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如果能夠不愛妳的話
女伯爵莉莉雅.海伍德
瑟伊爾大陸的諾泰夏帝國有四大城市。
由東而西,分別是「聖者之城」梨約、「魔法都市」貝爾澤、「白銀之城」帝都巴基斯塔以及位於西方的戴爾城。戴爾城本來是帝國西方的最大貿易據點,隨著人偶師協會的進駐,短暫成為人偶之城。
在那之後,以洛洛特家為首的貴族不顧教會反對,將人偶用於娛樂建立了樂園。至此,各地的貴族名流慕名而來,「樂園之城」的名字不脛而走。
十年之後,「樂園之城」逐漸取代「人偶之城」,成為戴爾城最廣為人知的異名。樂園的創立者是天才人偶師「埃里埃.洛洛特」,幾年前在一次狩獵中落馬受傷,並由他的繼任者接手。
*
此刻,樂園的繼任者伊羅.派伊森神情不快的雙手抱著胸盯著來客——
金髮少女正是莉莉雅.海伍德。
一身白衣襯托出氣質溫柔婉約,燦爛的金髮與那身帶著神聖氣質的洋裝非常相稱。洋裝鍍上金子的繁複蕾絲滾在裙擺,整件裙子就像是祭司的服裝——除了裙子之外。裙子開叉到大腿,露出白皙的長腿,腳下蹬著細高跟鞋。
「看你那副不歡迎的表情,我決定漲價。」
「我這次去帝都也是為了賽希莉。要是賽希莉出了什麼問題,妳怎麼辦?」
莉莉雅皺眉,瞪了他一眼,側身閃過伊羅,往工房走。
「賽希莉,我來找妳了!快點出來!」
「……莉莉雅,我說過幾次了,別擅自進我的工房!」伊羅在他身後喊,她當然不會聽,逕自繞進工房,與正在調整少女人偶的芙妮塔四目相交。
莉莉雅道:「妳是協會的推銷員美人。妳怎麼會在這裡?哦,我知道了,妳就是傳聞中的女朋友。」
莉莉雅上帶著品評意味的視線令芙妮塔不太自在。
伊羅擋住莉莉雅的視線,護短意味濃厚。
「她是我的學生。好了,妳不是要找賽希莉嗎?我帶妳去找她。」
「不幫我介紹一下嗎?」莉莉雅微笑。
「這個人是莉莉雅.海伍德,姑且是個女伯爵,有精靈的血統所以看起來很年輕。其實年齡大概是妳的二十五倍,是一級古蹟等級的。」
莉莉雅不客氣地踹向伊羅,被他躲開。
「還有呢?」
伊羅只好說了下去:「是我以前的未婚妻,為了一個月後去帝都的事情,提前來幫我治療。別擔心,這傢伙很快就會走了。」
芙妮塔在工作服上擦了擦手,對這位外表年少的女伯爵行禮。
「您好,海伍德女爵。我是芙妮塔.盧比,是派伊森導師的學生。」
莉莉雅比芙妮塔矮了一些,卻用俯視般的眼神凝視著她。許久,她才徐徐伸出手:「妳好,我是莉莉雅.海伍德,叫我莉莉雅就好。上次妳推薦的人偶確實不錯,只可惜……看男人的眼光不太好。」
「不是跟妳一樣嗎?」伊羅冷冷地說,「不要欺負她,快跟我走。」
莉莉雅居然沒有回擊,乖乖跟了上去,低聲說:「你們不是情侶?」
這是假裝成疑問的肯定句。
伊羅沒有反駁,卻也不發問,只是坐下來。
「但是,我看妳很有機會。那孩子對你很有好感喔。」
伊羅還是不回答,換莉莉雅沉不住氣:「那孩子身上有聖者的氣味。她應該也會治療魔法,你找我來是為了炫耀我的美貌嗎?是的話效果很不錯,她一臉吃醋的表情呢。多付點錢如何?」
伊羅瞥了她一眼。「妳根本不缺錢吧?」
「那當然,我只是喜歡看你糾結的樣子。」
莉莉雅卻沒等到伊羅反唇相譏,他卻只是長長地嘆息。
「……那妳接下來會有很多機會。」
莉莉雅微微瞪大眼睛。
她跟伊羅認識了六年,也交往了一年。這確是她第一次看到伊羅這副表情。伊羅也不想多談,很快脫下上衣。
「發什麼呆?妳不是說待二十分鐘就走,還不快點?」
黑衣將不健康的膚色襯托得白皙,不需要刻意尋找,就能看見橫跨背脊上的疤痕以及纏繞著肩頰骨的黑氣。
莉莉雅皺眉:「狀況越來越糟糕了。你這幾年到底在幹嘛?」
「只是去了幾次帝都。」
伊羅沒有深談的意思,莉莉雅也沒有詢問。
沒多久,茉莉終於現身,在一旁看著莉莉雅治療。看莉莉雅強壓著責備伊羅的衝動,表情憋屈的模樣,忍不住笑了。
「莉莉,放鬆點。我會看著他的。」
莉莉雅努努嘴,低聲道:「可是卻把他看成這個樣子。」
「怎麼樣,捨不得?」
「沒有。」
「真有必要的話,就算打暈他,我也會逼他治療。」
這句話實在說得有點過分,伊羅瞥了茉莉一眼,警告意味濃厚。她笑嘻嘻地雙手一攤,在伊羅身邊坐下。莉莉雅沉不住氣,開口問道:「為什麼不告白?」
沉默已久的伊羅終於開了尊口:「跟妳沒關係。」
「是沒關係。但是,看到有人死在路邊,誰都會多看一眼。」
接下來又是沉默。莉莉雅忍了又忍,還是說了一句:「你太亂來了。」
這回,伊羅倒是看了她一眼。
「謝謝妳的關心。」
雖然這只是很普通的一句話,但是,這已經是他們這幾年最平和的互動。
莉莉雅心情很好,說好的二十分鐘治療硬生生的拉長到四十分鐘,莉莉雅還假裝忘了漲價這件事。
接著她跟茉莉一起喝下午茶,還順便給芙妮塔送了一份。離開前,伊羅送她出門時,莉莉雅低聲說了句:「那孩子不喜歡我,肯定是吃醋了。」
伊羅不但不高興,甚至有點不以為然:「不喜歡妳有什麼奇怪的?」
「……我是想說她把我當成潛在情敵,所以才會吃醋。」
「這是妳的想像。」伊羅扶她上馬車。
莉莉雅對他吐舌頭,伊羅假裝沒看見,甚至還說了句:「海伍德女爵,明天見。」
朋友般的互動讓她心情終於好了一點,嘴角不自覺揚起微笑。
*
樂園開放前,莉莉雅每天都會到伊羅的工房報到。
午餐後固定治療一個小時,之後,莉莉雅就會纏著茉莉聊天,有時候也會跟伊羅鬥嘴。芙妮塔看著他們互動,越看越悶,忍不住問:「伊羅,你還喜歡莉莉雅嗎?」
伊羅發出嘲弄的鼻鳴:「妳怎麼會有這種可笑的想法?」
「可是你很信賴她。」
「我也相信妳啊?」
芙妮塔安靜了一會兒,思索著該怎麼說話。
「我這幾天都準時完成工作,晚上也沒有特別的預訂。」
伊羅終於聽懂了。「妳想問的是,為什麼我不找妳幫忙?」
芙妮塔抿著嘴唇,「……是的。」
伊羅深深地看著她,直到芙妮塔主動別開視線,才緩緩開口:「因為我不喜歡莉莉雅。」他的語調很輕,帶點莫可奈何,幾乎就像是安撫著戀人。
「什麼意思?」
「活在世界上,最重要的就是追求快樂,還有避免痛苦。可以用錢解決的事情都比較容易。」
「我還是聽不懂。」
「聽不懂也沒關係,這是我自己的事情。」
「為什麼我不行?」芙妮塔再也忍不住,有些委屈地問。
伊羅顯得有些為難,卻還是沒鬆口:「抱歉,讓妳失望了。但是,莉莉雅跟我認識的時間更長,我想拜託她。」
芙妮塔皺著眉頭,顯然對這個答案很不滿意。
即使知道不該繼續問下去,卻也裝不出大度的表情。
「……我知道了。那我先離開了。」芙妮塔很不高興。
「晚安,芙妮塔。」
芙妮塔回頭,伊羅正對著她笑下,指了指沙發上的外套。但她心情不好,假裝沒看懂。伊羅在芙妮塔離開前追上她,為她披上外套。
「明天見。」
芙妮塔被他的笑容猝不及防地亮晃了眼,狼狽的別開眼。「……明天見。」
回到房間,芙妮塔把自己摔在床上。
這不是芙妮塔第一次被拒絕,卻是讓她最難受的一次。伊羅對她很溫柔,甚至頗有禮貌,可是那是一種帶著隔閡的溫柔,無法拉近距離。
胸口那股沒來由的悶痛逐漸擴大。
芙妮塔對這種情緒感到陌生,她細細咀嚼著漣漪般擴散的情感。
我是覺得伊羅被莉莉雅搶走了?為什麼?
芙妮塔喜歡弗洛,也會因為他心動,但那更接近遙遠的嚮往。她潛意識認為誰都不可能撼動弗洛,包含自己。所以,從未嫉妒過別人,對弗洛也沒有佔有慾。不論是信徒、弗洛掛在嘴邊的伊薩斯,甚至是愛慕聖者的女孩子。
她滿足於最接近弗洛的位置,安心又絕望。
伊羅卻不一樣,芙妮塔知道,伊羅對她很特別,無法忍受伊羅向其他人求助。
這份奇怪的佔有欲讓她有些措手不及。
太自以為是了,簡直把自己當作是他的女朋友。
芙妮塔猛然坐起,滿臉通紅。
「怎麼可能……」
她下意識拉緊伊羅為她披上的外套,外套上還留有伊羅身上的氣息,感覺像是被他擁抱似的。心跳太快,芙妮塔下意識地遮住臉。
「……不會吧。」
她發出細細的悲鳴,突然間頭被拍了一下。
「妳在做什麼?」
外套被揭開,罪魁禍首的弗洛笑著看她:「妳的臉好紅。」
可愛的人啊,請為我哭泣
如果說芙妮塔有個「現在不想見面」的排行榜,第一名絕對是伊羅,第二名則是弗洛。
「嗚啊啊啊啊!」
弗洛眨了眨眼,似乎覺得有點好笑:「抱歉,好像嚇到妳了。」
「那就不要一副很有趣的表情嘛。」
「呵呵。抱歉,我第一次看到妳反應這麼大。」罪魁禍首一臉無辜。更糟的是,看著他的笑容,怒氣一下子就消失了。眼見芙妮塔還沒從驚恐中恢復,弗洛安撫地拍拍她的背。「剛剛在想什麼,想得這麼專心?」
「……不想說。」
「這樣啊。」
弗洛也不追問,一臉認真地按了按她眉間的隆起。
「伊羅性格比較彆扭,我認為直來直往比較好。」
芙妮塔愕然抬頭:「你怎麼知道……啊啊,你套我的話!」
「對不起。」弗洛笑著道歉,但顯然不怎麼抱歉。
往常的芙妮塔可以笑著面對這種無傷大雅的玩笑,只有今天,忍耐到了極限。
「你們都這樣,擺出一副很懂我的態度,卻又把我當成小孩子。好像是我——」還沒說完,芙妮塔就後悔了。她咬咬牙,起身:「算了,當我什麼都沒說。」
芙妮塔本來要走,卻被弗洛擋住去路。
「我做錯了什麼嗎?」
弗洛難得有有些不確定,神情中帶著慌張與困惑。
「不,」芙妮塔別開頭,不想看弗洛的臉:「錯的是我。」沉默很久,她才說下去:「……我不該喜歡你。」
弗洛的笑容消失了。有瞬間,似乎看到他臉上流露出近似心痛的神情,但他遮掩得很不錯,幾乎讓芙妮塔以為剛剛看見的是錯覺。
「……妳是我最重要的人。」
這聽起來就像是體面的拒絕。芙妮塔本來只想發怒,弗洛的回覆令她感到措手不及。「我知道你會這麼說。」
「妳小時候跟我告白過,那之後好幾次我也一直不回復,我知道妳一直生我的氣。」
芙妮塔咬唇,大概是心情太糟了,淚腺鬆動,眼淚不受控制。
弗洛在芙妮塔的抗拒下握住她的手。
「對不起,不要生我的氣,好嗎?」弗洛的手觸感微涼,比伊羅小一點,但同樣溫柔。她幾乎就要答應了,最後關頭咬著牙拒絕:「不要,你好狡猾了。」
弗洛顯得有些困擾,「抱歉。」
「伊羅還說你喜歡我,說我告白就會有機會。但是,如果你喜歡我的話,怎麼會是這種反應?為什麼看起來這麼困擾……」
弗洛嘆息。「妳已經知道答案了。」
「是的。」
芙妮塔吸著鼻子,現在的樣子一點都不漂亮,弗洛卻不介意,用手替她抹著眼淚。「對不起,我不能接受妳的心意。但是呢……」
弗洛凝視著芙妮塔流淚的表情,長長的嘆息後,他遲疑地開口:「伊羅沒有說錯。我喜歡妳。」
芙妮塔愕然抬頭,看見弗洛略顯無奈的苦笑。
「妳終於願意看我了嗎?」
「這不可能。如果你喜歡我的話,為什麼卻拒絕我?」
「我希望妳能獲得人類的幸福。但是,我不是人類,也活不了多久。」弗洛對她微笑,那是一種長輩憐愛子女般的溫和。溫柔中帶著拒絕,明確地劃清界限。看他的表情,芙妮塔就知道他心意已決,絕望又不甘心。
「既然這樣的話,你就否認啊!這樣到底是什麼意思嘛!」
「我討厭對妳有所隱瞞,再者……」弗洛地口氣很輕,像是隨時要消失了一樣,「我希望能被妳記住,也希望能被妳遺忘,如果不明確說出來的話,只怕妳會一直記得我的事,甚至一直喜歡我。而且,要是看到妳哭的話……我沒把握能夠堅定拒絕。」
「那就答應我。」
「不行。」
芙妮塔試著抓弗洛的手,卻被他堅定而溫柔地鬆開。
「不行。」他又說了一次,不知道是對芙妮塔說話,還是對自己。沉默許久後,他低聲說:「其實,我早在十年前就想要離開。那時候我一直想,什麼人類,什麼聖者,都隨他去吧。諾泰夏這個靠著死者強大的國家,也乾脆滅亡算了。十年前去過大聖堂之後,我對人類失望透頂,若不是妳,我不會維持永恆結界,也不想幫助人類。跟妳相處了一段時間,總算對人類有了點信心。」
「……原來你還那麼想過嗎?」
弗洛輕笑。「現在也一直是這麼想的。對我來說,能夠在生命的最後遇見妳、喜歡上妳,讓妳送我離開,就是我此生最大的幸福。知道妳也喜歡我,讓我很高興。但是,這樣就夠了。」
「難道你不能……」芙妮塔咬著下唇,艱難地問:「為了我活下去嗎?」
「我是活著,但是,跟死了沒有區別。」
「什麼意思?」
「聖者是沛諾諾女神與光明女神的人偶,永遠不會成長、為了人類而生,處處受到限制。我們很像人類,但不是人類。我們像是活著,卻也沒有活過。我不知道我的未來在哪裡,不知道該往哪裡前進。一直以來,我想要擺脫神,想要擺脫人類對我的祈願。但是,放棄了這一切,我什麼都沒有。」
弗洛掩飾得太好,芙妮塔直到現在才感受到他的絕望之深。
「人們都說,聖者能夠為他們指點迷津,但是,我不知道我能夠去哪裡。我能救贖墮落的靈魂,卻唯獨救不了自己。芙妮塔,我已經累了,我唯一的願望,就是在喜歡的人的陪伴下離開這個痛苦的世界。」
弗洛那雙介於藍色與紫色之間的眼眸深深凝著她。
「妳願意幫我這個忙嗎?」
實在太過分了。
這雖然是個問句,但芙妮塔其實別無選擇。
她垂眸閉上眼睛,再度抬頭,正好望進弗洛懇求的目光。
「難道我還能拒絕嗎?」
「抱歉,這種問法很狡猾吧。」
「你一直很狡猾。」芙妮塔指責。
「離開東方的時候,我向女神祈禱,希望能夠有家人。於是,我見到了我的半身、我的兄弟,他離開世界的時候,女神把妳送到我的身邊。」弗洛說,「我的幸福,在遇見妳的時候已經實現了。」
弗洛苦笑著去抱她,芙妮塔又哭出來,她第一次知道自己這麼愛哭。哭累之後,弗洛還替她拿了毛巾擦臉,兩人的互動跟平常沒什麼不同。真是氣人。
芙妮塔心情鬱悶,想出去散散心,弗洛本來說想要陪她,看見她的殺人目光,只好改成「路上小心」。
離開屋子時,還看見弗洛擔心地探頭出來。
芙妮塔後來還是帶了個守護者當護衛,才離開屋子。
無名者終將歸還竊取的聖名
一千五百年前,世界最高峰住著少女神,工藝女神沛諾諾。
她接受黑森林女巫的委託,為血統特殊的王子製作了七十個容器,並在其中挑選了最滿意的作品,作為成品交出。意外的是,容器不只儲存了魔力,還有了意識——即是後來被稱為「聖王」的存在。
那個「無名者」將自己取名為聖。
隨著時間經過,其他的「無名者」進駐了新生的靈魂。
第一對誕生的聖王備品,被沛諾諾稱為「聖者」。
「無名者」們睜開眼睛,從彼此的臉龐認識自己的樣貌。一黑一白,有如光影,宛如對鏡。那個存在,即為自己的半身。
雙子們不需要言語,共享生命、魔力 ,分享記憶與意識,不分彼此。
「說起來,你們還沒有名字吶。」
「名字是什麼?」
「名字是區分彼此的標記,也是父母對孩子最初的祝福。」光明女神說道,「白色的那個就叫弗洛,黑色的就是伊薩斯了。」
那一天,無名者有了名字。
之後幾百年間,陸續有兄弟誕生。弗洛與伊薩斯作為神的代行者踏遍世界,直到最後的兄弟「艾昂」誕生。
適逢人界動亂,光闇失去界線,增生的魔物侵吞大陸。
於是,弗洛與伊薩斯領著聖者們離開天人之境,代替光明女神降臨世界。
離別前,光明女神給了他們最後的祝福。
「我的孩子們,你們是我的子民,卻不需要只為人類存在。但願你們能夠在未來的某一天找到存在的價值,為自己而活。」
聖者們來到魔界,認聖王之女為主人,成為她的劍。
直到她去世,再根據魔王陛下的遺願離開東方大陸,來到瑟伊爾大陸。
他們救助受傷的人民、醫治不治之症,為人民所景仰、教會崇拜。為這片荒蕪之地種下魔法的幼苗。
魔法拯救了諾泰夏,也毀滅了它。
*
凌晨的夜空正暗,半夢半醒的依萊雅站在窗戶前,凝望月色。
月光下的她,有股平時不容易看到的平靜神色。
微風撥弄著那頭半長的棕色頭髮,淺藍色蝴蝶髮帶在夜風吹拂下猶如展翅,又像是暫時休憩。萊恩摸了摸口袋裡的戒指,試著深呼吸平復心跳。
這是決定性的一刻。
他站了起來,想摟住她,卻在關鍵時機撲了個空。
「為什麼芙妮塔在這個時候出門?」
「誰知道?」
「可是,她好像在哭!萊恩,我去看看。」依萊雅快速披上外套。
萊恩攥著戒指,呲牙咧嘴地擠出個「好」字。
沒多久,萊恩等到的是眼眶紅紅的芙妮塔,還有抱著她輕聲安慰的依萊雅。
可惡,那明明是我的特等席!
「這邊晚上沒什麼人,還是注意一下比較好哦。真是的,手都變得這麼冷……」依萊雅搓著芙妮塔的手,眉眼間都是關懷。
萊恩本來想抱怨幾句,看到芙妮塔的表情卻立刻住嘴。
女孩子嘛,總是比較多愁善感。流淚時猶如梨花帶淚,惹人憐愛。
但是,芙妮塔臉上的表情完全讓他說不出玩笑。
其實芙妮塔並沒有哭。
她只是輕輕咬著下唇,緩緩點頭,回應著依萊雅的關心。那種極力壓抑著、忍耐著悲痛的表情,比直接放聲大哭還要令人心塞。最讓人生氣的是,芙妮塔注意到萊恩最初那略帶不滿的表情,還用口型對他說了抱歉。
既然她哭著過來這裡,難道是跟伊羅吵架了?
芙妮塔基本上就是最適合伊羅的人了。
茉莉雖然跟他相性不錯,可是畢竟是個死人。更別說她也是過了至少三、四年,才跟伊羅那麼要好,直到現在也就只是關係曖昧。伊羅社交能力其實不錯,但是非常慢熟,要親近他難如登天。
最糟糕的是,伊羅條件不錯,對交往對象也很挑剔。
要是錯過她,伊羅很有可能會跟茉莉在一起……絕對不能讓這種事情發生!
萊恩收起不滿的表情,對預定的大嫂報以笑容。
「要不要順便順便跟我們去巡邏?」
「我們也負責夜晚的巡邏嗎?就走噴泉那邊往城牆過去,那邊風景不錯,也不容易遇到人,正好適合談話。」
萊恩意有所指地將戒指展示給芙妮塔看,她看懂萊恩的暗示,配合地說道:「也許可以去城墻上看看。」
依萊雅道:「這麼成熟,一點也不像你。」
「別這樣,看到可愛的女孩子哭泣,即使是我也有惻隱之心!」
依萊雅微瞇眼:「不要隨便對哥哥的女朋友說這種話。」
「別吃醋,最可愛的還是妳啊!」
「我才不是吃醋,不要隨便調戲她,伊羅會生氣。」
「好啦,那我調戲妳就好。這樣總可以了吧?」
「……我才不是這個意思!」
芙妮塔對他比了個理解的手勢,「那我先去噴泉那邊,在那裡集合。」
「等等,你讓她自己去?」
萊恩湊在依萊雅耳邊:「為什麼要我過去?當然要交給伊羅啦。我等等把伊羅騙過去,讓他們小倆口自己談。」
芙妮塔的表情終於不再那麼悲慘,對他比了個加油的手勢。
萊恩抓緊時間拜訪伊羅的工房。
「老哥,我有事情拜託你!我打算今天跟依萊求婚,但是協會臨時需要支援,能拜託你幫我巡邏嗎?」
伊羅略帶驚訝地抬頭:「當然可以。我還想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要用到那只戒指。今天巡邏的路線是哪?」
「從噴泉到城牆。」萊恩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如果時間足夠,去湖邊也不錯,風景好,氣氛也不錯,是絕佳的約會地點。」
「祝你順利,晚點回來記得跟我報告。」
「好!還有,好像快遲到了,我覺得你最好快一點……」
伊羅佯怒道:「不准失敗,聽到沒有!」
「好啦好啦……」
萊恩笑著送走伊羅,回到住處前,他深呼吸,打開門。
「依萊,我有話對妳說。」
……
安靜流淚的女性、沉默的月色、安靜的街道,噴泉水聲與間歇的風聲交錯。
能夠稍微感覺到秋天寒意的夜風,吹亂那頭耀眼的金髮。少女抬頭的瞬間,淚水隨著下顎落下,滴在輕薄的睡衣前襟,她散著頭髮,打扮比平常看起來更放鬆。
她在哭。
伊羅開口之前,被她的眼淚噎住了喉嚨。
如果不是月色皎潔,能夠看見還沒完全乾涸的淚水,會以為她只是面無表情。
她的悲傷安靜無聲,不發出一點聲音,堅強的神情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茫然,這種哭泣的方式令人心痛。
唯一的進步,大概是她終於記得帶外套。
不知何故,伊羅覺得這件事情應該跟弗洛有關。
他想詢問,又不知道怎麼掌握距離,猶豫不決的時候,芙妮塔注意到有人,匆促地抹了抹眼淚,起身離開。她的神態滿是拒絕,完全不是能夠輕易靠近的氣氛。
如果走過去,絕對會忍不住想擁抱她。這樣下去,就連朋友都當不成了。這是他最想避免的狀況。
伊羅咬咬牙,轉身想離開。
可是,腦中浮現她哭泣的表情。流淚的她美麗中帶著令人憐惜的寂寞,就這樣放著她不管,太不近人情了。在這種情況下,即使只是朋友,也應該出個聲音表示關懷才是。絕對不是趁人之危!
做好心理建設,伊羅終於開口:「芙妮塔。」
芙妮塔愕然抬頭,明顯縮了肩膀,居然就這樣提著裙子跑了!
「等一下,妳去哪?」
感覺糟透了,這就是關心被拒絕的感受嗎。
伊羅在內心對依萊雅再次道歉,決定多給她一點結婚賀禮。
「別再走過來了,站在那裡。還有,別看我的臉!」
伊羅愣了愣,有點莫名。「好。」
幾分鐘,芙妮塔調整好狀況,主動向他走過來。
「對不起,我剛剛只是有點驚訝。」
因為剛剛哭過,她的鼻子有些紅,勉強笑起來反而令人心疼。
「妳怎麼在這裡?」
「我本來去找依萊雅,但是萊恩說想求婚,所以我就先離開了。安全起見,我帶了守護者,順便代替他巡邏。」
「……希望他這次會成功。」
伊羅終於發現,他被萊恩暗算了。難怪他剛剛還推薦了約會路線!
「是啊。」
沉默猝不及防地降臨,伊羅道:「我等等要去巡視,妳要一起來嗎?」
「好。」她的聲音沒什麼生氣,帶著剛哭過之後的輕啞。伊羅忍不住瞄了她的側臉,少女哭過的臉龐微紅,堅強又脆弱,看起來就像是邀請……
糟糕了。好可愛。
褪去白日喧囂,戴爾城寧靜過頭,寂靜的街道幾乎讓人窒息。
兩人沿著安靜的河岸走,一路無話。
許久,芙妮塔的聲音響起。
「我跟哥哥告白了,他說他喜歡我,但是,不願意跟我交往。」她頓了一下,露出不明顯的苦笑,「你說的對,我是個笨蛋。」
「是嗎。」
「我明明不該向你撒嬌,卻總是遇到你。可是,我現在很不想一個人。」芙妮塔有些生氣,又是無奈,「抱歉,給你添麻煩了。」
「沒關係。」
——想到她是為了弗洛哭泣,就覺得不快。
「從帝都回來後,我想要為哥哥送行。到時候……你能陪我嗎?」
伊羅實在拒絕不了,他靜了一會兒,開口問道:「當然可以。但是,為什麼是我?」
「……不可以嗎?」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想問的是,為什麼找我?」
「大概是因為……你是最了解我的人。」芙妮塔看見伊羅的表情,忍不住笑了出來:「我是認真的。弗洛哥哥很愛護我,但他其實不了解我。他說,希望我能夠幸福、希望我能夠放棄他,才拒絕我的告白。即使他是對的,即使我會喜歡上其他人,我也不希望從他口中聽到這種話。」
「為什麼下了決心?」
「他說,責任感令他感到很痛苦。他不喜歡諾泰夏,也只是為了我才勉強活著。看到他這麼痛苦,我覺得自己好像很自私。」
芙妮塔緩緩說,聲音中的痛苦滿溢而出,伊羅想握她的手,最後,卻只是看著她。
「因為我喜歡他,所以要送他走。」
伊羅遲疑地問:「算是……好好的道別?」
這句話讓芙妮塔停歇的眼淚再次湧出。
再次開口,她的聲音哽咽:「我喜歡他那麼久,知道他也喜歡我的話,又怎麼能不抱期待?可是,只要我一直喜歡著他……他就不能安心離去,我也無法向前。就算是為了讓能夠安心離開,我一定要往前看才行。」
她囈語著,像是要說服自己。
「我一直覺得,我對他的愛就像詛咒,逼著他留在這個世界。就算如此,我還是不想放開他,就算讓他痛苦,也想讓他接受我。我想放手,又不想放手……」芙妮塔的笑容破碎,溫熱的眼淚落下來:「要是沒有我,要是我不喜歡他,他可能就不會那麼痛苦。這個想法讓我很難忍受。」
伊羅沒說話,握住芙妮塔的手。
他們一起爬上城墻,俯瞰著墻外的風景。
「如果完全不會失去理智、更不會動搖,那就不是愛了。」伊羅用壓抑著、略帶痛苦的聲音低語:「也許這種無論如何都想獨佔對方的心情,就是愛吧……」
不明原因的情緒翻湧著,銀白色冰冷的月光鋪展開的道路彷彿沒有盡頭。
在這片足以被呼吸打破的沉默中,聽見芙妮塔開口。
「他說,活著很累。但是,對我來說也是。喜歡他很累,不管怎麼追趕,都碰不到他的衣角。既然如此,我還是放棄更好……只能帶來痛苦的感情,我也不想要了。」
但是,感情不是說想要捨棄就能捨棄的。
伊羅苦笑。「是啊。能放棄就好了……」
芙妮塔是伊羅的嚮往,也像是鎮痛劑。
兩人彼此相伴,在滿是荊棘的道路上前行、互相扶持,毋須贅言。特殊的羈絆讓伊羅悄悄感到開心。
看著她如此痛苦,卻讓他覺得,芙妮塔就會這樣沉浸在對弗洛的傷痛中,永遠走不出來。她沉溺在弗洛的愛裡喘不過氣,無法呼吸。
伊羅無法克制,只能對她伸手。
令人遺憾的是,即使兩人如此靠近,卻僅只於此。
他們之間沒有承諾,芙妮塔之於他,只是終將離去的溫柔朋友。
她如此觸手可及,卻又無比遙遠,像是令人上癮的毒藥。
這種憧憬讓人想要遠望,不願靠太近。
她是那樣美好又溫柔的存在,擁抱她的想法簡直就像是一種褻瀆。即使不成為戀人也好,她一直深愛弗洛也罷,只要能待在她身邊就好。
這瞬間,伊羅不情願地確認了自己的心情——他遠比自己想像得還喜歡她,這個事實讓他有些苦惱。對他來說,保持距離與自控一樣艱難。
唯一可以確認的是,他想成為芙妮塔的同伴,在她需要的時候聽她發發牢騷。
伊羅閉上眼睛,壓抑內心那股不斷喧囂著的聲音。
「能放棄就好了。」他低聲說,像是為了說服自己。
芙妮塔選擇面對弗洛的情感,而伊羅選擇了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