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如果能夠不愛你的話

暴發戶的旅行方式

晴朗的午後,小型飛船掙脫大地的束縛,飛往自由的天空。戴爾城已經遙遠地看不清,無數的房子像是小型的火柴盒。

透過飛船的結界,能看見雲朵在外頭漂浮。

飛船的甲板上,一名褐髮少女張開雙臂擁抱迎面而來的風,綁成雙邊馬尾的捲髮在逐漸加強的強風中凌亂。

「……有老大在真是太好了!」芭芭拉感動地說。

「我什麼時候變成老大了?」

伊羅正躺在茉莉大腿上,在飛行船的甲板上曬著日光浴。芙妮塔挪開視線,不知何故,她覺得這景象有點刺眼。

「我覺得喊老闆太生疏了,叫老大感覺很親近!」

「妳本來不是討厭我嗎?」

「哪有人被親切又溫柔的帥哥收留後,還能繼續討厭他?」芭芭拉笑著比出金幣的形狀,「不說話的時候賞心悅目,需要幫忙的時候可以抱大腿,而且因為迷戀人偶所以沒有危險。還有什麼比老大更好的人了?」

伊羅對芭芭拉高調的讚美感到無語。

「……隨便妳。」

「說起來,這趟旅行能夠成行都得感謝伊羅。」

莫尼特老師坐在搖椅上,一副半睡半醒的樣子。

「沒想到最近的飛船這麼難租,在港口聽到價格時我還嚇了一跳,我本來還打算把退休金拿來租船。沒想到海伍德家居然有閒置的飛船。」

「能夠成為您的錢包,我覺得很榮幸。」伊羅說。

這是他們從戴爾城之後出發第二日。

幾天前,莫尼特老師終於準備萬全,卻在出發前一天發生了悲劇。

預約的飛船臨時維修,其他的飛船早被協會預約,以現有資金租不到能夠承載十人的小型飛船。更糟糕的是,他們目的地並不是靠南部的帝都入口觀光區,而是接近北部都城的大神殿,是一般飛行船不會繞行的距離。

莫尼特只好到伊羅家敲門。

「伊羅,你現在有沒有多餘的錢可以借我?我還差一些才能租到飛船。」

因為是上午,睡眼惺忪的伊羅親自為莫尼特老師泡茶。

「你想要二十人的還是十人大小的?」

「這回我們必須攜帶守護者隨行,可能需要二十人的小型飛船。如果真的不行的話,我還有退休金可以支用。」

「……請把退休金好好收著。我跟莉莉雅說一聲,應該可以借到一、兩艘飛船,需要的僕從也可以向她借用。」

「你不是很不想找她嗎?」

「我會請茉莉代勞,其餘的事情請交給我處理。」

「那工作的事……」

「我可以處理。您就別擔心這種事了,好好休息吧。」

總而言之,接下來幾天,查德.莫尼特就在伊羅家住下。伊羅派了三只自動人偶隨身服侍,主動向他匯報工作狀況。伊羅本人在芙妮塔的幫助下,準時完成所有工作。至於飛船的準備,則全權交給茉莉。

查德.莫尼特,德曼學院副院長,近四十年第一次享受這種貴族級的待遇。

此刻,這位難得休假的副院長悠閒地坐在搖椅上,從空中眺望著諾泰夏。

「雖然我本來就知道海伍德家很富有,實際狀況卻遠超過我的想像。」依萊雅說,「而且這裡居然兩種工房都有,簡直就是為我們量身打造的。這東西到底要多少錢?」

「保守估計至少要十萬金幣。」萊恩推了推眼鏡,「沒想到莉莉雅竟然捨得把這東西借你,是餘情未了嗎?」

「少在那裡胡說八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多討厭她。所以,我讓茉莉代我交涉。」

或許是人手果凍真的發揮了效用?雖然依萊雅跟伊羅之間的尷尬仍在,但雙方把想法說開了,至少能夠好好地說話。

「你們說的是那個人偶收藏家莉莉雅.海伍德,那個大魔導師賽琳希利爾的養女?」

「就是她。」伊羅語調不快。

「老大,莉莉雅是什麼樣的人?」

伊羅沒有立刻回答,反倒是依萊雅開口了:「是個性格差勁的美女。說起來,莉莉雅也是金髮,氣質跟芙妮塔有點類似。但是芙妮塔比較漂亮。」

「那當然,學姊是最漂亮的!」芭芭拉太得意,芙妮塔都不好意思起來。她接著問:「為什麼這樣的人能成為賽琳希利爾的養女?」

依萊雅道:「好像是因為血統。那女孩也有一些精靈血統,還能夠使用光明魔法。有這種天賦的人能夠透過歌曲使用魔法,有點類似讚歌。」

「可惜那傢伙最後沒能學成讚歌,學了半調子的神術,最後還是以人偶收藏家這個名號出名。」伊羅說。

那傢伙。伊羅稱呼莉莉雅的口吻很親暱,但毫不客氣。

芙妮塔道:「人偶收藏家也沒什麼不好吧?」

「老大,莉莉雅.海伍德怎麼肯把飛船借你?」

「這本來就是我的東西,只是暫時讓她保管。我想怎麼用我的東西,難道還要經過她的同意?」伊羅不客氣道。

「你的口氣簡直就像談到分手的戀人。」

沉默瞬間降臨,茉莉眉毛動了動。

「難道我猜中了?」芭芭拉略顯尷尬,「啊!難道說,你就是那個要跟莉莉雅.海伍德結婚的人嗎?」

依萊雅迅速摀住芭芭拉的嘴,萊恩接話:「伊羅剛回來的時候,因為身體狀況的關係,在海伍德家短暫住過。他們有過婚約,但是幾年前解除了。」

幸虧依萊雅反應快,芭芭拉要問出的「為什麼」被壓得模糊不清。其實芙妮塔也很好奇伊羅跟莉莉雅的往事,但在看見伊羅的表情時自動住嘴。

「也就是說,我們現在住的地方是海伍德家的資產?」芙妮塔問。

「以前是。」伊羅維持躺在茉莉身上的姿勢,溫暖的陽光照在他身上,他舒服地半瞇著眼睛,「雖然她是現在的人偶女王,但是對經營樂園沒什麼興趣,後來就把樂園跟幾個街區全部交給我處置。」

人偶女王、人偶王子以及……人偶收藏家。芙妮塔從民間流傳的稱號中感受到不明顯的戲謔。她甩開不妙的推測。

「芙妮塔,別太在意,那個什麼莉莉雅早就是過去了。是人總會有點過去,這也是年長者的魅力!」萊恩認真地解釋,「別擔心,我站在妳這邊。」

芙妮塔眨了眨眼,「為什麼我要在意?」

萊恩笑著圓場:「以後可能會介意,我先表明立場。雖然對手是女伯爵,妳可千萬不要退縮!我哥就交給妳了!」

「……不要。」

「為什麼,妳有喜歡的人?」

「跟你沒關係吧。」

「哦,就是有。伊羅,你聽到沒?加油喔!」還做了個加油的手勢。

芙妮塔徹底無言,萊恩只有在這方面這麼敏銳嗎?

「吵死了,信不信我把你推下去?」

「依萊,救我……」萊恩假哭幾聲,依萊雅冷冷瞥他一眼,揪著他的領子把他往船沿拉。萊恩發出悲鳴。

「謀殺親夫啊!」

「誰要嫁你啊!萊恩,要是你再胡言亂語我就弄死你!」

「床、床上嗎?」

啪。萊恩被賞了個巴掌,依萊雅把萊恩拉回來,在他雙腿間抬起腳作勢要踢:「廢話說完了嗎?」

「……說、說完了。」說著夾緊雙腿。

芙妮塔對萊恩的第一印象,萊恩是個溫和開朗的青年,頗有教師的書香氣質。沒想到才認識沒多久,良好印象就瞬間毀壞。

「什麼床上?」芭芭拉一臉天真,「老大,萊恩是什麼意思?」

這回伊羅也沒搬出成年人那套,扶著額頭。

「……抱歉,我弟弟是這種人。」

伊羅基本上中午才醒,醒來就是工作或者曬太陽。有時候,他還沒用餐就躺在甲板上發呆,其餘時間都在工作,芙妮塔也沒有閒著。

茉莉會把伊羅的指示交給她,下午通常會一起工作。精神比較好的時候,伊羅也會指導她修繕或者讚歌的技巧。經過幾天,芙妮塔跟伊羅熟悉了不少,不但維修的速度加快、詠唱讚歌也不像之前那麼痛苦。

這天,伊羅直到下午都沒醒,芙妮塔跟芭芭拉一起工作。

「學姊,妳一點都不在意嗎?」

「在意什麼?」

「當然是莉莉雅跟依萊雅啊!依萊雅就算了,那個什麼半精靈可是傳聞中的美人,就算他們解除婚約,還是必須小心謹慎。」

「妳誤會了,我跟伊羅並沒有交往。我喜歡的人也不是伊羅。」芙妮塔氣定神閒地從芭芭拉那裏接過色瓶,仔細與缺了一角的皮膚對照。

「妳明明脫過他的衣服?」

手指一抖,塗色刷在指尖留下痕跡。

芙妮塔語氣鎮靜,「那只是意外。」

「可是,老大態度很奇怪。他之前不是去宿舍找妳嗎?回去之前,有人問他是不是跟妳交往。老大就笑著回答『妳說呢』?」說著還故意模仿伊羅的笑容,惹得芙妮塔咯咯笑:「他只是想反擊,是故意讓你們想歪的。」

「但是很可疑啊!他還說芙妮塔性格害羞,叫我們不要問妳,說妳多半會否認。」

「妳相信了?」

「我算是半信半疑。問題是,除了我之外,所有人都相信了!」芭芭拉說,「他還說,這種害羞的不安定感也是交往的醍醐味。他想追妳吧?」

「……他還說過那種話?」

「真的,所以我才會找妳確認。」芭芭拉神情嚴肅地點頭。

真正高明的抹黑並不是無中生有,而是三分真相加上七分假話——更別說,造謠的人就是伊羅本人。

難怪萊恩跟依萊雅總是用那種曖昧的眼神看她!也就是說,不管是之前進去宿舍、去了玫瑰夫人、前幾天叫醒他的時候,那些曖昧的態度,都只是刻意表演嗎?想到這裡,芙妮塔感到特別火大。

芙妮塔猛然起身,「我去問他。」

……

伊羅搬來沙發,在甲板上曬太陽。伊羅蜷縮著身體躺在沙發上,全身裹著薄被半夢半醒。茉莉很罕見地不在身邊。

芙妮塔伸手拍他,伊羅微微睜眼:「……是妳啊。有事情等我睡醒再說。」

「我有事要問你。為什麼你——」

沉重的眼皮闔上,伊羅維持著半坐的姿勢睡著了。

「為什麼要讓人誤會我們在交……唔唔!」

嘴巴被伊羅摀住,芙妮塔被伊羅拉到沙發上。而且力氣好大。雖然伊羅一副無害小貓的樣子,卻遠比看起來危險多了。

「抱歉,我確實是有意的。能拜託妳暫時維持維持現狀嗎?」

「不可以。還有,請你放手!」

大概是芙妮塔的表情太可怕了,伊羅鬆手。

「就只要幾個月就好。我希望妳暫時不要解釋,維持現在的狀態。」

「理由呢?」

「我只是想,如果對象是妳的話,依萊大概就會放棄……很抱歉。」

伊羅皺著眉頭,稍微揉著太陽穴。本以為他只是睡眠不足,但是,卻能感覺身後的他明顯顫抖。定睛一看,能看到他身上圍繞著一股不明顯的薄霧,乍看之下有點像帝都的瘴氣。

「伊羅,你沒事吧?」

「沒事,過半小時就會好了。妳過半小時再來,到時候我會好好解釋。」芙妮塔沒有離開。伊羅續道:「妳在做什麼,快點走啊!」

「我去找茉莉。」

伊羅咬緊牙關,好像忍耐著什麼痛苦似的。天氣明明很溫暖,太陽很大,他卻像是身處冰窖那般全身顫抖。

「找茉莉沒用,也別找萊恩或依萊,我不想讓他們擔心。」

有瞬間,芙妮塔想問:讓我擔心就沒關係嗎?意識到這個想法讓她嚇了一跳,她伸手想碰伊羅,卻被他揮開。

「別碰我!」

「……所以,你才跟莉莉雅.海伍德締結婚約?」

伊羅猛然抬頭。

「因為她能夠使用神聖魔法,能治療你的身體,所以非她不可。」芙妮塔平靜地說,伊羅看她的眼神好像看著怪物。

「妳怎麼知道?」

「我看得見你身上的瘴氣,茉莉身上的也能看見。」芙妮塔道,「老師知道這件事嗎?」

「大概知道,但是我沒有說清楚。就算說了,也只能讓他擔心而已。」

「我答應你不會告訴萊恩他們,但是,我有條件。」

伊羅帶著敵意看她。

「我去拜託哥哥,讓他幫你。」

伊羅猶豫了半分鐘,隨後站了起來。

「我知道了,我們另外找個地方談談。去我那裡?」

芙妮塔想了想,「不,來我房間。我請弗洛哥哥確認你的狀況。」


彼此擁抱直到墜落深淵為止

「請喝茶。」

芙妮塔給初次拜訪的伊羅倒茶,誰都沒有動手。

氤氳熱氣裊裊升起。

弗洛被放在屏風後面的沙發上睡著。空中很安靜,唯有風聲與偶爾傳來的嘻鬧聲點綴白晝的靜寂。

沒有茉莉、沒有萊恩,更沒有莫尼特老師。伊羅看來格外小心謹慎。他找了個距離芙妮塔最遠的位置坐下。

「你發現這種狀況已經多久了?」

「……大概有七、八年。」

芙妮塔皺眉,「不就是從帝都出來之後嗎?」

「差不多。現在狀況已經好很多了,至少能在白天出門。」

「少胡說了!你只吃甜食,不只是因為偏食吧?那是因為你除了這類甜點以外,幾乎什麼都吃不下。你去過神殿嗎?」

「我去過,但是被拒絕了。」

伊羅看起來就像等待法官審判的囚徒。他抿唇低垂著頭,瀏海幾乎蓋住了他半張臉,伊羅看起來無助又弱小。

「因為我是安息者。」

他凝視芙妮塔,眼神傳達了遠比話語更多的訊息。他習慣被拒絕,因而不喜歡求助。就像現在,也能從伊羅的眼神中看出,他不相信芙妮塔能能幫忙。

不,看來不只如此。芙妮塔從伊羅壓抑的表情中,看出不明顯的敵意。這是他們相識以來,伊羅首次用這種眼神看她。綠寶石般的眼眸深淵般,好似要把注視的對象吸進去。

「說吧,妳的條件是什麼?」

「把手給我。」芙妮塔俯視著他,對他伸手。

伊羅沒有伸手,芙妮塔強硬地抓過他的手。伊羅的手微涼,就像冬季時血液循環不佳的指尖。他想抽手,卻被芙妮塔握在手心。

「讓我幫你。」

這回,伊羅沒再掙扎。

以握住的手為橋,感受到一股暖流從芙妮塔身上傳來。

「……妳也會神術?」伊羅緊繃的表情稍微放鬆,黑色的氣息在芙妮塔的淨化下削弱不少。

「會一點。」芙妮塔額上沁出薄汗,臉上卻是笑容:「雖然沒辦法像哥哥那樣,但是多少能夠減輕你的痛苦。如果你願意,隨時可以找我。」

簡單治療後,芙妮塔試著喊弗洛。這回,他沒多久就清醒了。

「這回我們又要去哪裡了?」

「我們回巴基斯塔。」芙妮塔說。弗洛用袖口為她擦去汗水,「謝謝妳幫了伊羅,不過,接下來就交給我……」

「不行!」芙妮塔打斷他,弗洛略帶驚詫地看她。

芙妮塔態度堅決:「請你幫我看看伊羅的狀況,提供治療的藥劑或者魔法陣,讓我來用。別再用魔法了,好不好?」

弗洛的表情柔和起來,聖者的銳氣消失了。

「就聽妳的。」

弗洛開始指導芙妮塔使用神術。

「魔力從心臟開始流動,左胸口是魔力的中心,如果魔力被汙染也會往心臟移動進而影響到身體健康。」

弗洛說話的聲音和緩,如同潺潺流水,心情不自覺平靜下來。無助感隨著痛楚一同消失,伊羅觀察著弗洛。

梨約的聖者雕像就是這般容貌。但是,眼前的弗洛有更多雕像無法重現的氣質。那頭燦爛金髮猶如流動的黃金,瞳孔是僵硬的雕像無法重現的藍紫色,舉手投足間優雅如同貴族。

人們都說,聖者乃光明女神的藝術品般美麗。光是看著弗洛,就是一種享受。

不知道聖者能不能拆開?伊羅漫不經心地想,視線碰巧落在兩人交握的手。弗洛引導芙妮塔的動作,溫柔地好似與愛人交握,而芙妮塔滿臉通紅,動搖完全寫在臉上。

妳確定這傢伙真的不知道妳的心意嗎,妳都表現得這麼明顯了!伊羅強忍說話的衝動,乖乖地扮演稱職的病人。他不希望芙妮塔插手自己的戀愛,反過來說,芙妮塔的心情也沒有他能夠置喙的餘地。

「要徹底治療其實很容易,只要把聖者的吐息吹到體內,大概過個一年之後,瘴氣就會自然而然地消失了。」

「該怎麼做?」

「很簡單,讓我吻你。」

不帶溫度的指尖劃過伊羅蒼白的嘴唇,弗洛的聲音帶著幾分哄誘,像是迷人的毒藥。伊羅猛地退後,差點從椅子上摔下去。

「不可以!」芙妮塔護住伊羅,像是母雞護著她的孩子。

「只要碰一下嘴唇就好,或者是靠得很近也可以?所謂的親吻只是一種象徵,如果你很討厭,那我可以換個方式。」

「不需要,我用一般的方法就行了。」

「真的嗎?」

「真的。」伊羅強調,弗洛笑吟吟的表情顯然樂在其中。

伊羅作為光聖教的信徒,未曾想過自己居然有被聖者調戲的一天。更悲劇的卻不只如此,芙妮塔一副幽怨的眼神看著他,活像深閨怨婦。雖然芙妮塔性格冷靜、獨立卻不擅長掩飾,還把想法幾乎完全表現在臉上!快住手啊笨蛋!

「為什麼妳要用那種帶著敵意的眼神看我?」

「……有點羨慕。」芙妮塔有點委屈地嘟噥,「哥哥就沒對我說過這種話。」

「那可不行,妳是我可愛的妹妹。」

這兩個傢伙根本是打情罵俏吧?

更糟糕的是,芙妮塔本人完全沒有意識到。她平常明明敏銳到討厭,面對自己的情感卻遲鈍地像是災難。

……想想這也不奇怪。兩人見面時,是保護者與女兒的身分,只是這種關係隨著時間逐漸變化,衍生出親情以外的親暱。聖者作為神之子,給人一種崇高不可褻瀆的距離感,就連喜歡對方都像是一種高攀。

理智上可以理解,但情感上實在無法接受,更別說自己被牽扯其中。

「為什麼伊羅可以?」

那個芙妮塔居然在撒嬌。伊羅驚訝地捕捉芙妮塔罕見的表情,弗洛卻說:「那是為了治療。」

伊羅臉部扭曲,身旁的弗洛笑得一臉純真:「接吻效果是最好的,你真的不考慮看看?」

如果這傢伙不是聖者,伊羅早就朝那張笑臉拍下去。

他對芙妮塔的態度很正直,不帶任何調戲的成分。對象換作伊羅,卻顯得有些壞心,像是拿著逗貓棒與路邊的野貓玩樂。

那真的只是毫無綺念的正直嗎?似乎不只如此。

弗洛將芙妮塔當成八歲小孩看待。他把自己定義成保護者,期待著守護心愛的孩子。即使那孩子早已長大、即使意識到她的心情,依舊態度不改,以溺愛的口吻寵愛著沒有血緣的妹妹。

……這份正直好殘忍。

弗洛道:「如果你還不想死,就離死人遠一點。」

「……謝謝你的勸告。」

「你既然接受了治療,就是想活下去吧?既然那樣,為什麼還堅持跟她在一起?你們違背天道,卻不想負擔責任……真是貪心。」弗洛審判似地看他,「你就這麼愛她,即使犧牲性命也無妨嗎?」

「我確實不想死,但也不想活下去。我只是因為茉莉才接受治療。」

「為什麼?」

「我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

沉默許久,伊羅說。他的聲音很壓抑,彷彿從喉嚨深處擠出聲音。

「不論是萊恩、莉莉雅,或者是跟母親的事……所有人都讓我覺很累,只有莫尼特老師跟茉莉能夠理解我,不想把我變成他們期待的樣子。如果非得如此孤獨才能夠活下去,那就算死了也沒關係。」

「確實如此,世界上有許多比死亡更可怕的事。」

「即使您不能認同也無妨,我不想可憐兮兮的求您幫助。過去幾年我是這樣活著,即使繼續以這樣的形態生活,也毫無困擾。」

「他們的愛讓你感到沉重嗎?」

「他們覺得我很悲慘,執著想救我。但是,他們沒有理解我,也對我的想法不感興趣。他們想做的是把我扯出來、曬在陽光下,然後捏成他們想要的形狀。」

「你說的是……萊恩嗎?」芙妮塔問。

「萊恩、依萊雅或者莫尼特老師,他們都一樣。他們覺得我會寂寞,所以找我去吃飯,把妳送來我身邊。妳對我沒有期待,卻主動幫了我,所以我喜歡妳。」

芙妮塔的表情微微變了,「你討厭被憐憫嗎?」

「我也討厭被喜歡。依萊小時候喜歡我,跟萊恩交往後,她卻一直期待我能夠得到幸福。對我來說,這只是困擾。我的幸福與不幸,難道是她能決定的嗎?」

「可是我也喜歡伊羅.派伊森這個人,你覺得討厭嗎?」芙妮塔說。

「……不討厭。」

「你幫了我,所以我也希望能幫助你。如果你覺得討厭的話,請跟我說。」

這瞬間,居然有股流淚的衝動。伊羅閉上眼睛,避免眼淚落下。這瞬間,卻感覺手被溫柔地握住。

「很抱歉,我不能理解你的心情,但我知道你很痛苦。我會讓芙妮塔幫你治療,如果需要,我也能代你向教會交涉。」弗洛說,「在你下定決心之前,請好好地活下去。」

芙妮塔在一旁拼命點頭。

伊羅露出不明顯的苦笑。「抱歉,讓妳擔心了。我本來不希望造成妳的困擾,最後卻變成這樣。」

「你在說什麼,這才不算困擾。讓我擔心你啊!」

「……是。」伊羅終於笑了。

由於伊羅依舊狀況不好,他照著弗洛的的指示,喝下調製的聖水,乖乖睡覺。芙妮塔也沒閒著,趁弗洛睡著之前,向他學習製作聖水的神術。

如果將聖水混在伊羅每天吃的果凍裡,總有一天,一定能夠痊癒。


若能治癒傷痛

伊羅因為治療的效果睡著了。

弗洛似乎有些疲倦,這幾年來,他很少醒來超過一個小時,現在幾乎都到晚餐時分,他還是沒睡。芙妮塔走到他身邊,與他一同眺望夕陽。

「我想拜託伊羅為我送行。」

「為什麼……難道說是時間不夠了?」

芙妮塔揪住弗洛的袖子,他安撫地輕拍芙妮塔。

「不是那樣。聽過伊羅下午的話,我才意識到,期望妳為我送行,或許無意間給妳帶來很大的痛苦。」

「我不覺得痛苦,我只是——」

「那為什麼總看著我哭?」弗洛嘆息,「我們聖者跟人類看起來很相似,但是對情緒特別遲鈍。就算過了千年,我還是不太能夠理解人類的心情。每次詠唱讚歌,妳都會哭泣。對妳來說,讚歌究竟是什麼呢?」

「是能夠為靈魂帶來平和的聖歌。」

「那是聖典的標準答案,我只是想知道妳的想法。」弗洛溫和地糾正,「或許對妳來說,詠唱讚歌不是送行而是殺戮。我的請求不是祝福,而是詛咒。那就像是希望妳親手殺了我,對嗎?」

芙妮塔蠕動著嘴唇,卻沒能發出聲音。

「……因為我指責妳殺死了伊薩斯。」

芙妮塔仰起頭,眼淚在眼眶中打轉,努力忍著卻還是掉下眼淚。

弗洛略顯驚訝,疼惜地摟住她。

「第一次見面時,我說了不該說的話。我明知話語有多大的力量,卻一直沒有察覺。妳的歌沒有殺死伊薩斯,更不會殺了我。」弗洛柔聲說,彷彿害怕聲音弄痛她似的,「送行的歌只有在本人願意離世時才有效。伊薩斯想要離開,所以教妳讚歌,而我卻責怪妳的歌帶走他,所以妳才會哭。」

「因為我怪妳了,所以才會害怕又委屈。對不起。我太懦弱了,居然把責任推到孩子身上……而且,我還向妳道歉。這樣的話,妳也只能原諒我。」弗洛苦笑道,「說是聖者,卻用自己的身分讓人受傷,真是狡猾。」

許久,芙妮塔才找回聲音。「我不怪你。」

「正因為妳是這樣的孩子,所以我才更難過。抱歉,我不但讓妳背負伊薩斯的死,還無意間讓妳背負了國家的興亡。」弗洛的聲音猶如嘆息,「如果結界消失,戴爾城也會有危險。對你們而言,這還關係到國家的生死存亡。風中殘燭的諾泰夏,禁不起第二次魔物侵襲。」

「你不是說不想拯救諾泰夏?」

「我確實不喜歡諾泰夏,但我想守護妳生活的地方。」

傷口還沒癒合,卻看見治癒的曙光。即使覺得丟臉難堪,能夠被理解令人感到安心。芙妮塔帶著未乾涸的淚痕笑了。

如果這份痛楚能夠隨著時間被治癒就好了。

「我也去帝都,我想找個人。」

「在帝都找人?」芙妮塔不解。

「我要去找我的兄弟。那個人被你們稱為衡平的聖者,神之劍艾昂。我想他現在還在帝都,如果能夠找到他,結界的問題就能夠迎刃而解。」

芙妮塔問:「不能像聯絡伊薩斯那樣找到他嗎?小時候,伊薩斯好像總是知道你的行蹤,不管距離多遠,也能夠傳遞訊息。每天都會說早安、午安還有晚安什麼的,還挺煩人的。」說著笑了起來。

「那傢伙每天都跟我匯報妳的事。我本來還想,要是他真的對妳做了什麼,我就要親手把他抓起來。」弗洛的語調充滿懷念,「很可惜的是,伊薩斯是我的半身,但艾昂不是。我跟艾昂強度相仿,但靈魂的聯繫很弱,如果他不主動回應,只能知道他大概的位置。」

「找到他要做什麼?」

「他是瑟伊爾大陸上最強大的存在。只要找到他,就算我不能維持結界,也不至於造成太大的危害。只不過……那個人有點麻煩。」

「麻煩?」芙妮塔歪頭。

「他是光明女神的乖孩子,是行走的聖典。」弗洛閉上眼睛,倚在芙妮塔肩上,「見到他之後,妳就知道我的意思了。晚安,芙妮塔。」

「……晚安。」

伊羅醒來之後,看見弗洛倚著她睡著的樣子,笑容曖昧,卻沒多說什麼。他幫芙妮塔把弗洛安置在床上,跟她道了晚安,回到自己房間。

這一夜,芙妮塔不再夢見雨中來訪的弗洛,夢中出現的伊薩斯也不再沉默。睽違了十年,終於看見黑髮聖者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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