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為了能夠清算過錯
忘卻之日的墓碑
結界恢復之後,遠征隊的基地也不再忙碌。短暫的休息時間,莫尼特老師前往指揮中心了解現況,芭芭拉指導後輩的煉金術師調製藥劑的技巧,萊恩拉著依萊雅到處向舊友散播準備結婚的消息,茉莉跟伊羅去研究結界。
於是,工房內剩下了最糟糕的組合——弗洛與芙妮塔。
芙妮塔覺得胃痛。
弗洛笑笑地看她:「妳最近一直在躲我。我本來想等到妳調整好心情,但是,已經沒有時間了。稍微忍耐一下,好嗎?」他的聲音幾乎是懇求。
「等這件事情過後,春天就會到來。希望妳能在明年春天為我送行。」
芙妮塔抿抿嘴唇,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再多的心理準備都不夠。眼淚完全無法控制,沾濕了衣襟。
好痛苦好痛苦。難道空氣變得稀薄了嗎?居然覺得喘不過氣,一個字也不想繼續說下去了。
視線中那張思慕許久的臉龐變得模糊起來,心臟被揪住的痛感完全沒有緩解。
為了讓你能夠放心地離去。
為了讓你能夠永遠不被遺忘。
為了給這份情感、這份痛苦建造墓碑。
為了能夠繼續前進——
「如果妳真的不願意的話,我可以拜託伊羅。」弗洛等待了好陣子,這才有點無奈地妥協。
「雖然我可能會很難過,但是,我不想把這個工作交給別人,那怕是伊羅。」
「我想為你建造墓碑。」
「當然可以。但是,我們死後軀體不會留下,只會保留核心。不過這些妳應該都知道了……為什麼想這麼做?」
「這樣我才能在想你的時候去見你。」
這份情感,這份痛苦,這份憐惜啊。
沒能結果卻帶來無比幸福的思慕,在我視線盡頭的你,請讓我想念你吧。
光是想像懷念弗洛的時光,就覺得非常痛苦。
弗洛顯得很困惑:「但是我已經不在了。相較之下,聖者的心臟……也就是你們所說的『核心』雖然徒具形式,相較墓碑更有紀念價值。不過,如果妳那麼希望的話,我並不反對。但我不希望把心臟放進墓碑,而希望由妳保存。」
弗洛不能理解人類對於墓碑的念想,就只是同意了芙妮塔的建議。這種時候,芙妮塔更是深刻地感受到,她跟弗洛確實不同。
「由我保存?」
「聖者的心臟可以當作魔導具的素材,我不想死後還被人利用。」
雖然彼此互不理解,兩人最後還是達成了共識。
……
弗洛一直對墓碑這件事情感到很介意,又不好追問芙妮塔,只好去問伊羅。
被當人類代表諮詢的伊羅一臉無奈。
「為什麼要拿你們的感情問題來問我?」
雖然伊羅嘴上抱怨,長嘆之後還是解釋:「弗洛大人,墓碑不是為了死者,而是為了安撫活人而存在。」
「明明只是雕刻了名字的石碑?」
「墓碑之於死者就像神殿之於信徒,是一種象徵。即使是聖者大人,在神殿也更能夠平靜下來。」
這淺顯易懂的比喻讓弗洛立刻懂了,「那雕像也是類似的意涵吧?」
「不,我想不太一樣。雕像是人們祭奠瞻仰偉人的藝術品,而墓碑是為了懷念死者而存在的。這樣一來,即使你不在了,她想見你的時候,還是能夠找到你。」
「……你跟她說了一樣的話。」
「因為我也有同樣的心情。我想,我之所以執著於尋找父親,就是想為他豎立墓碑吧。只要有墓碑,就能夠紀錄他的存在。在我想念他、覺得痛苦寂寞的時候,就能夠找到他。」伊羅說,「就像是想要傾訴的對象仍然在世一樣。」
「即使本人不在了,也能夠撫慰被留下的人。」弗洛沉思了一會兒,「我好像有點明白你的意思了。但是,我們的心臟有點特殊,不適合放在墓地裡。真要說的話,我認為隨身攜帶會更方便一些。」
「你是說做成魔法道具?」
「雖然可能有些困難,但是只要拜託艾昂應該能夠解決,也能夠保證芙妮塔的安全。只是,我不曉得該怎麼說服她。」
弗洛意有所指的眼神丟來,伊羅即使不願意,也看懂了他的意思。
「我知道了,我會負責轉告她。」
「好孩子。」
伊羅不愉快地瞪他,弗洛卻變本加厲,還去摸他的頭。
「我知道你會對她很好,但是,你要給自己更多機會。去找一個能夠休息的地方,不要逞強了。艾爾菲看你這個樣子,也覺得很擔心。」
「你知道我父親的事情?」
弗洛神秘的笑了。「我知道的不只這個,所以,你該考慮對我更友善一點,也許我會願意用剩下的魔力為你治療。」
弗洛的微笑看起來實在不怎麼順眼,伊羅皺眉:「……不需要。」
弗洛笑呵呵地走了。伊羅有種被調戲的感覺。
*
這天,芙妮塔等人出發前往帝都。
炙熱的陽光將霧氣蒸發,時隔多年,終於再度降臨帝都巴基斯塔。永恆結界沐浴在日光下,如妖精的翅膀般輕薄地覆蓋守護著曾被陰暗吞噬的首都。
「三天後的中午,艾昂就會醒來。永恆結界會從最外層開始減弱,最快兩周、最慢一個月,三層結界都會消失。絕大多數的紅蓮都被困在皇宮區,那裡比較危險。」
「也就是說,最快兩周後結界裡的人偶就會出來嗎?」
「沒錯,但是不需要擔心,因為艾昂帶著『光之禮讚』。」
『光之禮讚』是光明女神芙薇亞希賜予的劍,能夠斬開一切黑暗的神器。正因為如此,聖者艾昂也有「神之劍」的稱號,是三位聖者中戰力最強的一位。
依萊雅問:「艾昂大人一直在沉睡嗎?」
「嚴格來說,他只是守護著時間靜止的結界。雖然他能靠著聖劍能夠勉強延遲時間的流動,但這並非長久之計。一旦艾昂開始行動,結界的平衡就會被打破。」
「結界裡面封印著什麼怪物嗎?」
「不是怪物,但是確實很重要,是人偶的核心原型,帝都內的戰鬥人偶都是以她的靈魂為模型打造,跟人偶原型有點類似。如果把戰鬥人偶比喻為士兵,那這個人就是女王的角色了。」
萊恩皺眉:「難道說裡面的是王族嗎?」
「不,這不可能,兩位王儲都還在德曼,要等明年希爾王子成年才會離開。」伊羅道,「也就是說,這個女王不是王族。」
「沒錯,本來國王打算用公主娜塔莉亞或者希爾王子當模型,只可惜被擺了一道。我想,王子可能以為他能夠靠著這些人偶重新奪回政權。但是,恐怕沒有那麼簡單。」弗洛的微笑帶著遮掩極好的嘲笑,「為了避免人偶繼續活動,所以,我們緊急封印了女王。」
「莫尼特老師知道這件事嗎?」
「他知道女王不是王儲,卻不清楚是誰。如果想知道,也只能去見艾昂,只有他知道封印了誰。」
陽光之下,弗洛的金髮隨風飄揚,淡色的睫毛彷彿在發光,白瓷般毫無瑕疵的側臉不怒自威,猶如神祇降臨。弗洛歉然道:「抱歉,賽琳希莉爾,讓妳久等了。」
茉莉愣了愣,一瞬間找不到該做什麼表情。
「為什麼道歉?」
「是我們帶來的魔法催生了封印妳的結界,讓妳有了痛苦的回憶,這是我們的判斷失誤,可能的話,我想儘可能彌補。最少也該破壞結界,把心臟還給妳。」
「……如果我說,我想毀掉諾泰夏呢?」
弗洛愣了下。「從脈絡來推斷,我猜想妳想說的應該是王族。我的立場很簡單,只要芙妮塔不會受傷就沒關係。」
「就算我殺了教皇也沒關係?」
「我能夠理解,教會確實該為了自己的作為付出代價。」
茉莉徹底懵了。
被弗洛呵護在手心的芙妮塔一臉尷尬。
「話說,我是不是應該抱緊芙妮塔的大腿?感覺性命安全很有保障。」萊恩說著對芙妮塔伸出手,被依萊雅一腳踹開。
弗洛伸手碰觸結界的瞬間,從聖者纖細的指尖綻出漣漪。
——空氣震動,發出水滴入湖般溫和的輕響。
眾人在弗洛的引導下踏入結界。
夜明之前的深夜
有了聖者跟前大魔導師的幫助,前往皇宮的行程非常順利。茉莉領著他們避開大道,從巴基斯塔湖南側的小門走。
眾人順利穿過慰靈碑所在的廣場,穿越雜草叢生的庭園進入皇宮。
然而,皇宮跟外圍結界的氣氛完全不同。
陽光穿透盤踞的霧氣,刺穿了掩蓋王城的黑色迷霧。
艷陽下的雄偉建築被黑色陰影纏繞,令人聯想到輝煌建築中的人偶,令人窒息。
經過蜿蜒崎嶇的小路、推開高過身高的雜草來到王宮。
推開無人守護的門扉,來到廣大的庭院。從現今的模樣彷彿能窺見當年瑟伊爾大陸第一大國的雄偉,曾經壯麗的前庭雜草叢生,荒蕪的城塞看來有些悲涼。
「總覺得有股不祥的氣息。」萊恩縮了縮,整個人靠在依萊雅身上,「親愛的,我好怕。」說著硬是讓自己發了下抖。
「你又不是第一次來,而且今天還出了太陽。」依萊雅嘴裡這麼說,還是摟住萊恩,蹭了蹭他的臉。「都不是小孩子了,還這麼愛撒嬌。」
茉莉皺眉:「他們平常就這麼肉麻嗎?」
「已經收斂了。」伊羅和藹可親地微笑。
「有我在,就不需要擔心。」弗洛不知道是看出了萊恩撒嬌的意思沒,居然拍了拍萊恩的腦袋。
萊恩愣了半秒:「謝謝。」
……
弗洛在長廊停下腳步,若有所思地凝視著地上的污漬。
仔細一看,那似乎是血。他凝視著空無一人的走廊,像是看著什麼人似的。
「怎麼了?」
「這裡到處都是無法離開的亡靈。」弗洛說道,「我本來以為,只要國王死去,被限制的靈魂就能夠從永遠中解放。可惜,他們手上沾染了太多鮮血……只有一個人的頭顱完全不夠。」
茉莉瞇起眼睛,顯得很困惑。
弗洛道:「從研究出核心以後,王家祕密地處死了許多犯人用於實驗。在魔法仍未完善之前,有許多人因此而死。他們怨氣被地底下的大聖堂鎮壓著,只是,艾昂的封印力量太強,破壞了魔法的穩定性,所以才會到處都是黑霧。」
芙妮塔問:「那些黑霧是死人的靈魂嗎?」
「那是抱恨而死的亡靈吸收魔力轉化而成的東西,介於靈魂與魔物之間。因為他們的存在更接近黑暗,所以會被永恆結界束縛。」弗洛悠悠道,「抱歉,我來這裡並不是為了拯救你們。」
明明是艷陽高照的午後,芙妮塔卻感到一陣惡寒,好像被什麼冰冷的東西包圍。
「束縛你們的結界很快就會消失。到時候,你們就可以離開了。」
弗洛凝視著空無一人的地方,他安靜了一陣子,搖搖頭。
「不行,我畢竟是聖者,我不會用鮮血祭奠你們。但是,如果你們想要離開,我能夠讓教會為你們獻上安魂曲。」
「我不會審判他們,而且他們很快就會為自已的作為付出代價。享受了作為王族的特權,更應當承擔父兄的罪。」
雖然早就隱約有了感覺,弗洛的話卻仍讓身為信徒的伊羅有點不適應。他忍了又忍,終究還是問道:「這符合光聖教的教義嗎?」
弗洛微微笑:「宗教是人類創造出來的。不論是聖典或著教義,都是人類揣測女神的心意書寫而成,而我是聖者,你們的規範與我何干。」
伊羅的表情空白了一瞬。
「如果教義對你沒有意義,那你為什麼冒著危險修復結界?」
「要是結界直接消失的話,芙妮塔可能會很困擾。」
萊恩抓著依萊雅,往芙妮塔身邊挪了挪,壓低聲音:「這邊比較安全。」
芙妮塔無比尷尬。
「你們通過聖典對我的認識都是錯的。首先,我跟伊薩斯都是深淵魔法的使用者,深淵的暴君指的是我們兩個而不只是伊薩斯。」弗洛道,「再來,結界的魔法陣是伊薩斯繪製的。真要說的話,結界的聖者是伊薩斯才對。」
「什麼?」伊羅想像了下結界聖者伊薩斯,表情微微扭曲。
只有茉莉反應冷靜一點,她對此不太意外,只是無比嫌棄地看著弗洛。
「所以你才把芙妮塔護成這個樣子。」
「……什麼意思?」芙妮塔眨眨眼,沒聽懂。
「芙妮塔,妳身上有至少五種防護魔法。而且,還是淨化結界,一般只會用在不死族盤踞的重地,還是非常稀有的永固魔法。」
伊羅道:「原來如此,所以妳第一次跟我進帝都才會沒事。」
「不是那樣的。」弗洛對茉莉報以憐憫無比的目光,「我萬萬沒想到,諾泰夏的大魔導師居然只有這種水準。我用的魔法應該是九種才對。」
「你這個跟蹤狂,不要洋洋得意地說這種恐怖的話。你在芙妮塔身上用了淨化結界、魔法防護、物理防護還有祝福結界跟追蹤魔法,我第一次看到她,還以為是什麼恐怖的怪物,不然誰會在安全的城內用這麼多結界?」
「你們並不是不用,只是魔法能力受限,所以無法使用。」
「就算我有能力也不會用!」
萊恩贊同道:「我也覺得挺方便的。」
「萊恩也同意我的意見,顯然這很平常,只是個人意見不同。」弗洛義正嚴詞。
不,這一點也不平常。把萊恩當成標準完全是取樣錯誤!
茉莉說這叫做臭味相投。
事隔多年,芙妮塔這才茫然地發現多次化險為夷的真相。
雖然有點奇妙,但眾人對弗洛似乎親近了不少——特別是萊恩。
……
偶然透入城內的陽光撒入城內,帶來晦暗不明的光。
記憶裡的景象與此刻的場景重疊,被時間拋棄的人們在此等待著,在窒息而壓抑的黑暗中等待著被發現。
弗洛憑著記憶,領著眾人在王宮內行走,來到距離宮殿稍遠的莊園。失去主人的房子依舊安靜地在蔓生雜草中矗立,壓抑的沉寂帶著一股肅殺之氣。
萊恩忽道:「我好像來過這裡,這裡是不是王家研究院?」
「看起來很像。父親帶我來過好幾次,還讓其他人為我上課……」
伊羅說著突然停住。
荒蕪的石道上可以依稀看見深褐色的污漬,從屋內延伸至外頭,乾涸血跡的盡頭是一句服裝破敗的骸骨,從身上的項鏈跟裙裝可以看出是個年輕女性。
除了她之外,還有幾具骸骨散落各處。
不起眼的褐色污漬現在看起來全部都是血,無法入土的死者依舊在等待著安息。窺見十年前屠殺的瞬間,心臟像是被揪住一樣痛苦難耐。
弗洛道:「服裝的材質中等,較一般人更講究,卻沒有貴族的家紋。從花紋看來,她生前不是貴族,也不是下階層的僕從。」
回過頭,伊羅跟萊恩臉上的表情讓他說不出話。
伊羅撿起落在地上的祖母綠耳環,神情複雜地握住。
「是夏綠蒂姐姐。弗洛大人,我們能帶她回去嗎?」
弗洛有點為難,思索許久,還是搖頭。「抱歉,現在不行。」
「……瘴氣散開之後,我們還能進來嗎?」伊羅問。
弗洛似乎覺得自己做錯了,小心翼翼地觀察三人的表情:「可以,如果可以找艾昂幫忙,那會更安全。」
萊恩環顧四周,又發現了幾具屍骸,更發現了一棵冒著不祥黑氣的蘋果樹。
「你們看,那不是我們小時候一起種的嗎!」萊恩說著還摘了一顆,果實的顏色不是正常的紅色,而是被汙染的深紅色,還透著隱約的黑氣,「這果實的顏色是不是有點奇怪,在這種鬼地方長出的水果能吃嗎?」
「可以,但是人類吃了會死。」弗洛說。
依萊雅忍不住糾正:「聖者大人,『能吃』還包含吃了不會生病的意含!」
「那就是不能吃。」弗洛從善如流,但他卻摘了一顆蘋果,咬了一口。
「啊啊啊啊,你在幹嘛!」萊恩一把搶下蘋果,「肚子餓了吧?來,糖果。」
弗洛盯著萊恩給他的糖果,「我只是想補充魔力。」
「吃這種果實就可以補充嗎?」茉莉很驚奇。
「那當然,我跟伊薩斯就是擅長深淵魔法的聖者,元素本身並無善惡之分。光闇的關係就像白日與夜晚,失去其中任何一方,世界將不再完整。」
伊羅似乎不大能接受:「創造不死者的魔法就是深淵魔法不是嗎?」
「不是的。創造不死者的魔法很複雜,屬於混沌魔法。首先用深淵魔法將死者喚醒後,用光魔法連結靈魂與軀體。所以,魔法本身並無善惡之分。」
「總而言之,你需要蘋果就是了。」
萊恩摘了幾個蘋果,看也不看就朝守護者扔去。伊羅反應快,反轉守護者的盾牌,蘋果撞擊盾牌發出一聲悶響。
「你要扔東西也先說一聲!」
「老哥,我相信你的實力。」萊恩對伊羅比了個拇指。
「不要只有這種時候才喊我哥哥。」
弗洛去摘蘋果,芙妮塔也上前幫忙:「你以前是怎麼補充闇元素的?」
弗洛摘蘋果的動作頓了頓,「……以前不需要補充。我負責使用光明魔法,深淵魔法交給伊薩斯,剩下的我們兩個可以合作。」
「兄弟離開了一定很寂寞吧?這個我很懂!伊羅失蹤的那年我也經常以淚洗面。雖然有時候會哭到笑出來啦。」
「為什麼笑出來?」
「想到我的戀愛之路沒有阻礙而笑出來,笑著笑著就哭了。」
弗洛之外的人都笑了。聖者大人歪著頭思考了幾分鐘,突然恍然大悟。
「……聖者大人,您這個反應好像有點慢。」
「是嗎?我覺得我有進步呢。」
於是,原本應該用於護衛的守護者兼職果農,捧著滿手蘋果進入皇家研究院。
歷史的記述者
陽光穿透長年盤據的黑霧,將皇家研究院的大廳鋪成迷人的淡金色。
多年無人造訪的研究院終於迎來的賓客。
研究院的入口是一名年輕女性的雕像,女子五官精緻,面貌頗有異國風情。
大廳左右各是數個虛掩的房間,偶爾還能見到一些血腳印。
伊羅領著眾人往上走,很快找到了皇家人偶師的研究室。
門「嘎吱」一聲被推開。
房間很暗,窗外照入的晝光為晦暗不明的房間帶來光亮。弗洛點燈,照亮房間的瞬間,終於看清房間的樣子。
乍看之下,這地方跟伊羅的工房很像,以高聳入天的書櫃將空間分隔成工作區與資料室。最靠近門的是一排工作桌,上面是幾乎組合完成的傳訊人偶、補色的染刷以及暗紅色魔法石。
時間似乎在此停滯,留在十年前。
淺色地毯被沾血的腳印踩亂,血跡的盡頭是一名男子的枯骨,從服裝可以依稀分辨出對方是名皇家人偶師。
骨骸維持端正的坐姿,凝視打擾他安息的來客。
伊羅的表情明顯空白了幾秒。「……是爸爸。」
「真的是爸爸!」
兩兄弟頓時慌了手腳,他們在枯骨前面跪下,姿態卑微又虔誠。
「抱歉,我來晚了。」
人偶懷拽著另一只紅色耳扣,正好跟伊羅身上的耳環成為一對。他在萊恩的默許下,戴上另一只耳扣。那瞬間,有些畫面直接竄入腦袋。
伊羅扶額,「這是什麼?」
「那是你的記憶。」弗洛的聲音響起。
白衣的聖者翩然而至,他的神情溫和,幾乎像是一種懷念。
「艾爾菲,好久不見。我回來了。」
弗洛握住骸骨乾枯的手,在滿是灰塵的手上親吻了一下。
「……你真的見過爸爸?」
弗洛微微點頭。「十年前,我們也在這裡見過面。那時候,你全身上下都被瘴氣汙染,快要死去,艾爾菲也身受重傷。」
那是開口之前的短暫沉默。
搖晃的燈光中,弗洛的說話聲終於響起——
低沉,緩慢,猶如低音提琴。
「那時候我只能救一個人。所以,艾爾菲要我救你。」
*
十年前,皇家人偶師的研究室中。
弗洛凝視著艾爾菲懷裡的伊羅。他很漂亮,乍看之下有些性別不辨,柔軟的黑髮被乾涸的血跡黏在臉上,白衣上滿是血汙,臉色很蒼白。
最糟糕的是,這孩子不論身體或者靈魂都嚴重受創。
「伊羅的狀況怎麼樣?」
「不怎麼樂觀。我會試著減輕他的疼痛。」弗洛說著,握住艾爾菲的手。這位父親先是一愣,很快便聽懂弗洛的話中話——
「您要對伊羅見死不救?」
弗洛道:「我不是不救他,而是救不了。我是能救他,但救他的過程,你搞不好就死了。皇宮的瘴氣對人類來說實在太重了,就算有結界,也撐不了多久。」
即使有弗洛的結界,艾爾菲的狀況還是以眼睛能見的速度惡化著。
艾爾菲咳出幾口血,卻拒絕了弗洛的治療。
「……請先救伊羅。」
弗洛嘆口氣:「我想你應該知道,但是,最壞的狀況下,你們兩個都會死。」
「如果我們兩個之中只有一個能活下去,我希望那個人是伊羅。」
金髮藍眸的聖者俯視著浴血的父子,沉默許久,他悠悠開口:「說到底,這不只是父親的愛,一種自我滿足。這孩子即使活下去,也會追尋著你的腳步,直到再見到你為止。這段時間對他而言,會是寂寞又痛苦的旅程,未必能得到救贖。」
他嘆著氣在伊羅身邊坐下,治療的溫暖金光包圍著染血的少年。
「你的溫柔真是殘酷。」
「……伊羅確實是這樣的孩子,如果是他,一定會為了追尋真相而回到這裡。即使如此,我還是想讓他擁有未來。請原諒我的任性。」
「你應該懇求諒解的對象並不是我。」弗洛說。
「伊羅是個溫柔的孩子,他不會對我生氣,只是會覺得無奈。」
艾爾菲苦笑著說,他凝視著自己的指尖,看著指尖慢慢爬上黑色的斑,黑斑慢慢往上爬,直到指節變成詭異的青黑色。
「他不會繼承皇家人偶師的職務。」弗洛說,「這孩子很有可能會成為人偶師。作為人偶師,也是你的孩子,緣分會把他帶回這裡。不論是生是死……總會再次見面。」
聖者有著預知部分未來的才能,一直用肯定語氣敘說著未來。想來這也是弗洛的溫柔,期待他能夠回心轉意、更透露出希望他不要過於牽掛兒子的溫柔。
雖然如此,卻能看出弗洛並不滿意艾爾菲的選擇,緊繃的臉看來並不高興。
「……我本以為伊羅是人偶的魂主,所以才讓他過來幫我。他是照我的話做才會回來,也是因為我才受重傷。要是看著他死去,卻讓我活下來,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
「魂主?」弗洛略顯驚訝,「你是說,這些人偶擁有相同的靈魂原型?」
「我國研究聖者數百年,做出了聖者心臟的仿作。事情直到最後階段以前都很順利,只有刻印靈魂的時候無法固定魔法,就連我們也不知道魂主是誰。如今,真正的魂主不知去向,這樣的混亂恐怕會一直持續下去。」
艾爾菲在弗洛的要求下,展示了「紅蓮」的核心。
核心中央散發的光芒,確實是靈魂的烙印,雖然人類看不見,弗洛卻能清晰地看到刻印的紋路。
一直憂慮的聖者終於笑出來。
「我好像知道魂主是誰了。」
……
弗洛持續治療伊羅,並跟艾爾菲談話。隨著伊羅的狀況好轉,艾爾菲的身體每況愈下,但他並不擔心。他對死亡過於坦然,簡直像是死神的信徒。伊薩斯也對活著不感興趣,但他跟艾爾菲身上的氣息完全不同——艾爾菲的坦然是因為希望,伊薩斯則是因為漠然,對未來不抱期待也沒有目標。
「這是記憶水晶,記錄了我們的研究成果,鑰匙在薇絲塔那裏。」
死前,艾爾菲把耳扣交給弗洛,請他將耳環交給伊羅。
弗洛凝視著他手心的紅色寶石,手心的紅色水晶像是傷口流出的血淚。他看了很久,才有點不樂意的接下。
「你們到底研究出什麼?」
「我們接手老師的研究,製作了人偶的核心。最重要的是,我們找到了安息的魔法。」
弗洛瞪大眼睛:「王族竟然允許你們研究讚歌?要是歌曲流傳開來,人偶作為兵器的戰略價值會大幅降低,甚至可能讓教會抓到把柄。」
「所以這是秘密。」艾爾菲頑皮地笑了,「四百多年來,我們的煉金師前輩為了他的老師,一直研究著安息的方法,並用耳環的方式流傳下來。我希望伊羅能夠代替我們,將這首歌曲流傳下去。」
「這是歌魔法……原來如此,這就是你們人類的誠意。即使沒有突出的才能,透過世代傳承也能夠為死者送行。原來如此,這就是人類的永恆。」
弗洛好陣子說不出話,許久,他發出清脆的笑聲
「過了一千多年,我好像終於打從心裡喜歡人類這個種族了。」
艾爾菲有點不在狀況。「呃,這是我們的榮幸?」
弗洛開始閱覽耳扣裡的資料。
裡面儲存的是閱覽古老記述的記憶,部分參考了教會的文獻,在莫尼特老師成為皇家人偶師的時候做出了雛形,在艾爾菲與尼爾手上完成。
許多不同的字跡書寫又被劃掉,凌亂的筆記經過數次的謄寫,紙張的材質很古老,最早的記錄甚至寫在竹子或者亞麻布上。
「我想你可以給他寫信,親自把這件事告訴他。」
「我本來確實有這樣的打算,但是改變了主意。你說的沒錯,我選擇死亡讓伊羅活下去確實是場豪賭,實際上並沒有給改他太多選擇。所以,我才需要您的幫忙。」艾爾菲輕撫著沉睡的兒子,表情溫柔,「如果我的孩子願意繼承我的理想,那我會很高興。但如果他不樂意,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聖者大人,若伊羅成為人偶師的話,就請您把耳環交給他。如果沒有,請您把耳環交給我的老師查德.莫尼特。」
黑色的霧氣包圍了微笑的男子,他幾乎成為黑霧本身。
弗洛忍不住問:「你不怕死嗎?」
「確實有點遺憾。在最後一刻遇見您,應該是光明女神賜予我這個罪人最後的奇蹟吧。」
弗洛的神情跟話語一樣尖銳。「真是不錯的自我安慰。」
「聖者大人,我認為死亡並不是終結。人類是在名字不被提起、信念不再被繼承的時候,才算死去。艾爾菲.派伊森的意志會透過孩子傳承下去,這就是我活著的方式。」
……
聖者敘述的聲音停下來,他望著伊羅,好像透過看他看見了艾爾菲。
他的舊友確實死了,卻以另一種方式活著。
「那時候他說,他的意志會透過孩子傳承下去,這就是他活著的方式。」
弗洛的口吻很輕柔,帶著一種很深的情感。
時過多年,這對兄弟被來自過去的話語感動,幾乎流下眼淚。看見伊羅與萊恩的表情,弗洛的心中漾起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足感。
這個瞬間,他終於能夠確認,這個沒有心臟跳動的胸膛裡面確實有「心」存在。
「去過大聖堂之後,我對人類很失望,希望親眼看著你們毀滅。拿到這只耳環之後,我才改變主意,跟伊薩斯一起設置了結界。這樣說起來,也算是艾爾菲拯救了你們吧。」
這對父子的未來因為弗洛而改變了。
若不是艾爾菲那席話,不怎麼喜歡人類的弗洛也不會將芙妮塔帶在身邊。
「艾爾菲,把他帶來了。」
沒有事先約定,伊羅與萊恩不自覺握住父親的枯骨。父親與孩子,終於再次牽手,可惜卻是十年之後。
時隔多年,弗洛終於能說出當年沒能說出口的話。
「艾爾菲,我達成了約定,請你安息吧。」
亡魂終於允諾了他的要求,骸骨四散,落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