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凍結於永不終結的凜冬
曖昧的距離是30公分
專注於弗洛的芙妮塔壓根兒沒注意到,兩人有多曖昧。先是伊羅偷偷摸摸地跟芙妮塔拽回房,茉莉湊巧不在,過了幾小時才從芙妮塔房間出來,伊羅還睡眼惺忪的樣子。
只有一次,還能說是湊巧。連續兩次湊巧,好像有那麼點牽強。
在眾人拷問般的視線下,終於有人代表好奇的三人提問。
萊恩推了推眼鏡站出來:「伊羅,你去芙妮塔房間做什麼……給我從實招來!」
「孤男寡女大白天得居然在房裡獨處那麼久,是做了什麼不可言明的事情嗎?」芭芭拉氣得像青蛙般鼓起嘴,說著對芙妮塔伸出魔掌。芙妮塔迅速閃開。芭芭拉懊悔地悲鳴:「可惡,羨慕死了!兩個我都想要!」
「我們才沒有!」芙妮塔連忙撇清。
「我懂,是說還沒成吧。」
伊羅散發的謠言在奇怪的地方產生作用。萊恩拍著伊羅的肩膀,一副了然的微笑,「總有一天,你會好好說明,對吧?」
萊恩搶了伊羅的話,還徹底想歪了。伊羅無言以對,就連依萊雅也對芙妮塔豎起拇指。為什麼要一副「幹得好」的表情啦!
雖然這並非本意,但是,在眾人眼中,兩人已經跳過曖昧階段,幾乎就在交往。兩人在眾人關懷的視線中走入工房,就連莫尼特老師也帶著吾家有女初長成的感慨,依萊雅真誠的關懷讓伊羅特別尷尬。
依萊雅性格率直,向來不擅長說謊。伊羅跟她認識至少二十年,看得出她是真心為他高興。
這樣一來,過去無數次拒絕,就只是無情地在她身上劃下傷痕,直到血肉模糊。更讓人感到難堪的是,即使她受傷至此,依舊期盼著他能夠幸福。
即便那期待有些自我滿足的成分,出發點仍是關懷。伊羅本來就覺得歉疚,意識到這點後,本來就只是避免跟他獨處,卻不敢看她的臉。
伊羅抱著半逃避的心態來到飛行船裡的工房。臨走前,萊恩跟依萊雅還對他比了個加油的手勢。萊恩試著傳授煩死人的追求技巧,被伊羅一口回絕。
芙妮塔早就準備好工具,正在製作聖水。
「……抱歉,萊恩他們一直都是那樣,接下來也很難解釋。」
「他們既然希望我們培養感情,不如就順水推舟,利用這個狀況。好比說,可以利用這段時間製作聖水?」
「不,應該先讓妳練習操作守護者。我們要去的地方可是魔窟,不是什麼旅遊勝地。」
「既然如此,那不是更該製作聖水?我聽說聖水可以用於淨化瘴氣,還能增加武器的攻擊效果。」
伊羅同意了芙妮塔的意見。
接下來的旅程,兩人專心做冒險的準備,就像普通的師生。伊羅指導芙妮塔練習操偶技術,在伊羅的指導下,芙妮塔漸漸能夠詠唱讚歌。
抵達帝都前夜,在茉莉的建議下,在甲板上舉行晚宴。
沿著階梯往上,明月高掛,明暗不一的星辰點綴著夜空。滿桌豐富佳餚飾以燭光、美酒,還有為了伊羅做的餐後甜點。這次的果凍做得中規中矩,做成花瓣的形狀,乍看之下,更像桌上的裝飾。
「哎呀,主角總是最後到場呢。來,伊羅,張嘴——」
萊恩笑著把果凍湊到伊羅嘴邊。他皺著眉頭,卻配合地張開嘴巴。
成功餵食的萊恩一臉驚愕,機械式地餵他第二口。重複了幾次,萊恩終於停下動作。他脫下眼鏡,握著湯匙的手在抖,一副泫然欲泣的神情。
「母親以前經常做這種果凍給我們吃。」萊恩抹掉眼淚,「你還記得嗎?」
「我記得。」伊羅說。
是星空的魔力嗎?伊羅的口氣非常溫柔。依萊雅遞給兩兄弟一杯酒,在他們背後一推,「親愛的,記得事後要報告喔!」
夜風吹拂,芙妮塔帶著微笑看著兩人的背影。
萊恩安靜地聽伊羅說話,偶爾會笑會哭。這畫面看起來很溫馨,但她聽過伊羅的自白後,實在沒辦法率直地感到高興。伊羅說「每個人都想把我捏成他們想要的形狀」,現況根本沒有改變,只是伊羅某種程度上對萊恩妥協了。
萊恩對伊羅很不錯,卻不能理解伊羅的心情,盼望著他回心轉意。如果伊羅真心改變,那倒是一段佳話,芙妮塔卻認為伊羅只在勉強自己。
那就像不情願地接下他人傾倒的願望,把願望壓在自己身上。
不,也許只是我想多了。
「喝酒嗎?」依萊雅的聲音響起,她笑著遞給芙妮塔一杯酒。
「伊羅也改變了。這是妳的功勞嗎?」
「可能跟我有關,但不是我。」芙妮塔模糊其詞,為了掩飾不自在的神情,接過杯子一飲而盡。香氣濃郁的東西不只是飲品,而是酒。
「抱歉,這是水果酒。妳還好嗎?」
「沒事。」
「喝醉也沒關係,到時候伊羅會負責把妳帶回房間。我也提早準備了解酒藥!」依萊雅笑容甜美,洋溢著幸福。能看見他們深談,是依萊雅一直以來的夢想。看依萊雅雙手交握,專注的側臉不就像是祈禱?
「要是伊羅也喝醉該怎麼辦?」
「我給伊羅的是果汁。雖然他一直說必須晚上工作才有靈感,但是,這種藉口也只能騙騙萊恩那種笨蛋。我可是鑽研藥學的煉金術師,也能看出他的身體狀況很糟。」
從依萊雅隨口說出的觀察,就能看出她對伊羅的關懷。最可貴的是,她一直對芙妮塔很友善,不是藉著朋友的名義佔據戀人的名字。
「妳還喜歡伊羅嗎?」
依萊雅訝然,「除了萊恩,妳是第一個直接問我的人!是因為喝了酒嗎?」
「抱歉,我說話太不經大腦了。」
「沒關係,我只是有點驚訝。讓我想想怎麼回答比較精準。」
依萊雅心情很好,完全沒有被冒犯的不快。她隨手開了酒瓶,為自己倒酒。她搖晃著琥珀色的酒,抬起酒杯。
回頭看她的側臉,淡藍色蝴蝶振翅,美得令人心醉。
「我喜歡伊羅很久,從五、六歲開始,直到放棄,至少也維持了十年左右……注意他好像已經變成一種習慣。妳會這麼問,是因為伊羅說了什麼嗎?」
「他說,他在傷害萊恩跟傷害妳之中選擇了後者。」說出來的瞬間,她才意識到自己說錯話,「抱歉,我不該把這種話告訴妳。」
「別擔心,他對我說過很多更過分的話。」
依萊雅一副心臟被重擊的表情,很快換上笑容。
「以前我一直認為,伊羅不喜歡我都是萊恩的錯。小時候,我喜歡伊羅而萊恩喜歡我。他表現得很明顯,一直說要跟我結婚,煩都煩死了。不管再怎麼拒絕,他都不放棄。」
「要不要小聲一點?」芙妮塔忍不住看萊恩。
「別擔心,早就跟他說過了。」依萊雅微醺,笑出聲的時候帶著些許酒氣。她舔了下嘴角的酒,看來有些性感。
「萊恩也很過分,他跟我說,就算我不喜歡妳,妳也沒有機會。真想打死他。」
芙妮塔看他們現在的樣子,實在很難想像他們也激烈地爭吵過。
「既然萊恩那麼過分,為什麼會喜歡上他呢?」
「我想想啊……」
依萊雅搖晃著空杯裡的冰塊,眼神有些迷濛。
「因為他的臉本來就是我喜歡的類型,認真工作的時候也很帥……雖然說穿衣服的品味很差,不過這點可以商量。後來即使有點心動,我們認識太久,一時之間很難把他當成戀愛對象,總覺得有點尷尬。」
依萊雅又喝了杯酒,算到現在已經喝了三杯了。真的沒問題嗎?
「某一次我就答應了,交往後我們經常吵架。有時候是他道歉,有時候是我道歉,之後就沒事了。意識到的時候,就已經二十歲了。有一次,萊恩發現我們被當成協會的招生宣傳。說什麼加入學院就可以找到理想的伴侶,到底是哪個白癡想出的宣傳台詞!」依萊雅將酒瓶反置,試著倒出其中最後一滴甘露,「什麼天生一對,白癡死了。我們才沒有天生就這樣,是過了很久才能感情這麼好。說真的,要是哪天我被萊恩甩掉就糟糕了……算了,這樣也沒關係。」
萊恩抽走依萊雅手上的酒杯,捏了捏她的臉。
「妳喝太多了。」
「要你管!快走開,不然我要生氣了!」
依萊雅神情迷濛,完全沒有平時的理智。她伸手去撈萊恩手上的酒杯,整個人幾乎都壓在萊恩身上。萊恩隨意地吻她,一手摟住她的腰。
「回房間嗎?」
「……再一杯就好。」
「不行。」
萊恩從綁在腿上的工具盒拿出幾個顏色怪異的小瓶,完成了淡綠色的藥劑,他將藥劑含入口中,以親吻的方式送入依萊雅的口中。
「芙妮塔,我帶她回去。妳需要解酒藥嗎?」
「不用了,我只喝了一點。」
萊恩在芙妮塔身邊坐下,依萊雅靠在萊恩胸膛睡著,偶爾會說些話。萊恩對她的包容近乎寵溺,只是看著就能感受到他的溫柔。芙妮塔誠摯地覺得,依萊能喜歡上萊恩真是太好了。
萊恩突然問:「……伊羅提過母親的事情嗎?」
「幾乎沒有。」
「人偶國的事情呢?」
「這我不知道。那是指樂園嗎?」
「不是。人偶國據說位在帝都,村民只有自動人偶,唯一的人類就是人偶師。那個人應該就是艾蜜莉的父親,傳奇人偶師埃里埃.洛洛特。」
「我聽說埃里埃是打獵時失蹤的?」
「不是,埃里埃是個研究狂,依他的性格,別說出門郊遊了,更不可能去打獵。埃里埃本來是洛洛特家主,對重名譽的貴族來說,拋家棄子實在不好聽,所以就找了個體面的理由。總不能說實話吧?人偶師愛上了自己的作品,拋棄了人類世界,組織自己的家庭。」萊恩頓了頓,「埃里埃是伊羅之前的樂園主人,幾年前,他拋家棄子,帶著自己的作品神秘失蹤。」
有了先例,萊恩開玩笑似的擔心似乎沒那麼無厘頭。芙妮塔想像了一下,感覺伊羅真的會做出那樣的事,突然一陣惡寒。
「很恐怖吧?我看伊羅那麼寵茉莉,每天都覺得膽戰心驚。還好伊羅雖然是樂園主人,但對樂園的服務沒有太大興趣。」
「為什麼提起這個?」
「有次吵架,伊羅說過乾脆搬去人偶國之類的話。之後他雖然沒有再提,但我想他是認真的。能幫我注意一下伊羅的狀況嗎?」
「我儘量。」
萊恩對芙妮塔眨眼,「那就交給妳了。我帶老婆回房休息,明天見!」
「誰是你老婆啦……」
「妳嫁給我就是了。跟我結婚好不好?」
「不要不要不要!萊恩這個笨蛋!」
兩人胡鬧的聲音漸弱,突然間,依萊雅的聲音嘎然而止。
芭芭菈突然道:「可惡,眼睛都快瞎了。我也想要那種又帥又溫柔的老公啊!莫尼特老師,伊羅他們有沒有其他朋友?」
「據我所知是沒有。」
「就連學姊也跟伊羅交往了,剩下我孤家寡人的!」
「有時候就是會遇到這種情況呢。如果不嫌棄的話,我可以暫時陪妳?」莫尼特老師摸摸芭芭拉的頭。
「嗚嗚,老師人最好了!好可惜喔,老師為什麼不能小個三十歲……」
芭芭拉為了彌補內心的空虛,就喝蘋果酒借酒澆愁,沒多久就醉倒了。茉莉負責把芭芭拉送回房間,現在甲板上剩下伊羅、芙妮塔以及莫尼特老師三人。
「時間不早了,老頭子應該睡覺了!」
莫尼特老師捻著鬍鬚離開,還對伊羅眨眨眼,但他沒看見。
夏夜月光微寒,一身黑衣的伊羅隱沒在深邃夜色,彷彿被黑暗吞噬,也像是成為黑暗本身。黑髮在風中凌亂不已,唯有深紅色的耳扣看起來格外醒目。他用近似冷酷的表情遠望。
「你在看什麼?」
「我們快到了。妳要不要也看看?」
循著伊羅的視線往下眺望,芙妮塔不禁屏息。
——那是帝都巴基斯塔。
曾經的帝都安靜地躺在凜月下,蒼白而寂寞。城市的盡頭是巨大的湖泊,唯有幾座城堡及神殿座落湖邊,鎮守城市的華麗城堡被藤蔓纏繞,近乎窒息。
規劃整齊的街道貫通城市、寬廣的道路直指王宮,神殿廣場鎮守城市的心臟,曾經繁華的城市耽溺於寒冷的月光下,被靜默的死亡凍住。
湖泊中的城市倒影水波蕩漾,城堡的倒影搖曳生姿。
「今天晚上得好好休息,明天就會到了。」
「真漂亮,可惜看不太清楚。」
「今天天氣不錯,瘴氣已經算是不明顯了。平常只能看到模糊的影子,更像魔都。」
城市的遠景被陰鬱的黑色霧氣籠罩,模糊不清。即便如此,曾經的住民卻依稀從遠影中捕捉記憶的痕跡。
「莫尼特老師也回去了?真是多管閒事。」
「這可是你自己的設定。」
伊羅瞥了她一眼,「如果口才也分等級,妳一定也是黑曜石。」
「多謝讚美。」
明明伊羅跟萊恩和好了,為什麼表情還是這麼緊繃?
伊羅沒有主動向她搭話,也沒拒絕她的陪伴。
芙妮塔凝視他的側顏,藝術品般刀鑿的側顏在寂靜中透出一抹憂傷。伊羅巍然不動的姿態令人聯想起帝都的國王塑像,孤獨地佇立在無人的城堡,在永不終結的凜冬中惶然不知所措。
伊羅哼起了歌,敘述巴基斯塔的熱鬧情景的民謠。
「
那是誰叫喚的聲音呢 市集裡小販的呼聲
那是誰的歌聲呢是 吟遊詩人的歌聲
那麼雄偉的城市是那兒的城市
是我們的帝都巴基斯塔
那是麼美麗的國家是誰的國家呢
是我們的國家啊 是我們的國家啊
我們的國家諾泰夏
」
夜晚吞噬了聲音,世界安靜到彷彿能聽見他們的歌聲。
在時間之河的浸染下,故鄉的榮景逐漸褪色、衰敗,終有一天會消失。朝思暮想的故鄉逐漸破敗,故人已然不在,唯有過去的亡靈盤據著城堡。
雖說依萊雅給了伊羅果汁,但他還是喝了酒。
「如果有一天能夠回去就好了。」伊羅的雙頰因為喝酒而泛紅,哼著的歌曲也慢慢不成調。伊羅突兀地笑了,「我照萊恩的希望做了,大家看起來都很高興,卻只有我不開心。是我錯了嗎?」
「……我不知道。」
「只要我能夠原諒母親,所有問題就能夠迎刃而解。只要我能夠求助,只要我離開茉莉,身體狀況很快就能改善。這些都是我咎由自取。」
伊羅的語速微快,帶著一絲急切,以及不易察覺的痛苦。
「只要我能夠喜歡上妳或者其他什麼人,我就能夠從目前的狀況解脫。他們以為茉莉消失,我就會恢復正常,變成他們喜歡的那個哥哥,而不是現在這個有問題的人。最可笑的是,不論他們喜歡與否,那都是我真正的樣貌。」
伊羅頓了頓,勾起譏嘲的笑,「卻沒人問我,到底想不想解脫?」
「你又想起母親的事情了嗎?」萊恩的聲音響起。
他送回依萊雅後,又繞道回來,正好看到這副光景。
「……怎麼可能不去想。你總是在提醒我,什麼樣才是個好兒子。但是,這十年以來,她又算是個好母親了?」
伊羅的視線落在芙妮塔身後。萊恩就站在那裏。那身影猶如被寒冷的夜晚凝結,萊恩的嘴角微微上揚,但怎麼看都不只是在笑。
「如果你想當她的乖兒子,那就自己去,別擅自搭上我。」
夏末的夜晚微涼。
天上掛著一輪冷月,明明只有幾步的距離,卻好像距離伊羅非常遠。那雙墨綠色瞳孔中沒有芙妮塔、甚至也沒有萊恩,只有滿溢的痛苦。
「既然她不想要我這個孩子,那我也不需要她。」
呼嘯的風聲中,隱約聽見萊恩的嘆息。
「你還是這樣想嗎?」
伊羅嗤笑,挑釁地揚起眉:「不然你要我怎麼想?」
伊羅偶爾會露出這種表情,如利刃般鋒銳,帶著攻擊意圖的語言,將所有靠近的人推出去。他毫無情感地看了芙妮塔一眼,虛無的視線穿越她,卻看不到她的存在。
「你沒想過母親會多難過嗎?」萊恩的語氣帶著一絲怒意。
伊羅的神情一下子變得冰冷。
「如果我說我不在乎,你要怎麼做?跟她一樣拋下我嗎?」
呼吸困難,心臟彷彿被掐著那樣疼痛。萊恩深深被這句話刺傷了。
「……我怎麼可能丟下你。」
「我不會要求你放棄母親,但是,你不能強迫我跟你一樣愛她。我是被他丟棄的那個人,而你卻被留下來。你要我怎麼相信,她會為我難過?」伊羅靠在欄杆上,閉上眼睛,「因為我沒有那種價值。」
「你有!雖然你一定覺得我很蠢,但是,母親不是不要你,她是相信你能夠把父親救回來。」
「……但父親還是死了。」伊羅輕聲說,「很抱歉,居然是我活下來。」
「我不是那個意思!你可以厭惡母親,但是,至少聽她解釋。」
「那她為什麼不來找我?」
萊恩怔住,張著嘴卻發不出聲音。
很久以後,伊羅喟然長嘆。再度開口,他的聲音不高、音量也不大,卻像是用盡了生命:「你就讓我自生自滅吧,我已經沒有救了。」
沉默中,兩人的視線在空中碰撞。最後,伊羅垂下頭,「是我對不起你。」
「你沒有對不起我。」萊恩說,「從來沒有。」
也不知道是誰先別開視線。
他們慢慢轉過頭,明明房間在同個方向,卻很有默契的選了不同的路線。
芙妮塔看著他們各自離開的背影,不知道為什麼,有什麼東西積壓在胸口。像是壓低天空的悶重陰天,卻怎麼樣也不下雨。
凝望深淵擁抱痛苦也要活下去
伊羅按著脹痛的腦袋,胸口傳來奇妙的痛感,像是被掐住一樣。明明狠狠地拒絕了萊恩,卻好像受傷的才是自己?
茉莉抬起頭看他,闔上正在閱讀的書。
「讓我猜猜看,你笑著出去,卻露出這副表情回來……跟你母親有關嗎?」
「……看得出來?」
茉莉盯著他的臉半晌,「你喝酒了?」
「妳完全猜對了。因為不想跟萊恩討論母親的事,所以一直喝酒,反而把狀況弄得更糟了。」伊羅皺著眉壓住胃,「都已經過了那麼多年,我本來以為我已經習慣了……不就是被母親丟下而已,根本沒有什麼。」
茉莉沒回答,只是沉默地聽著。
「我本來還沒怎麼生氣,可是,喝了一些酒、聽萊恩講母親教他做點心,那瞬間,覺得他們兩個非常可惡。就算沒有我,他們還是過得很幸福,好像我從頭到尾就是多餘的?」伊羅的手握成拳,而後復又鬆開,「不說了,越說越生氣。」
「不,我想聽。告訴我你是怎麼想的。」
伊羅撇開頭,「不是什麼愉快的話題。」
「我知道。」茉莉說,握住他的手。
伊羅抬頭,鼻子有些紅,卻沒有哭出來。
青年的外皮下,有個孩子一直哭泣。被藏在名喚「成熟」的外衣下,將真心話藏得很嚴實。忍無可忍時,他也會略提自己的感受,也刻意將痛苦描述得平淡又輕鬆,好像他從來就對此不屑一顧。
伊羅不喜歡這樣的自己,理智與情感間產生了巨大的衝突,他責怪萊恩的同時,強烈的自我厭惡猶如一雙掐住頸子的手。
優雅又緩慢地扼住頸子、吞沒呼吸。
這想法不但沒有隨著時間消失,更逐漸擴大。
越是壓抑,那些黑暗的膿瘡卻喧囂著,昭示自己的存在。腐壞的傷口逐漸擴大,在內心開了個巨大的洞,流出噁心的膿汁。
「有時候我很痛恨萊恩,希望母親拋棄的是他。」伊羅的聲音響起,「過了這麼多年,他那麼天真,以為我能原諒母親。真夠愚蠢。只有沒有受過傷的人,才能夠說出那種輕率的話。不管怎麼拒絕,他都不放棄,好像完全不知道何謂放棄。我最討厭他這點了,簡直像個笨蛋。」
茉莉在他身邊坐下,本想擁抱他,最後卻收了手。
「但你又很羨慕他。」
「我想變成萊恩。這樣的話,我就不用被丟下了。」伊羅不情願地承認,他把自己甩在床上,「一開始是我吃了玫瑰果凍,萊恩高興得要死,還說要我跟他一起回家。但我不想回去。我等她等了十年,但她卻一直對我不聞不問,好像我早就死了。」
茉莉伸手碰觸那頭柔軟的黑髮,「你想見她嗎?」
「我想得到答案,卻也很怕知道答案。我的痛苦是我自己造成的,我被自己的揣測搞得痛苦不堪。這個事實讓我覺得更難忍受。」伊羅的語速快而急促,「因為我沒能把父親帶回來,所以,才會受到這種對待。她對萊恩還是那麼好,卻唯獨對我不聞不問。她所有的作為都像是在責備我,像是說我死了更好。」
伊羅沉默了好陣子。
「最可惡的是,即便如此,我還是想見她。」
茉莉深深地凝視著他,帶著一股難以言明的神韻。那雙人造的綠眸帶著晦暗不清的光芒,好似深淵。逃到盡頭,直到連呼吸也覺得疲倦的時候……只要伸手,就能夠解脫。拋下一切痛苦與悲傷,彼此擁吻就能墜入地獄。
伊羅不自覺對她伸出手。
「……你要來我這裡嗎?」
她站在懸崖邊對他招手,致命又誘人。
伊羅沒能回答,少女人偶纖細的手指滑到他的袖扣上。先是第一個扣子,然後是第二、第三個,喝酒的他比平常更脆弱,近乎毫無防備。她很輕易就將伊羅按在床上,看他的頭髮散在床上。
「現在還來得及。」茉莉低聲說,「你要來我這裡嗎?」
伊羅依舊沒有回答,卻不見反感。茉莉拉開襯衫,輕清嚙咬喉結。伊羅的喉嚨傳來模糊的沉吟。他沒有拒絕,也不配合。
在嘴唇碰觸之前,伊羅推開她。
「……不行。」
「現在不行,還是一直都不行?」
「對不起,我不知道。對不起。」
黑暗中,他緩緩起身離開。關門前他深深看了茉莉一眼,像是想說什麼似的。凝望的數秒,卻沒能找到能說的話。
最後的容身之處也消失了,這夜晚實在難熬。
†
依萊雅清醒時被萊恩抱著,他很罕見地哭了,抽抽噎噎地像個小男孩。問他怎麼了,也說不出什麼有組織的話。只聽懂他說「都是我害的」、「怎麼辦」,接著就是不斷道歉。
認識十多年,依萊雅幾乎沒看過萊恩哭,即使哭了多半是沙子吹的、食物辣的,即便被她甩了幾百次他都沒哭。
她很快猜到原因,給萊恩配了加了安眠藥的水,暫時讓他昏睡過去,準備找伊羅問問。
伊羅的房門半敞,工房的們卻是亮的。幽微的燈光下,伊羅正盯著剩下一半的紅酒,卻沒有喝下去,臉色不好看。他的頭髮微亂,不知怎麼地扣子全開,露出平坦的胸膛。
這是怎麼回事?依萊雅皺眉,看伊羅的神情,直覺這不是她能過問的狀況。
兩人交換了視線。
「這是解酒藥,如果你需要的話,可以喝掉。」
依萊雅在桌上放了調製的解酒藥,就要離開。
「那個……萊恩怎麼了?」
「被你弄哭了,哭累就睡著了。」
依萊雅誇大其辭的說法,卻沒贏來意料之內的吐槽。仔細一看,伊羅的狀況很異常,看起來遠比平常狀況更糟。她本想開口詢問,想到伊羅前幾次的態度,還是閉上嘴。
「為什麼不責備我?」伊羅的聲音從身後響起。
「因為我了解萊恩。」她頓了頓,「也算是了解你。萊恩那傢伙沒什麼耐心,很容易得意忘形,很多時候挺自我中心。他算是個好人,但是,這種對人好有點自以為是。他會一股腦的給你很多他認為好的東西,卻沒問過你想要什麼。但你不喜歡那樣,對吧?」
「……是啊。」伊羅苦笑。
「你看起來很不好,你想跟我說說嗎?」
「抱歉。」
「沒關係,我能了解。」依萊雅擺擺手,「很多時候,我們都做認為自己應該做的事情,卻沒有好結果。這是很自然的事情。雖然我不怪你,但是,我有個請求。」
伊羅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
「跟萊恩好好談,如果他總是聽不進去,我會幫你。好嗎?」
「……我不知道。」
如果跟伊羅對話的是萊恩而不是依萊雅,他肯定聽不懂伊羅的回答。但是,她卻理所當然地聽懂伊羅。他的意思是,我不確定我想不想談或者是不確定是否想要她插手。
「別喝酒了,好嗎?」
伊羅這回稍微點頭,對她稍微擺擺手。
綠色的解酒藥擺在桌上,依萊雅調製的解酒藥總有種隱約的甜味,比起藥劑更接近飲料。伊羅握住酒杯,在昏暗的燈光下,藥劑的顏色看來像是淺褐色。
上次跟萊恩吵架是什麼時候了?啊,對了,是萊恩入學的時候。那時候伊羅剛從帝都回來,身上滿是瘴氣,就連進食都成問題。為了治療兼學習,伊羅進入德曼學院,成為莫尼特老師的學生。
伊羅輕啜一口藥劑。清涼的味道在口中擴散。
他卻萬萬沒想到,兩年後,萊恩帶著依萊雅加入煉金師學院。伊羅氣得七竅生煙,為了遠離萊恩的魔爪而努力學習,只花三年就取得畢業資格。更慘的是,萊恩依舊緊追在後。
令人困擾的追逃關係持續了三年,伊羅敵不過萊恩的央求,讓他住進對面的房子。伊羅也漸漸習慣了萊恩。
父親死後,伊羅無家可歸,即使去莫尼特老師那裡,也只是來客。
畢業之後,伊羅輾轉去了幾個地方,先是洛洛特家、海伍德家,最後更成為莉莉雅.海伍德的婚約者。
他有了寬敞的屋子、漂亮的未婚妻,卻依舊找不到棲身之地。現在的他,擠身準貴族之列,甚至有一整排街道的房子。
經濟上變得富足,內心卻變得更空虛。
那之後,與莉莉雅解除婚約、離開海伍德家,伊羅才搬到現在的住處。萊恩搬來之後,工房不知不覺變成了家。
有萊恩的地方就是家。但是,他就要失去這個家了……
意識到的時候,伊羅發現自己流淚了。眼淚滿溢而出,沿著眼角流過太陽穴,浸濕額前的碎髮。
刺眼的陽光照進工房。透過窗戶俯瞰,巴基斯塔湖就在眼前。城市的莊嚴與黑暗落在湖心,隨著吹來的風盪漾。
黎明終於到來,黑夜卻未曾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