舊緊抓不放。
——他們都愛上了不該愛的對象。
芙妮塔下意識去看弗洛。
清醒的時候，他臉上多半帶笑，閉眼沉睡卻看來格外嚴肅。
芙妮塔不自覺地伸出手，卻在碰到他的嘴唇前逼自己停下來，收回了手。
「妳只是他的妹妹而已，不要做多餘的事。」她對自己說，像是說服著自己，也像念著某種咒語。伸出的手慢慢放下，芙妮塔對自己說：「沒關係，很快就會過去了。」
弗洛想要的是妹妹，而不是喜歡他的人。這種情感他根本不需要，只會徒增困擾。突如其來的鬱悶壓迫著心臟。
「派伊森導師，請收留我！」
「我不要。」
芙妮塔從窗戶往外看，看見伊羅雙手抱胸地站在工房門口。正對他苦苦哀求的人……不就是芭芭拉嗎！
芙妮塔連忙下樓，「發生什麼事了？」
芭芭拉的藍色眼睛水氣氤氳。
「學姊，救我！我現在沒地方住，身上連一塊錢都沒有！」
「我剛回到宿舍，就被公會解職了，還被宿舍趕出來。伊羅大帥哥，派伊森導師，拜託你救救我！」
虛掩的門打開了，門後站著帶著黑眼圈的伊羅。
「進來，等我二十分鐘。」
伊羅正埋首工作，以無法想像的速度繪製設計圖。直到頭髮完全蓋住面容，他才隨意撥開。直到完成最後一筆，他才滿足地吁了一口氣。
「法國麵包卷，妳最近跟誰結怨過嗎？」
「有啊，就是你。」芭芭拉沒好氣地說。
茉莉笑著為她端上紅茶，伊羅表情有點無奈，「我不是指那種程度的吵鬧。如果沒什麼敵人，多半是對莫尼特老師的報復。」
「對老師？為什麼？」
「聽說老師開會的時候，好像因為探索帝都的事情跟默思那老頭吵了一架。我還想默思那傢伙這次居然沒有動作……原來遭殃的是妳啊。」
芭芭拉可憐兮兮地看著伊羅，後者彎起迷人的淺笑。
「我可以收留妳、提供食物，但是，妳要為我工作。妳就住芙妮塔對面的房間吧。」
「真的嗎？太好了，伊羅不但人長得帥又溫柔，真是學院的楷模！」芭芭拉背後好像有狗尾巴在搖。
這種讚美伊羅早聽慣了，露出相當不耐煩的表情。
「好了，別再說了。快帶著妳的行李離開我的視線範圍。」伊羅厭煩地擺擺手，「還有，芙妮塔留下來。」
「不行，你、你想對學姊做什麼！我也要留下來。」
「別擔心，我不會有事。明天我們再一起吃飯。」
芭芭拉滿臉不甘心，「明明我們認識更久，為什麼不跟我說？是因為我不值得信賴嗎？」
有關聖者的事情太複雜，越少人知道越好。會讓伊羅知道，只是想增加說服的力道。如果只是告訴伊羅「有個想要親自安息的對象」，那他可能就讓芙妮塔放棄，自己代勞。
「抱歉。有一天我一定會說的，先回去，好嗎？」
芭芭拉耷著肩膀，小聲地說好。拖著行李離開地背影看起來好可憐。
芙妮塔狠下心不追上去。
……
會客室中，芙妮塔與伊羅對坐。
伊羅看起來很疲倦，好像說話說到一半就隨時會睡著。他將紅茶一飲而盡，彷彿在灌酒。
他另一手仍不知書寫著什麼。遠遠看起來，像是某種設計稿。
「最快半年到一年，他就會墮落。到時候，如果妳還是沒辦法詠唱讚歌，我希望能代替妳為他送行。如果真的走到那一步……希望妳能夠幫忙說服他，可以嗎？」
「狀況真的那麼急迫嗎？」
「如果不是這樣，我也不想拜託妳。妳有弗洛，而我身邊有茉莉，我相信我比任何人更清楚他對妳來說有多重要。」
芙妮塔抿唇，「……讓我考慮看看。」
伊羅放下筆，雙手交握在下巴，神情嚴肅。
「從我十六歲畢業開始，我每年都會跟莫尼特老師一起探索帝都，每一年都能感覺結界衰弱，最近三年又更明顯。以戴爾城現有的戰力來說，光是處理逸散的魔物就很困難了，如果永恆結界徹底消失，狀況就會更嚴峻。」
「不能夠借重貴族們的力量嗎？」
伊羅道：「卡洛琳會長負責進行交涉，可是狀況不太樂觀。如果狀況惡化，白天也可能會出現魔物，這段時間我不太能出門，可能要拜託妳幫忙。別擔心，我會讓萊恩跟依萊雅幫妳，不要太擔心。他們兩個都很強。」
「我想試試看。說起來，你跟萊恩和好了嗎？」芙妮塔問。
「姑且算是吧。明天可能會跟他們一起吃飯。妳跟芭芭拉也過來吧？」
芙妮塔本想拒絕，想到伊羅之前的表現，總覺得不大安心，就這樣答應下來。
「今天妳也累了，好好睡個覺，別太擔心，好嗎？」
「……好的。」
一直以來，芙妮塔被迫成為獨立自主的人，除了莫尼特老師之外，很少人會這樣擔心她的狀況。跟芙妮塔共享秘密後，伊羅好像變成了哥哥、同時也是老師。雖然他生活作息混亂，嘴巴也很毒，卻意料之外的擅長照顧人。
這種被人瞻前顧後的感覺有點陌生，但是並不討厭。
「晚安。」
「……晚安，芙妮塔。」
芙妮塔停下腳步，「謝謝你。」
「我是為了莫尼特老師，不是為了妳。」
芙妮塔嘴角微微上揚，這種辯駁實在很可愛。
「你比傳言中溫柔多了。」
「就算這麼說，我也不會多給妳薪水。」伊羅好像有點不好意思，「別再說多餘的話，都已經幾點了，快點回去休息。」
……原來當學徒不但包食宿還有薪水？
經過確認，不但有薪水，而且還不少。茉莉表示，這是根據能力發給的，如果是芭芭拉，薪水大概只有一半。伊羅對於理論沒什麼興趣。
……
回到對街的房子，芭芭拉正在為她等門。看見她的時候回頭，雙馬尾甩動的樣子看起來真可愛。
芭芭突然握住芙妮塔的手：「如果被甩掉的話，請學姊來我的懷裡哭泣吧！」
「事情不是妳想的那樣。」
「那妳為什麼看起來那麼開心？」
「有、有嗎？」芙妮塔下意識去摸臉，現在確實呈現嘴角上揚的表情。
「以前妳老是看著遠方，好像一直在擔心什麼。哎，要是我再高一點，就能夠把妳擁入懷中了！ 」
「那要等下輩子吧。」
「好、好過份！」
「好啦，那我蹲下來總可以了吧？」芙妮塔依言微蹲，芭芭拉摟住她，她的聲音聽起來特別認真：「如有什麼不開心的事情，隨時可以告訴我。我想成為妳的助力。
「妳還記得啊？」
「那當然，要不是學姊，我現在還是被艾蜜莉欺負。能夠遇到學姊，是我這輩子最幸運的事！如果妳需要我，我什麼時候都願意幫忙。」
面對類似告白的話，芙妮塔不禁愣了愣。
「那我們一起回去帝都吧。」
「恭敬不如從命。」芭芭拉笑嘻嘻地靠在她肩上。
沉睡的貓
房門在八點準時被敲開。
「早安，芙妮塔。這是早餐，妳洗漱完之後過來客廳集合聽我說。」茉莉說完去敲隔壁的房門，她的視線在弗洛身上停留了半秒，「我去喊芭芭拉。」
芭芭拉睡眼惺忪地頂著一頭亂髮從屋內出來。
茉莉將兩張地圖交給芙妮塔與芭芭拉。
「今天早上妳要跑三個地方。地圖上標示了地點跟工作內容，將設計初稿帶給客戶，並跟他們討論。馬車已經準備好了，沿著標示的路線走，中午以前就能回來。」茉莉口裡說著話，還不忘為兩人抹上吐司的果醬，替他們倒了早餐的牛奶，「芭芭拉，妳今天先去補充倉庫的資源。這是需要的色卡還有購物清單，東西買回來之後就依序放到地下室的櫃子上。兩位，記得中午在萊恩家集合！」
忙碌的一天揭開序幕，芙妮塔在茉莉的指示下順利地完成任務。
她搖搖晃晃地下馬車，打開門卻愣住了。
門口依萊雅只穿著寬鬆的白襯衫，以同樣震驚的表情看著她。
「……午安。抱歉，我好像來得太早了？」芙妮塔先恢復鎮靜。
「誰啊？」
萊恩出現在依萊雅身後，身上穿著圍裙，看起來午餐的大廚竟然是萊恩。自然地摟過依萊雅，給她午安的親吻。依萊雅從上衣口袋摸出眼鏡，替萊恩戴上。
「沒關係，時間正好。」萊恩笑道，「除了伊羅以外的人都到齊了。妳幫我喊他吃飯？」
芙妮塔別開眼睛，實在不知道該往哪裡看，總覺得好像看到什麼不該看的東西。說起來伊羅總覺得她是小孩子，難道就是指這方面嗎？
「好的。」
萊恩帶著收不住的笑臉目送芙妮塔走向隔壁，依萊雅輕輕地捏了下戀人的臉頰。
「你真壞心，如果伊羅弄哭了芙妮塔，我可不管。」
「不會啦，伊羅對芙妮塔那麼好，怎麼捨得弄哭她？」
「說得也是，當初莫尼特老師拜託他幫芙妮塔，他還那麼不情願。真不知道芙妮塔有什麼魅力。」
兩人目送芙妮塔「咔」地打開隔壁工房的門。
「走吧，我們去吃飯。」
†
工房拉上窗簾，屋內一片黑暗。
「茉莉，妳在嗎？」
無人回應，屋內像夜晚般寧靜，伊羅也沒回答。芙妮塔悄聲進入一片昏暗的房間，注意不要踩到地上堆著的素材。
芙妮塔繞去廚房、花園甚至去二樓，誰都沒看見。問其他的侍者，他們說伊羅還在休息，二樓房間的被褥卻疊得很整齊。
……難道茉莉跟伊羅一起出去了？
芙妮塔正打算放棄，卻看見沙發上的人偶翻了身。仔細一看，毯子底下露出幾縷黑髮……那不是伊羅還是誰！為什麼會在沙發上睡覺？
「派伊森導師……伊羅，醒醒！」
伊羅翻了身，聲音糊在喉嚨，幾乎聽不清。靠近他，才知道他說的是「不要吵」。
一般情況，芙妮塔早就放棄了。但是，這次的午餐大概是萊恩刻意為和解而安排的。不論伊羅是真忙或者逃避，都不能讓他稱心如意。都讓伊羅幫了這麼多忙，這回多少要回報他才行。
芙妮塔揭開蓋著頭的薄被，伊羅發出細微的呻吟，用棉被遮住陽光。
「該起床了。」
伊羅終於睜開眼睛，初醒的表情少了平時的冷漠與距離感，看起來特別純真。他稍微皺眉頭，模糊地嘀咕著「好吵」。現在的伊羅像只溫順的貓，比平常的精明幹練多了幾分可愛。
好、好想摸摸他！
芙妮塔伸手搖他，伊羅不高興了，猛然伸手一拉——芙妮塔失去平衡，跌在他身上，正好能夠感受到他說話時溫熱的吐息。
「你今天好弱，昨天太累了吧？就是說，你跟依萊和好了？」伊羅發出惡作劇成功的笑聲，以自然不過的姿勢將她抱在懷裡——而且力氣好大！
「你搞錯人了，我不是萊恩！」
芙妮塔慌忙抗議著，在她的不斷努力下，終於掙脫了懷抱，俯撐在伊羅身上。
「咦？」伊羅終於發現不對，但為時以晚。「……芙妮塔？」
臉好熱。芙妮塔低聲說：「可以請你放手嗎？」
伊羅慢了半拍——竟微微地臉紅了，不知何故，他沒有立刻放手。
「萊恩讓我來喊你吃飯。既然你已經醒了，那我就……」
伊羅終於醒來，顯得有些尷尬。
「抱歉。至少讓我幫妳把頭髮弄好？」
現在芙妮塔的頭髮亂成一團。如果這樣出去，看起來好像真發生了什麼。
她應該拒絕的。
「好啊。」
等到伊羅從沙發上起來，她才發現更糟糕的事情——伊羅上衣鈕扣全開。芙妮塔努力地讓自己的視線固定在前方，不要老是往不該跑的地方跑去。
她經常被人說是冰山，更過分的甚至嘲笑她不喜歡男人，現在看來絕非如此。
「茉、茉莉不在嗎？」
「茉莉每周三跟周日放假，我們有時候會一起出門。」
伊羅的力道恰到好處，動作非常熟練。他的指尖輕柔地掠過她的頭髮，將散亂的金髮梳理整齊。
「既然都留了長髮，不考慮換個髮型嗎？妳的頭髮很長，像芙蕾雅那種髮型應該很適合妳。」
「不用了，我不想被人說跟姊姊看起來很像。」
「妳討厭芙蕾雅？」
「說不上討厭，只是不擅長跟她說話……過了這麼多年，我已經快忘記她的樣子。」
「我某種程度上也能理解妳的心情，像我也不太擅長跟母親交流。」
伊羅的聲音帶著初醒的慵懶，來往的話題稍微沖淡了空氣中微妙的氣氛。
「好了，完成了。等等見？」
「……是！」
伊羅困惑地看著芙妮塔落荒而逃，這才發現自己敞開的胸口。
……
驚覺意外地性騷擾之後，伊羅帶著歉意敲開萊恩家的門。
開門的是一臉壞笑的萊恩。
「怎麼樣，我對你不錯吧？」
「說什麼傻話，你害我－—」
「怎麼樣？」
「……沒事。」伊羅恨恨地說。
「對，我是故意的。」萊恩的笑臉很善良，「我真的很怕你哪天告訴要跟茉莉結婚，現在好不容易出現一個你不討厭的女人，我怎麼能放過這大好機會！」
「只是小女孩而已。」
「是嗎？」
伊羅不說話了，「茉莉有什麼不好？」
「是沒什麼不好。但是，你花了好幾年才接受茉莉，卻沒幾天就讓芙妮塔住進你家對面。你該問你自己。別以為我沒看見她剛剛滿臉通紅的跑來。」
「還不都是你害的！」
「好啦、好啦，我送你一個月的果凍？」
「不夠。」
「加上紅茶跟布丁。」
「成交。」
†
芙妮塔出門工作不久，弗洛緩緩睜開眼睛。芙妮塔不在屋內。
疲倦感並未退去，弗洛的腦袋一片混沌，許久才慢慢變的清明。
弗洛環顧四週。房間變得寬敞一些，芙妮塔似乎搬離了協會的宿舍。弗洛自棺木似的行李箱中起身，從窗戶往外看是截然不同的景色，排列整齊的街道上空無一人，招牌上寫著「午後六點開始營業」之類的文字。
等了一會兒，芙妮塔還是沒回來，弗洛決定久違地來洗個澡。
算起來，芙妮塔應該已經從伊羅那裡知道結界的狀況。目前為止，事情的發展還在意料之中。保險起見，應該找個時間把那傢伙叫醒……
也就是說，得想個理由暫時離開。
弗洛陷入沉思的時候，聽見房門悄然無聲地打開。從氣息判斷，來人並不是芙妮塔也不是伊羅，最有趣的是，此人身上同時帶著活人與死人的氣息。
「晚安。」
弗洛披上長袍，隱去身姿，在來客身後現身。
那是個綠髮的漂亮少女，外貌看來約十五、六歲，一身與髮色相襯的洋裝。引起弗洛注意的並不是少女精雕細琢的美貌，而是身上那股讓人厭惡的氣味。
那是滯留世間的死人靈魂的臭味。
那雙寶石般的綠眸在看見弗洛時，陡然瞪大：「……真的是你。」
「一介死人找我，究竟有何貴事？」
「我現在叫做茉莉。活著的時候，叫做賽琳希利爾，來自東方。」
「是嗎？這樣算起來，我們還算是同鄉。」
弗洛的語調很溫和，散發的氣息卻絕非如此。此刻，弗洛身上散發的氣息就像銳利的針，逼得茉莉倒退。
弗洛慢悠悠地擰乾頭髮，漫不經心地擦去殘餘的水珠。水珠落在聖者淡色的睫毛上，眨眼滑下、降在白瓷般毫無瑕疵的肌膚上。
他打量著少女，發出悅耳的輕笑。
「原來那是妳的味道。我還覺得奇怪，待在瘴氣中再久，也不至於有那種死人的臭味。妳究竟是愛他，還是厭惡他？如果喜歡的話，就離他遠一點。再這樣下去，他遲早會死。」
「我想留在他身邊，但不希望他因此而死。」
「哦，所以妳來找我。為什麼我要幫妳？」
茉莉咬牙，「你既然救過他一次，就沒理由讓他死去。你明明是聖者，還被稱作神之愛，為何卻見死不救？」
「神之愛、結界的聖者什麼的……都只是你們擅自投射的期待，為何我要按照你們的期待而活？」弗洛雖維持著笑容，但那笑容毫無溫度，「更何況，只要妳離開，他的身體狀況很快就會改善。」
茉莉咬唇，卻不說話了。
「我會幫他，所以，妳可以走了。」
「謝謝您。」
「你們沒有緣分，妳所做的一切都是浪費時間。」
茉莉努了努嘴巴，發出猶如被壓扁似的聲音。
「我知道。」
握手言和的處罰遊戲
兩位煉金師端上了繽紛的菜餚。
是的。繽紛就是表面上的意思，桌上的菜餚幾乎是彩色的。
芙妮塔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桌上的菜餚，為什麼餐點的顏色可以如此繽紛呢？
萊恩還把伊羅委託的膚色藥水加入果凍的顏色中。擺在伊羅桌前的就是他給芭芭拉的色卡組合成的漸層果凍，還細心地用模型做成手的形狀，看起來就是握手言和的姿勢。
如果這不是食物，看起來還挺不錯。芙妮塔下意識往伊羅的方向看。
「……萊恩，你想找碴嗎？」
「這是我為了感謝你對依萊的厚愛而做的果凍，你吃吃看，很好吃的！」萊恩切斷了手指，遞到伊羅面前。伊羅皺著眉頭避開。
「這東西噁心死了。」
「這是我花了一整個早上做的，難道你捨得丟棄弟弟的心意？」
「當然捨得。」
伊羅被萊恩的噁心果凍逼得後退，萊恩一臉人畜無害的笑容：「如果你把這吃下去，我就原諒你。」
「……我不覺得我做錯了什麼。」
「你說什麼，我聽不清楚。能不能再說一次？」
「抱歉，我說得太過分了。」
伊羅壯士斷腕似的切下一個指節，顫抖地送入口中。皺緊的眉頭稍微鬆開，伊羅表情複雜：「……真好吃。」
「下次我想試著做能夠改變手勢的果凍，你想吃吃看嗎？」
伊羅沉默了約十秒。
「想。」
芭芭拉道：「原來你這麼好騙？」伊羅不理她。
以人手果凍為契機，話題慢慢活絡起來。派伊森兄弟表現如常，其他人就沒這麼自在了。芭芭拉昨天才跟依萊雅吵架、芙妮塔不小心被伊羅騷擾，依萊雅更是不去看伊羅的臉，氣氛看似和樂卻略顯尷尬。
首先打破沉默的是依萊雅。
「昨天真是抱歉，我不該用那種口氣說話。」
「抱歉，我也有不對的地方。」芭芭拉鞠躬，「我早上才剛說過他的壞話，晚上就厚臉皮的跑去尋求他的幫助，他還接受了我的請求。對不起，雖然不應該洩漏你的祕密。」
「我也只是想給莫尼特老師交代而已。」
芭芭拉抿唇笑了，許久，才一副忍無可忍的表情開口：「我現在好像能理解你為什麼受歡迎了。若無其事的伸出援手，偶爾還裝模作樣的鬧彆扭，實在太可愛了。」
「哪裡可愛啊？」萊恩口氣不善。
「就是可愛啊！」「超可愛！」「我也覺得……」
三位女性異口同聲。萊恩孤立無援，伊羅卻心不在焉地看著窗戶。視線再次聚焦時，落在依萊雅身上。
她稍微縮著肩膀，緊張明顯可見。
「依萊，我為昨天的態度道歉。但是，我想說的話沒有改變。」伊羅緩緩道，溫和而堅定，「妳別再插手我的事情了。我沒有那麼脆弱，也不是容易受傷的小孩。」
「……好的。」
「說起來，我們好久沒有一起吃飯了？」
芭芭拉問：「明明是兄弟，而且還是鄰居，為什麼不一起吃飯？」
「伊羅只在茉莉休假的時候來。他也不喜歡早上出門，下午才吃第一餐，他吃第二餐的時候我們通常就睡了，時間常常搭不上。」
芭芭拉雙手交握，神情嚴肅。
「伊羅，你就老實招認吧！其實你是不想跟情侶一起吃飯吧？覺得情侶曬恩愛很刺眼，想要詛咒他們分手，又不得不壓抑自己的心情。光看著就覺得胃痛！」
「……不要把我跟妳相提並論，我有茉莉。」
「可是茉莉是人偶啊！人偶怎麼能跟人類相提並論？」
伊羅卻沒被激怒，慢慢放下咬著的湯匙。
「妳雖然住在戴爾城，卻沒來過樂園呢。下次開張時，我幫妳打七折？」
「樂園？」
「就在人偶街盡頭的莊園。簡單來說，就是人偶版本的高級妓院，能夠花錢玩賞任何感興趣的人偶。這裡的都是為了夜生活製作的自動人偶，能夠根據客人的喜好進行調整。」伊羅說，「不論是看得見的地方，或者是想要看見的地方。」
芙妮塔滿臉通紅，芭芭拉仍一臉茫然：「什麼叫做想看見的地方？」
「伊羅，你別跟小孩子說這些。」
「她也成年了，遲早會知道，總比發生悲劇才知道還好吧？」
芭芭拉被伊羅的視線看得惱火：「我該怎麼去？」
「最近比較忙，還要等一陣子。只要調整好人偶之後，隨時可以開張。妳喜歡什麼類型？」
「身材好的金髮美女！最好是藍眼睛！」
這說的不是芙妮塔嗎？芙妮塔迴避伊羅詢問的視線。
「……這不是不行。那妳喜歡男人嗎？」
「你的臉就很不錯，如果不說話就更好。」
「沒人問妳的意見！」
芭芭拉一臉無辜：「是你自己問我的！」
眾人笑成一團，萊恩幫伊羅把最後一根手指吃掉，滿足地舔著嘴唇。「挺好吃的，下次我做個男士限定的人體果凍。」
「不需要。」
「別害羞啦！我們是兄弟，應該經常聯絡感情啊！」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帶茉莉一起來。」
沉默瞬間降臨，伊羅道：「也許在你眼中，我看起來非常悲慘。但是，這正是問題所在。不要覺得我很可憐，我並非別無選擇，而是選擇了茉莉。」
「好啦，不要就算了。等你交了人類女朋友再過來。」
「茉莉不是我的女朋友。」
「那你們是什麼關係？」萊恩順著問下去，伊羅卻沒回答。
伊羅就討厭萊恩這一點。雖然他很多時候寬容又貼心，但是，那種溫柔太過緊迫盯人，玩笑話背後滿是對他的期盼。依萊也是。他們用看著病人的眼神，期待他總有一天會恢復健康。配合他們的期待實在太累了。
「什麼都可以是，也什麼都不行。」
最後，伊羅說。
他喜歡跟芙妮塔的距離感，那種不敢前進的消極，意外地成為關係的緩衝。她理解身為人偶師的伊羅，甚至他對茉莉的情感，比起戀愛情感更像同好。這在萊恩眼中，就跟戀愛沒有兩樣吧？
這就是他們之間的不同。伊羅只注視著人偶，而萊恩卻始終不明白這點。
想到這裡，伊羅煩躁起來。
芙妮塔突然「啊」地放下餐具。「伊羅，早上的客人希望能夠儘快調整設計，說要明天來拿。」
「設計圖？」伊羅茫然地看著她。
「編號二的追加設計，他希望能夠在明天之前修正完。急件的價格也談好了。」芙妮塔說完還對他眨了眨眼。她似乎看出伊羅心情不好，竟替他找了個理由提早回去。
伊羅從善如流。「啊、我差點忘了！抱歉，我把這東西吃完之後就要回去了，其他東西就不用留我的份了。」
「我當你帶一份過去，可以當下午茶。」芙妮塔說。
看見她的笑容，伊羅鬼使神差地把那聲「不要」吞了回去。
「好。」
伊羅本來還覺得芙妮塔動搖的樣子很有趣，現在，他不那麼想了。
†
伊羅沒有心情工作，縮在沙發上，直到茉莉回來。
「怎麼啦，心情不好？」她看著趴在工作檯上的伊羅，摸摸他的頭。伊羅低聲說：「今天去了萊恩家。」
茉莉的手並沒有溫度，卻令他感到十分溫暖。
「吵架了？」
「不，沒有。」
茉莉沒有味覺、也沒有觸覺，製作料理不會失敗。那種機械感的精準料理，有時候會讓他感到寂寞。
這時候他就會去見萊恩，表現成他希望的樣子。有時候，表演成「正常的哥哥」也令他疲憊，那時候，他就會回茉莉身邊。
如此循環往復，維持著脆弱又安穩的循環。
「妳去了哪裡？」
「回海伍德家。莉莉雅買了多新的收藏，還是查德的作品。」
「她不是喜歡漂亮的東西，怎麼會買莫尼特老師的人偶？」
「因為銷售員很漂亮。」
「這是什麼任性的理由……」
兩人隨意聊著天。茉莉從還不是茉莉的時候，就認識伊羅了。那時候他才十多歲，像是陶瓷娃娃。聰明、優秀又驕傲，不可愛的早熟的漂亮小孩，只有喜歡甜食這點才符合年齡。
她明白伊羅什麼時候想撒嬌、什麼時候想獨處，或許比他自己更清楚。
「萊恩問我們是什麼關係，可是我答不出來。」
「那是當然的，因為我是你的女兒，也是你的母親啊。」
伊羅微笑，倚在她的肩上，脆弱的就像他十多歲的時候。
「不要出去好不好？」
「不可以，我們不是約定好了嗎？如果再不出門，你的身體會繼續惡化。」
茉莉經常表現得像個小女孩，有的時候，她會展現出與外表不符的沉穩。少女的外表中，蘊含著腐朽五百年的老舊靈魂。
「你說過要為我送行，那就絕對不能比我還要早死。為了我，你必須活下去。」
「……好吧。」伊羅嘟噥著，孩子氣的不滿。他閉上眼睛，許久才說話。「萊恩好煩，他根本不知道我在想什麼。他真的是我弟嗎？」
「人類常常不能彼此理解。」
「為什麼芙妮塔可以，他卻不行？」
「我也不知道呢。」
伊羅問著根本沒有答案的問題，模糊不清的聲音逐漸消失，最後慢慢睡著。
茉莉親吻了他的臉頰。「晚安，伊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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