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安息之人的詛咒
01.終於知曉祝福為何物
十年前,帝都巴基斯塔,皇宮。
弗洛睡眠的時間越來越長。一開始只是數小時,最後是半天,直到現在,他睡著的時間比醒的時間更長。
伊薩斯的眼神黯了黯。
沉重的黑暗分不清日夜,夜晚沒有縫隙,容不下一絲光亮。失序的人偶徘徊、低鳴的野獸潛伏,黑暗中唯一的光亮中,能依稀看見人影。手持黑刃的伊薩斯神色凝重,在明滅不定的火焰下顯得陰晴不定。
伊薩斯瞥了弗洛一眼,復又收回視線。
光是保護其餘四人不受黑霧傷害,就已經竭盡全力,更沒有治療弗洛的餘裕,他只能夠趁黑霧稍微散去時,治療弗洛,在自責、懊悔與憤怒中逐漸絕望。
「……怎麼露出那種表情。」弗洛的聲音響起。
「真是笨蛋……要是我當初聽你的話,更認真學光魔法,現在就不會這樣了。」伊薩斯撇過頭,不去看他:「可是,這也沒辦法啊!我還以為你會一直在我身邊,所以沒必要。」
「這種事誰也料想不到。」弗洛安撫道。
伊薩斯把臉埋在雙膝間,明亮的眼睛變得毫無生氣。他垂著頭,「要是你不在的話,一定會很無聊。我要不要跟你一起走?」
「不行,那艾昂該怎麼辦?」
伊薩斯用鼻子哼了哼,「我才不管!他肯定會高高興興地為人類奉獻自己,我們兩個半吊子的就找個地方隱居好了。」
「別說這種話,我們都是一樣的。」
「是嗎?他根本就……艾、艾昂?」
幽微的黑暗中,金髮青年握著一把散發銀光的劍自濃稠的黑暗中走來,猶如神靈降臨。他穿著一身白衣,胸前的聖徽是神之劍。這名相貌端正的青年就是第三位聖者。
他似乎沒料到能見到伊薩斯,稍微瞪大眼睛。「你也在?」
「怎麼樣,我不能來嗎?」伊薩斯的聲音挺開心,但口氣不大客氣。
芙妮塔被對話聲吵醒,緩緩睜開眼睛。
「我知道他受傷了,我當時也在場。」青年的聲音慢悠悠地說,他輕甩刀刃上的血,優雅地收劍,「弗洛,結界運行的狀況很順利,最少能夠持續五十年。只不過,我沒辦法離開結界太久。大聖堂的瘴氣太濃,只要離開結界,裡面的人就會死。」
「我知道了。那麼,我們先離開這裡。」
「弗洛,你還能走嗎?」
艾昂慢了半拍才注意到伊羅與芙妮塔,他對伊薩斯伸出手:「那兩個孩子交給我。」
「去去!芙妮塔由我來照顧,你快去看看弗洛跟伊羅。」
他們又談了什麼,芙妮塔被伊薩斯摟在懷裡,朦朧地睜開眼。
青年放大的臉湊到面前,芙妮塔嚇得倒退。她看清對方的臉後呆了呆,發現弗洛也在就愣住了。
「弗洛哥哥變成大人了?」
芙妮塔目不轉睛地盯著艾昂。艾昂看起來就是長大的弗洛,不只外表,他們的聲音也很像,但口氣完全不同。弗洛臉上總是帶著笑容,而艾昂總是面無表情,聲音也比較低沉。
「妳好,我不是弗洛,我叫艾昂,也是聖者之一。」艾昂湊到芙妮塔面前端詳,「我們在哪裡見過面嗎?」
伊薩斯將他們隔開:「太近了,話說這是什麼老套的搭訕手法!」
「這不是搭訕。更何況,我都活了一千兩百多年,作法老套也無可奈何。」
「艾昂,是一千五百年。」弗洛糾正,「好了,我們別再爭論這個了。艾昂,麻煩你去看看伊羅……那個黑髮的孩子,他的狀況如何?」
艾昂在伊薩斯的監視下為伊羅檢查,兩人的對話傳來。
「艾昂,不要隨便亂摸。」
「我沒有。」
明明該是緊張的時候,弗洛卻忍不住笑出來。
雖說他還沒準備好離開,不過,身邊有伊薩斯跟艾昂也挺不錯的。他們生來都是獨立的個體,沒有血緣關係的親屬。值得慶幸的是,他作為雙子聖者,有關係親近的兄弟在,才不會在千年的時光中感覺寂寞。
兇猛的倦意襲來,弗洛無法抵擋睡意,就這樣陷入沉睡。
只可惜,檢查的結果並不樂觀。
「伊羅怎麼樣?」
「汙染的狀況非常嚴重,能活到現在,已經是女神的祝福。如果沒有及時治療,他會越來越害怕陽光。」艾昂沉吟了半晌,才猶豫地開了口:「如果弗洛沒有受傷,那問題還好解決,可是,現在只有我能為他治療。」
「其他的聖者……不行,現在他們大概還在對付紅蓮跟治療傷者。」伊薩斯咬牙,「艾昂,結界那邊狀況如何?」
「要是我離開太久,結界消失,裡面的人都會死。目前最好的策略是讓伊薩斯把女孩帶走,我負責治療少年。等狀況穩定後,我再把少年帶出去。」
伊薩斯問:「要多久?」
「大概兩年。」
這答案讓伊薩斯皺眉。雖然艾昂在神聖魔法的造詣遠不如弗洛,但是,要他治療兩年才能夠恢復的傷還是不多見,顯見汙染的狀況有多嚴重。
「……那弗洛呢?」
艾昂沉默。伊薩斯追問:「你連試都不試嗎?」
「伊薩斯,你應該懂規矩。汙染滲入核心就無法恢復,不管再怎麼淨化,墮落只是遲早的問題。」艾昂語調陰鬱,「如果你下不了手,就由我來。可以吧?」
伊薩斯雙手掩面,將臉埋在手心。許久,他才終於開口。
「……我明白了。艾昂,你能讓我們兩個單獨待一段時間嗎?」
「好的。」
這句我明白了,卻不只是字面上的意義。
……
芙妮塔再度醒來,已經離開帝都,與伊薩斯一同回到戴爾城郊區的小屋,日子過得很平和。奇怪的是,從巴基斯塔回來後,伊薩斯再也不帶她飛來飛去,也不去神殿亮相,就這樣無所事事地過。
平常就摘點水果跟野菜來吃,偶爾會打打獵,感覺就像普通地兄妹。芙妮塔很驚訝地發現,雖然伊薩斯看起來很不可靠,卻很意外細心,做的料理也很好吃。唯一看不懂的,就是他會畫一些奇怪的圖樣在地上,自言自語地碎碎念。
即使如此,芙妮塔還是牽掛著受傷的弗洛跟伊羅,經常叨念著他們。每當芙妮塔問起他們,伊薩斯說:「別擔心,你們還會見面。」然後繼續畫地上那些圖樣。
某天夜間,芙妮塔睡到夜半醒來,伊薩斯不在身邊。
她在花園內找到伊薩斯。
「嗯,我現在也有點害怕。你呢,死掉是什麼感覺?很痛嗎?」
「別擔心,我不會墮落。如果我開始沉睡,我會找艾昂幫忙。那傢伙?我沒告訴他,如果他要繼續跟人類相處,總有一天會知道。」
「這裡的人都是魔法盲,只要會點皮毛就可以當王族了,怎麼可能學會歌魔法。」
「我怕弗洛生氣嘛。而且,芙妮塔很可愛!有她在身邊,心情就很好,能夠忍住把那些王家的人全部撕碎的衝動。」
「哎,我當了一千多年的乖寶寶,總不想在最後變成大魔王。雖說跟艾昂為敵應該很有趣,但我實在不想跟人類扯上關係……」
簡短對話之後,伊薩斯哼起歌。
那是從東方帶來的歌謠,是將符文以歌曲發音而成的歌曲,在東方大陸被稱為「聖歌」。藉由歌曲使用魔法,就像吟遊詩人或者教會,只可惜魔法文字發音困難,在瑟伊爾大陸基本上已經是死語。
柔軟的音色從身後傳來,伊薩斯愕然回頭,模仿他哼著歌的是芙妮塔。
「抱歉,我吵到妳了?」
「就是有點睡不著。」芙妮塔揉著眼睛走向他:「伊薩斯哥哥,那個亮晶晶的是什麼?」
「哦,妳是第一次看見啊!這就是所謂的魂,所有生物,包含植物死去之後都會成為魂。當然,智慧生物的靈魂更……等等,妳竟然看得到,而且還能正確發音?」
芙妮塔一臉茫然。
「芙妮塔,這是什麼?」
伊薩斯指著最靠近他的發光體。那是久遠以前離世的聖者靈魂,經過千年之後,以這樣的方式在世間漂浮,
「嗯!好多好多發光的螢火蟲,亮晶晶的。」芙妮塔還伸手去拍那些漂浮的魂,但始終沒拍到,因而氣呼呼的嘟著嘴。
「是什麼顏色的?」
「有的是白色,有的是藍色,不知道,顏色很多。不過你前面的是白色。」
伊薩斯嘴角微勾,「芙妮塔,幫我個忙好嗎?」
「好啊。」
迴響於黑暗的祝歌
之後的幾個月,芙妮塔在伊薩斯的教導下學習歌魔法。
伊薩斯把訓練當成遊戲,教會了芙妮塔簡易的魔法基礎。幼小的少女不知覺學會了冥想、基礎淨化魔法,最後的目標就是以淨化靈魂為目的的歌曲。
「這首歌有點困難哟。為了我,要認真學習喔!」
「好!」
在愉快的氣氛下,芙妮塔學會了幾首歌。從最簡單的治療到進階的淨化,最終目標則是靈魂的淨化。伊薩斯並不急。即使芙妮塔無法學會,他還是能聯絡艾昂。教會芙妮塔魔法,也只是想再一次相信人類。
「好奇怪哦,伊薩斯哥哥唱出來卻沒有像平常那樣亮晶晶!」
「因為神喜歡可愛的女孩子啊!」
「那她會不會喜歡伊羅?」
伊薩斯發出愉快的大笑,「哈哈哈!我是開玩笑的,其實,我們沒辦法用靈魂魔法。」
「為什麼?」
「這大概算是……神的懲罰?總之,很久、很久以前,在遙遠的古世紀,神的眷屬們曾擁有操作靈魂的能力。其中有個眷屬製作了違反神意的『生物』,也就是不死者。」
「不死者是什麼?」
「死了卻還在動的東西。妳之前也看過,就像走動的骷髏、剩下骨頭卻還能飛翔的鳥,那些就是不死生物。」伊薩斯說,「那就是光的倒影,代表黑暗與毀滅的武聖皇。從那之後,神的眷屬,舉凡聖者、天人跟妖精都被剝奪了使用靈魂魔法的能力。」
「明明就不是你們做了壞事,卻被處罰,感覺好可憐。」
「嗚嗚,就是說,我好可憐。」伊薩斯假裝抽噎了幾聲,「雖然我會唱,但是沒效果。真是不公平!不過,考慮到人類是如此脆弱,給人類一些特權好像還能諒解。」
「哦,對了,我要教妳的最後一首歌,叫做光之禮讚,與神賜的聖劍同名。」
「我聽不太懂,不過好像很厲害。」
「禮讚是能量強大的歌謠,是神賜與人類的祝歌。」
記憶中,伊薩斯的笑容太耀眼,幾乎無法直視。
「準備好了嗎?」
之後,芙妮塔完美地詠唱了禮讚。伊薩斯卻消失了,只留下一顆黯淡的寶石。芙妮塔左等右等,卻等不到伊薩斯。她困惑地拾起寶石,回到屋內。
她想,總有一天,伊薩斯一定會回來。
但她等到的不是伊薩斯,而是另一個人。
……
那是雷雨交加的深夜。淅瀝的雨在夜晚斜飛,門上的鈴鐺被狂風吹得叮噹作響。雨聲敲響的協奏中,有人在敲門。
「有人嗎?」
那是她熟悉又陌生的聲音。是伊薩斯哥哥回來了!芙妮塔跑著去應門,「你回來……」笑容卻凝結在臉上。
門外站著一名溼透的少年。蒼白的手掀開斗篷,露出斗篷底一頭的金髮。即使被淋得狼狽,他的身姿優雅而從容。
「抱歉,我不是伊薩斯。很失望嗎?」弗洛還是在笑,笑容卻很破碎,像是心被摔成一片一片之後重新黏起來,滿是傷痕。
「你知道伊薩斯哥哥去哪了嗎?」
「呵。」屬於聖者的風度近乎消失,弗洛發出低沉的冷笑,「妳怎麼問我呢?他被妳帶走了,不是嗎?」即使露出笑容,依舊能感受到弗洛身上的氛圍——像是無法捉摸的憤怒。
被這樣注視,她忍不住瑟縮了下。
「不是我!我不知道他去哪裡,他沒跟我說……」她委屈得快哭出來,弗洛見狀,沸騰的怒氣稍微冷靜下來。
「……確實怪不了妳,這是我的錯。」
雨滴沿著他略顯蒼白的面容滴下,金色頭髮黏在他的臉上。儘管如此,弗洛依舊站得筆直,儀態優雅高貴。
「芙妮塔,把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告訴我,好嗎?」
芙妮塔怯生生地問:「我可以說嗎?如果我說了,你會不會生我的氣?」
「不會。」
弗洛回答得很肯定,他閉上眼,顫抖的聲音滿溢著苦痛。有什麼東西落在她的手上。芙妮塔抬頭,弗洛那張神像似的臉上,落下眼淚。
「這一切都是我的錯。如果他知道我還責怪妳,一定會更生氣。」
現在的弗洛像只淋雨的小貓。
芙妮塔將他領進屋子,給他換上伊薩斯的衣服。經過一段時間的休息,弗洛依舊消沉,但似乎冷靜不少。
芙妮塔按照弗洛的要求,講述這段時間發生的事。
「……妳為他學會了光之禮讚。」弗洛呢喃,笑容比哭泣還要痛,「也就是說,他是按照自己意願離開,而不是墮落。那就好、那就……」卻說不下去了,他咬著下唇,像是忍耐著疼痛。很久之後,他才調整好情緒。
「伊薩斯的核心在妳那裡嗎?」
芙妮塔沒聽懂,但她本能知道弗洛指的是什麼。她將隨身攜帶的寶石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弗洛盯著寶石很久,將寶石握在手心。
他的悲傷很安靜,那份哀慟遠超越悲傷,就連落下的眼淚也悄然無聲。
那是芙妮塔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看到弗洛流淚。
「安息者啊……」弗洛低聲說,聲音輕飄飄地融入雨中。再度抬頭,澄澈的眼神帶著強烈的決心:「請妳為我送行。」
轟雷響起,下起大雨。暴雨沒有停的跡象。
……
帝都巴基斯塔,十年後,神殿廣場。
「然後妳就哭了,一直向我道歉,後來哭累睡著了。那之後,妳就忘了伊薩斯、也不太記得伊羅的事。如果他知道妳忘了他,一定會哭。」弗洛笑起來,溫柔中帶著幾分悵然,「抱歉,我太心急了,不但沒解釋清楚,還想責怪妳。」
芙妮塔聲音乾澀:「你怪我送走伊薩斯嗎?」
「怎麼會?如果不是妳,就是艾昂必須親手斬殺他。如果事情真的演變成那樣,我也只能責怪自己。如果真的那樣,我實在沒辦法面對艾昂。他替我承受了斬殺伊薩斯的責任,但是,我卻無法面對他的劍……怕是只能跟他漸行漸遠。」
弗洛的視線太溫柔,蘊含著一種很難說清楚的神色。像是感謝,又是憐愛,卻不只是對妹妹,猶如凝視著愛人。芙妮塔心跳加速,倉皇偏頭。
「我們都那麼喜歡妳,怎麼捨得怪妳?抱歉,還有謝謝妳。」
弗洛一直態度溫和,卻始終不慍不火,不帶熱情。平常他極其理智,幾乎就像缺乏情感,不論是喜歡或者感謝都不會說出口,這麼直白地表達謝意更是第一次。
「不用道謝,呃,我很高興……」芙妮塔想要做出回應,卻想不出得體的話,最後只表達出她的驚慌失措。
弗洛寵溺的親了親她的臉頰,「這次,我的兄弟就拜託妳了。」
芙妮塔滿臉通紅地愣住,伊羅伸手在她面前揮了輝,她卻沒有反應,像是壞掉的人偶那樣。很久,她雙手掩面,指縫間傳來細微的回應:「好、好的。」
伊羅皺眉望了弗洛一眼,看著芙妮塔雀躍的模樣,最終還是住了口。
「……到底在搞什麼。」
伊羅嘀咕著抬起頭,回過頭,看見芙妮塔帶著眼淚笑了。就好像梅雨季之後終於放晴的陽光,讓人亮晃了眼。不知何故,內心竟覺得有些刺痛?那情感卻不同於嫉妒,多半羨慕更多。其實,他很羨慕芙妮塔跟弗洛的關係。
即便雙方都沒有意識到,但是,他們確實彼此喜歡。同樣是不死者與人類的情感,伊羅跟茉莉之間就複雜多了,他甚至不確定茉莉對自己來說究竟是什麼。茉莉是他的母親、女兒,同時也是妹妹,但也不只這些。兩人的距離比親人更接近,又欠缺戀人那樣的承諾。
……想問弗洛為什麼不告白,但是,我也不是這樣?只是因為孤立無援,所以抓住了伸出的手。這樣的我,又憑什麼質疑他。
與茉莉相遇的時候,他處於人生中最糟糕的時刻之一。孤立無援,渴求著溫暖,才毫不猶豫地抓住伸出的手,實在太差勁了。伊羅陷入短暫的自我厭惡。
伊羅強迫自己抹去多餘的想法,望向芙妮塔。她仍有些緊張,緊抿著嘴唇微微顫抖。他忍不住說了一句:「別擔心,如果失敗的話,我會陪妳試到成功為止。」
芙妮塔驚訝地看他,「很明顯嗎?」
伊羅本想說「不明顯」,但是,這說法卻像是在說「我很懂妳」,想想似乎有些討厭。於是,他緊急換了個說法:「還可以。」
「是明顯還是不明顯?」
「那就不明顯好了。」伊羅隨口回應果然換來芙妮塔不滿的視線,伊羅低聲道:「別擔心,他不會因為這首歌離開。如果他真心求死,早就來找我了,何必等妳?他之所以願意等,就是因為期望妳對他送行,因為妳對他來說有特殊意義。」
「沒想到你連這個也看出來了,實在細心到有點可怕。」芙妮塔的回應有幾分調侃,伊羅稍微鬆了口氣。雖然這嚴格來說算不上稱讚,但是並不討厭。
「因為我是個嚴格的老師。」伊羅模仿萊恩的動作,假裝推了推不存在的眼鏡。金髮藍眼的少女眉眼帶笑,「還是漂亮的大姊姊。」
「芙妮塔,妳再這樣喊,我真的會生氣。」伊羅有點無奈。一開始,芙妮塔明明挺怕他的,怎麼現在就變成這樣了?芙妮塔心情極好,連帶笑容也變多。
「我總感覺我們好像認識了很久。」
「……十年是不算短。」伊羅嘀咕。
芙妮塔聽出伊羅拐著彎抱怨她忘了自己,笑著說了「抱歉」。
「我好像有點能夠理解,為什麼依萊雅喜歡你了。」
芙妮塔若無其事地轉過頭,留下伊羅一臉錯愕。她這句話其實不帶特別的含意,大概的意思其實就是「你是個不錯的人」……而且多半是跟糟糕的第一印象比較起來。想到這點,伊羅覺得心情複雜。
此時,芙妮塔收拾好心情,開了口。
渡海而來的光之禮讚,是對生命滿懷敬意的異國曲調,將禁錮在永生中的墮落者終於從核心的詛咒中解放。柔和的光芒溫柔地擁抱著徬徨於世的幽魂,聖者人偶慢慢地失去支撐力,身軀逐漸變得透明,隨著歌曲的尾音消失,圍繞著他們的黑霧連同那些永生的死者在月光的照耀下,終於能夠離世。
聖者人偶的身軀消失,只剩下黯淡的核心落在那坏黃土上。弗洛凝視著眼前的景象,神情帶點茫然,他雙手捧起核心,神情恭敬地近乎虔誠。
現在的他不再是莊嚴的聖者,不過是失去至親的普通人。眼前的景象讓他想起逝去的半身,他嘴角笑容微勾,看像是滿足卻又帶點遺憾。
「抱歉,讓你久等了。」
弗洛抬頭,正好與芙妮塔擔憂的視線撞上。他安撫地對她笑笑,「別擔心,只要妳還沒有準備好,我就會為妳活下去。」
為了心愛的人
太陽逐漸西落,蟄伏的魔物傾巢而出,魔物的嘶鳴由遠而近。
伊羅操作守護者、依萊雅與萊恩兩位煉金術師換上短弓支援伊羅。三人默契十足,藥劑與毒齊發,順利地往前方推進。看三人圍著地圖指指點點,芭芭拉跟芙妮塔也湊過去。芭芭拉問:「太陽都下山了,我們連個過夜的帳篷都沒準備,該不會是打算露宿荒野吧?」
「怎麼可能,當然是去補給站啊!」依萊雅道,「最近的補給站就在附近,因為比較靠近外圍,設備比較齊全。雖然沒辦法像住在家裡一樣舒適,但是也有床跟被子,幸運的話可能還會有些乾糧。」
弗洛驚訝道:「這裡居然有補給站?」
「是啊,我跟莫尼特老師幾年前跟冒險者合作設置。我們輪流派人補充藥品與食物,運氣好的話可以拿到武器。有時候我會受冒險者委託補充一些物資,後面那些守護者負責運輸,我還帶了一些酒,要喝嗎?」
伊羅隨口一問,卻沒想到弗洛答應了。「好啊。」
眾人均一臉驚訝。弗洛道:「我不需要進食,因為酒是水元素,可以通過飲食攝取。如果是固體食物就不行了。所謂的核心本質就是一種魔力儲存裝置,只要將火速儲存在核心,核心就會呈現紅色,也就是你們所說的火元素魔法石。」
「意思就是說,我們可以喝熱湯嗎?」芭芭拉期待地問。
「如果需要的話,我可以幫忙。」
「哇,不愧是聖者大人,人長得美又善良!」芭芭拉雙手合十,像是朝拜似地看著弗洛。
伊羅道:「如果只是升火倒是沒問題,但是也得找到水源跟火柴。」
一行人終於到了補給站,補給站是個兩層建築,外頭設置了結界,讓魔物不易發現。進入屋內,發現房子意外整潔,幾床被子甚至堆疊整齊。伊羅與芙妮塔帶著守護者去了倉庫,將委託的食材與藥劑分門別類放到倉庫。
兩人回到大廳時,莫尼特老師正在分派工作。
「我負責戒備靠近的魔物,萊恩、依萊雅,你們檢查一下守護者的狀況,芭芭拉調整一下需要的素材,明天出發之前調整完畢。晚餐就交給茉莉。」
「那我呢?」弗洛問。
莫尼特老師有點為難,「弗洛大人麻煩在四周巡邏,幫我們確認一下結界。」
「莫尼特老師,我來幫你……」
伊羅才開口,就被莫尼特老師回絕:「不行!」
「雖然我早上確實狀況不好,但是經過聖者大人的治療,我現在已經好多了。我保證……」
莫尼特老師強硬地截斷伊羅的話,「不行。你可是病患,如果不是放你一個人在飛行船太危險了,我肯定會讓你在那裡休養。芙妮塔,妳也是!我們之中只有你能夠詠唱光之禮讚,未來有可能需要妳的力量,妳也必須保持最佳狀態。」
伊羅道:「這可不行,你要我看你一個老頭子負責站崗嗎?」
「哼哼,你以為我是誰?再怎麼樣,我可是皇家人偶師,查德.莫尼特。就算我是個老頭子,也是個厲害的老頭。別擔心,接下來就交給老師我吧!」
莫尼特老師捻著鬍子站到前方,單邊鏡片後的眼睛笑彎成弦月。他不給兩人拒絕的時間,帶著三名守護者在附近巡邏。
芙妮塔作為莫尼特的學生幾年,雖知曉查德.莫尼特副院長的背景,比方他是最初的宮廷人偶師,製作守護者,因為其品德與能力受到貴族與人偶師敬重,卻沒有太多實感。莫尼特在她面前,就只是親切的長輩、一位笑呵呵的老人,沒有更多了。
「莫尼特老師一個人真的不要緊嗎?」
「妳在說什麼?他比我們兩個加起來還厲害。看那邊。」
芙妮塔循著伊羅的視線往外望,比人高的雜草中突然竄出幾只燃燒黑焰的的狼,正要撲向莫尼特老師!野獸的爪子還未碰到老人,嘶吼便戛然而止,守護者的大劍三兩下斬殺巨狼,在地上留下一灘鮮血。
莫尼特老師蹲下看了屍體好一會兒,還對兩人豎起大拇指,像是在說小菜一疊。感受到芙妮塔崇拜的視線,莫尼特老師捻著鬍鬚、挺直背脊,將手背在背後,哼著小調走遠。
「莫尼特老師可是我的老師。」
被勒令休息後,伊羅找了個安靜的地方休息。芙妮塔本想幫忙茉莉,卻被趕到一邊,要幫忙修繕也被拒絕,最後兩位待機的人只好坐在一起。
「身體好一點了嗎?」
「暫時沒有異狀。」
話題瞬間中斷,伊羅想著弗洛的話,表情顯得有點陰沉。芙妮塔也注意到他的拒絕,於是不再提問。她向芭芭拉要來藥品,負責清理盾牌與劍,完全沒有離開的意思。
「不去找弗洛嗎?」
「現在還是算了,我有些事情想要考慮清楚。你願意幫忙嗎?」芙妮塔的手一抖,差點把半開的藥劑打翻,還好伊羅手快才避免了慘劇。
「……我不保證能夠給妳滿意的答案。」
「那也沒關係。」
伊羅早被警告過,聰明地選擇閉嘴。可惜,芙妮塔似乎很有談興。
「謝謝你。要不是你,我大概也無法完成光之禮讚。」
「這是老師應該做的事。」
伊羅刻意回得很平淡。雖然他很好奇芙妮塔不去找弗洛的理由,卻強忍著不問出口。
芙妮塔並不遲鈍,弗洛今天的表現跟示愛沒有兩樣。若她沒有感覺,也不會害羞到無法跟他獨處。要是芙妮塔跟他談論戀愛話題,到底該不該說出真心話?
果然,芙妮塔道:「我覺得弗洛哥哥好像喜歡我。但是,又覺得自己想太多了。」
「如果是我,也會想為萊恩活下去。」
伊羅不願深談,狡猾地選了安全的路。
「……即使他總想把你變成理想的哥哥?」
伊羅一瞬間被芙妮塔戳到痛處,「這跟妳無關。」
「我知道。既然你不想說,那就聽我發發牢騷吧?」
伊羅沒有答應更沒有拒絕,聽見芙妮塔的聲音響起:「我小時候也跟弗洛哥哥告白過,那時候他說,他想要親人,但是不需要戀人。所以,我就不說了。以前我搞不太懂他的意思,現在看著你跟茉莉,我好像有點明白了。」
「……什麼意思。」
「你不愛茉莉,對吧?」那雙藍色眼眸溫潤,猶如廣袤的海水無邊。這是個以疑問句包裝的肯定句。芙妮塔道:「對你來說,她很重要。但是,你對她沒有戀愛情感。如果對方告白,或許會考慮接受,但是那跟愛情無關,只是不想破壞現在的關係。」
踰矩的質問換來沉默。芙妮塔接著說:「我本來一直覺得,你拒絕依萊雅的方式太決絕,甚至讓人覺得很過分。但是,我現在才發現,還有比乾脆拒絕更殘酷的事情。」
伊羅一副洗耳恭聽的狀態。
少女的側顏平靜,她將一縷頭髮順在耳後,再度開口,語調卻變了。
「就是不確認彼此的關係,卻給了超過界線的溫柔。」
這句話很犀利,一次評價了兩人。
伊羅一直覺得芙妮塔是個漂亮的女孩,雖然不像芙蕾雅那樣美得張揚,卻帶有一種特殊的韻味,猶如安靜盛開的白玫瑰。那種氣質很難模仿,少一點就顯得卑微,多一點就顯得傲慢,在她身上卻顯得恰到好處。
伊羅不喜歡溫順的美女,卻對芙妮塔挺有好感,正因為她不如看來那樣像是無害的小白花,而是帶刺的美麗玫瑰。
「如果茉莉向你告白,你會答應嗎?」
芙妮塔的提問讓伊羅內心一跳。他本能地回答:「不會。」
「你會開心嗎?」
這瞬間,伊羅終於明白芙妮塔的目的。她希望能從自己口中得到答案,堅定放棄的心意。她喜歡弗洛,因為她的一舉一動而心情起伏。
雖然她確實因為弗洛的話語動搖,但是,這樣讓她看清了現狀。
她忍耐那麼久,怎麼可能一時興起就把自己的困境和盤托出?也就是說,她對弗洛不抱期待,也清楚弗洛喜歡她,卻選擇保持現狀。看到伊羅與茉莉之前,她還有足夠的藉口自我欺騙,而今,這理由卻徹底消失了。
伊羅覺得自己有義務誠實以對,以回報她的信賴。
「比起開心……更不如說是覺得困擾。」
「……是嗎?」
芙妮塔抿抿唇,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她的聲音有點破碎,像是自己拒絕她一樣。她垂下頭,露出與堅強外表不符合的軟弱神情,很快收斂起來。
芙妮塔終於站起來,那頭側綁的頭髮隨著她的動作晃動。
「伊羅,謝謝你。」
在月亮逐漸升起的時候,眾人各懷心思陷入夢境。
探索帝都巴基斯坦的第一天終於過去。
†
帝都探索的第二天在中午出發。
濃霧散去,偶爾能夠看見盤踞的魔物,偶爾有幾縷陽光穿過陰森的黑霧,帶來短暫的光明,最後復又被黑暗吞噬。
經過半天的實戰,芙妮塔也差不多習慣戰鬥,讚歌也逐漸上手。雖然內心仍有點鬱悶,但她有自信表現如常——直到休息時間為止。
「雖然我們沒有親近到那種程度,但是,我實在忍不下去了……」依萊雅一副難以啟齒的表情把她拉到一旁,糾結了許久,她才開口:「妳到底喜歡伊羅還是弗洛?」
「……哎?」芙妮塔愣了半晌,才意識起依萊雅的事。看她表情那麼認真,也知道沒辦法糊弄過去。還在糾結,依萊雅卻嘆了氣。
「抱歉,我不是想責備妳,還是讓妳覺得不愉快了。沒關係,我並不是想催促妳。如果妳還弄不清自己的心意,那就暫時跟他保持距離,好好地跟喜歡的人告白,再做決定。」她頓了頓,表情有點難堪,「這是過來人的建議。」
依萊雅微微瞇眼,「為什麼妳看起來很高興?」
「因為妳是在擔心我吧。謝謝妳,我會仔細考慮。」
依萊雅下意識回了「不客氣」,盯著芙妮塔的臉很久,忍不住說:「妳看起來挺普通的,卻意料之外地……」她猶豫了半晌,「有點奇怪,但我是說好的方向。一般人聽到我這麼說,通常會生氣。」
「如果妳覺得很討厭的話,就跟我說一聲。我不想讓妳覺得不愉快。」她走了幾步又停下來,「妳好像總是喜歡選困難的路,會覺得很辛苦嗎?」
「……經常覺得很痛苦。但是,如果不去弄清楚,只怕會更痛苦。」
「確實如此。」依萊雅心有戚戚焉。
兩人很有默契地轉移話題,依萊雅談起幾次來帝都探索的見聞。
包含研究魔物料理的人、尋找人偶愛人的富商,這十年來,許多人在帝都來來去去。卻往往抱興而來,敗興而歸。或有一些幸運的人回到故居,搶救珍貴的寶物,卻在帝都命喪黃泉。
「我簡直不敢想像,要是沒有弗洛大人,諾泰夏會變成什麼樣子。」依萊雅說,帶著崇敬往弗洛的方向看去。弗洛此時被兩米半的守護者抱著,正在為了接下來的行程儲備魔力。
依萊雅想起什麼似的在腰包上翻找,掏出了代表弗洛的聖徽。
「說起來,冒險者來帝都前有個儀式。他們會去戴爾城的大神殿,在弗洛大人的雕像前面朝拜,祈求旅程能夠順利。如果祈求順利,神像就會發光,神殿就會送冒險者一個這樣的徽章。」
「……這個徽章上沒有魔力。」
「一點也沒錯。但是,說也奇怪,只要帶著聖徽就會一路平安。這已經成為神殿的熱銷商品了。」
「神殿談商品好像有點太市儈了?」
「這也沒辦法,現在大家都很窮,沒什麼人去神殿。有很多祭司經常無償為病患治療,幾乎連自己都養不活。那些貴族大人根本不管我們的死活,比起來,我還寧可把錢給教會。」依萊雅將聖徽放在她手上,「來,也給妳一個。」
芙妮塔笑著收下她的禮物,想像了弗洛看到聖徽的表情便微笑起來。
「那是什麼?」萊恩的聲音從前方傳來。
詢著他的手勢往前看,繁華的街區外,竟突兀地出現了粗糙的木製建築群。那是個村莊,突兀又傲慢地坐落在帝都巴基斯塔引以為豪的中央廣場。圍繞著第二個慰靈碑建立的房屋大概有數十座,外表相當簡陋。
低矮圍牆之外,有許多門犬似的狼型魔獸守著,對他們發出警告似的吠叫。
「哎呀,有客人?」
年輕女子的聲音響起,聲音的主人自矮牆後現身。
那是張漂亮的臉蛋,精雕細琢的五官及白皙的肌膚毫無瑕疵。少女的笑容柔美,介於人與非人類之間,燦爛的笑容就這樣停頓在笑得最開的瞬間,因而有些不自然。
跨著工整的步伐,使毫無缺陷的首都口音,有如機械般工整的美麗。她微笑了數秒,就這樣恢復面無表情的神態。並不是刻意冷漠,而是一開始就缺少情感,模仿出來的笑容,令人感到恐怖。
人偶工藝發展至今二十年,流通於市面上的作品,已經不再有「過於完美」的缺陷——顯然這是戰前的作品。
人偶女性用那雙寶石般的綠眸打量他們,視線停在伊羅身上:「這不是大小姐嗎?歡迎回來,您變得更美麗了。埃里埃先生一定會很高興!」
「這裡是什麼地方?」
「這裡是人偶國。不過以規模來說,應該算是村子吧?」
太陽推開雲層、穿過黑霧,村落的全貌終於出現在眼前。幾名人偶也朝著這邊走來,裡面有聖者、紅蓮甚至其他好幾種應該只存在教科書中的戰鬥人偶。
稱之為村落或許有些奇怪。
畢竟,那些模仿人類製作的場景中,一個人類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