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請讓我待在你身邊
樹葉的縫隙間撒下夜晚的碎光
悠揚的樂聲中,黑髮綠眸的人偶王子坐在樓梯上,俯視著嘈雜的宴會。
人偶王子是樂園的象徵,他不需要紆尊降貴地服侍客人,甚至對那些人偶師也不需要擺出好臉色。埃里埃還在的時候,甚至還對他說,希望他儘量不要露出笑容,以表現出威嚴——有時候,他忍不住會想,埃里埃或許根本不是想跟伊羅友好相處,只是想看那張冷淡的臉露出厭惡的表情罷了。
真是恐怖的愛。
不過,因為太好看而吸引來怪人可真是奢侈的煩惱。
他生前一直羨慕長相好看的人,覺得這是神的恩典。糊裡糊塗地換了個外貌後卻發現,長得好看確實有很多好處,可壞處也遠遠超乎想像。
好比說,前輩製作了自己的人偶還納入收藏之類的事。
光想像就覺得毛骨悚然。
……
人偶王子獨坐在制高處俯視著觥籌交錯的人們。
遠離笑語的人偶王子,有時候甚至會忘記自己是誰。
有時候他以為自己是伊羅,更多時候他會漸漸忘記生前的記憶。為了不要忘記自己,他悄悄用餐刀在手腕刻下自己的本名,可惜在一次維修後消失了。
三年後,他還真的忘了自己的名字。他只有秋季會醒來,不是在艾蜜莉的生日宴會上就是在樂園,做的事情也差不多。
活著真是無趣。他有點無奈地想,但是,這樣算是活著嗎?
人偶王子陷入哲學性的沉思。並不是喜歡思考,而是現在除了哄哄艾蜜莉、坐在這裡發呆之外基本無事可做。
艾蜜莉生日時,被她牽著手要求在花園內散步。
「伊羅有對象了,還是我的同學。很奇怪吧?」
那個伊羅居然有了對象。「很漂亮嗎?」
「沒有我漂亮。」
艾蜜莉不太樂意地說,看她的表情大概是漂亮到她不得不承認吧。後來艾蜜莉送伊羅回來的時候氣得亂摔東西,抱怨著那個「芙妮塔」。
聽說「芙妮塔」會出現時,他就期待見到這個反擊艾蜜莉的平民少女。
他果然過來了。
有個金髮少女正提裙走上台階,她穿著一襲跟伊羅成對的黑紅色禮服,神情有些緊張。她走路的姿勢小心翼翼,顯然不怎麼習慣這身華服。
「我等妳等很久,芙妮塔。」
……
人偶王子看起來大約十六、七歲,跟芙妮塔年齡相近。
不只外貌,就連嗓音也與記憶中十分相似,被他這樣看著,就好像被伊羅本人凝視似的,芙妮塔侷促不安。
「你好,我是芙妮塔。我有點事想請教你。」
「妳想問的事跟伊羅有關吧?」人偶王子發出低低的笑聲:「但是,埃里埃可是受到本人委託,才把我做出來的。」
「為什麼?」
人偶王子因為微笑而稍微舒緩了緊繃的表情,笑容中的惡意清晰可見。
「這樣的話,他就能夠跟賽琳希莉爾一起走了,不是嗎?」
芙妮塔又問了一些跟伊羅有關的事情。
顯然這位人偶王子知道得不少,他提到伊羅跟莉莉雅交往之後,茉莉才漸漸對他產生好感,甚至在伊羅與莉莉雅分手之後選擇跟伊羅一起生活。
「莉莉雅跟伊羅之間只是有點誤會,我一直在想,要是有點什麼契機很有可能又會在一起。所以,妳要是被甩掉的話,不要太難過。」
芙妮塔內心堵堵的。明知他說得有些道理,卻有點不服氣。
「伊羅說過,對莉莉雅沒有戀愛情感。」
「他以前也說過不可能喜歡莉莉雅啊!伊羅那種彆扭的傢伙怎麼可能說實話?」
芙妮塔被說服了,心情很鬱悶。
「妳找我?」伊羅的聲音響起。
循著聲音看過去,伊羅帶著笑容翩然而至,被碎髮半掩的紅寶石耳扣艷紅如血。
或許是因為「營業中」,伊羅的表情比平常溫和很多。
伊羅的到來也帶來了窺探的視線,所幸好奇的視線收斂得還算妥當。兩人並肩坐下,芙妮塔不自覺想距離伊羅遠一點,卻被他摟肩往自己的方向挪。
「靠過來一點,否則其他人會起疑。」
人偶王子挑眉。「交往果然是假的。」
「抱歉,是我考慮太少,才會造成這樣的結果。而且,對女性來說,有這麼高調的公開戀情不算好事。」
伊羅說話有些惡毒,光看他跟人的互動,甚至會誤以為他心口直快。
事實上,他遠比看起來更溫柔謹慎。就像現在,他們坐得很近,看來幾乎互相依偎,實際上卻保持著禮貌的距離。
「為什麼?」
「讓我自己來說似乎有點傲慢……但是,我還挺出名的。提到芙妮塔。人們只會記得妳是我的徒弟或者戀人。妳有一天會結婚,到時候我就會變成妳的阻礙。」伊羅的笑容有那點不自然,「抱歉。」
「伊羅,比起向她道歉,你們交往不是更快嗎?」
「這是不能勉強的。」
人偶王子微微瞇眼,哼了哼:「不說就算了,還是說你終於想為我送行了?」
「在那之前我打算跟洛洛特家談一談,需要一些時間。能請你等我到白銀祭之後嗎?」
意識到伊羅話中的意思,人偶王子臉上有幾秒的空白。
他終於笑開來:「別讓我等太久喔。」
*
談話結束後,伊羅不自覺鬆了口氣。
伊羅與芙妮塔並肩走下通往王座的樓梯,這時候,伊羅才終於有閒暇欣賞為芙妮塔挑選的禮服。這套服裝以紅黑色為主,前短後長的特殊剪裁展現出那雙線條優美的長腿,腳下蹬著的皮革短靴讓她的腿看起來更加修長。側綁的馬尾綴以鮮豔的玫瑰,正好與伊羅的衣服配成一對。不得不說,其中也有不少私心。
「妳摟得太緊了。」
「對、對不起,可是……」
芙妮塔比想像中更不習慣高跟的鞋子,死摟著他,每步都踩得格外謹慎。
「不要那麼緊張,我會扶著妳。」
伊羅想抽手,卻被摟得更緊了。芙妮塔害羞又慌張,被伊羅一看,更是嚇得不輕,不小心踩到裙子差點摔倒。
雖然有點不妥,但是,她慌張的表情挺可愛的。
……
沒有特別約定,兩人逐漸離開宴會的喧囂,往窗外的花園走去。
月色明朗,星星點綴夜空,氣氛有點尷尬。芙妮塔時不時拐到腳,險象環生不得不挨著伊羅走。
即使芙妮塔後來逐漸習慣,卻沒有鬆手,維持著親暱過頭的姿勢。
不知伊羅察覺了沒,但芙妮塔總覺得他投來的視線帶著些許親切的無奈。
倚著伊羅的時候,他的手臂很僵硬,努力地避開碰到她的胸,大概是覺得十分尷尬。透過僵硬的肌肉,可以輕而易舉地感受到他的緊張。
伊羅表情很僵硬,似乎在沉思,一直沒說話。
他們安靜地並肩行走。
月光下,伊羅的側臉帶著淺淺的微笑,實在溫柔得過分,令人有種無法呼吸的錯覺。她有太多問題想問了,好比說,假裝成戀人有什麼不好——但這問題太咄咄逼人,也太親膩了。芙妮塔絞盡腦汁,才找到一個比較普通的問題。
「為什麼要讓埃里埃做你的人偶?」
芙妮塔意識到,伊羅對她的問題幾乎有問必答,而且溫和得過分。
芙妮塔很努力的把旖旎幻想從腦內趕走。
「算是條件交換。我讓埃里埃做我的人偶,他為我介紹工作,讓我有探索帝都的特權。」
「那麼,你想為人偶王子送行,是因為你願意留下來了嗎?」
伊羅深深地凝視他,翡翠似的眼眸實在漂亮得過分。
「因為有你們。」
良久,他才終於回答。
其實這是句很普通的話,在這樣的氣氛下,好像就變成了「為了妳」。芙妮塔的心跳漏了一拍,一瞬間沒踩穩,踩空一步。
伊羅反應很快,把她撈到懷裡。
芙妮塔抬頭,正好與垂頭的伊羅四目相交。距離太近,幾乎能夠感覺到彼此的吐息。他們同時移開目光。
「我打算見埃里埃一面,讓他把人偶還給我。可能的話,大概會跟洛洛特家和解也說不定。」
伊羅緩緩道,他的眼神跟口吻一樣溫柔,類似一種事後報告。
「我跟萊恩算是對茉莉的事情有了共識,我也跟依萊和好了。他們大概明年初就會結婚。事情能夠這麼順利,都是因為有妳在。」
雖然知道他說的並不是戀愛的意思,心跳還是漏了一拍。
接下來的話,伊羅猶豫了很久,終於開口。
「我想假裝成戀人的事情,也應該到此為止了。」
「要是艾蜜莉再找你麻煩的話,那該怎麼辦?」芙妮塔揪住他的袖子,幾乎有些慌張,「我不覺得有什麼不便,而且我……」
「可是我會很困擾。」
心臟被話語捏住,疼痛得難以呼吸。
「別擔心,接下來的事情我會自己想辦法解決。妳只要考慮自己的事就好。」
莉莉雅.海伍德跟伊羅並肩的畫面浮現在腦中,芙妮塔聲音乾澀地問:「……因為我會變成阻礙嗎?」
「不會。」
「還是說,你想跟莉莉雅重修舊好?」
這句話基本就是吃醋了,伊羅有點驚訝,卻沒生氣。「跟莉莉雅無關。」
「那是為什麼?」
伊羅沉默了很長的時間,他垂下頭。「我很重視妳,重視的程度大概……超過妳的想像。」
這聽起來好像告白。但是,伊羅卻像是想從她身邊逃走。芙妮塔委屈極了。
「我做錯什麼了嗎?」
「如果維持現在的距離,我一定會做出讓妳討厭的事……請妳饒了我吧。」
「我不要。」
伊羅一愣。
「伊羅,你在躲我,對不對?」
伊羅沒料到芙妮塔會直問,遲疑地承認。
「我不懂你想做什麼,但是,我知道你不討厭我,卻也不想跟我變得更親近。你沒有經過我的同意就說我們在交往,這次,我也不聽你的話。」
芙妮塔氣得提步就走,伊羅有些茫然,才追上去:「妳生氣了?」
「對。」說著還瞪他一眼。
「我不是要趕妳出去,我只是覺得,不該維持這樣的……」
芙妮塔終於停下腳步,和藹可親地對他笑了一下。
「想甩掉我沒那麼容易。」
伊羅徹底懵了。
樂園宴會之後,芙妮塔跟伊羅的關係變得有些微妙,不論萊恩怎麼騷擾,都撬不開伊羅的嘴,芙妮塔也沒有進一步動作。
那句驚人發言讓伊羅徹底傻了眼。
態度微妙的兩人被評價為「冷戰的情侶」。
兩人就這樣維持著不遠也不算近的距離,時間緩緩地流逝。
深淵的暴君們
入秋之後,魔物肆虐的報告越來越頻繁,比預料的時間更早一些。在伊羅與萊恩的遊說下,任性的貴族大人終於答應出兵,人偶師協會、教會與貴族終於集結完成。眾人終於摒棄偏見,匯集成軍。
眾人匆匆結束樂園短暫的開放時間,扛上備好的行李往帝都出發。
經過一個禮拜的旅行,終於再次回到帝都。
——眼前的景象完全超乎想像。
原本寂寞的巴基斯塔湖邊充滿了人,以巨大的飛行船為中心,人偶師、貴族以及教會涇渭分明地分成了三個地區,外圍築起了矮牆,儼然是座小型的基地。
教會的飛船停在海上,負責治療、補給與提供食物等後勤支援工作,貴族與人偶師協會的人馬則協力探索。幾周以來,也培養出不錯的默契。
趁眾人休息時,弗洛與伊羅一同在飛行船的甲板上往下眺望。
「……結界很奇怪。」弗洛低聲說,罕見地有些擔憂。屬於聖者的面容被斗篷遮住,乍看之下性別不辨。
「怎麼說?」
「魔力一直滯留在那裡,凝結成一股魔力區。」
伊羅望著遠方的黑霧,感覺心情更糟了。
「你看起來沒有什麼精神,身體狀況也不算好。」弗洛執起伊羅的手,一陣溫暖的氣隨著緊握著手傳來。
「……很明顯嗎?」
「既然我都能看出來,應該就是很明顯。跟芙妮塔有關?」
伊羅搖搖頭,之後又點頭。
「我搞不懂她在想什麼。對不起,我好像不該跟你商量的。」
「為什麼?」
「……我們姑且算是情敵?」
弗洛先是困惑了一陣子,才恍然大悟。
「因為芙妮塔喜歡過我?」
問出這種問題的聖者大人真是壞心透頂。伊羅不想繼續這個話題,起身想走。
「你希望我去找她談談嗎?」
弗洛笑起來的樣子非常好看,態度甚至有些漫不經心,伊羅卻知道他是認真的。弗洛身高不高,伊羅幾乎比他高出了一個頭。面對弗洛步步緊逼,伊羅卻一退再退。
「你怎麼想?」
伊羅別過頭。「我不方便評論。」
「我討厭被當成藉口,」弗洛瞇起眼睛,「我聽萊恩說你想甩掉芙妮塔,這我不同意,只有她甩掉你的分。」
這種溺愛是怎麼回事?
弗洛的態度實在太光明正大,伊羅啞口無言。
「既然那麼喜歡她,就自己跟她交往,不要老在這裡干涉別人的決定。」
「只要你接受她,你們就會幸福。」弗洛說,口氣篤定地討人厭。
「也許你是正確的,但是,我不想接受您的指導。」
「為什麼?」
弗洛微微偏頭,藍紫色眼睛隨著光照的角度呈現出不同的色澤。這種時候,伊羅才會強烈地感覺到,弗洛確實不是人類。
「因為您是聖者,所以無法了解。接受指導的前提就是,你比我更了解芙妮塔,只要按照您的指導就會做出正確的選擇……這意味著我不如您。弗洛大人,就算是我,也有自尊。」伊羅的語調微快,像是有太多話想傾訴,又或許帶著一些自己也沒發現的焦躁:「作為人類,我也許很弱小。但同樣身為男人,因為我不想輸給你。」
伊羅的口氣並不嚴厲,雙眼透出很強的意志。
弗洛終於聽懂了,苦笑著道歉。
「小時候,芙妮塔說過喜歡我。我不了解她的愛,所以無從回應。」
弗洛攏了攏被風吹亂的長髮,微微瞇起眼睛。
「我一直在思考,我對她的感情究竟是什麼。我想要看著她幸福,這一點很類似親人,可是,好像又不太正確。要說是戀人,又不太對。不論是好是壞,我能夠接受她的一切,卻無法了解她的感受。更糟糕的是,我能夠看到你們幸福的可能,卻不知道我是否能讓她幸福。」
弗洛低聲說,他的聲音很輕,帶著連自己都沒有察覺的痛苦。
「如果當年我要她跟我走,那麼,我就能夠成為她的世界,也許她也會有很長的壽命。我本來覺得這樣也很不錯,關鍵時候又猶豫了。聖者的世界很寂寞,我不希望她忍受像我一樣的痛苦。」
「你覺得我能夠選擇她而放棄,有一種劣等感。但是,我不是不選擇她,而是選不了。比起將她留下,我更想讓她走。」
「為什麼?」
「如果你把另一個人當成世界,世界很容易就會崩潰,我不希望她跟我走上同樣的路。除此之外……我已經厭倦守護神的工作了。看了到地下聖堂的瞬間,我就下定決心了。」
弗洛微微瞇起眼睛,像是有些倦了。
「就讓你們人類自生自滅吧。」
——聖者大人無情地宣告。
「如果要讓我們自生自滅,你又為什麼出現在這裡?」
「當然是因為芙妮塔在這裡。」弗洛太理所當然,完全不害羞。「我跟人有過約定,在達成約定前,暫時不會袖手旁觀。而且,我也想見艾昂。」
「艾昂大人是個什麼樣的人?」
弗洛想都不想:「光聖皇的狂信者。」
「狂信者?」伊羅皺眉頭。
「或者,你也可以說他是個忠誠的信徒。」弗洛微笑,「我們很快就會見面了。」
*
永恆結界有了缺口。
最初那只是個細小的洞,隨著時間經過,越來越大,從中逸散出濃重的霧氣,將湖邊的天空染黑。最靠近帝都的一些植物已經被染成黑色,陰沉的瘴氣緩慢而溫柔地吞噬者大地。
淨化的速度遠比不上入侵,猶如有一隻看不見的手慢慢掐住喉嚨,壓抑卻不痛苦,結界的洞在人們心中埋下不安的種子。
芙妮塔咳了幾聲,不知道是感冒或者受瘴氣影響。
弗洛知道後消失了一個晚上,隔天伊羅被震天的歡呼聲吵醒。
「你們看!」
結界以肉眼能看見的速度開始修復,半透明的美麗薄膜猶如女神的手,輕柔地守護著沉睡的都城,擴散的黑色氣息重新被阻絕在沉睡的城市。
為首的貴族魔法師推開人群往前,瞪大眼睛看著這一切。
「……結界正在恢復!」
她全神貫注地盯著缺了口的薄膜,眾人安靜下來,屏息見證這一刻。
透明的結界徹底恢復的瞬間,人群間爆出劇烈的歡呼。
「我的老天,還真的!沒想到那個沒人能看懂的銘文居然能夠恢復……」在貴族魔法師詫異興奮地討論,因為防線被破而低迷的士氣瞬間提升。
「弗洛大人!」有人哭了出來。
教會眾人雙手交握,作祈禱狀。
「是聖者大人回來了,他們是不可能拋棄我們的!」祭司們唱起了祈禱詞,有些人偶師、貴族也跟著唱下去,一時之間,聖歌在結界內迴響——
人們說著,神之愛再度降臨了。
真是美好的誤解,伊羅縮回棉被中的時候,模糊的想著。如果說聖者大人溺愛著妹妹,所以去修復結界,大概不會有人相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