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凝視著即將墜入深淵的你
不是所有的傷害都能被原諒
自稱來自「人偶村」的自動人偶，對芙妮塔一行人提出邀請，怎麼看都相當可疑。只可惜，這是對多數人而言。
伊羅毫不猶豫地跟上，卻被萊恩抓住，他語氣不快地甩開萊恩的手，「萊恩，別攔我。」
「不行，我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隱藏在檯面下的衝突終於浮上檯面。
伊羅雙手抱胸，從表情到聲音都寫滿了不悅：「那是你的意見。如果你覺得結界很重要，我們可以分頭行動。你想跟來也無所謂，結界不會這麼快消失。」伊羅頓了一下，冷笑出聲：「就算現在不去，我以後也會來。難道你能隨時盯著我嗎？」
萊恩抿了抿唇：「……是不能。」
「那就跟我來，至少你能盯著我，不是嗎？」
萊恩咬牙道：「反正我說不過你。」
或許是忍耐到了極限，伊羅的口吻更尖銳：「別那副受委屈的樣子。如果你可以不要插手我的事情，我會非常感謝。」
萊恩不說話了，神情變得更難看。
莫尼特老師本來想說幾句，伊羅嚴肅地對他搖頭。
「莫尼特老師，就讓我們做個了結吧。這樣遮遮掩掩的也不是辦法。」
「……好吧。」
茉莉道：「伊羅，不要說得太過分。」
「我儘量。」
「看來諸位已經做出決定了。」人偶的聲音加入對話：「我是九號人偶，埃里埃先生都喊我零九。各位，請跟我來。」
乍看之下，這裡跟許多普通的村莊並沒有區別——除了以凶暴的魔獸作為看門犬之外。不過，這點就足夠異常了。
附有銘文的牆壁將部分黑霧阻隔在外，自動人偶自由來去，種類繁多，有一些從未看過的型號，甚至也有聖者。
眾人在人偶帶領下，進入村子，前往零九的住所。她住在距離慰靈碑最近的獨棟建築，跟隨意搭建的石板屋比起來，簡直是精緻華美。牆壁上的銘文延伸到地上，將房子包圍在圓形的結界中。
入口處豎立的兩座雕像，其一是是諾泰夏初代國王博爾洛一世，另一個則是扶持他登上王位的精靈大魔導師「賽琳希莉爾」。
「真懷念，居然是大魔導師的雕像，感覺好像回到了學生時代。對吧，依萊……你幹嘛躲開啊！」
「我想起你以前跟蹤狂似的行為。請暫時不要跟我說話。」
「怎、怎麼這樣！」
萊恩看起來跟平常無異，卻有點像是勉強自己。依萊雅拍了拍他的腦袋：「別勉強自己了，不開心就不要笑。」
萊恩的笑容僵了一下。
「……好。」
依萊雅忍不住說：「說起來，伊羅根本就是我的情敵吧？」
萊恩心情不好，沒有回應她的嘀咕。兩人的說話聲稍微打破了難耐的沉默。芙妮塔注意到，茉莉停在國王的雕像前，表情緊繃，簡直像是被派伊森兄弟之間的氣氛感染似的。沉默許久，她悠悠嘆息，這才提步離開。
一行人隨著零九的引導穿越前院，萊恩突然道︰「那是什麼鬼東西？」
眾人隨著他的動作抬起頭，只見二樓的窗戶竟飄出一朵雲，在眾人驚愕的注視下，慢吞吞地灑下幾滴水，又默默地回到窗戶內。
伊羅愕然道：「……這不會是是在澆花吧？」
「我為了讓埃里埃先生離開房間，建議他種植蔬菜，結果就變成這樣了。」零九說有點無奈，她抬頭對雲朵飄出的地方喊道：「埃里埃先生，有客人。」
「客、客人？」
二樓的窗戶探出一顆亂糟糟的頭，厚重鏡片下是一張貴族氣質的中年男性面容，男子面容端正、頗有書香氣息，稍微縮著肩膀。他有一頭跟怯懦性格不符的張揚紅髮，鏡片下的面容卻出乎意料的年輕，年約三十五歲上下。
「許久不見，我是——」莫尼特老師才開口，卻被埃里埃的聲音打斷：「有、有客人！」接著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縮了回去。萊恩忍不住問：「那顆水草頭就是傳奇人偶師埃里埃．洛洛特？他以前不是挺正常的，怎麼過幾年就變成這樣？」
「不、不要過來！零九，你怎麼可以隨便帶陌生人進來呢？」
「埃里埃先生，你等的人來了哦。」
「伊、伊羅？」不遠處的樓上傳來細微的回應。
伊羅惡狠狠地瞪著那顆水草頭，「埃里埃，給我出來。我有話要問你。」
半分鐘後，埃里埃的頭終於從窗戶內探出來。
「伊羅，好久不見。」
「我帶來你姐姐的留言。他們知道結界的事情後，一直很擔心你，你抽空給她們回個信。還有，不請我們進去坐坐嗎？」
如同聖職者經常以聖王為楷模，人偶師的標竿人物就是談話中的兩人。只是，「人偶王子」伊羅是性格差勁的美男子，「樂園」的埃里埃則是這種類型嗎？
芙妮塔微妙地有種美夢破碎的感覺。
＊
一行人穿過種著蔬菜的前院，來到客廳。
客廳的家具不論設計、材質都頗為講究，雕飾尤為精緻。暗紅色為主的沙發鑲著金色裝飾，舖有金色垂墜，顯示出主人的良好品味。
埃里埃足足花了五分鐘才鼓起勇氣踏入客廳。等到埃里埃成為視線焦點時，他還倒吸一口氣，轉身要逃。
「不准逃。」伊羅命令。
「人太多了。」埃里埃真的停下腳步，渾身顫抖。
到底誰才是這裡的主人啊？
等到埃里埃終於在伊羅對面坐下，他問道：「你來到這裡，表示你要加入我們嗎？」
萊恩打斷他：「伊羅才不會加入你們，只是有話要問你。」
埃里埃彷彿受驚的小狗那般縮了縮，看萊恩又看伊羅。
伊羅發出悅耳的輕笑：「誰知道呢？」
氣氛一下子冷到極點，兩兄弟互相瞪視。
「你想留在這裡？」
「我沒有那麼說。萊恩，你老是問我為什麼不要放下，這樣一來，你跟莉莉雅有什麼不同？」伊羅冷笑：「過了這麼多年，莉莉雅還是討厭我。她自己都放不下，憑什麼要求我？」
萊恩笑容從萊恩臉上消失，絕望、懇求、悲傷與憤怒，混在一起便是沉默。
「你是說，你打算像甩掉莉莉雅一樣丟下我嗎？」
「萊恩，你是我的弟弟，跟她不同。我想說的是，我的痛苦是我自己的課題，你大可不必理解，但是，你不能代替我下決定。」
「母親一直很想念你。我只是覺得你這樣下去不行……」
「萊恩，你根本不在乎我，你在意的只是和諧的家庭而已！對我來說，母親十年前早就死了。別再逼我，否則，我就連你一起丟下。」
「我……對不起，可是……」
萊恩瞪大眼睛，猶如受傷的幼犬，發出細碎的嗚咽。
伊羅嘆息：「已經夠了。」
「要怎麼做，你才願意原諒母親嗎？」
「只要母親來找我，我就願意跟她談。我不能原諒她，不只是因為她丟下我，更是至今仍對我不聞不問。就算這樣，你還要說她在乎我嗎？你對我太不公平了。你只是勉強我，卻從不責怪母親。」
萊恩張口卻是無言，伊羅的指責出乎意料地溫和，也不怎麼尖銳，卻不溫柔。伊羅稍微猶豫，才把接下來的話說出口：「萊恩，已經夠了。別再努力了，你的努力讓我很痛苦，原諒母親也會讓我很痛苦。」
萊恩的表情僵在臉上。
伊羅垂頭：「放過我吧。」
萊恩想要回答，張口卻是無言，露出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對不起，是我太勉強你了。」
說著搖搖晃晃地離開。依萊雅跟莫尼特老師去追萊恩，空氣也變得沉重。
伊羅看著萊恩轉頭離開房間，深深吐氣。
那表情像是終於放下心中大石似的，特別輕鬆。
樂園的人偶王子
「抱歉，都是我問了那樣的問題，才讓你們吵架。」
「不要隨便道歉，這件事情跟你無關。」伊羅笑容燦爛，芙妮塔知道，每次看到笑得這麼溫柔，就知道他接下來要說相當討人厭的話。這次，伊羅也沒讓她失望：「你唯一能夠幫上的忙，就是閉嘴。」
「對、對不起。」
「抱歉，讓我一個人靜一靜。」
伊羅意識到自己只是在遷怒，道歉後縮到房間角落，散發出一種生人勿近的氛圍。可惜埃里埃完全沒讀懂伊羅希望獨處的訊號，仍不時投給他關愛的眼神。直到伊羅瞪了他一眼，才收回視線。
沒多久，他又偷偷看了伊羅，正好對上伊羅殺人的視線。
「埃里埃，你要留左眼還是右眼？」
「什麼？」埃里埃沒聽懂。
伊羅露出笑容：「你再看，我怕我失手去戳你的眼睛。保險起見，先告訴我你想要留下哪一隻？」
刺蝟般的伊羅終於得到暫時的安寧。
芙妮塔走向他，在距離半步的地方停下來。
許久，伊羅先開口：「妳也想說教嗎？」
「不。我只是在想，你看起來很累。」
「跟萊恩吵架確實很累。可能的話，我也不想把話說得太重。可是，如果不說到這種程度，他肯定無法明白。」
伊羅支著頭，陷入思索的側臉線條優美，猶如神的造物。
芙妮塔一直知道伊羅很漂亮，即使常常看到他，還是無法習慣他的美貌。特別是冷淡中帶著脆弱的神情，有股很特殊的魅力，令人移不開眼睛。
「不，或許是不想明白吧。」
奇怪了，萊恩也是個美男子，卻不會讓芙妮塔覺得心跳加速，這好像不太合理。伊羅輕拍了下她的頭：「我沒事，只是需要冷靜一下。」
心跳瞬間加速。芙妮塔努力壓抑著害羞的反應，保持鎮靜。
「我覺得你不是真的想留在這裡。」
伊羅瞥了她一眼：「妳又知道了？」這口吻實在算不上客氣，芙妮塔卻隱約感覺到，他沒有生氣。她好像稍微捕捉到跟伊羅相處的訣竅了。
「與其擔心我，不如花時間給自己製造機會。」伊羅用下巴指了指弗洛。
「不需要，只要維持現狀就好。」
「真的嗎？」
「真的！而且，這是兩件事吧？我們可沒有吵架。」
兩人還在鬥嘴，弗洛走向埃里埃。此時，他縮著身子，一臉羨慕地看著談話中的兩人，甚至沒注意到弗洛的到來。
「埃里埃，這附近有什麼異狀嗎？」
「哎？你什麼時候——啊！您、您是，聖聖聖者大人！那個徽章，難不成您是弗洛大人？」埃里埃眼睛圓睜，倒抽一口氣，激動地握住他的手。「在教會的藏書閣看到您那精緻的魔法陣，才讓我立志成為魔法師。沒想到我居然能夠在有生之年見到您，真是三生有幸！」
兩人的對話被埃里埃激動發言打斷。
伊羅道：「妳要不要去救弗洛？埃里埃那傢伙如果激動起來，可以說三小時。」
芙妮塔卻很淡定：「應該不需要，他很擅長對付信徒的。」
面對激動的埃里埃，弗洛始終保持溫和有禮的微笑。「我已經充分感受到你的誠意了。不如我們先坐下來，好好聊聊？」
埃里埃屁顛屁顛地跟過去，伊羅也看得傻眼。
「……不愧是弗洛。」
埃里埃道：「幾個月前，結界內有幾次大規模的魔力波動引發了地震，魔物們因此騷動不已。幾乎每天都會有一次，不知道弗洛大人您有沒有頭緒……」
「我有一些猜測，但還不能證實。感謝你的資訊。」
弗洛轉向芙妮塔：「我有些事情想調查，很快就回來。」
芙妮塔想起與艾蜜莉的約定。她本不想開口，最後想到自己的父親，還是心軟。她在伊羅困惑的視線下走向埃里埃。她提裙對他行禮：「初次見面，您好。洛洛特先生，我是芙妮塔．盧比，是您的女兒艾蜜莉的同學。」
「艾蜜的同學啊？那孩子很讓人困擾吧。」
芙妮塔維持營業用微笑：「能否請您寫封信給她，作為十六歲的生日禮物呢？」
「說起來，盧比小姐是莫尼特老師的學生嗎？」
「……妳是怎麼跟伊羅認識的？」
跟伊羅再會的場景實在太不妙，芙妮塔頓時語塞。
「芙妮塔是我的學生。」伊羅打斷他們，「芙妮塔，妳不需要回答埃里埃的問題。說起來，妳是笨蛋還是被聖者傳染了？妳在學校被艾蜜莉欺負，居然還幫她帶話？過來我這裡。」對芙妮塔招招手。
「等等，如果妳打算艾蜜莉成為朋友，還是別過來好了。」
「我只是打算把話帶到，沒打算幫她說話。你是小孩子嗎？」
「如果大人就要跟艾蜜莉當朋友，那我就是小孩子。」
芙妮塔扶額。「在她父親面前說這種話不太好吧？」
「難道在背後說就沒問題了？」
芙妮塔啞口無言。
「抱歉，艾蜜那孩子自尊心比較高，有時候會做得太過頭。但是，她本質不壞，請您多多諒解。如果她有什麼做錯的地方，我代她向您道歉。」說著向她鞠躬。
芙妮塔同意艾蜜莉雖然不是什麼惡徒，卻不願意就此原諒那對姊弟。埃里埃的說法實在很狡猾，好像艾蜜莉的惡意只是孩子的打鬧。
「好人會做壞事，壞人也會做好事。通往地獄的路，也能夠由善意構成。你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嗎？」伊羅道：「埃里埃，是個好爸爸、好弟弟，但是……你卻做了我的人偶，拿來賺錢，然後你說，你欣賞我的才華、你很敬重我。」伊羅笑笑地走向他，輕輕抬起埃里埃的下巴。
伊羅深深凝視著埃里埃，湊了過去，兩人的距離令人心跳加速。明明是這樣曖昧的動作，墨綠色眼眸中卻是一片幽深——那是濃重的恨意凝結成的黑暗。
「過了十年，這張臉還是你喜歡的樣子嗎？」
「那、那當然！」
「如果吻你的話，你會把人偶還給我嗎？」
明明是備受屈辱的挑釁，埃里埃．洛洛特卻動彈不得，他似乎會隨時點頭。伊羅眉眼間都是笑，笑得讓人心碎。
「伊羅，適可而止吧。」茉莉忍不住開口。
伊羅用動作回應了茉莉的話——他往埃里埃挪近幾公分。埃里埃可以推開伊羅，但他什麼也沒做，只是盯著他。
「埃里埃，聽好了。我最看不起你這種人。你喜歡的是想像中的我，擅自期待又擅自失望。可悲的人，你想要我的人偶，那就給你好了！」
埃里埃沒能回答。
「你走吧，我暫時不想看到你的臉。」
伊羅地靠在沙發上，像是慵懶的黑貓。只可惜，話語卻像是獵豹撕開敵人喉嚨的尖牙。埃里埃默默站起來，離開之前，他還是忍不住開口：「我很抱歉。」
「我知道你是真心的。但是，我並不需要。」
「要怎麼做，你才會原諒我？」
伊羅冷笑：「別動嘴皮子，用行動表達歉意如何？」
「下次見面的時候，我會把人偶還給你。」埃里埃說。
伊羅對他擺擺手，示意他離開。
「伊羅。」不知何時，莫尼特老師已經回來了：「你應該把這件事告訴我。」
「您對此束手無策。」
「不知道你遭遇了這樣的事情，讓我感到很寂寞。作為你的老師，居然對此一無所知，我感到非常羞愧。伊羅，真是抱歉。」
「這不是您的錯。」
「我知道。但是，若有下次的話，跟我說說，好不好？」說著在伊羅身邊坐下。莫尼特老師安撫地摸了摸伊羅的頭，伊羅也沒拒絕。
「……好啦。」
現在的他像是只溫順的貓，順從地依偎在主人懷裡。芙妮塔盯著莫尼特老師的動作，突然很想碰觸那頭絲綢般柔順的黑髮。對莫尼特老師撒嬌的伊羅，出乎意料地可愛。她必須努力壓抑才能制住觸摸他的衝動。
伊羅明明是年長的男性，還是她的導師，平時說話夾槍帶棍，是那種聰明又尖銳的人，好像不知道圓滑兩字該怎麼寫。
為什麼會覺得他可愛？真是太可怕了。雖然這麼說，卻還是鬼迷心竅地伸出手。
「芙妮塔。」
芙妮塔觸電似的縮手：「是、是！」
「為什麼一副見鬼的樣子？」
芙妮塔當然不會回答，只能搔著腦袋：「不小心發了一下呆。」
「剛剛那些話別告訴萊恩。不過，如果妳有什麼想問的，可以直接問我。」
「你還好嗎？」
伊羅愣住：「妳就只有這種問題嗎？」
芙妮塔盯著伊羅看了老半天，鼓起勇氣開口：「我可以摸你的頭髮嗎？」
「不可以。妳是被埃里埃傳染了嗎？」
「我沒有，這、這是本能！」
伊羅似乎有點動搖，他猶豫了半秒。「還是不行，太奇怪了。」
「有什麼奇怪的？不是脫過衣服的關係嗎？」
「……妳不知道害羞怎麼寫嗎？」
「突然忘記了耶。就當成學生的福利，可以嗎？」
「不行。」
芙妮塔不滿地抿著唇，嘀咕道：「伊羅老師真小氣。」
「不要只在這種時候喊我老師。」
「呵呵，感情真好。」
莫尼特老師鏡片下的眼睛笑成弦月。
「那我換個問題。你跟埃里埃先生是怎麼認識的？」
過了好半晌，當芙妮塔以為他不會開口時，他終於開口。
「畢業後，我有探索帝都的資格卻沒有資金。所以去找埃里埃．洛洛特，在洛洛特家住過一段時間，沒多久就離開了。」
「為什麼，因為他做了你的人偶嗎？」
「那也是原因之一，不過，主因是我的身體狀況。莫尼特老師幫我找了人幫忙，最後，對我伸出援手的就是女公爵莉莉雅．海伍德。那之後……」
劇烈的搖晃掐斷了伊羅的回想。
同時，埃里埃臉色鐵青地衝下樓，正好與悠哉踱回屋子的弗洛打到照面。埃里埃急道：「弗洛大人，我說的就是剛才那種地震，最近而且越來越嚴重。這感覺就像是……有什麼可怕的東西要醒來了！」
「這是魔力引起的地震，不需要擔心。」
埃里埃追問：「是某種強大的魔物嗎？」
弗洛沒有立刻回答，卻微微笑了：「是瑟伊爾大陸上最強大的存在。就是我，也沒有把握贏過他。」
芙妮塔靈光一閃：「你說的莫非是另一位聖者嗎？」
「沒錯。既然那是艾昂，就沒什麼好擔心，我也可以安心地回去了。」
埃里埃有點疑慮：「您能夠保證嗎？」
「為何我要做出保證？你如果不相信，大可回皇宮確認。」弗洛微笑，「或許我們給了諾泰夏太多恩惠……區區一個人類竟敢用這種口氣質問我。」
「這是什麼意思？」埃里埃的聲音微微顫抖。
「人類的貴族啊，請你務必弄清楚，聖者不是你的敵人，但也並非盟友。我之所以站在人類這邊是為了芙妮塔。我建議你不要對我有錯誤的期待，否則只會失望。」
從弗洛口中聽到「為了芙妮塔」這句話，實在令人遐想。伊羅不自覺多看了芙妮塔一眼。芙妮塔神情自然，還問他怎麼了？伊羅只好回答「沒事」。
「您的意思是，聖者大人已經拋棄了人類？」
「並非如此。我已厭倦人類的貪婪，但多數聖者依舊愛著人類……就像艾昂。你們可以相信他，像過去那樣懇求他。」
「我想你應該知道，現在的艾昂比我還強大，不需要擔心魔物。」弗洛以一種品評似的目光盯著埃里埃蒼白的臉，「你在害怕什麼？」
「因為『神之愛』不愛人類。」埃里埃囁嚅道，「對我們信徒來說，就像是被神拋棄了。」
「神不會拋棄人類，但是，即使祂們注視著人類，也不會出手解救你們。」弗洛的神情依舊溫和，話語卻很殘忍：「若我是你們，會把『神之愛』的稱號給伊薩斯。只可惜，神的愛早就死了。」
殘酷的話語讓埃里埃說不出話。
「走吧，我們回去。」
芙妮塔很快應「好」，伊羅卻沒有回答。
弗洛問：「你打算跟我們回去嗎？」口吻不帶指責，也沒有怒氣。
「你一直知道當年的真相，為什麼不告訴我？」
「我有我的理由，時機到了自然會告訴你。」弗洛微笑，「如果你喊萊恩回來，我可能願意回答你幾個問題？」
「……真是多管閒事。」
「你可以拒絕。」弗洛微笑。
伊羅滿口抱怨，最後還是去把萊恩找回來。臨走前，還特意對埃里埃說：「埃里埃，聖者不是你的敵人。」
埃里埃沒沉默許久，才輕聲問道：「你呢？你是我的敵人嗎？」
伊羅沉默了半秒。「如果你願意把人偶還給我，可以討論看看。」
＊
心情惡劣的萊恩，沉默的伊羅，憂愁的莫尼特老師。
餐桌前的低氣壓就向外頭的天氣一樣讓人心情好不起來。只有弗洛似乎不受影響，心情不錯的哼著小曲。
「你心情很好嗎？」芙妮塔問。
「是啊。」弗洛開了一杯紅酒，為自己倒了一杯，本來打算自己喝下去。看萊恩神情抑鬱，把酒杯推到他面前。「喝下去吧。接下來我要說的可是好消息，別愁眉苦臉的。」
萊恩盯著那杯酒，看了足足三十秒。
「……聖者大人為我倒酒確實算是好消息。」萊恩還有心情開玩笑，伊羅也顯而易見的鬆了口氣，弗洛給自己倒了杯酒，在燈光下欣賞紅酒的光澤。
「我也喝一杯吧。」
如果說伊羅本來對這位「神之愛」有一些錯覺，剛剛那番話更是證明了伊羅模糊的猜測。那就是，這位「神之愛」並不愛人類。
「我從結論開始說起，艾昂半年後會醒來，到時候，結界就會消失。」
茉莉問：「為何他醒來結界就會消失？」
「跟魔力的流動有關，但我沒辦法解釋到讓你們全部都聽懂。如果結界崩潰，會對你們的生活有很大影響，所以必須從現在開始做足準備。這雖是危機，但也是很大的轉機。因為艾昂身上有『光之禮讚』，一個城市的魔物，還不會看在眼裡。」
莫尼特問：「聖者大人，我們需要做什麼準備才好？」
「當然是戰鬥的準備。從現在開始，魔物的數量跟強度都會逐漸增加，在結界崩潰之前，必須儘可能累積戰力，否則可能會重複十年前的慘劇。」
芙妮塔問：「什麼意思？」
「因為帝都有比魔物更麻煩的東西。查德應該很清楚吧？」
弗洛笑著轉向莫尼特老師，查德．莫尼特老師臉色鐵青。他站了起來。
「……我去連絡默思院長。」
弗洛也站起來：「我有些累了，準備回去休息。」他在芙妮塔臉頰上親了一下，「晚安，芙妮塔。」搖搖晃晃的回到芙妮塔的行李箱去。
依萊雅悄悄問道：「芙妮塔，聖者大人一直是這種性格嗎？」
「是啊，他看起來很溫柔，卻出乎意料的沒什麼耐心。危急時刻他還是會幫忙，所以不需要太擔心。」
不，只有對妳是這樣吧？
雖然仍在冷戰中，派伊森兄弟臉上很有默契的出現不贊同的表情。
伊羅問：「根據官方紀錄，帝都的殺戮人偶應該已經被聖者們消滅才對。難道說，那不是全部嗎？」
沒有人回答，沉默突如其來地降臨，令人無法喘息。
這是個難以成眠的夜。
不擅長說謊的孩子
回到戴爾城後，人偶師協會悄悄瀰漫著緊張的氛圍。
先是冒險者公會貼出了募集戰士遠征的公告，也悄悄募集沒有經驗的新手加入巡邏城市的任務。一週後，聽說了遠征隊出發去帝都討伐魔物的消息。
幾乎見不到伊羅跟莫尼特老師，只能偶爾在開會的空檔與他們打照面，跟伊羅的交流也只有透過委託工作的紙條。
只是內容有點奇怪。
「膚色使用A37號2的補色，記得補色的時候不要照到陽光，會影響顏料。」
「調整手腕別用制式的素材，最好調整成細緻的手感，類似貴族少女的手腕。如果不知道，可以參考茉莉的手。」
「調整CE的說話風格跟服裝搭配，隨妳喜歡就好。」
「收貨物時要仔細一點。」並在後面附上長達五十項的貨品清單。
芙妮塔多看了幾次，確認自己沒有眼花。
「茉莉，這些委託都不是戰鬥人偶。」
「是的，這也是學徒的工作。」
芙妮塔皺著眉頭打量一室人偶。這些人偶都是伊羅的作品，是擁有「花」稱號的絕色男女，總感覺這些似乎是樂園開業的準備。為什麼伊羅會在這個節骨眼上讓她調整這些玩賞用的人偶呢？
芙妮塔雖然有疑問，卻一直沒有機會當面詢問伊羅。
只不過，為了伊羅那些刁鑽的要求，芙妮塔只有求助萊恩跟依萊雅。雖然沒能問到伊羅的打算，倒是跟依萊雅變成好朋友。女孩子們偶爾會一起吃飯，被撇下的萊恩一臉不開心，倒也只是討個吻就了事。
跟依萊雅相處很開心，但是，卻也有很麻煩的地方。
「你們真的在交往嗎？先不說伊羅，你們好幾天沒說過話，這也太奇怪了。」
「我們每天都會透過紙條溝通！」
「那只是交代工作。妳一點也不擅長說謊。」依萊雅盯著芙妮塔看了幾秒，「妳明明有喜歡的人，為何還要假裝跟伊羅交往？」
這口氣就像是閒話家常，甚至不是詢問。她的視線一點也不扎人，平靜得可怕。
「難說是為了讓我死心嗎？」
「……對不起，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該道歉的是伊羅，不是妳。」依萊雅笑著戳了下芙妮塔的額頭，「我的單戀已經結束了，妳的呢？」
芙妮塔一愣，她說的是弗洛。這個人太敏銳了吧！
「不說也沒關係，但是，這樣妳大概會很辛苦。不打算行動也沒關係，但是，要先做好心理準備，比較不容易受傷。這算是……過來人的建議吧。」依萊雅微微苦笑，「我也差不多該回去了，要不然萊恩會吃醋。如果妳見到伊羅的話，幫我跟他說，叫他別擔心萊恩，我會好好照顧他。」
「好的。」
芙妮塔跟著依萊雅下樓，要送他出門。猶豫了一會兒，有太多話想說，猶豫了半天，只說了一句話：「謝謝妳。」
依萊雅笑著抱了她，笑著摸摸她的腦袋。
門卻在依萊雅伸手前打開了。
——門外站著的是臉頰稍微泛紅的伊羅。
「好久不見，你這是去哪了？萊恩很想你喔。」
「……」
伊羅沒有回答。仔細一看，他一身黑色正裝，甚至比上回安息儀式的時候更正式，領口稍微鬆開，聽見依萊雅喊他，才艱難地抬起頭：「依萊？為什麼妳在這？」
他被一名女性攙扶著。看見她額頭的記號，才讓人意識到那是個人偶，還是知名度僅次於茉莉的人偶「艾蜜」，是埃里埃的成名作。
「我來找芙妮塔啊。誰叫你把可愛的徒弟丟著，自己跑去喝酒。」依萊雅捏住鼻子退了半步，「明明不擅長喝酒，還喝醉。你還好吧？」
「抱歉，是我邀請他的，是我邀請他參加生日會。」
一頭烈焰般張揚的紅髮，過度強調標準而惹人生厭的巴基斯塔貴族口音，艾蜜莉．洛洛特一身華服出現，優雅地對她們行了個完美的提裙禮。
「芙妮塔，好久不見。」
艾蜜莉那深張揚的暗紅色禮服以特別的材質織成，在月亮下閃耀著不同的色澤，彷彿著急著盛開的玫瑰。
「不請我進去坐坐嗎？」
依萊雅飛快地看了伊羅一眼，大概明白事情始末，卻沒說什麼，只是拍了下芙妮塔地肩膀。「我弄點解酒藥過來，別在意艾蜜莉的話。」
伊羅掙脫人偶艾蜜的攙扶，直接倒向芙妮塔。酒精的氣息散逸在空氣中。
「……抱歉，給妳添麻煩了。」
伊羅紮起頭髮，襯衫開了幾個扣子。
艾蜜莉甜笑：「沒關係，反正我會負起責任送你回來。」
芙妮塔一開始沒有意識到艾蜜莉為何笑得如此燦爛，看見她笑得這麼得意，才猛然想起他們的設定可是戀人！
芙妮塔有點不高興，卻露出笑容：「謝謝妳送他回來。」她把伊羅摟得更緊，輕輕撫過伊羅掩住臉龐的瀏海，動作親暱又自然。能感覺到伊羅稍微僵了一下，「妳生氣了嗎？」
芙妮塔沒有回答，只是把他摟得更緊一些。
「艾蜜莉，快點進來吧。雖然是夏天，但晚上還會有點冷，畢竟妳穿得那麼少。至少讓我幫妳泡杯茶再走？」
艾蜜莉以為自己贏了，笑著答應。
但她卻忘了，芙妮塔不像她外表看起來那麼溫柔。她扶著伊羅坐上椅子，細心地替他解開領帶。
「早就說過你不能喝太多，怎麼還是弄成這樣。下次別這樣了，好嗎？」
「哎？」伊羅喝了酒，反應變得有點慢。他迷糊地看著芙妮塔為他鬆開馬甲的動作，臉上滿是困惑。芙妮塔有點生伊羅的氣，就沒有回答他的困惑，繼續扮演稱職的女朋友：「你看，衣服亂成這樣。再麻煩艾蜜莉多不好意思。」
猶豫了半秒，芙妮塔飛快地做了個親吻臉頰的動作。雖然沒有親到，卻足夠讓伊羅全身僵硬。
「……妳在做什麼？」
芙妮塔瞪著他：「當然是反擊。」
伊羅按著太陽穴，頭痛的看著芙妮塔特別燦爛的笑容。芙妮塔為艾蜜莉泡茶，與艾蜜莉閒話，好像一點也不在意，兩人話語針鋒相對。
「……女人的戰爭啊。」
伊羅懷裡的紳士先生笑起來。「那你就是獎品了。」
「莫尼特老師，您今天好像特別不溫柔耶？」
紳士先生沒有回答 。「你們要不要真的交往看看？」
伊羅被嚇醒，猛然低頭看著紳士先生。紳士先生裝模作樣地捻鬍鬚。
「您知道啊？」
紳士先生笑了：「你對芙妮塔很好，但跟莉莉交往的時候，對她的態度更不一樣。簡直就像是……把她捧在手心一樣。」
「……為什麼觀察得這麼仔細。」
「莉莉跟萊恩很像，你喜歡這類型的人，但是其實跟他們處不來。」
「我才沒有跟萊恩處不來。」
「好好好。」
另一邊，女人的戰爭還在繼續，伊羅半夢半醒地聽她們說話，覺得頭昏腦脹。在這之前，他一直以為芙妮塔脾氣溫和並且不擅長爭辯，看來兩者都有修正的必要。
……總覺得芙妮塔好像是為了自己發怒。
這想法似乎有點自戀，伊羅甩掉這個想法，靠著紳士先生睡覺，卻被芙妮塔拉回去，只有僵硬的靠在她肩上睡覺。
過了大約二十分鐘，芙妮塔才使出絕招。
「抱歉，艾蜜莉，能請妳先回去嗎？接下來可能有點不方便。下次，我們一定會登門道謝。」
艾蜜莉的笑容僵在臉上。「舉手之勞，何必這麼客氣？」
芙妮塔去撈伊羅的腰，但他不怎麼配合，反而試著跟她拉開距離。艾蜜莉草草喝了幾口紅茶，就飛也似地離開。
才笑容滿面的送走艾蜜莉，回來時芙妮塔卻帶著怒氣。
伊羅心虛地別臉。
芙妮塔報復似的揉亂他的頭髮，柔順的黑髮被弄得凌亂不堪。五分鐘後，芙妮塔終於放手。
伊羅無奈道：「我可以回去了嗎？」
「不行，你好好解釋之前，我不會放你走的。」
「……沒什麼好解釋的。」
「那我去找萊恩。」
「不行！」
「那我去跟依萊拿解酒藥？」
伊羅有種被威脅的感覺。原來芙妮塔是這種性格嗎？
總之，伊羅順從地被守護者扶上樓，躺在床上。
伊羅順從地接過芙妮塔遞來的水跟藥，在她的監視下乖乖喝下。
芙妮塔危險的瞇起眼睛，以非得到答案不可的氣勢搭住伊羅的肩膀。
「請您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伊羅不樂意，僵持許久，還是伊羅先低頭。「其實也沒什麼特別的。」
「我去跟萊恩——」
伊羅咬牙：「我說就是。」
「這才乖。」
這次交鋒是芙妮塔大獲全勝，芙妮塔感覺有點得意。伊羅的臉有點紅，服裝稍微凌亂，讓人有點害羞。芙妮塔忍不住摸伊羅的頭，頭髮的觸感好軟，而且伊羅服從的態度太可愛了。
伊羅沒有躲，只是語帶埋怨：「我可是妳的老師，別摸我的頭。」
「這是保密的獎勵。」
芙妮塔又問了一些問題，但是，睡意逐漸襲來，伊羅模糊地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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