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這位聖者來自深淵
01. 少女為深淵所誘
黑霧漸淡,晨曦初透,芙妮塔一行人從飛行船出發前往帝都。
經過巴基斯塔戰的摧殘,宏偉的城門依舊屹立不搖。盛讚雄偉城門的詩歌,見證帝國的興起與傾頹,亦是偉大國度的奠儀。帝都曾是瑟伊爾大陸最耀眼的太陽,如今空餘滿城荒蕪。斷垣殘壁間的藤蔓盤據著堡壘,柱上刻劃的讚詞『永不傾頹』模糊不清。
唯有座落在道路盡頭的皇宮,仍無言地凝視著湖內的倒影。
以弗洛為首,眾人在早晨的陽光中行走。
「千年前的古地圖中,並沒有這座巴基斯塔湖。作為帝都代表的湖邊城堡,其實是在初代國王死去之後才完工。」
聽弗洛介紹附近的地理位置,頗有散步郊遊的氣氛。眾人沿著諾泰夏湖走過原野,順利地來到舊城門。
「今天什麼都沒碰到,感覺會很順利!」芭芭拉說。
越是接近帝都,終年繚繞的霧氣更加濃稠。再走幾步,就會正式進入帝都的塵霧當中。靠近帝都,就能以肉眼看到吞吐黑霧的帝都以及包圍它的結界。
弗洛伸手碰觸結界,黑霧像是畏懼聖者的到來,就這樣消退了數尺。
「果然如此。結界沒有問題,能量也能夠流動……但是,果然有什麼東西。我們進去看看。」弗洛毫不猶豫地往霧中前行,三位煉金師在隊伍中央,人偶師負責殿後。
弗洛並未刻意挑選道路,而是沿著大道往前,在高達四、五層樓高的石碑前駐足。新設的慰靈碑沿著主要幹道往前延伸,盡頭就是皇宮。巨大的石碑寫滿了死者的姓名,高高矗立在帝都的門外,曾經的繁華的首都成為巨大的墓園。
「……不是這個。」
他們接著又去了幾個慰靈碑,確認結界的術式正確無誤,才前往城中的神殿廣場。
隨著深入城市的中心,陰沉的霧氣益發濃厚,安靜到能聽見漸沉的喘息與衣物摩擦聲。壓抑的靜默中,人形漫無目的地在城市內徘徊。毫無聲息、不帶殺氣,就像在人世流連忘返的靈魂,囿於名為帝都的巨牢,戚然不知所措。
「等等。」弗洛的聲音響起。
他抬起手召來光,四周徘徊的東西立刻現蹤。
細數在場人偶竟有約莫三十來只,這些人偶或遠或近,包圍著眾人,猶如一場詭異的人偶嘉年華,令人毛骨悚然。
徘徊的竟沒有一只魔物,清一色都是人偶!
黑髮、藍髮、綠髮,紅瞳、藍眸、黑眼,老人、小孩、女人,有的戴著翅膀、有的下身是馬、有些缺了身體,缺了手腳的爬在地上,缺了腦袋的搖晃著走來。他們都是人偶,唯一的共同點就是裸露在外的黯淡石頭。
「別擔心,快點過來。讓我們幫你解脫。」弗洛低聲說。
這是很奇特的景象,明明人偶早已墮落無法自控,卻仍不願傷人。
「真是不可思議。」伊羅的聲音打破寂靜,「我來過帝都多次,也見過很多墮落者,卻還是第一次見到不會攻擊的墮落者。」
「這簡直就像是被安息者召喚了。」萊恩的語氣帶了幾分未察覺的敬意。
彷彿回應萊恩的論點,越來越多人偶出來。他就這樣靜靜地看著他們。
其中,有個完全不一樣的存在。金髮、藍紫色瞳孔,與站在弗洛如出一轍的精緻容貌。但是,那雙漂亮的眼睛空洞無神,頭以不自然的姿勢歪著,慢慢地走了過來。
那是聖者。
芙妮塔有瞬間忘了呼吸,她飛快望向弗洛。笑容從他臉上消失了。弗洛安靜地看著人偶,嘴唇微微顫動著,卻不發一語。
「那些人偶怎麼了?」芭芭拉問,聲音明顯地顫抖著。
「墮落了。」回答的是伊羅以平淡的口氣敘說:「自動人偶也會死。雖然他們依舊能夠活動,但是無法溝通、就連主人也認不出來,就是墮落者。」
芙妮塔看著眼前毀壞的聖者人偶,想像弗洛的末路,突然覺得難以承受。比起恐慌,悲傷更甚:「可以為他們安息嗎?」
「已經太遲了。」伊羅神色僵硬,許久,發出嘆息。在芙妮塔執著的瞪視下,伊羅才進一步解釋道:「芙妮塔,墮落的人偶無法安息,只能銷毀。」
人偶嘴唇開闔著,像是傾訴,又像呼喚。
心口撕心裂肺地疼,快要喘不過氣。有伊羅在,最糟糕的狀況就不會發生。在那之後,就必須抱著遺憾度過餘生。
我不想這樣。
弗洛上前,在另一位聖者面前停下。他們看著彼此,就像對鏡,也像他們的過去與未來。常駐笑容的聖者首次顯出悲傷。
「芙妮塔,能請妳為他詠唱讚歌嗎?」
「……可是,現在已經來不及了。」
「永遠不會來不及。」弗洛的聲音雖輕,卻有些破碎,「不論死去多久,徬徨的靈魂嚮往的就只是體面的葬禮。能請妳為他獻上安魂曲嗎?」
芙妮塔的情緒稍微放鬆,卻只能擠出難看的笑容。
「妳辦得到。因為,妳可是我的學生啊?」伊羅的聲音起了一種奇妙的安定作用。
弗洛走向聖者,握起他的手。「對不起,我來晚了。」聖者就那樣與弗洛對望。
芙妮塔走向墮落的聖者。即使荒蕪十年,那頭陽光般的披肩金髮依舊美麗動人,可惜湛藍的眼眸卻一片荒蕪,毫無生氣。
眼前的場景突然與過去重疊,遺忘的過去瞬間鮮活起來。
……
芙妮塔確實見過伊羅,而且還受他幫助。
但是,在那之後,她遇見了弗洛的半身——深淵的聖者,伊薩斯。僅次於神之劍艾昂,受人畏懼的聖者。這樣遙遠的存在,卻要她稱自己為哥哥的人。
有著「神之惡」的稱呼的他也是一頭黑髮黑衣,雖然是聖者笑容人輕浮又隨便,完全不像弗洛。即便如此,他們仍有相似之處。立身於此地、萬人景仰卻孑然一身,存在卻又不存在。受到神的恩寵、耳畔是最高位女神的神諭、沐浴在眾人的讚美之下,空洞的雙目卻凝視著地獄。
漆黑的身影無數次在芙妮塔的惡夢中現身,卻從未回頭。
模糊的記憶卻終於清晰起來。
「欸?別叫我聖者,叫我名字就好。」
「我的名字?噢,我還沒跟妳說吧。我的名字是……」
——十年前——
金髮女孩獨自在混亂的街道上行走。她最多不超過十歲,一雙漂亮的藍色眼眸漂亮的好奇地眨著。圓圓的臉蛋,軟綿綿的手指,一身樸素的洋裝,頭髮測綁成馬尾。雖然那張小臉蛋滿是髒污,只要稍微清潔,她就像洋娃娃般漂亮。
一名矮胖的和善女子攔住了女孩:「小妹妹,妳跟家人走散了嗎?」
「對啊!妳見過芙蕾雅嗎?她是我姊姊!」
「噢,我剛剛看到一個跟妳很像的女孩。她就是妳姊姊?」女人溫言道,微胖的臉上,一雙眼睛笑成彎月狀:「我帶妳去找姐姐,好嗎?」
「好的!」
「妳是誰,放開她!」一名漂亮的黑髮少女一把拍開女人的手,將女孩護在身後,「芙妮塔,不要隨便跟奇怪的人走。」
少女非常美麗,能跟美麗的姊姊相提並論。寶石般漂亮的綠眼眸,綢緞般柔軟的黑髮,精雕細琢的五官猶如神的造物。就連那女人都短暫忘記被打擾的不快,直直盯著他瞧。
「可是她說要帶我去找姐姐……」
「那是騙人的!妳跟芙蕾雅走散了?」
女孩眨了眨眼:「我不知道,姐姐突然就不見了。大姊姊,妳是誰?」
少女,或者說是少年表情僵了僵:「我是伊羅.派伊森,住在妳家隔壁的巷子!我們之前跟莫尼特老師一起吃飯過,妳不記得嗎?」
「啊!妳就是那個漂亮的大姊姊!」
伊羅的眼神簡直是想捏死她。
女孩突然「啊」了一聲,呈驚慌狀:「大姊姊,怎麼辦,那個阿姨不見了!她說要幫我去找姐姐的……」
「沒關係,我跟妳一起找芙蕾雅。」雖然滿口抱怨,伊羅依舊牽起她的手,「聽好了,不要隨便跟陌生人走。要是妳發生意外,我要怎麼跟尼爾叔叔交代啊?」
「要是他真的能找到姐姐,那該怎麼辦?」
「很簡單,問她妳姊姊叫什麼名字、妳叫什麼名字,如果她真的受人委託找妳,一定能夠說出一個妳認識的名字。就好比說,他們應該認識尼爾叔叔。」
提起父親,芙妮塔發出細細的嗚咽聲:「爸爸……爸爸也不見了。」
伊羅僵硬地拍拍她的肩膀,許久,才聽見他說:「我父親也失蹤了。」
「大姊姊,妳也可以哭喔,我不會笑妳。」
「我才不要!誰要在妳這種小孩面前哭哭啼啼的,這還像話嗎?」伊羅嚴正拒絕,卻從口袋裡掏出手帕遞給她,「還有,別叫我大姊姊,我是男的!」
「騙人,妳這麼好看,怎麼可能是男的。」
「難道妳希望我脫衣服證明真身嗎?」伊羅揶揄道,卻沒想到小孩根本聽不懂。芙妮塔眨了眨眼,用軟綿綿的童音說:「好啊!」的時候,他也只能僵硬地搖手拒絕。
於是,兩個孩子的尋人之旅開始了。
兩人一起生活,伊羅比外表看起來還擅長照顧人,也不擅長應對小孩的眼淚。在伊羅的照顧下,芙妮塔被寵得像小公主一樣,過得非常開心。她問過伊羅的年齡,知道對方跟姐姐同齡時,還嚇了一跳。
「妳跟姊姊一樣十三歲?」
「我跟芙蕾雅是同學。怎麼了嗎?」
「姊姊一點也不溫柔,也不可靠,還很沒耐心,跟妳完全不一樣。要是我有像妳這樣的姊姊就好了!」
「我是男的!妳也差不多該記住了吧!」
「但是很漂亮啊……」
02. 深淵即是天堂
旅程中唯一的不順,就是尋人之旅毫無進展。從秋天開始,直到初雪的腳步到來,接著凜冬慢慢將城市掩埋,他們一直沒能找到芙蕾雅、尼爾甚至伊羅的父親艾爾菲。
隨著冬季正式降臨,找到的屍體越來越多,只能堆在一起放火燒掉,最後在草草豎立慰靈碑。有些人有名字,更多人尋不到親屬,每一次仰望堆疊的屍山,伊羅的表情逐漸陰沉。
「嗨,大小姐,沒想到能夠在這裡遇到妳……哎、那孩子是誰啊?」
輕浮的少年聲音響起。芙妮塔跟著回頭,映入眼中的是兩名漂亮的少年,說話的是黑髮,另一名則是金髮。他們跟伊羅一樣好看,看來比伊羅大上幾歲。朝他搭話的少年一身黑衣勁裝、腰身配劍,人們看到他都會跪下,喊他聖者大人,他卻對眾人視若無睹。
「大哥哥,你們長得好像。」
「因為我們都是聖者啊!妳好,我叫做伊薩斯,妳可以叫我伊薩斯哥哥喔!」
「為什麼他就是哥哥,我就是大姊姊啊!妳這個沒良心的傢伙!」
金髮少年打量著芙妮塔:「這孩子是芙蕾雅的妹妹?」
「她叫做芙妮塔。有父親的消息嗎?」
「找到了喲!不過,只要你親我一下,我就告訴你。」伊薩斯笑著指了指臉頰,左頰立刻挨了伊羅一拳。
雖然他被打,卻笑得很開心。芙妮塔皺著眉,瑟縮在伊羅身後,小小的心靈感到非常驚恐。她認為伊薩斯怪怪的,他明明被打,卻一副很開心的樣子?
「聖者大人,請您不要說出這種像是騷擾的話。我的信仰會因為您破滅的。」
「這也怪我?好啦、好啦,別露出那種表情,我是開玩笑的。」伊薩斯轉過頭,對身後的金髮少年道:「弗洛,芙妮塔給我、伊羅給你,我們兩個各自行動比較有效率!」
「……不要說得好像分贓一樣。」弗洛嘀咕了一句,伊薩斯假裝沒聽見。他露出自認最和善的笑容,笑咪咪的對芙妮塔伸出手:「來,小芙妮塔,跟大哥哥走。」
小芙妮塔瞪著伊薩斯老半天,猛力搖頭,躲到伊羅身後。
「不要,你好奇怪!我不跟你走!」
「我、我哪裡奇怪了……妳沒看到我真誠的眼神嗎?」
「伊薩斯你夠了。」
伊薩斯當了千年的聖者,哪裡被這樣拒絕過?他深受打擊的臉讓弗洛笑出來:「就叫你別用那種奇怪的說法,看,連小孩都覺得你很可疑。」
經過伊羅的勸說,芙妮塔才終於勉強相信伊薩斯不是什麼怪人。雙方交換了現有情報,伊羅將芙妮塔交給伊薩斯時,她還有些牴觸。
伊薩斯半強迫地牽住她的手,「好啦,妳現在就跟我了!弗洛跟伊羅去找他老爸,妳跟我乖乖在外面等。哦,不過我有時候可能要出去一下。到時候可以給妳看好玩的東西。」
「好玩的東西?」
「可能有點可怕,哈哈哈!哎、妳在做什麼?」
「你的手好冰。是感冒了嗎?」
伊薩斯的手沒有溫度,芙妮塔好奇地用雙手包住他的手。
「哇,小芙妮塔真可愛!只不過,就算這樣我也不會溫暖起來,因為我不是人類。不過,還是謝謝妳囉!」伊薩斯笑著在芙妮塔臉上親了一下。
「抱歉,芙妮塔就拜託您了。」伊羅走了幾步,又停下腳步,「伊薩斯,我知道芙妮塔很可愛,但是,你可千萬別對她做出什麼奇怪的事。這是犯罪啊!」
「要是你真的做了,我絕對不會饒你。」弗洛補充。
「你們好過分,我像那是那種人嗎!」
「這我可不知道。」
「弗洛小親親,我這麼愛你,你怎麼能對我這麼殘忍?……好好、我閉嘴!不要拿著神賜的權杖往我這邊揮,啊啊啊啊!會死,真的會死啊!」
芙妮塔被他抱在懷裡,愉快地咯咯笑。
……
「原來是這樣,我會叫另一個人哥哥。我怎麼會忘了呢?」芙妮塔低語,在意識到的時候,就已經淚流滿面。「伊薩斯哥哥……」
除了弗洛之外,芙妮塔第一個喊哥哥的對象。溫暖又冰冷,同時帶來喜悅與傷痕的人。
……
芙妮塔覺得伊薩斯有點奇怪。
第一天過去,芙妮塔肚子餓的咕咕叫,可憐兮兮地喊肚子餓。伊薩斯像是發現新大陸,湊在她悲鳴的肚子旁邊觀察,看她吃東西的時候也覺得很新奇。這樣就算了,芙妮塔從沒看過他吃東西,懷疑他在自己睡覺時偷偷吃點心。
不過,奇怪的不只如此。因為,這個輕浮又隨興的傢伙,好像是個很受尊敬的大人物。走到哪裡都能收割一堆供品與崇敬的眼神。芙妮塔猜,聖者大人的意思大概跟國王大人差不多,是指很偉大的意思。
雖說他很受歡迎,但多數時間都是遊手好閒。人們向他搭話,他也不太搭理。送禮物也幾乎不收,只會接收一些簡單的食物,轉交給芙妮塔。
每天收過三餐的供品之後,伊薩斯會替芙妮塔擦擦嘴,跟她閒聊。
「我們一起去散步吧。」
「好——!」
然後,就會拎著芙妮塔到門外散步去。
伊薩斯外貌看起來跟伊羅不相上下,都是纖弱的美少年。白瓷般的肌膚襯著黑髮,不健康的膚色顯得蒼白而柔弱。但是,他能夠讓芙妮塔坐在他的左手上,就這樣帶著她去散步。說是散步,好像也不太正確,因為他們多數時間是飄在城市頂端。
「吶,伊薩斯,深淵的聖者是什麼?聽起好可怕!」
「那就是我。好傷心喔,我很可怕嗎?」
「不會啊!伊薩斯是好人,而且很漂亮。黑髮很好看。」
面對這意料外的評價,伊薩斯有瞬間說不出話。他身為三聖之一,毫無疑問使用神授的權杖。他明明是聖者,卻善於使用深淵魔法,伊薩斯即使在聖者中也是異類。即使同為聖者,仍有許多人忌憚他,將他視為異類。
明知這可能只是小女孩的無知,單純的話語依舊拯救了他。
「小芙妮塔喜歡我嗎?」
「喜歡!」
卻沒想到,在厭倦世界的時候,居然在人間遇見了天使。千年來,伊薩斯頭一次感覺到,自己確實被神所愛。
「我好開心,來,讓我親一下。」
「不要!」
「哎,怎麼這樣。」伊薩斯笑嘻嘻地抬手,黑氣凝聚,疾射而出。遠處傳來野獸的悲鳴,不久後,聲音漸弱而後消失。
芙妮塔摟著他的頸子,發出愉快的笑聲。
「妳都欺負人家,我要哭了喔!嗚嗚嗚!」
他帶著笑臉清除魔物,輕率地勾勾手、魔物就被黑色的魔法陣吞噬殆盡。
「聖者大人,你是不是很厲害?我聽說那個黑黑的東西很可怕,有人的爸爸被那東西吃掉了,哥哥也少了一隻手。」
伊薩斯定定地看著她,雖然笑容依舊,態度卻很認真:「別叫我聖者大人。要是被妳這麼喊,我會哭喔!嗚嗚,妳要怎麼安慰我?」說者假哭了幾聲。
小芙妮塔瞪大眼睛,以為自己真的把他弄哭,有點慌張。她伸出軟軟的手,去摸伊薩斯的頭。「不哭不哭,對不起嘛,以後不叫你聖者大人了!」
「芙妮塔,當我妹妹好不好?」
小芙妮塔眨眨眼,微微歪頭。馬尾上的蝴蝶結在夜風吹拂下飄動。
「可是我只有芙蕾雅這個姐姐。你可以當我哥哥嗎?」
「雖然不能成為親生的哥哥,不過我可以當暫時的。為了展現誠意,妳得喊我伊薩斯哥哥才行。來,伊.薩.斯.哥.哥——」
「伊.薩.斯.哥.哥。」芙妮塔學著他的發音重複一遍,她的發音其實不太標準,認真專注的表情卻非常可愛。
「天啊,要被融化了!」伊薩斯「嗚嗚」地拍著心臟,被人們畏懼的深淵聖者,如今笑得像個笨蛋,他蹭著芙妮塔的臉,「不准反悔喔,今天開始,妳就是我妹妹了!欸,弗洛,你聽見了嗎?她喊我哥哥!」
「……吵死了。我聽得一清二楚,包含你剛剛那副白癡樣。」
弗洛的聲音透過伊薩斯胸前的聖徽響起。
「弗洛哥哥,你在哪裡?」芙妮塔圓睜眼睛,驚訝的四處張望,發覺聲音的源頭時,好奇地把聖徽拔下來把玩。
伊薩斯神情嚴肅地說:「聽好了,要叫他弗洛,只能叫我哥哥,聽到沒有?」
芙妮塔歪頭:「為什麼?」
「那當然了,怎麼可以讓那傢伙不勞而獲!弗洛,你要成為哥哥,得自己努力才行。」
「……」弗洛不耐煩,聖徽就不再傳來聲音。芙妮塔還以為聖徽壞了,搖晃著小小的徽章,一個手滑,不小心把聖徽掉在底下的魔物群當中。
其中一個魔物正好張著血盆大口,將徽章吞入腹中。
「……啊。」兩人就這樣眼睜睜看著聖徽落入魔物口中,感覺牠還舔了舔嘴唇。
伊薩斯只好滅了整團魔物,才找回自己的聖徽,後來被弗洛嘲笑了好幾天。伊薩斯表示為了妹妹,他覺得很值得,讓弗洛根本說不出話。
至於此舉拯救了將近百人的聚落,則是後話了。
03. 深淵墜落而光明升起
這樣平常又愉快的日常不斷持續,雖然伊羅好幾天沒有聯絡,弗洛最近也特別安靜,最煩躁的是偶爾能聽見深淵聖者收養了女孩當祭品的耳語。伊薩斯心情好,無視之。
隨著時間的經過,就連伊薩斯也感到有些不安。
他能感受到弗洛的呼吸,但他的狀況很不安定。相識超過千年,這是他第一次沒有從弗洛那裡得到消息。那個嚴肅到近乎古板的傢伙,不管發生什麼,總會自動捎來訊息。想到這裡,伊薩斯站起來。
「芙妮塔,我們去找弗洛。」
出發後不久,弗洛在帝都巴基斯塔升起了結界,將汙穢的魔力封鎖在帝都。人們帶著敬意,喊他「結界的聖者」,喚它「永恆結界」。
太陽第三次西沉時,伊薩斯在帝都的廢墟中找到弗洛。弗洛神情疲憊,疲倦全寫在臉上,身邊則是沉睡的伊羅。兩人的臉色都不好看,雖然沒有外傷,軀體幾乎爬滿了黑色的痕跡,恐怕是被瘴氣衝擊命懸一線,甚至沒辦法回應伊薩斯的呼喚。
「弗洛,這是怎麼回事?」
「……發生了一些意外。」
這個以聖者身分自豪的半身,很少露出這樣的表情。不光是外表上,他的魔力也大幅度減弱,到了幾乎危險的程度。
「弗洛哥哥!」
「別叫他哥哥!」伊薩斯還抽空回了句,弗洛忍不住噗哧笑出來。「你還是老樣子。」
「你怎麼變成這樣,難道是艾昂那傢伙砍了你?」
「……你在胡說什麼,他怎麼可能做這種事?」弗洛還有心情笑,不用仔細去看,也看得出他身上被瘴氣侵蝕嚴重,魔力幾乎所剩無幾。
「大姊姊呢?」芙妮塔追問。
弗洛一愣,才想起她說的是伊羅,不禁笑起來。「晚點再說,我有點累了。」
「究竟發生什麼事了?」
弗洛卻沒回答,嘴唇緊緊抿成一線。芙妮塔看他虛弱的樣子,擔心地哭起來。弗洛安撫地拍著她的頭。許久,才說了一句:「我沒事,晚一點再告訴你。」他看了芙妮塔一眼,搖搖頭。最初使用同一顆核心的他們不需要靠語言對話,能夠透過靈魂交流。
「抱歉,讓你擔心了。」弗洛見到熟悉的人,終於安心下來,他本來還想說些什麼,洶湧的睡意突然湧上。他慢慢地倚在伊薩斯身上。
千年以來,頭一次陷入沉睡。
伊薩斯按捺焦躁情緒,芙妮塔睡了,話題才終於繼續。
「你為什麼會變成這樣?還有伊羅跟艾爾菲怎麼了?」
「我們到的時候,艾爾菲已經死了,被當作為霧毒的媒介。我第一時間沒有發現,伊羅直接被霧毒衝擊,受了重傷。忙著治療他的時候,封印大聖堂的媒介被取走,鎖在地下的瘴氣被放出去。」
「不過是些小問題,怎麼可能讓你變成這樣!」
「問題是那些人類。」弗洛發出嘶啞的輕笑,「我真搞不懂,那些究竟是人,還是披著人皮的怪物?我們保護的東西究竟是什麼,難不成僅僅是為了被利用而來嗎……」
「難道說……大聖堂裡面有什麼東西?」
弗洛沒有正面回應。「你還記得諾泰夏的賽琳希利爾,那個女精靈?」
「記得啊!很久以前到處都是她的雕像,還說要成為諾泰夏的王后。為什麼現在才提起她,她不是死了好幾百年嗎?」
「你也知道,巴基斯塔的底下就是大聖堂。那是我們千年前討伐的巨龍巢穴改建而成的神殿,是諾泰夏的光聖教禁地。王族在聖堂埋下白銀果實,白銀樹從地下破土而出,在帝都中心開出代表王族的白銀之花,諾泰夏的王開始被稱作白銀之王。」
「白銀花確實很少見,也能夠後天增加魔力量沒錯。但是,要把這說成賽琳希利爾的功勞也太誇張了。一介精靈怎麼可能有這種力量?」
「可惜他們並沒有撒謊。你知道我在白銀樹的底端看到了什麼嗎?」
「什麼東西?」
「因魔法半腐爛的精靈心臟,而且,還在跳動。從底下的魔法陣看來,心臟是作為白銀樹的魔力媒介。畢竟這裡是西方大陸,魔力稀薄,無法供養像白銀樹這樣的魔法植物。這些人為了提高自己的魔力,簡直無所不用其極!」弗洛覺得噁心透頂,眉頭深鎖,「那顆心臟旁邊是精靈的活骷髏,困住它的是光屬性的結界。」
伊薩斯一瞬間懵了。
「也就是說,這必定跟教會有關。我們以前寫過結界魔法的基礎書,放在教會,現在教會內部應該流傳了一些抄本。沒想到連結界魔法也會被濫用……該說真不愧是人類嗎?」伊薩斯乾笑幾聲,扶住額頭,「只有人類這個種族才做得出這種事。」
「芙妮塔也是人類。」
「沒關係,我會好好教育她,讓她成為我們的一份子。」
「我想絕大多數人都不知情。」弗洛吐出一口氣,「那絕非一時興起,而是經過精心策劃。他們用賽琳希利爾的心臟餵養白銀果實,把果實獻給王、拿給精靈的骷髏,提供魔力讓她生存下去。更可怕的是,聖堂內儲存了數種戰鬥用的自動人偶,包含我們之前消滅的紅蓮。」
「也就是說,紅蓮本身是教會製作的武器?製作人偶是沒什麼難度,問題在核心。要讓人偶能夠行動,必須用到複雜的靈魂魔法。就連沛諾諾身為女神都要花數年時間,才能從自然中凝聚足夠的能量,那些人類是怎麼從……啊!難道說……」
「沒錯,他們是就地取材。想要讓人偶動起來,就把靈魂塞進人偶裡面就好。要讓他們聽話更容易,只要把教會對付死靈的招式拿來對付生魂,也有同樣的效果。只要對方沒有防備,很容易就能得手。」
弗洛雙手交握,猶如對神祈禱:
「那裡是我們的聖堂,可是,裡面放了的是什麼?用精靈心臟孕育的白銀樹、拿活人靈魂製作的戰鬥人偶,女神雕像前堆滿死人的屍體,瘴氣讓死人復生。」
「最後,我只能來得及救出幾個人,把他們交給艾昂。但是,聖堂的瘴氣太濃,如果離開結界他們就會死。過了好幾天,聖堂的狀況也沒有改善,所以……」弗洛垂下頭,「我用了時間停止的結界,讓艾昂為我守護結界。我只來得及把伊羅帶出來,要是你沒有來,我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伊薩斯說不出話,他又是心疼又是憐惜。弗洛的生命就像是夕陽的餘暉那樣,逐漸失去光芒,幾乎被黑暗吞噬。
「……你為了幾個人,就把你自己搞成這樣?」
難道你沒有考慮過我的心情嗎?為什麼不找我幫忙?那些人死光也沒關係,我不要你比我早死。早就說不要當聖者了,你為什麼要保護那些人類?腦裡浮現了無數的話語。想要說的話太多了,每一句話都只是牢騷,一旦出口,只會造成雙份的痛苦。
伊薩斯將所有的話語吞回腹中,陰鬱的情緒全寫在臉上。
「對不起。我能拜託你一件事嗎?」
「不准說。」
「希望你在我墮落前,為我送行。我想要維持聖者的樣子死去。」
伊薩斯萬萬沒有想到,百年前的承諾竟有實現的一天。他咬牙,痛苦地從齒縫間逼出答案:「好,我答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