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工藝女神沛諾諾的贈禮
猶如月有陰晴圓缺
宴會隔天早晨,六十三歲的查德.莫尼特愉快地迎接爽朗的清晨。在他的想像中,兄弟昨天應該和好的差不多,今天該是值得紀念的一天!
他特別梳理了鬍子,喜孜孜地到餐桌報到。
可是凡事總有意外。姍姍來遲的萊恩眼光浮腫,依萊雅睡眠不足地打著哈欠。
「早安,莫尼特老師!老大呢?」
「他不會過來。」茉莉代為轉達,「也不需要為他留早餐。」
「哎,這樣下去他會瘦成皮包骨喔!茉莉去叫他嘛,不然萊恩也行。」
萊恩語調不快,「我不去!他不想來就算了,最好餓死。」
莫尼特只好默默地收起準備慶祝的酒。
餐桌上一片安靜,穩妥妥的是爭吵隔天的尷尬。先不說萊恩,就連依萊雅也一副陰鬱的表情,只有芭芭拉跟芙妮塔的表現還算平常。
莫尼特苦惱地拍了拍頭髮稀疏的腦袋,就算兄弟吵架,還是必須調查。但是,看萊恩這樣子,狀況似乎有點嚴重。這下該怎麼辦呢?
「我看你們的樣子也不像能夠立刻出發……萊恩、依萊雅,你們兩個留在飛行船裡面調整狀態。芭芭拉、芙妮塔,你們兩個跟我一起去外頭探探狀況。」
依萊雅道:「等一下,她們兩個都是新手,只有她們不太安全。要不然我也跟去?」
「我也不想留在這裡。」萊恩舉手。
依萊雅推了下他的額頭,「不准,給我乖乖睡覺去!不接受異議!」
於是,最後決定是莫尼特、芙妮塔與兩位煉金師初探附近的狀況。芙妮塔離去前去找伊羅,但他不在房內,而在工房。奇怪的是,他並非在維修人偶,而是單純在工房睡著了?他睡得很淺,聽見開門聲就醒了。
「……是妳啊。要出發了嗎?我這就去準備。」
他按著脹痛的腦袋,扶著桌子站起來。
「不,不用了。你們先在飛行船上休息,我們幾個先去探狀況,很快就回來。」
「誰會跟去?」
「莫尼特老師、依萊雅還有芭芭拉,就我們四個。」
即使不特意觀察,也能從伊羅緊繃的表情看出他的心情很糟。他沒有問起萊恩,大概已經知道萊恩的慘況。把這對吵架的兄弟留在這裡真的沒問題嗎?
伊羅看她擔心,卻笑出來。「還是先擔心妳自己吧。」
芙妮塔注視伊羅很久,輕輕地擁抱他一下。她本想直接道別,看見伊羅的神情,卻還忍不住說了句:「萊恩還在氣頭上。如果你想找他,等明天可能會比較好。」
「好。」
「要好好休息,醒來記得吃午餐。」
「好。」
「我提早做了一些參了聖水的飲料,如果不介意的話……」
「我會記得。芙妮塔,路上小心。」
芙妮塔還想著今天的伊羅特別溫馴,就跟其他人會合。因此,她沒注意到伊羅的臉色。伊羅腳底虛浮,扶著牆回房間,沒撐到床上就沒了力氣。他就這樣扶著牆壁,慢慢地失去力氣,倒在地上。
……
茉莉在半小時之後發現伊羅。伊羅有點發燒,畏光的狀況更嚴重,時不時乾嘔。
該不該去找萊恩?她注視伊羅的睡容,猶豫非常久,最終還是掐滅這個想法。天色漸陰,伊羅身上的瘴氣越來越濃厚,包圍在他身邊,清晰可見。
猶豫許久,茉莉終於站起來,湊過去吻他。
——卻在吻到他嘴唇之前頓住。
刺眼的光從天而降,刺下數道光柵,將茉莉鎖在這光的柵欄中。
「離他遠一點,否則我就殺了妳。」平淡的聲音響起,介於少年與青年之間的溫潤音色不帶絲毫威脅之意。一身雪白的弗洛優雅地踱進來,對她微笑。
「既然被我發現了,我就有義務阻止妳。」
「……您不殺我?」
「為何我要取妳性命?」弗洛自問自答,「噢,妳是把我當成聖王看待了。很可惜,雖然我們都是聖王的贗品,卻非聖王。我等是被神丟棄的代行人,既然被流放,就沒有屠戮不死者的義務。更何況,若我想殺妳,幾百年前早就動手了,何必等到現在?」
弗洛的眼神似笑非笑,帶著幾分殘酷的興味。
「我對妳的事情略有耳聞。數百年前,大魔導師賽琳希莉爾名鎮八方。妳是帝國之矛亦是帝國之盾,是帝國之母亦是帝國之花……諾泰夏就像寄生在妳身上的樹,綻開魔法國這朵美麗的白銀花。如此美麗,又如此可悲。」
「……您之所以不殺我,僅僅是因為義務?」
「當然不是,我只是感到好奇。」
「對我?」
弗洛抬起茉莉的下巴,那雙精靈般的綠眸倔強地瞪視他,絲毫不退讓。
「對。妳被禁錮在諾泰夏,為愛人受傷,卻落得被他拋棄的下場。死後五百年間,妳是用精靈的枯骨活下去的。我很好奇,高傲又崇尚自然的精靈,即使變得醜陋,為何仍寄生在這腐朽之軀,不願離世?」
茉莉別開頭,避開他的碰觸。她緊抿著唇,許久才吐出一句話。
「……我不甘心。」
少女甜美的聲音幽微,帶著連她自己都沒有察覺的痛苦。
「五百年來,我為這個國家鞠躬盡瘁,為心愛的人付出一切,卻換來這種下場!」
弗洛俯視她。
「將我拋棄、禁錮於這片土地之後,那種人居然還被後世稱作賢王,傳誦至今。還有比這更可笑的嗎?他死在後代的包圍與讚美下,可我呢?我連死都不被容許,像可悲的骷髏一樣躲在暗無天日的地方,教授王族魔法?如果這世界上真的有神,又為何容許這種事情發生!」
「妳有什麼打算?」
「這些年來,我想通了。沒有神又如何?正因為神不會為他們降下天罰,所以,才能容許我這樣的東西活到現在。」茉莉抬起頭,雙眼流露強烈的恨意,近乎癲狂,「那就意味著,神依舊存在。祂們是想告訴我,我必須親自動手,為自己復仇!我要王族流盡最後一滴血,嘗遍跟我一樣的痛苦!」
茉莉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彷彿短暫將存在內心地怨恨吐出去。她挑釁地看著弗洛:「聖者喲,您要為了諾泰夏阻止我嗎?」
「或許我表達得不夠清楚,讓我換個方式說吧。」
弗洛抬手消去柵欄,對茉莉伸手。茉莉猶豫地握住他的手站起來。
「我對人類的王權沒有興趣,也沒有當救世主的興趣。對我來說,尊貴的王族跟卑微的乞丐相同,沒有哪一方更加尊貴。就是妳想要殺死教皇,只要別在我面前下手,我也不會阻止。」
「那麼,您剛剛為什麼……」
「伊羅不能給妳,因為芙妮塔會難過。」
有瞬間,茉莉幾乎以為眼前的弗洛是假的。這就是人們信仰的「神之愛」嗎?
教會中聖者的雕像比女神更多,人們對著聖者祈禱遠超過對女神。在這個被稱作「聖者信仰」的教派中,三位聖者各司其職、缺一不可。其中,神的光明與慈悲寄託在金髮的少年聖者身上——眼前的聖者有神的強大與殘酷,卻沒有神的慈悲。
她不禁想起人們讚頌百年的賢王,突然覺得這一切都可笑至極。在她看來,諾泰夏的人民生活在王家構築的巨大的謊言中。而她又何嘗不是生活在聖者虛構的形象而不自知呢?
溫柔又莊嚴的聖者確實存在,卻不是完整的滿月,而像是高掛天空的明月。如月有陰晴圓缺。
茉莉試探地問:「王族呢?」
弗洛微笑,笑容完美地像是教科書的典範。
「悉聽尊便。」
聖者的緘默
早晨出發的探索隊在晚餐前回來。眾人陸續用過晚餐,簡單交換周邊的概況,擬定接下來策略。這次晚餐,伊羅仍舊缺席。萊恩臉色越來越陰沉,發洩似地戳著盤裡的食物。過了約莫十分鐘,「啪」地一聲把餐具拍在桌上。
「……我去找伊羅。」萊恩神情陰沉地像是要把伊羅捏死。
依萊雅頭也沒回,對萊恩擺擺手:「伊羅吃軟不吃硬,不要跟他吵架、也別逼他,知道嗎?」
「妳到底是站在哪邊的?」
萊恩離去前仍滿口抱怨。沒幾分鐘,萊恩慌張地跑來:「依萊,跟我過來!」
依萊雅手中還握著叉子,就被萊恩連拖帶拉地領到伊羅的房間。眾人察覺狀況不妙,陸續跟上。只見伊羅病懨懨地躺在床上,臉色如白紙般蒼白,冷汗涔涔。
「體溫好低!意識也不太清楚……」
依萊雅神情嚴峻,她飛快地下指示:「萊恩去拿被子,芭芭拉去弄熱水,我去調藥。老師跟芙妮塔注意伊羅的狀況。如果他醒來,隨時告訴我。」
說完風風火火地跳進煉金工坊。
芙妮塔有點困惑,現在她眼中的伊羅被黑色的霧氣包圍著,幾乎就躺在黑色的雲霧中。奇怪的是,居然沒有人提起?
「莫尼特老師,你能看到那個東西嗎?有東西包著伊羅,像是黑色的霧氣。」
莫尼特老師抬頭,左顧右盼了一會,這才露出茫然的神情。
「我什麼都沒看到。」
「妳說的東西感覺跟瘴氣很像。如果是一般的瘴氣,我應該能看清才對。」莫尼特老師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定睛凝望伊羅好半晌,許久才搖搖頭:「不行,還是什麼都看不到。如果妳說的是真的,那就大事不妙了。」
「為什麼?」
「一般的瘴氣就是汙穢的魔力,稍有天分的人經過訓練就能看到。但是,也有看不見的瘴氣……那種狀況我只在書裏面讀過,就是靈魂的汙染。」莫尼特老師撓撓腦袋,「怪了,一般只有長期接觸死靈的人才會產生這種狀況。可是這種狀況不可能突然發生,而是慢慢地累積,持續好幾年才會變成那樣。伊羅基本上不出門,也沒有死靈法術的天賦,怎麼可能會有這種狀況?」
「……說得也是。」
真是如此嗎?芙妮塔內心湧現不祥的預感。
伊羅的睡臉雙目緊閉,額頭沁出冷汗。黑氣依舊纏繞著伊羅,猶如被黑暗啃噬。
夕陽即將落下的時候,正好下起雨。風帶著斜飛的雨落入房間,遠天的雷聲點綴幽暗的夜晚。被厚重的雲層壓住最後的陽光。
一盞茶時間,依萊雅給伊羅調了些藥,伊羅的體溫終於不再降低,期間醒來一次,也稍微吃了些東西。之後,他依舊醒醒睡睡,狀況不見好轉。
茉莉頹然坐在床邊,猶如失了魂的人偶,芙妮塔無法壓抑不安的預感,走向茉莉。
「妳知道伊羅怎麼了嗎?」
「……芙妮塔。」
那雙渙散的眼睛抬頭看她很久,才逐漸找回焦距。只見茉莉稍微蠕動了嘴唇,卻沒聽見聲音。芙妮塔湊到她嘴邊,聽見她說:「能不能幫我去找弗洛?」說著握住芙妮塔的手。茉莉鎮定中帶著慌亂。
「妳怎麼知道……」
「拜託妳!這樣下去,伊羅會死。」
芙妮塔飛快地看了茉莉,又看伊羅。「等等妳一定要跟我解釋。」
深夜中,萊恩握著伊羅的手,在伊羅床邊睡著。其餘眾人或坐或躺,都待在伊羅的房間。兩人的腳步聲由遠而近,芙妮塔領著另一人來到。
睡眼惺忪的芭芭拉抬起頭,徹底僵住。許久,她才找回聲音。
「……弗洛大人?」
弗洛對她稍微頷首,直接坐到伊羅身邊。萊恩因為醒來的瞬間,也完全愣住了。他看著跟隨在側的芙妮塔,又驚又喜:「我還在做夢嗎?」
「這是現實。」弗洛輕笑。
聖者說話的口音有些特別,比起瑟伊爾大陸的人咬字清晰,令人聯想到字正腔圓的貴族。他比起那些貴族更尊貴,卻更加和藹可親。萊恩陸續搖醒睡著的眾人,弗洛在眾人屏息的注視中,依舊從容。
弗洛伸手按住伊羅的額頭,能看見柔和的光芒逐漸將伊羅包圍,驅散了黑霧。可是,在萊恩看起來,他就只是碰觸伊羅的額頭。
等了幾分鐘,萊恩終於按耐不住:「聖者大人,伊羅怎麼了?」
「暫時沒事了。你們運氣很好,要是再晚一點就來不及了。」
「為什麼會這樣?」
「……唔,我這是怎麼了。」
伊羅緩緩睜開眼睛,掙扎著起身,卻被弗洛輕巧地按回床上。「你還不能起來。」
「你做什麼……咦,弗洛大人?你怎麼……」
「讓我來解釋吧。」芙妮塔說。
†
茉莉沉默地為眾人泡茶,遠遠地待在角落。芙妮塔理所當然地在弗洛身邊落座。
「弗洛大人,您這幾年一直跟芙妮塔待在一起嗎?我還以為您已經……」
「以為我已經死了,對吧?這很自然,就連教會也不知道我的下落。」弗洛微笑,「這幾年來,除了芙妮塔外,我幾乎誰也沒見過。巴基斯塔戰後以來,我一直傷重未癒,近幾年差不多就要到極限了。」
「……那麼、結界真的會全面崩潰?」
「不,不會。結界減弱是事實,但原因跟我的身體狀況無關。即使我死了,結界也不會消失。不需要擔心。」
弗洛口氣平和,像是談論天氣。他卻沒注意到,身邊的芙妮塔稍微纂緊拳頭。
「魔法陣是將流動的魔力禁錮在同一個地方的法術,我的作法是讓魔力自然流動、循環,不會因為術者的狀況有所改變。如此一來,就可以獨立於施術者,成為半永久的結界。」
「我們早上去城門附近探查過,瘴氣的濃度與魔力的數量都比上次更多了。如果結界的狀況與您無關,為什麼會有這種狀況?」莫尼特問。
「原因我也沒辦法肯定。根據我的猜測,約莫是結界中的某種能量阻礙了魔力循環。所以結界才不是直接崩潰,而是慢慢減弱。」弗洛說,「我想調查結界的狀況,接下來的行程也會與各位同行。」
弗洛態度和緩,卻佔據了主導地位,而且不容拒絕。那張端正的面容比人偶更像人偶,彷彿永遠不會動搖。
沉默中,芭芭拉直直地舉手。
「抱歉,我憋不住了!聖者大人,您為什麼會跟芙妮塔學姊一起出現?」
「我曾經是她的監護者,現在則是她的客人。」
「客人?」芭芭拉自言自語,「哦,您是說安息者的客人嗎?也就是說,學姊就是為了您成為安息者。」
「芙妮塔,是這樣的嗎?」
芭芭拉的問話直白而不修飾,弗洛投射的視線灼燒著芙妮塔,她在內心埋怨著芭芭拉,艱難地控制面部表情:「就是這樣。為什麼哥哥你要明知故問?」
「她問的是妳,我不能代替妳回答。」
這其實是很普通的回答。雖然弗洛的笑容如銅牆鐵壁,難以參透,芙妮塔可就不同了。她平常話少,表情也不明顯,雖然她平時也會微笑,卻是社交意涵遠大於表態情緒的表情。只有面對弗洛的時候,表情特別活躍,笑容中洋溢的喜悅實在太耀眼。
不如說,稍微有一點刺眼來著。
先不說遲鈍的萊恩,依萊雅才看他們說沒幾句話,就感受到芙妮塔對弗洛的感情,困惑地多看了他一眼。
這也不奇怪,人類就是那種難看清自己的生物。芙妮塔看出伊羅的問題,而伊羅也看出了芙妮塔的誤區。
「我覺得妳也不是毫無機會。」伊羅說。
「什麼機會?」芙妮塔問。
伊羅沒有回答,視線落在弗洛身上。弗洛彷彿意識到他的視線,笑著回過頭,在嘴唇上面輕點。單憑這樣的動作,伊羅立刻感受到聖者大人的威脅之意,順從地選擇閉嘴。
「沒什麼。」
「……唔,既然聖者大人加入了隊伍、伊羅也暫時沒事了,我們可能要調整一下戰略。萊恩、依萊、芭芭拉,你們幾個過來。」
「等等,我也……」
「伊羅你就乖乖休息。聖者大人,可以把伊羅交給你嗎?」
弗洛笑著說,「可以。芙妮塔,妳也去吧?這裡有我就夠了。」
房內剩下三人,茉莉、伊羅與弗洛。弗洛轉向茉莉,她驚弓之鳥般縮著身體後退。弗洛道:「麻煩妳幫伊羅準備食物。不能吃甜食,要吃好入口的食物,也需要補充水分。當然,妳可以慢慢來。」
「……是。」茉莉逃難似的離開了,伊羅看著茉莉的背影,也想跟她一起離開。
弗洛的注視不帶情緒,甚至是微笑著,卻帶來可怕的壓力。在令人難以喘息的沉默中,弗洛緩緩開口:「請不要代我表態。」
「我不太理解你的想法。你們既然兩情相悅,就不該這樣沉默下去。」
「我不需要你的理解。」弗洛態度堅決,「這是我的選擇,請不要插手。」
弗洛迴避伊羅的提問,某種程度上代表承認他對芙妮塔的心意。如果芙妮塔知道,不知道會開心還是難過?弗洛確實與芙妮塔保持兄妹的距離,只可惜,看過弗洛平常的樣子再聽他對芙妮塔說話的語調,其中溫柔卻輕易洩漏了他的心意。
「是因為你剩下的時間不多了嗎?」
「不,即使我不會死,我也不會接受她的情感。好了,這話題就到此為止。」弗洛明顯不想深談,他沉默了半晌,繼而露出苦笑,「不過,其實這也不能怪你。我們才見過幾次,你這麼簡單就能看出我的心意,這意味著我遮掩的不怎麼樣。」
「確實不好。要是讓教會知道的話,恐怕芙妮塔會有危險。」
「我不會讓那種事發生。但如果有萬一……我會親自處理。」
弗洛輕描淡寫的口氣中蘊含強烈的決心。
「不過,我很高興你問了這個問題,這代表你真心把她當成朋友。謝謝你成為她的同伴,那孩子就拜託你了?」
弗洛的表情太認真了,伊羅一瞬間不知道怎麼回答。他撓撓頭,「我是芙妮塔的老師,照顧她是理所當然的。用不著說得像是要結婚一樣鄭重其事。」
弗洛失笑道,「抱歉,我這個說法確實有點沉重。因為她對我來說很重要,我不希望她在我離開之後變得寂寞。」
那你就讓她知道你的心意啊。如果她知道,即使你有一天不在,想起這段日子,也會覺得溫柔。
伊羅本想說些什麼,最後卻仍是沉默。
聖者的墮落與重生
起初,大家還很認真地針對弗洛的到來調整了策略。認真討論沒半小時,萊恩首先忍不住。
「各位!現在不是討論這種細節的時候了,那可是結界的聖者耶!到底是怎麼回事?還有伊羅也是,他明顯不是第一次見到聖者!芙妮塔,妳要不要解釋一下?」
「這樣不太好吧?可能要花很多時間。老師您怎麼想?」
芙妮塔望向莫尼特老師,他狀似沉思的捻著鬍鬚,「雖然說明天的事情也很重要……但是我跟萊恩一樣,更好奇聖者的事情。」
依萊雅道:「話說回來,妳們果然在交往吧?不然伊羅怎麼會知道這種事!」
「呃、這個……」應該模糊焦點,還是說謊?芙妮塔正猶豫不決,依萊雅笑道:「說起來,萊恩你不生伊羅的氣了?」
「哦,是還有點生氣……但是看他要死不活的,就覺得算了,等他病好了再繼續。」
「天啊,你還要繼續?」
「那當然。」
「我只是不小心忘了這回事,不代表事情就會解決。」
「因為你自己就是問題本身啊!」
「依萊,妳太過分了!我可是妳的愛人啊!」
「不要用那種微妙的詞彙,說得好像我們有什麼見不得人的關係!」依萊雅推開萊恩想摟她的手,「說起來……那個人不愧是聖者。氣質很特別。」
芙妮塔雙眼發光,愉快的神情溢於言表。
「對啊對啊!」芭芭拉接話,「他比雕像還漂亮!你看那金髮、那眼睛,簡直像是最高級的藍寶石!難怪芙妮塔學姊對伊羅的外表免疫,原來是早就習慣了。」
「他確實是美少年,但我不只是說外表。」依萊雅笑著戳芭芭拉的頭,「他談論自己的死亡,好像那跟自己無關,稍微有點……啊、抱歉,我說得太過分了……」
「確實如此。但是,因為他是聖者,活了超過千年。看淡生死也不奇怪。」莫尼特老師緩頰道。
芙妮塔道:「他確實不怎麼在乎自己的命,這一點很令人困擾。」
「會覺得心痛呢。」
依萊雅意識到自己說錯話,試著圓場。
這話其實沒有奇怪的意涵,芙妮塔卻怎麼聽都覺得曖昧,連忙表示:「就是普通的感傷而已,並、並沒有其他的意思!」
「要是聖者大人死掉,我也會很心痛。特別是見過本人之後,感覺信仰都提高了。」芭芭拉一臉陶醉,「能在這裡被帥哥美女圍繞,真是太值得了!」
「你這根本稱不上信仰吧!」萊恩吐槽,「說到死這件事,有件事我覺得很奇怪。剛剛他的口吻,就好像知道自己何時會死。如果是這樣,為什麼帝都巴基斯塔還有墮落的聖者?以聖者的性格而言,他們應該寧可自我了斷,不願意墮落才對。」
「確實不是所有的聖者都能知道自己的死期。你們也知道,聖者間也分強弱,對吧?」莫尼特老師說。
他拿出多餘的紙,畫了三角形,用筆尖點了點三角形的頂點,在旁邊分別寫上標記。分別是三、十二與問號。
「根據紀錄,聖者大約有五、六十名,位於頂點的三位聖者身分崇高,對魔力的掌握也登峰造極,被視為神一樣的存在,是我們所說的『三聖』。在最久遠的傳說中,他們被稱為神之光、神之暗與神之秤。隨著聖者在瑟伊爾大陸活躍,才逐漸改變了稱謂,變成現今熟知的版本,也就是神之愛、神之惡與神之劍。」
「我比較喜歡第一個版本,聽起來很酷!」
「妳是把這當成童話嗎?還要選。」萊恩笑道。
「我父母是信仰深厚的教徒,所以我很熟。終於有我表現的機會了!」
「……好啦,妳安靜點。」
作為與教會唱反調的一方,煉金師與人偶師對這些典故不大了解。由於親眼見到了活生生的傳奇,也才能夠耐著性子聽下這段故事。
「要討論聖者的墮落之前,我們必須先理解聖者。」莫尼特老師捻著鬍鬚,「雖然聖者外表更接近人類,但是,他們不同於東方的神族,是只仰賴魔法生存的物種。他們不需要進食,也不需要睡眠。但是,如果處於沒有魔力的地方,他們就無法存活。魔力的總量就是餘命的長度,頂尖的聖者能從殘存的魔力推測自己的死期。」
芙妮塔沉吟著:「也就是說……如果魔力的消耗能夠達到平衡,理論上就能長生不死?」
「理論上是這樣,但是實踐很困難。」弗洛的聲音響起。
眾人回頭,看見弗洛向他們走來。
「弗、弗洛大人!」
「伊羅呢?」莫尼特問。
「我讓伊羅先去吃東西,恢復體力。」
弗洛自然地找了個位置,正好在芭芭拉隔壁。芭芭拉連坐姿都直了,靠近弗洛那側的肌肉甚至不敢動。
「我聽說各位進入帝都,是要確認結界的狀況並尋找艾昂。可能的話,請把尋找艾昂的工作交給我,會更有效率。」
「……艾昂?」萊恩與依萊雅同樣茫然。
「艾昂是神之劍的名字,是聖者中最高的那個!」
芭芭拉像是個極欲表現的好學生,弗洛對她讚許地一笑,她被鼓舞似的,提出疑問:「艾昂大人為什麼跟其他聖者不一樣?聖典上寫的是神之劍代表神的審判,必須獨樹一幟,事情應該不是這樣吧?」
「當然不是。」弗洛說道,「兩千年前,我們作為聖王身體的容器出生。製作者是工藝之神沛諾諾,她為了追求極致的成品,製作了將近五十個容器,最後才終於滿意,將成品交給黑森林女巫。那就是後來的聖王,東方大陸的神的代行者。」
芙妮塔小時候曾經問過弗洛有關聖者的事,但是,這話題太深奧。他只有用孩子能夠聽懂的程度簡短回答她的問題。進入學院後,弗洛沉睡的時間比醒來的時間多,也就沒再問起。就算是芙妮塔,也是頭一次聽到弗洛親口講述的傳說。
弗洛的聲音溫柔又低沉,彷彿來自遠方。
「後來,沛諾諾用殘餘的材料製作了最後一個聖者,刻意將外表設計為成人,祈願聖王能夠健康成長。可惜,那個身體後來沒有用上,而成為我們的同伴。那個聖者就是艾昂。」
「那聖王是怎麼了?」芙妮塔問。
弗洛微笑,笑容中透出不明顯的哀傷。
「他完成作為容器的任務,回到女神的身邊。」
「……這樣啊。」
「隨著時間的經過,天人之境的容器產生靈魂,也就是我們。之後數百年,我們受女神指示消滅魔物。隨著時間的經過,混亂的魔力逐漸恢復常軌,我們幾乎失去了存在的價值。沒有自我、沒有名字,並非魔物、更不是人類,這樣的我們究竟為何物?生於這世界上又有何價值?當我們陷入迷惘之時,工藝女神沛諾諾為我們徵求光聖皇的同意,讓我們來到西方追求存在的意義。」
弗洛嘆息。
「這就是我們的故事。」
「那……您找到存在的意義了嗎?」芭芭拉問。
「或許有,也可能沒有。」弗洛一愣,嘴角漾出苦笑,「我偶爾也會思考,我等來到西方,為自己命名,所為何事?難道只是尋求不一樣的死法嗎?如此可悲。我們被稱為神的代行者,把神從我們身上取走就沒有分別彼此,不知道自身究竟為何物。即使來到西方,仍尋求光聖皇的指引。」
「神性與人性終究不能兼得,如果想要接近人類,就勢必要放棄作為聖者的職責。」弗洛深深地看了芙妮塔,那一瞥投射了遠比話語更多的情感,芙妮塔內心為之震動。
「沒有覺悟,更沒有行動的話,奇蹟就不會發生。我們應該比人類對此體會更深,但是,也並未比人類更有勇氣。面對光聖皇的考驗,我的兄弟厭倦了職責,最終選擇了解脫。在尚未決定留下或者離開之時,不知覺就失去了選擇權。」
他緩緩闔上眼睛,像是疲倦,更是解脫。
「……永恆結界是我此生贈與人類最後的禮物。找到艾昂並修復結界後,我的責任就結束了。」
生活至今,這是弗洛首次為留下遺言。
話語雖沉重,卻帶著他特有的那種溫柔的距離。芙妮塔壓抑著顫抖,抬頭看弗洛,那張有如神祇般的面容模糊起來。
「對我來說,來到西方是很特別的經歷。我做為聖者進入人群,與人類接觸,接觸人類的愛憎苦樂,與許多人結緣,最後終於找到了重要之物。」
弗洛回過頭,毫無溫度的指尖劃過她的眼角,替她拭去眼淚。誰都沒說話。寂靜、緩慢,如流水潺潺,更像晴天裡響起的沉穩喪鐘。
少年似的的容顏承載千年的歲月,肩負守護人類的職責,至今終將落幕。
「最後這段路,但願妳能跟我一起走。」
只是拭去淚水根本毫無用處,因為芙妮塔早已淚流滿面。
時隔三年,她終於能夠抱住身為保護者、哥哥以及單戀對象的人,身著純白長袍的身軀好像隨時會消失。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