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不需要無聊的永恆誓約

教育

  葬禮之後的空檔,伊羅睡眠不足又有訂單,好幾次拒絕上課。學生逃課並不奇怪,但老師逃課簡直前所未聞,莫尼特老師只好轉而拜託芙妮塔。

  伊羅恨透了上課,死活不想出門,經過芙妮塔居中協調,才知道伊羅特別討厭理論課,覺得學生都是庸才。

  「不是用說明的他們看不懂,就是圖示他們覺得太難,這群人根本沒有成為人偶師的才能!這點程度居然還說是菁英,看來我們德曼也該從人偶師的首府上退下來了。」

  伊鄙視了學生們的智商一輪,正要窩回房間去睡,卻被芙妮塔扯住袖子。

  「伊羅你要不要幫我上課?」

  伊羅一愣,「不需要吧?我的說明非常完美,絕對不是我的錯。」

  伊羅雖然討厭跟人接觸又不喜歡說明,但接下的工作都很認真,甚至有一點完美主義的傾向,教學或許也讓他有些受挫。

  芙妮塔湊過去:「可是我想聽。」

  伊羅沒有立刻答應,若有所思地著她看了好半天,「……那就來吧。我今天去上課,結束後去約會。」

  *

  協會教室內的學生大約只有十多人,男女參半,正嘻笑著談話,看見伊羅進入協會,遠遠地喊了「派伊森老師」。

  帶頭的紅髮少女道:「老師,您今天居然不翹班?太陽要從西邊出來了!」

  伊羅沒看她,語氣平淡:「今天是實作課,所以勉強過來。明天就會翹班。今天讓你們操作守護者,來個隨堂考試。失敗的人就回去學校。」

  「今天?」

  「今天。」伊羅以不容質疑的口氣重複了一遍,「雖然你們比我想樣中好用一點,但不管我怎麼翹班,你們都不缺課,這讓我很不高興。」說著頓了頓,伊羅不懷好意地微笑:「所以,我決定要刁難你們。」

  「謝謝老師!」

  「我不是在讚美你們。」伊羅幾乎是從齒縫逼出話,「上半堂課我會簡短複習上次地理論,順便講述實際操作的注意事項。沒有問題的話——」

  「我有問題!」說話的又是那個紅頭髮的女孩子。

  伊羅掃過去的眼神十分不友善。「說。」

  「派伊森導師,您要結婚了嗎?」

  伊羅的表情扭曲了半秒。「要結婚的是萊恩。」

  「這位是您的未婚妻嗎?你們看起來真登對。」

  一句閉嘴被梗在喉嚨裡,這句順耳的話也掐滅了伊羅腦內的一點怒火。他擺擺手:「因為我接下來要去約會,所以課程會提早結束。中間不休息。」

  「是去上次那間店嗎?」

  「妳想滾出去嗎?」

  「不想,所以我準備了禮物。」少女可憐巴巴地看著伊羅,拿了個粉紅色紙袋遞給伊羅。上面寫著瑪麗瑪麗,那是伊羅喜歡的甜點店。

  伊羅怒氣沖沖地接受了學生的攏絡,打開了蛋糕順開紅茶上講台。

  「我之前也提過,操作人偶所需要的魔力與跟人偶的重量、動作的精細程度成正比。人偶中就屬守護者最困難,除了行走這種基本動作之外,人偶師本身也要具備一定程度的戰鬥能力。包含戰士的走步、武器的特質等等細節。」

  芙妮塔坐在旁邊聽他講課,期間斷斷續續感受到學生們不遮掩的視線。多半是好奇,剩下的……好像是一種畏懼中夾雜著崇拜的眼光?特別是那個紅髮的女孩,她投射來的熱情視線讓芙妮塔難以招架。

  這是怎麼回事?芙妮塔還沒思考出答案,伊羅把吃到一半的供品拿到芙妮塔面前,開始講解。

  「如果你們確實按照我的建議練習,現在應該能夠操作小型的傳聲布偶。繼續下去,可以逐漸提升到等身人偶。你們既然能夠坐在這裡,應該沒少聽過別人的稱讚吧?從小到大沐浴在讚美的海洋中,可能讓你們以為自己無所不能。只可惜……」伊羅微微笑,這笑容讓芙妮塔有瞬間看呆,「你們很快就要陷入絕望了。」

  嘴巴上雖是威脅,伊羅卻扔下一份寫好的筆記。

  「要成為操偶師不難,但操作守護者非常困難。如果沒有覺悟,退居二線也是很好的選擇。站在前線,高報酬、受到尊敬的同時意味著高風險,投入的努力也不一定會有成果。如果真想操作守護者,應該去看看冒險者公會,問問一些退休的人。你們可以惦量自己的家底,考慮要不要放棄。」

  不得不說,伊羅雖然嘴巴上不情願,講解卻認真有條理,給的建議也很真誠。只是操作人偶牽涉到的理論太多,即使是百裡挑一的資優生也頗為吃力。對芙妮塔而言最大的問題大概不是偏快的語速,而是伊羅的教師打扮太容易讓人分心了。

  他穿的是芙妮塔之前挑的衣服,這套衣服沒什麼特別,就是白襯衫黑馬甲加上紅色領結的基本組合。尺寸合身的馬甲勾勒出腰線,細碎瀏海中微透出耳環明亮的鮮紅。他注意到芙妮塔的視線,對她笑了一下。心跳很快。

  ……太難習慣了。

  伊羅簡略地講了理論的重點,讓他們自行練習,下台後問她:「妳覺得怎麼樣?」

  「很好看。」

  「……我是說那些小鬼。妳想讓我害羞的話,這點程度可不夠。」

  芙妮塔的視線重新回到了學生身上。他們各自練習操作布偶,大部分魔力不足就是操作不順,距離成為戰力還有很大距離。有幾個孩子特別出色,正操作小布偶們讓他們互相扭打,提裙跳舞等複雜的動作。其中就有那個紅髮的女孩。

  芙妮塔道:「那幾個孩子不錯。」

  「那孩子是朗格領主的女兒,所以不行。她的父母反對,叫我勸勸她,可是她讓我不要管。」伊羅攤手,「我討厭介入別人的家務事,又喜歡瑪麗瑪麗,所以不想管。但我也不會給她特權,免得被拿來當擋箭牌。」

  練習時間結束,伊羅弄來幾只中型的守護者,來到協會的頂樓。

  本來守護者得身高大概介於兩米至兩米半之間,穿著全套盔甲。因為是給學生練習用的人偶,大多是待報廢的守護者,穿著輕裝手持木劍。

  有瞬間,芙妮塔看見守護者的眼睛發出紅色的光芒。她揉揉眼睛,定睛一看,待操作的人偶依舊雙眼黯淡,維持原本的模樣。

  身後,伊羅已經開講課。

  「守護者是唯一持有武器的操作型人偶,在戴爾城作為類似騎士團的存在,負責在最危險的地方維護城市的治安。如果你們能夠操作守護者戰鬥,就能夠成為獨當一面的人偶師。但是……我小天才們,天賦有極限,努力也未必能夠填補。」

  伊羅勾勾手,一臉挑釁,十只人偶在他們面前站定。

  「橫排站好,操作你們面前的這只守護者。十秒後,我會解開對人偶的控制。你們的要務,就是讓他們站起來,接下來則是行走等常規事項。我會在下週驗收成果,如果達不到我的要求,你們就回學校吧。」

  十秒後,守護者們失去伊羅的控制,全數落地。學生們一臉錯愕,慌忙開始嘗試,伊羅卻不指導,只是在旁邊觀看。伊羅神情淡漠,語調有些陰沉:「可能的話,我希望淘汰多數人,讓他們回學校。」

  「為什麼?」

  伊羅沉默了幾秒。「最近王家那邊也有些動作,是為了年底白銀祭之前讓新王正式即位,需要徹底探索帝都,可能需要很多時間。莫尼特老師要我隨時做好出發的準備。萬一發生最壞的狀況,他們可能要負責戴爾城的護衛。但這對他們來說太勉強了,這種事情還是交給大人就好。」

  「為什麼莫尼特老師不找我?」

  伊羅沒回答,只是握住她的手。「等我回來吧。」

  「這種事情還是交給大人就好,是這樣嗎?」

  「……隨便妳怎麼想吧。」

  「沒關係,如果你不允許,我可以自己申請。」芙妮塔說著就要去找莫尼特老師,卻被伊羅拉住:「別去了,妳沒有權限。」他頓了頓,「因為我還沒把妳的成績交出去,妳現在還是實習生。」

  「伊羅,我不是溫室裡的花朵。」

  「我知道,是我不能安心。我會帶妳去,但是不會讓妳負責探索。但即使如此……我還是希望妳能夠安全。」

  芙妮塔纂緊手,想要發怒又氣不起來,突然靈光一閃:「也就是說,只要我能夠保證安全就行了吧?」

  伊羅不明就裡,仍點點頭,「最多就是讓妳負責後勤,不能更多了。」

  「如果我能說服艾昂跟我們走呢?」

  「那就一起走。」伊羅顯然不覺得她會成功,答應得很乾脆。

  這也不奇怪,芙妮塔還是不太適應艾昂的存在,也很少主動攀談。

  休息時間結束,兩人各自上前指導學生,突然聽見一聲驚叫。「老師!」

  一只守護者雙眼散發紅光,揮著刀往伊羅衝。

  伊羅正背對人偶,沒有發現,紅髮少女從身旁的守護者那邊搶來鈍劍,千鈞一髮之際替伊羅擋下這一擊。

  「鏘」一聲,少女力量不敵,劍被震開。刀刃與刀刃碰撞,短暫驚訝後,伊羅迅速取回身旁守護者的控制權,與芙妮塔合力壓制了人偶。

  「……這不是守護者,而是守護者的仿造品。」

  其中一名學生說。那是個綁著低馬尾的女孩,她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這副盔甲附上特別的魔力,還經過煉金處理,一般的刀刃很難造成傷害。」她還要湊過來研究,被芙妮塔阻止:「先別過來,太危險了。」

  「伊羅.派伊森,這只是個小小的警告。如果你繼續一意孤行,接下來,就別怪我們不客氣。」守護者的喉間傳出聲音,那聲音聽起來似男似女,十分沙啞。

  「你是誰,有什麼目的?」

  「我代表一群敬愛您的人,敬愛的人偶王子。」仿造的守護者開口,聲音沙啞而乾澀,「如果您願意重啟樂園,我們將竭盡全力守護您的王國。也許……可以跟心愛的人一起壽終正寢。」

  「這條件實在不怎麼吸引人。改說點有趣的話,否則就沒機會了。」

  伊羅冷靜地壓著頭部往下砍,在額頭發現一顆散發黯淡光芒的核心。他用手指輕敲核心,在透明的寶石上面摩娑。

  人偶再次開口,卻是少年的聲音:「聽說您不再製作新的人偶。」下一句話,卻是女孩軟綿綿的童音:「人偶王子,別讓我們太失望。你打算成為王家的走狗嗎?」

  「我沒有那種興趣。」

  「你的意願並不重要,但我知道你現在有了弱點。你明明有軍隊,卻不願意使用。」散發幽光的視線落在芙妮塔身上,令人背脊發涼。

  伊羅冷笑,拿出修整用的短刀,在人偶的左右眼各一下,透明的液體夾雜仿生的血被帶出來。接著切開四肢拿出人造骨骼,人偶依舊存在意識,卻再也動不了。他的手法太熟練,幾個學生發出壓低的尖叫,伊羅頭也不回:「你們也看到了,成為人偶師不只是榮耀,也會帶來很多麻煩。如果沒有操作的才能,熟悉拆解人偶的方式,也可以戰鬥。抱歉,今天的課程結束了。」

  伊羅身後,紅髮的朗格大小姐皺起眉頭。

  ……有軍隊是什麼意思?


好日子

  這幾天並不平靜。莫尼特老師知道事情始末,勒令伊羅與芙妮塔回家休息,暫時不准出門。芙蕾雅正在伊羅的書房內轉悠,見他們回來便迎上去。

  「歡迎回來!聽說你們去上課啦,我也想聽伊羅上課。」說著側頭打量伊羅,支著下巴,一臉品評。

  伊羅道:「課程是在下午。」

  「我今天已經可以帶著陽傘出去,聽課什麼只是小菜一疊。」

  艾昂好奇道:「為什麼那麼想聽課?」

  「艾昂,你看到伊羅還不懂嗎?」

  艾昂把視線轉向伊羅,學著她由上到下掃了一遍。「不懂。」

  伊羅道:「我們本來就會一起吃飯,晚上總會見面?說真的,妳別去比較好。妳不是人偶師,去也只是浪費時間。」

  芙蕾雅一副真拿你沒辦法的表情。「伊羅,我不是去上課,是去看你上課。」

  「這有什麼不同?」

  芙蕾雅很真誠:「有,因為後面那句話的意思是,我是為了看你而去的。」

  艾昂終於聽懂了,樸克臉鬆動,表情一言難盡:「這樣好嗎?」

  「我覺得很好!」

  艾昂盯著她看了好幾秒。「妳高興就好。」

  芙妮塔發現,艾昂雖然很安靜,問題卻挺多,芙蕾雅對艾昂的問題意外有耐心,兩人互補也算是不錯的選擇。但為什麼艾昂一言難盡的表情延續到盯著她來了!

  伊羅嘀咕:「為什麼要討論這種問題……艾昂,為什麼一直盯著我看?」

  「你身上有股不祥的魔力,芙妮塔也是。伊羅,把手給我。」

  伊羅愣了一下才照辦,接著是芙妮塔。一陣溫暖的光芒從手心流入,仔細一看,能看見發光的薄膜包圍在身邊,然後逐漸收束、納入身體。

  芙妮塔不是第一次接受聖者的淨化,並不吃驚。在淨化之後,疲倦的感覺稍減。芙妮塔問:「這會不會跟假守護者有關?」

  艾昂驚訝:「假的守護者?」

  芙妮塔簡單說明了下午的事件,艾昂沉吟了幾秒,「我知道了,就交給我吧。」

  「哎?」芙妮塔與伊羅均是一愣。

  「你之所以被盯上,是因為我們希望以人偶核心能夠消失。這是我的責任。」

  看艾昂的態度,似乎不排斥幫忙。伊羅猶豫著開口了:「那個人偶還說了一句很奇怪的話。他說,我有軍隊卻不使用。每次使用守護者都需要事先申請,並經過多方核可,要說是我的軍隊似乎也說不過去。您有什麼頭緒嗎?」

  「他們說的軍隊不是守護者,而是更危險的東西。」艾昂的視線意有所指地落在芙蕾雅身上,芙蕾雅還愣愣地問:「是什麼?」

  過了幾秒,她才從眾人的視線中察覺答案。「是我?」

  「因為妳是所有核心的原型,帶走妳,就能夠控制紅蓮。我應該說過很多次,妳是個很危險的存在。我跟著妳不只是為了治療,而是為了監視。」

  芙蕾雅乾笑幾聲:「抱歉,我忘了。我以為你只是在保護我?」

  艾昂皺著眉頭,看起來好像在生氣,很快他的眉頭就舒展開了。

  「確實如此。客觀來說,妳沒有操作紅蓮的動機,也沒有跟教會或者貴族合作的跡象。唯一的問題是……我沒有辦法確定人偶的威脅何時會消失,也不能夠監視妳一輩子。」他稍微停頓了一下,「如果我有新的方向,會直接告訴妳。」

  芙蕾雅呆了呆,歸納出結論:「就是暫時維持原狀。」

  「我無意過度干涉人類,但卻造成妳的危險。如果繼續下去,人們很可能把你我的存在過度連結在一起,長久下來,這不是好事。」艾昂兀自陷入沉思,「應該增加治療的強度,並且讓妳有最低限度的自保能力。」

  說著向伊羅借了紙筆開始寫了起來。

  芙蕾雅湊過去看,卻沒能看懂,卻仍看得津津有味。仔細一看,她哪是在看那些字,根本就是在看艾昂。視線落在臉上,往下到喉結,然後停在手上。

  這舉動實在膽大包天,伊羅做為半個聖者信徒,忍不住開口:「芙蕾雅,別湊得那麼過去。打擾艾昂大人不太好吧?」

  沒想到艾昂卻說:「沒關係,我不介意。」

  「你看!他說沒關係!」芙蕾雅得意洋洋,他自己也沒察覺,看著伊羅跟芙妮塔在一起的小小鬱悶已經消失了大半。

  抬起頭的瞬間,那雙淡淡的紫羅蘭色眼眸正好與芙蕾雅窺探的視線撞上。

  芙蕾雅認真正盯著艾昂的手背,像是在欣賞聖者大人修長手指書寫的畫面,「真好看。」

  芙妮塔倒抽一口氣,還好艾昂看不出這種明顯不過的調戲,艾昂以為她是真的對文字感興趣,便補充道:「這是東方的魔法文字。」

  「是嗎?看起來像是畫一樣。」

  「……」聽懂調戲的兩人無言以對,芙蕾雅得寸進尺,又靠了過去,撒嬌道:「我可以摸你的手嗎?」

  艾昂書寫的動作頓了頓,「不行。」

  「為什麼?」

  艾昂居然真的思考起來:「這是弗洛訂下的規則,他說,為了避免無謂的麻煩,最好遵守比較好。其中一個,就是跟未婚女性保持距離。雖然說我好像已經破戒了。」

  他凝視芙蕾雅半秒,芙蕾雅在他專注的凝視下慢慢臉紅。

  「不行。」艾昂的口氣並不嚴厲,帶點莫可奈何,「妳的反應很奇怪。」

  「才不奇怪。」

  一個滿臉通紅的少女跟面無表情的冷淡青年,這場景有種似曾相識的討厭感,芙妮塔總覺得好像看到了某種發展的幼苗……

  在芙妮塔的觀察中,聖者對於人類、對於世界很溫柔,卻對追求者異常嚴厲。他們極力維持旁觀者的姿態,以維持神一般的冷然。或許正因為如此,聖者們總顯得沒有什麼人味,像是活動的塑像。

  她想像了一下未來的發展,總覺得芙蕾雅會傷得很重。作為芙蕾雅的妹妹,她當然不希望姐姐受傷,但是,不論開口與否似乎都不太對。思索再三,芙妮塔還是開了口:「姊姊,不要過分戲弄艾昂大人。聖者就是聖者,他們雖然跟人類很相似,但考慮的事情跟人類不同。雖然他本人對此沒有意見,但是,我認為避免不必要的誤會比較好。」

  「好啦,我知道了,我會收斂一點。這樣總行了吧?」芙蕾雅雖然不滿,但也知道有些越界,只有接受。沒想到艾昂卻說:「不行。」

  錯愕了數秒,芙妮塔開口:「這是什麼意思?」

  艾昂凝視著她,藍紫色的眼眸清澈而透明:「芙妮塔,我是誰?」他的口氣平和,話中話卻很明顯。

  「……你是艾昂。」芙妮塔迴避他的視線,覺得自己被指責了。

  「我是艾昂,聖者不是我的名字。」艾昂的眼神認真而誠摯,「請妳看著艾昂,而不是只看到作為聖者的我。雖然我不能像理解其他兄弟一樣瞭解人類,但是,我會盡力跟你們成為朋友。如果你們希望的話,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他想了想,「就像是對待一個……比較特別的朋友?」

  作為聖者教派的信徒,芙妮塔與伊羅的表情都有些微妙。沉默中,艾昂仍望著她,芙妮塔居然從艾昂的眼神中看出一點期待。

  伊羅默默上前擋住艾昂的注視。

  「艾昂,弗洛告訴過你,不要這樣盯著其他人看嗎?」

  「沒有,不行嗎?」

  你這傢伙到底對自己的外表有沒有概念啊這樣盯著別人看很容易讓人誤會的好不好而且芙妮塔可是我的女朋友啊你要盯不會看芙蕾雅嗎反正她也很享受。伊羅努力壓抑了內心奔馳的吐槽,「如果你想擺脫聖者的身分,首先必須理解人類的邏輯。首先……你覺得芙蕾雅如何?」

  芙蕾雅一臉期待,大概希望能夠聽到讚美。可是對方可是艾昂呢。果然他說:「很麻煩。」芙蕾雅的粉紅泡泡完全被澆熄了。

  艾昂還在思考:「一直說話,而且不怕我,所以可以從她身上學到一些東西。」

  伊羅笑了笑。「如果是我,我會說是可愛的女孩子。」

  芙蕾雅笑著說「伊羅真會說話」。芙妮塔心情有點微妙,伊羅湊到她耳邊說了什麼,她立刻滿臉通紅。

  「可愛?」艾昂困惑地打量著芙蕾雅,由上而下又由下而上地看了一次,「原來芙蕾雅算是可愛。」

  從小到大一直沐浴在讚美海洋中的芙蕾雅感覺被冒犯了。

  「我本來就很可愛,你今天才知道嗎?」

  艾昂似乎沒聽出芙蕾雅的怒氣,「對我來說,芙蕾雅就是芙蕾雅。人類的價值,並不在外表,而是內涵。」

  「你長得那麼好看,當然說外表不重要,簡直太虛偽了。」

  艾昂皺眉,顯然不喜歡虛偽這個詞彙:「我是認真的。」

  芙蕾雅也有些怒氣:「很不巧,我也是認真的。聽好了,如果把一千個人類跟聖者放在一起做外表排行,聖者幾乎都可以排在前三。就算你真的重內涵超過外表,那也不該由你來說。」

  「我大致理解了。但是……」艾昂遲疑著,才略帶歉意地開口︰「為什麼?」

  芙蕾雅瞪著艾昂,被艾昂氣得橫眉豎目,但他問得如此真誠,芙蕾雅還是耐著性子回答:「瘦子說胖了也沒關係,帥哥說外表不重要……就算是真的,聽在耳裡也很討厭!你本來就不需要擔心這個,聽起來就像風涼話。」

  如果不是芙蕾雅,絕對沒辦法用這種口吻跟艾昂說話。艾昂是唯一以成人樣貌存在的聖者,腰際配劍的皮帶是雪白祭司袍之外唯一的色彩。由於職業之故,他的氣質有聖者的英氣與神職者的柔和,帶有凜然不可侵犯的氣質。這樣的他對於光聖教的信徒而言,不只是神的代言人,更是活動的神。

  但若不是說到這種程度,艾昂多半也無法理解吧?芙妮塔不禁有點佩服芙蕾雅。

  艾昂面無表情地停頓了幾秒,本以為他生氣了,他卻微微點頭:「我理解了,這方面確實是我有欠考慮。但是,關於外表的問題,恕我不能完全同意。」

  艾昂一臉歉然的表情,芙妮塔總覺得,他接下來會說出什麼恐怖的話。

  「人的外表在青年時期成熟,是人一生中最好看的時候,就像花開滿一樣。人類欣賞美人猶如賞花,美好的事物確實能夠撫慰人心。但是,妳剛才之所以生氣,是因為我不說妳好看,不全是我說錯了話。如果妳認為自己是一朵花,希望得到符合美貌的讚美,請妳向正確的人尋求讚美,這不是我的義務。」

  「我才不是想被你讚美!你那樣的說法,好像說我很醜似的,太傷人自尊了吧。就算你真的覺得我不好看,你也不能說出來,這是禮貌!」

  「我知道了。」

  艾昂的平淡進一步激怒了芙蕾雅,她纂著拳頭,怒氣沖沖:「你才不知道!你太討人厭了,除了長得好看之外根本超級難相處。如果不是需要你治療,我早就叫你滾了。」

  即使芙蕾雅這麼說,艾昂的神色依舊非常平靜,芙蕾雅的怒意像是打在輕飄飄的棉絮上。艾昂問:「妳不想見我?」

  「那當然,快點滾出我的視線!」

  艾昂輕輕嘆息,眉眼終於透出一點無奈:「坦白說,我也覺得現在的妳很難相處。遺憾的是,除了我,沒有聖者能夠徹底治療妳的瘴氣。但是,如果妳不想見到我,倒是不難解決。」

  說罷,艾昂的身形就在眾人注視下一點一滴消失了。

  「隱身也是光魔法的一種,我還算擅長,不說話也不是難事。這樣一來,問題就解決了。」

  不,問題完全沒有解決啊!芙蕾雅一臉挫敗,其餘兩人則在驚恐中發現,艾昂遠比外表看起來沒有常識,也幾乎沒有情緒起伏。

  他們看不到的是,已經隱形的艾昂微微皺了下眉頭。

  在芙蕾雅對他怒斥「滾出我的視線」的時候,內心有股奇妙的感覺,像是針扎般讓人有點不太愉快,這瞬間,他似乎有點理解芙蕾雅發怒的理由了。

  一直以來,艾昂雖然對人類感到好奇,卻沒什麼了解的機會。

  艾昂微微笑,覺得今天真是好日子。


聖者研究

  雖然仍有不明集團陸續操作人偶攻擊協會,但在協會會長的指揮下調來守護者甚至傭兵協助巡邏,相關的事情逐漸受到控制,而伊羅也正好趁禁足時休養生息。

  不,也不完全只是休息。

  伊羅試著在屋內尋找艾昂,但看不見影子也找不到氣息。最後還是艾昂主動開口:「你找我嗎?」

  伊羅被嚇了一跳,艾昂這才現身,好奇地等著他開口。

  跟他談話時,總會感覺到一股聖者特有的威壓感,即使兩人身高相仿,仍有一種被壓制的感受,讓人想要臣服……對弗洛跟伊薩斯卻不會這樣。難道是因為艾昂的外表是成人嗎?但仔細一想,雖然弗洛的氣質溫和,伊羅卻有點怕他,正好跟艾昂相反。作為「神之劍」,他的氣質是聖者中最銳利的,態度卻意外溫和。

  「可以給我一根你的頭髮嗎?我想要研究聖者。」

  其實這要求還挺冒犯,艾昂卻道:「可以。需要我幫忙嗎?」

  伊羅一怔:「真的可以嗎?我想,所謂的研究可能讓你有點不舒服。說實話,我只是很好奇而已。畢竟聖者是神的孩子,對人偶師而言,是最完美的人偶,作為人偶師怎麼可能不感興趣?」

  「因為你會把我當成人類一樣考慮,所以,我願意相信你的判斷。」艾昂拔了幾根頭髮,放在伊羅手上,「你接下來要去研究室嗎?我讓芙蕾雅一起來。」

  「你們不是在冷戰嗎?」

  艾昂有點困惑:「我想應該沒有。」

  雖然艾昂這麼說,但兩人來到芙蕾雅面前時,她充滿敵意的態度卻說明了兩人的觀感實在落差太大。只見芙蕾雅微微瞇起眼睛:「你終於知道要現身了嗎?」

  「看來妳還是有些情緒。但是,我接下來要說的事情跟妳有關,我建議妳聽完。」

  ……我的天啊這說法實在太討人厭了。伊羅一臉震驚地看著艾昂,為什麼這個人總可以用這麼平靜的話語引起芙蕾雅的戰意呢?如果說一開始兩人各有對錯,這回芙蕾雅怒氣沖沖的表情純粹是艾昂措辭的問題。

  伊羅對艾昂使了個眼色,艾昂有點疑惑,卻從芙蕾雅的態度感受到應該換個說法。

  「我打算去一趟伊羅的研究室,跟著我去比較安全。」

  「好啊,反正你得監視我,不是嗎?」

  艾昂正要回答「沒錯」的時候,視線捕捉到伊羅拼命對他眨眼,這才換了說詞:「現在戴爾城並不平靜,我很擔心妳。」

  「偉大的聖者大人也會擔心我嗎?」

  艾昂從芙蕾雅的口吻感受到敵意,微微瞪大眼睛。這好像是他第一次被討厭?他感到有點新奇,又隱約感受到芙蕾雅似乎不只是生氣。

  「那當然,畢竟讓妳一個人留在過去的時間,是我的責任。若非如此,我不會選擇這樣的方式。若只是想要監視,只要在妳身上用追蹤魔法就好。雖然我沒辦法把失去的時間還給妳,但我能夠儘可能讓妳恢復健康,並保護妳的安全。」

  芙蕾雅眨了眨眼。「你要對我負責嗎?」

  「我想是的。」

  ……

  伊羅無言以對。

  艾昂不擅長解釋,也不太能夠察覺他人的感受,對言語的理解也趨近表面的涵義,像是語言程度不佳的外國人。芙蕾雅戲弄艾昂之後,心情恢復了不少,跳著過來勾住伊羅的手,「我們走吧。」

  「好好好,還有,別勾著我的手。」

  「小氣鬼!我只是小孩子,又不會怎麼樣。」

  「不要無理取鬧。」

  艾昂跟在他們身後,在芙蕾雅跑去拿甜點的時候,對伊羅說了句「謝謝」。

  伊羅有點詫異:「為了什麼?」

  「因為有你的提醒,所以我才沒有跟芙蕾雅吵架。」艾昂的態度很誠懇,反而讓伊羅有點不好意思。

  伊羅撓撓腦袋,「沒什麼,不需要這麼正式的道歉。」

  伊羅換了工作服,示意艾昂坐下,芙蕾雅在稍遠處喝著下午茶。

  「不,對我來說,有這個必要。」艾昂今天似乎很罕見地頗有談興,他在伊羅面前坐下,居然主動開口:「雖然現在說這個有點像是藉口,但我想這是不同種族間的文化差距,有必要解釋。聖者之間有個念網,能夠與一定距離內的兄弟分享彼此的感受。我們之間主要以意念傳遞訊息,話語只是輔助。」

  他頓了頓,歉然道:「千年以來,宣講與協調的工作一直交給弗洛跟伊薩斯,我曾經以為這很容易。如果我冒犯了你,還請直接告訴我,我會試著改正。」

  「我知道了。」

  簡短談話後,伊羅開始對艾昂做基本的檢查。

  首先是頭髮,接著是魔力運作的方式、關節的銜接等等。艾昂非常配合,基本配合伊羅的擺弄,但越是檢查,伊羅就覺得奇怪。

  人偶師想檢測人偶的流暢度,總會從手部開始。手部的比例與關節非常複雜,擺動的角度也是需要控制的細節,銜接的皮膚應該如何選擇甚至修護也是需要考慮的問題,光是看手,能夠展現出製作者有沒有才能。

  只可惜,擺在工作檯上的那雙手卻沒有一點研究的價值。

  稍微蒼白的肌膚、滑順到不像是劍士的觸感,微冷的手指纖長,卻是一雙跟人類完全相同的手。最特別的大概是指甲,他的指甲硬度較強,仔細一看可以看出與聖者瞳孔相同的藍紫色,明顯與人類不同。

  艾昂道:「如果你用理解人偶的方式理解聖者,就會覺得困惑,甚至失望。你們所謂的人偶,分為需要操偶師與不需要的兩種。前者將靈魂限制在核心當中,逃避靈魂之河的召喚,把死者留在世間,並且用煉金術為他們製作新的身體。某種程度上,這跟死靈法師所做的事情相當類似,只是用的是神術。」

  「神術?」

  「世界上的魔法,主要有兩種分類。源自自然的,好比地水火風光暗,都屬自然魔法。而神術,指的是需要使用神的權能才能夠使用的魔法,類似人類所說的神蹟。自然魔法與神術都可以用火,只是能量來源不同。神術的來源是神的祝福,不受地區範圍限制,而自然魔法則是調動自然的元素或者使用自身能量。」

  「也就是說,我們所認知的魔法大部分都是自然魔法。」伊羅道。他突然想到,如果在場的是魔法師,大概會興奮地問一些更好的問題。

  可惜伊羅雖然會一點魔法,但主要是為了做人偶而學,學得又雜也不精。

  「聖者比起人偶更接近魔法生物,以魔物為食,失去核心就會消失,出生到死亡都維持相同的容貌。」艾昂垂首凝視窗外,陽光透過翻飛的鏤空窗簾流瀉而入,在他臉上下湧動的光影,「聖者人性是模仿而來,我們被設計並教育成類似神的存在,過去的我,很樂於被人們敬畏。我認為只有保持距離旁觀,才能夠做出正確的決定,所以不像伊薩斯或者弗洛那樣積極接觸人類,也因此活了下來。但我的決定真的正確嗎?」

  這話題太沉重,伊羅一瞬間不曉得該如何回答。卻聽見芙蕾雅插話道:「每個人都會做錯事,聖者也不是例外。難道你真的把自己當成神了嗎?」

  艾昂思考了一下。「因為被當成神看著,久而久之就這麼想了。但我沒辦法成為神,也沒辦法好好假裝成人類,所以感到很困擾。」

  伊羅側頭看芙蕾雅,此時,她正愉快地舔著湯匙上的奶油,嘴角有沒擦乾淨的奶油,卻一臉天真地提出了尖銳的問題。某種程度上,這兩人還真相似。

  伊羅指了指臉頰:「芙蕾雅,妳嘴角有奶油,擦一下。」

  芙蕾雅用手去抹,不但沒抹到,又把沒有舔乾淨的草莓醬黏了上去。伊羅看不過去,本來要出手幫忙,卻沒想到艾昂動作比他更快,用袖子為她抹掉了奶油。

  芙蕾雅滿臉通紅,伊羅則被他的動作嚇了一跳。他忍不住勸道:「艾昂大……艾昂,芙蕾雅再怎麼說也是女孩子,你這麼做太容易讓人誤解。」

  「誤解什麼?」

  伊羅思索再三,決定咬牙直說:「通常我們只會碰觸戀人或者親人的臉。」

  「但你不是芙蕾雅的親人,更不是戀人。你卻能碰嗎?」

  「我跟芙蕾雅認識了很久,未來也會成為親人。」

  芙蕾雅哼了一聲。「也要你不被甩掉才行。別擔心,我才不會喜歡艾昂!」

  艾昂道:「既然本人都允許了,這樣就沒問題了吧?」

  不,問題可大了!伊羅只好轉向芙蕾雅:「芙蕾雅,別跟艾昂說氣話。他聽不懂反話,這樣下去的話……」

  「又有什麼關係?反正你們都有人陪,只有我一個人孤單寂寞。」芙蕾雅還跟伊羅比了個拇指,「他長得好看還兼任保鑣,簡直一石二鳥。怎麼樣,我很聰明吧?」

  伊羅扶著腦袋,「算了,隨妳高興吧。」

  聖者被稱作神之子,正因為他們是工藝女神沛諾羅的孩子,受到光明女神芙薇亞希的眷顧。只要是聖者,就能夠聆聽神諭,聽從神的指示就不會出錯。即使不去聆聽神諭,他們或多或少都有種直覺,能夠從能夠從面臨的選項中找到相對安穩的那條路。

  這回,艾昂沒有按照那種直覺選擇。
如今,在伊羅選擇了人類而背棄人偶之後,將為了新的主人盛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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