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作為神之劍
過度保護
這幾天協會仍陸續受到假守護者的攻擊,就連準備放婚假的萊恩與依萊雅一起銷假。芙妮塔去協會一問,才發現伊羅真的壓著她的文件沒有上繳,只能夠待在協會內。她等得很憋屈,本來還想著中午要說他一頓,可是這一等等到了中午甚至月亮都露了臉,伊羅還是沒回來。
她想用傳訊人偶聯絡又怕打擾,只有在依萊雅的勸說下一起回家。
芙妮塔等在伊羅的工房半夢半醒,因為睡得很淺,開門聲驚醒了她。
昏黃的燈光下,伊羅一臉疲倦,身上有一些不算明顯的傷口,衣服上帶著暗紅色的血跡,左手還纏著繃帶。他身上有一些深淺不一的刀痕,整個人狼狽不堪。看見芙妮塔,他勉強笑了一下:「我回來了。妳在等我嗎?」
醞釀了一整天的抱怨吞進腹中,芙妮塔握著他的手:「你受傷了。」
「別擔心,雖然看起來很可怕,但是不怎麼疼。」伊羅看她擔心,還反過來安慰她。芙妮塔無意識地捏緊了伊羅的手指,他發出壓抑的悶哼。
芙妮塔問:「你在做危險的事情嗎?」
伊羅本想摸摟她,卻稍微停住了:「對不起。」
「為什麼不讓我幫忙?還壓著不讓我畢業,你真是太討厭了。」芙妮塔想讓自己聲音平靜些,她還是忍不住哭了。但並不是因為擔心,而是生氣。
「抱歉,我本來以為我自己就能解決。如果妳在的話,我可能會分心。」
「伊羅,我身上有聖者的祝福,一般的魔法甚是不能讓我受傷。而且,我還是個操偶師,也會一點神聖魔法。告訴我,我真的有脆弱到那種程度嗎?」
「……我只是很擔心。」
芙妮塔認真道:「我也很擔心你。伊羅,你不能像萊恩相信依萊雅那樣相信我嗎?」
伊羅愣了一下,仔細地看著芙妮塔的表情。「妳是不是很生氣?」
芙妮塔貓一樣地瞇著眼睛,不說話了。
「我累了,明天睡醒再談。」伊羅想逃避這話題,佯裝若無其事地別開頭。
「我可以等你。」
「我得先去洗澡,到時候就很晚了。妳先睡吧?」
「不好。」
看芙妮塔一臉執拗,伊羅也累了,只好退讓。伊羅稍微沖了澡,濕潤的黑髮黏在頸子上,沒有穿好上衣就走出來,卻看見他背後有明顯的舊傷。
「這是在帝都受傷留下的,現在已經不大明顯了。」
芙妮塔能明顯感覺到,伊羅正在窺看她的臉色,似乎有點太小心了。如果對方是弗洛,她只能成為累贅,說不出想幫忙的話。
芙妮塔不喜歡被保護,更討厭聖者那種「閉嘴聽我話」的強大與優越感。她伸手碰觸伊羅的傷疤,沿著傷口往下描摹。
伊羅笑著說:「好癢。」
「核心的事情也跟我有關,你不能把我排除在外。」
「……我知道。」
「還有,你得快點給我正式的人偶師資格。」
伊羅不說話了。芙妮塔捏他的臉,他還是一臉不樂意:「再等一下吧。」
「就現在!」
「不行。」
兩人僵持不下,伊羅死活就是不肯答應,還知道芙妮塔看她受傷不忍心動粗。芙妮塔解下耳環,「如果你連這點都做不到,那很好,我可以一輩子當你的小徒弟,乖乖讓你保護。」
這話說得不太客氣,伊羅挑起眉毛。「妳把我想得太壞了,芙妮塔,別鬧脾氣。」
「我不是鬧脾氣。」
或許是被伊羅那副無所謂的表情激怒,芙妮塔內心的不快直接轉成了憤怒。臉蛋很熱,但是腦袋異常清醒。她解下耳環,放在了伊羅手上:「耳環還給你。」
「有這麼嚴重?」伊羅被威脅,也有了點火氣。
「伊羅,我已經受夠等待了。你要我光是等而什麼也不做,這樣跟弗洛哥哥有什麼不同?」
伊羅被問得愣住了。「但是妳喜歡弗洛,為什麼他能這麼做,但我不行?」
弗洛的存在對他們來說都是個好不了的傷口,兩人有意無意地對此避而不談。伊羅對弗洛有種信徒般的崇拜,無意識覺得自己不如他,芙妮塔這問題無意間戳中了痛處。
「誰都不行!」芙妮塔打斷他,語調不自覺拔高:「伊羅,我不是你養的寵物,不會總是聽你的話。」
「我知道。」伊羅本想安撫她,卻被拍開手。
芙妮塔怒氣沖沖地說:「你不知道!」
雖然生氣,還是將耳環好好地放在桌上,奪門而出。
伊羅錯愕地看著桌上的耳環,還是弄不懂自己說錯了什麼。
*
萊恩與依萊雅一早來到隔壁的伊羅家,意外地發現芙妮塔在餐桌上缺席,伊羅一臉陰沉地窩著吃早餐,就立刻知道他們吵架了。夫妻倆假意準備早餐,窩到廚房裡討論戰略,決定萊恩問問伊羅而依萊雅負責探芙妮塔口風。
萊恩正琢磨著怎麼開口,注意到伊羅的耳環居然又成了一套。
「我的天,你這就被甩了嗎?」
「我沒有。」伊羅惡狠狠地說,本來下一句就是個「滾」,卻吞了回去。
萊恩本已經準備閃避扔過來的盤子,這還愣了一下。「沒想到那個芙妮塔也會生氣。你到底做了什麼,偷偷跟茉莉聯絡嗎?」
「才沒有。」
在萊恩的軟磨硬砲下,伊羅終於擠牙膏似的把昨天的狀況大致說了一遍。萊恩看他一副世界末日的表情,也沒辦法期待他今天的戰力,只好胡亂安慰了一番。
可兩個男人聽了老半天,還真弄不懂芙妮塔生氣的理由。
萊恩認真道:「好像感覺不出什麼問題,該不會是每個月都來一次的那個?」
「不是。」伊羅瞪了他一眼。
「我看多半是對你的美貌厭倦了,過幾天就會好了。」
伊羅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在他發怒之前,萊恩忙道:「好好,我認真回答。看起來他很在意結業證書,如果你要道歉,就送個簽名的證書過去吧?而且越快越好,我看芙妮塔這次氣得不輕。」
「現在不行,至少要等到這事情結束後我才會簽名。」
「為什麼?她很厲害、身上有聖者的祝福之外,還可以兼任初級魔導師,帶她去沒損失吧?」萊恩說了半天,這才「哦」了一聲:「是怕她受傷吧,這道理我也懂啦。如果可以的話,我也想把我家那隻綁在家裡。可是,要是我那麼做,她就算懷孕也會毫不考慮地跟我離婚吧。」
「但我絕對不會給她離婚的藉口,我要她忍受我一輩子。」
唯一的女性頂著懷孕的肚子坐在旁邊,安安靜靜地吃早餐,隨著時間的經過,她發現自己攢緊了拳頭。如果身體狀況允許的話,她真想一手一個把他們扔出去。
許久,依萊雅才幽幽道:「伊羅,你是不是覺得芙妮塔很弱?」
「我只是沒辦法安心。」伊羅心情不好,也沒什麼談論的興致,就擺擺手,「好了,我的事情我自己會處理。用不著多事。」說著提著外套要走。
「給我站住!」
帶有壓迫力的聲音傳來,伊羅地回頭,正好聽見「碰」的一聲。
依萊雅一腳踢在伊羅面前的牆壁上,氣勢逼人地仰望他。伊羅被這氣勢嚇得愣住,卻見依萊雅笑得謙和:「你自己的事情會自己處理,不要我們插手。」她的雙目笑彎成弦月:「意思就是說,你不能處理好的話……我們就能插手?」
這邏輯好像挺正確,伊羅一時間想不出話反駁。
「伊羅,你會想保護萊恩嗎?把他放在協會養著怕他受傷。」
「一點也不想。」光聽敘述,伊羅就皺起眉頭。
萊恩笑著嚷嚷:「雖然是假的,但我看來也是個學者型的翩翩美男子。伊羅你太傷我的心了!」
「但你對芙妮塔卻是這樣。」依萊雅道,「保護是強者對弱者的發言。芙妮塔之所以那麼生氣,就是因為你打從心裡沒把她放在相同的立足點。也許有些人喜歡像貴族大小姐那樣被保護著,認為這就是愛的表現。但是,芙妮塔不是這種人,而你喜歡她也不是因為這一點吧?」
「是沒錯。」
「你要不讓她心甘情願地被你保護,不然就接受她原本的樣子。知道嗎?」
「……是。」
「我會找機會跟芙妮塔談一下。到時候,希望你已經把簽名準備好了。要是你敢讓芙妮塔跑掉,我絕對不會原諒你!」
伊羅愣了一下:「原來重點是這個嗎?」
「那當然。」
萊恩一臉崇拜地看著依萊雅:「不愧是我老婆,真帥。」
依萊雅摸著大狗似的把萊恩好不容易梳好的頭弄亂。
伊羅正被女朋友嫌棄,看他們曬恩愛格外刺眼,迅速收整好出門。雖然什麼都沒能解決,至少心情好了一點。
出門前他敲了芙妮塔家的房門,寫了封信請艾昂代為轉交。
芙妮塔直到當天傍晚才去看那封信。上面簡短寫了「我很抱歉,請原諒我」,除了導師的結業文件,還附上一度被嫌棄的耳環。芙妮塔簡直能夠從信中看出伊羅委屈又忐忑的表情,不自覺彎了彎嘴角。
收信時,察覺艾昂在看她,淡紫色眼眸看起來閃閃發光,像是小孩似的。
雖然艾昂跟弗洛外表很相似,但他們兩人性格完全不同。艾昂總是一身白衣,肩上有代表的聖者臂章。他不說話時不怒自威,說起話來有時候是聖者,更多時候像是大人的身體裡面裝著孩子的靈魂……特別是這種純然的好奇心。
芙妮塔內心笑了下,她永遠不可能這麼容易看出弗洛的表情。「有什麼想問嗎?」
艾昂因為她的提問嚇了一跳,遲疑一陣才問:「雖然是姊妹,但是妳跟芙蕾雅完全不一樣。她一點也不像姊姊,對我也不怎麼禮貌。如同在土壤種下相同的種子,卻開出了不一樣的花……人類真是奇妙的生物啊。」
聽了艾昂的感嘆,芙妮塔不禁笑起來:「聖者們不也是這樣嗎?」
「說得也是。」艾昂微微一愣。他好像從沒想過這問題,兀自陷入沉思:「也就是說,弗洛的理論是正確的。聖者有別於人偶,是類似於妖精一般的存在。若非如此,我們不應該有性格,更不會保有獨立性。即使能夠知道彼此的記憶,也無法共享感受。所以,即便我們是如此相似,也無法互相理解。」
雖然艾昂依舊沒什麼表情,芙妮塔總覺得在那張僕克臉看出了一點寂寞。她好像有點理解芙蕾雅喜歡讓艾昂跟著的心情了。
「弗洛離開之前跟我談了很多。他讓我不要遵守聖典,也不需要遵守舊規。但如果不去教會,捨棄了聖典,我到底還剩下什麼?」艾昂稍稍閉上眼睛,「看著你們在戀愛中掙扎著改變,我常常感到很羨慕。是不是因為這胸膛裡面沒有心臟,所以我不能夠理解人類的感受?我本來以為我們生來如此,是神刻意造成的殘次品,知道弗洛喜歡妳,讓我感覺很震驚。」
「妳驚訝的是是他喜歡過我,還是他會喜歡上人這件事?」
「應該是後者。一直以來,我也知道同伴們有過對象,只是一直不是很在意。但我沒看過他那麼在意別人。」艾昂斟酌著措辭:「你們的靈魂都是很漂亮乾淨的顏色,跟你們談話讓人很愉快。如果能夠幫到你們,我會很高興。」
看著這張跟弗洛相似的臉說著這樣溫柔的話,以前的芙妮塔一定會很心動。現在,內心的情感卻變了,她以一種看著弟弟般的眼神望著他。
「那,等伊羅回來之後,麻煩你替他治療。」
艾昂笑著說「好」。
「不過呢,剛才那樣的話不要隨便跟人說比較好,感覺好像告白。」
「從字面意義來看,表示內心的情感確實是告白。」
「……不,我說的是戀愛的那種喔。」
艾昂的表情結凍了。「我嗎?」
芙妮塔笑著說:「請你稍微意識到自己的魅力吧?」
「我總是被說是人偶,也常常被兄弟們說很無趣,也不能理解人類的心情。」
芙妮塔的視線在艾昂身上兜了一圈。「這種無知也是一種魅力。所以,如果沒有那個意思的話,還是保持距離比較好。」
這話其實說得有點早,也說得太委婉了些,不知道艾昂是否聽懂了。總之他說「我明白了」,隱去了身形。
沒多久,芙蕾雅怒氣沖沖地四處探望:「艾昂,別鬧脾氣了,快點出來。」
艾昂不回答,直到芙蕾雅幾乎要哭出來,他的回應才傳來:「我沒有鬧脾氣。」
「你為什麼只排擠我?」
「因為妳說不想看到我。」
芙蕾雅很快就因為寂寞認輸了,口氣帶了點央求,「那只是氣話。好啦,快點出來好不好?我真的快無聊死了。」
「可以看書,或者去神殿祈禱。」
「誰要去神殿祈禱啊!快點出來!」
空中傳來艾昂不明顯的輕笑,這瞬間,他的笑聲直接從芙蕾雅耳邊響起。「好啊。」
現身時,艾昂依舊是那身純白到無趣的長袍,嘴角卻噙著淺笑。這笑容太好看,芙蕾雅看呆了好幾秒,才找回聲音:「你、你就喜歡看我著急嗎?」
「嗯。」
芙蕾雅本來想發怒,看著艾昂難得的笑容卻什麼也說不出來,氣得跺腳:「你、你太犯規了!」
艾昂瞪大眼睛:「什麼意思?」
「不要以為美男計對我有用!」
艾昂沒能理解她的思路,點著頭說:「我知道了。」
芙蕾雅脹紅著臉,發出悲鳴。「絕對沒有用的!」
「芙蕾雅,妳很吵。」
最後的人偶核心
對人偶協會的攻擊持續了一周,緊急協商後,莫尼特老師舉辦了大型會議,意在報告這幾天的發現,並決定協會的新方針。
剛到會場,芙妮塔就被這陣仗嚇到了。
「人好多!」
「畢竟這是協會成立至今,參加人數最多、規模最大的集會。除了協會的七賢之外、學院的大多數院生都會來。」伊羅貓一樣的瞇起了眼睛,「但是過程不會太順利。」
「什麼意……」
「芙妮塔學姊!」極目四望,果然看見了去學校擔任教學助理的芭芭拉,他身邊圍繞著學校的學弟妹,笑著向芙妮塔打招呼。
伊羅等人先進了會議室,會議室內只有學院院長們以及人偶師協會的七賢。
屋內沒有人說話,氣氛壓抑而沉默。
協會會長卡洛琳.洛洛特一臉不耐煩,身邊的埃里埃看見他們,便笑著揮手。伊羅冷著臉對他們點頭,並對會長為首的人點頭致意。埃里埃愣了一下,壓低聲音問:「您身後的那位,該不會是……」
「就是你想的那樣。」伊羅說,「他會來,跟我接下來打算報告的事情有關。」
艾昂注意到埃里埃的視線,對他稍微點了頭,埃里埃一臉感動,差點當眾喊出艾昂的名字,被伊羅用飽含殺意的視線阻止了。
「好了,既然該來的跟不該來的都到了,我們可以開始了吧?我是瑪莉歐蕾特的校長,也是人偶師協會的會長卡洛琳.洛洛特。」卡洛琳頗具威嚴的環視四周,掃過芙妮塔跟艾昂的視線說不上友善。
卡洛琳撥弄著垂到耳際的紅色捲髮,「我時間不多,就開門見山地說了吧!查德.莫尼特,我已經說過很多次,默思是德曼的問題本來就德曼處理。但我也不是冷血之人,勉強可以在行有餘力時,給予最低限度的幫助。」
「若是如此,我們德曼就會退出人偶師協會。這樣一來,您也無所謂嗎?」
卡洛琳.洛洛特目光微寒,與頭髮同色的深紅色眼眸落在伊羅身上。她彎起艷紅嘴唇,勾起一個嗜血的笑容:「我們的人偶王子有什麼高見?」
伊羅優雅地站起來,口氣溫和,話語卻很尖銳:「但是,在身為瑪莉歐蕾特院長之前,您還是位人偶師。人偶師是命運共同體,會長您真有能力對抗教會嗎?」
「問題是我們甚至無力自救,更遑論面對教會究責!」卡洛琳氣急敗壞地說,「最近不只協會受到攻擊,還有自動人偶還發了狂。幾天前,教會以危險為由,要求協會將『危險物品』交給他們。這樣下去,我們都要完蛋!」
「兩位都冷靜一些,非常時期,我們必須團結才行。」另一個聲音加入談話。那是尤利安娜院長約瑟夫,他的聲音跟他所屬的學校一樣溫柔、純樸,帶來一股安定的力量。
艾昂問道:「人偶發狂是怎麼回事?」
約瑟夫略為詫異地看著他,意識到艾昂是聖者,饒是愣了一下。
「我們學院也有類似的傳聞。比方兒童在照護人偶的陪伴下受傷,開始有人質疑是人偶故意傷害孩子……這幾乎在過去根本不可能發生。即使努力掩藏,帝都的真相還是走漏了,民眾對人偶產生了根本上的懷疑。」
「為了避免更大的麻煩,我決定不再配給新的核心,舊的自動人偶也不再維修,若發狂了我會負起責任,讓他們安息。」
約瑟夫的眼鏡滑下鼻樑。
卡洛琳按耐不住,「碰」的一聲拍桌站起,揪住伊羅的領子:「別開玩笑!你憑什麼這麼做?」
伊羅直直地望著她,「核心也是德曼的資產,更不客氣點說,是我個人的資產。我要怎麼使用,與您無關。即使放棄了自動人偶,教會也不會輕易放過我們。事情就是如此嚴峻,不是把責任推給德曼就可以解決的。」
「我能理解您的意思,但是,不再出產新的核心跟拉攏教會有何關係?」
伊羅沉默了一會兒,看向莫尼特老師,對方稍微點頭,他才把關於核心的真相說出來,關於帝都大聖堂與茉莉的事情則略過不提。
卡洛琳倒吸一口氣:「所以,核心的材料是人的靈魂,而且人偶的墮落無法阻止。」她扶著額頭,「教會那群人……會這麼簡單地答應嗎?」
埃里埃笑著問:「不知道,不如問問聖者大人的意見?」
眾人一齊往艾昂的方向看。
「我不代表教會或者全體聖者,只代表我個人。我的意見相當簡單……」艾昂纖長的手指按著劍柄,漫不經心地描摹劍地花紋。他的口吻溫和不帶殺氣更無敵意,他抬起頭,凌厲的視線掃過眾人:「要是你們堅持製作新的核心,也無不可,只就代表你們將與我為敵。相反地,如果你們願意為此做出努力,我們就是盟友。」
約瑟夫訝然:「也就是說,您要跟人偶師合作嗎?」
艾昂道:「我已經跟伊羅合作了。」
卡洛琳捏著手指,倏然起身:「就是不製作自動人偶嘛!比起與聖者為敵好多了。」
艾昂的視線落在約瑟夫身上,後者笑道:「我也不想與您為敵。」
「很好,那麼……合作愉快。」
艾昂與兩位院長各自握手,告辭離開。
芙蕾雅看艾昂出來,訝異道:「會議結束了嗎?」
「還沒有,但我得到想要的答案了,接下來可能會有點忙碌。」艾昂盯著芙蕾雅半晌,「我有可能會離開,妳一個人沒問題嗎?」
芙蕾雅慌了:「等一下!你不是說要監視我,如果我去做了什麼奇怪的事怎麼辦?」
「我相信妳。」
芙蕾雅愣了一下,也不知道怎麼回答,就這樣捏著裙角。
芙妮塔道:「我也可能會去帝都,到時候,依萊雅也會留下來,妳不會寂寞的。」
「我才不是覺得寂寞!」
外頭的大禮堂,與會眾人各自落座,莫尼特老師沉穩的聲音響起。
「歡迎光臨,我是查德.莫尼特,德曼代理院長。首先,我必須為了前些日子發生的事情,向各位誠摯地表達歉意。前院長默思私下製造戰鬥型人偶,毀滅諾泰夏王國,並且強迫諾泰夏王讓出王權。在光聖皇的見證下,自私又高傲的德曼將走出高牆,回到人群。為了表達與諸位甚至教會和解的立場,我們願意付出最大努力,協助諾泰夏王國恢復往日的榮光。經歷這次傷痛,我們……」
莫尼特老師冗長又傷感的致詞已經持續了三十分鐘,聽聞人們發出一聲驚呼。
伊羅與會長們一臉疲憊地走出來,對芙妮塔笑了一下。
看來事情終於有了結論。
分道揚鑣
白色的尖塔建築居住著地位僅次於聖者的人——尊貴的教皇。
戰火中流離失所、孤苦無依的人們,在聖者與教皇的領導下,遵循光明神的箴言,終於黑暗的時代站穩腳步。比起戴爾城的朗格城主,法皇更像是城市的領導者,在最接近神的地方為了消除人們的苦痛而祈禱,有著至高無上的地位。
此時,諾泰夏的教皇正謙卑地伏在地上,站在他面前的則是一名金髮青年。
此人正是艾昂。
艾昂站在城市的最高點。透過彩色玻璃,俯視熟悉又陌生的城市。
「歡迎您的蒞臨,我們尊敬的神之劍、秩序的聖者。」
艾昂沒回答。
即便受到這樣的冷落,身後的人也不說話,面紗未遮住的下半部臉仍維持笑容。這個人是人類稱作「教皇」的存在。一直以來,三聖者都對教皇沒有好感。理由很簡單,因為教皇無法聽見神諭,卻自稱代表了神。
艾昂瞥了他一眼:「什麼事?」
「聽說聖者大人前幾天參加了人偶師的會議,信眾都非常不安。」沙啞的聲音慢慢說道,比起詢問,這更像一種曖昧的指責。
藉著信眾的悠悠之口,責難他怎麼能夠不遵從神的意旨行動。但是,誰又能代表神呢?法皇不行,艾昂不行,就連弗洛也不行。
艾昂對對自己能聽出話中含意感到些許欣慰。
「我確實去過。我的目的是消滅所有的墮落者。為此,人偶師的協助是必須的。」艾昂抱著胸,側頭看教皇。沐浴在光芒下的他,看起來聖潔又莊嚴,「我見過那些攻擊人類的人偶,卻沒有失控的跡象。這些聲稱受到攻擊的人經常出入教會,不曉得你那裡有沒有消息?」
教皇的眼神暗了暗,「聖者大人,人偶師是褻瀆女神之人!您不該——」
「不要指揮我。」
教皇還想說話,艾昂冷冷地俯視他,視線猶如利劍般。
「我主動告知我的立場,只是基於禮貌,不需要你或者聖人會的同意。」艾昂收回充滿壓迫感的視線,仰望著女神的塑像,「你們擅自使用了女神的威名,還就真以為自己是神?別開玩笑了。」
「艾昂大人,人偶的核心是……」
「是以人類的靈魂凝鍊而成的,而且,還受到了教會不少幫助。現在出了問題,正好讓你們明哲保身。我應該稱讚你聰明嗎?最後,你們聽不到神諭,卻冒用了女神的名諱。你覺得,跟人偶師比起來,誰的罪比較重?」艾昂淡淡道,艾昂抽出了腰際的劍,刀刃反映著聖者端正的容貌,也反映出他身後女神像的祈禱。
教皇完全愣住了,卻沒想到艾昂知道的不只如此。
「深淵的聖者是神的陰影,而秩序的聖者是神的秤、是神的劍,結界的聖者是渴求平衡的祈願。神是灰色的,正因為終於能夠容納陰影,人類才能保有這個世界。」
教皇顫顫地揪住艾昂的袖子,「聖者大人,我們需要您的領導!為了能夠端正世界,我們、我們……」
艾昂稍微歪著頭,那表情看起來特別天真。「我說得不夠清楚嗎?我的意思是,沒有端正世界的必要。同時,我也不會帶領你們。我們信仰相同的神,但是,我不會跟你走上同一條路。」
教皇「叩」地跪下,在艾昂身後吶喊:「聖者大人啊!請憐憫我們!那些罪人傷害了無辜的人民,製作了違反神願的東西。光聖皇不會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只有讓整個國家遵循光聖皇的願望,建立神的國度,人民才能獲得永久的和平。」
艾昂好像透過了眼前顫抖的老者,看見自己盲從的模樣。戰戰兢兢,順服又盲從,將自己的願望加諸於神之上,以神之名行善也行惡。
「如果不信仰光聖皇的話,就不能得到她的憐愛嗎?如果我們的國家不以光聖皇為真神,那麼,就無法度過這次的痛苦嗎?」艾昂停頓了一下,「不愛神的人,就沒有資格得到救贖……如果真是這樣,光聖皇的愛也太狹隘了。」
「您的意思是……」
「將諾泰夏轉為宗教國是你的願望,跟光聖皇無關、也與我無關。」
教皇神色慘白,在他們的想法裡,只要向艾昂祈求就能夠得到協助——不論是夢想或者野心,只要以信仰包裝他就樂意伸出援手。艾昂被仰望的同時,也作為一個好用的「工具」被輕蔑著。
「光聖皇不是那樣的存在。不論仰望著哪位神祇、不論這個國家是什麼樣貌,只要願意投身她懷裡的,她都會接納。她能夠接納這個世界,我作為她的代行者,也想要接納你的罪。」艾昂注視著他,「我不會成為你們的王,也不會成為活動的神像認你們擺布。現在還來得及,請你們快點住手吧!如果可以選擇,我也不願跟你們成為敵人。」
神之劍的腳步逐漸遠去。
教皇目木然送他的背影離去,猶如被凝固般久久不動。
*
這幾天,就連芙妮塔也忙碌起來。芙蕾雅無聊到了極限,嚷嚷著要艾昂陪他散步。艾昂本來還有點顧慮聖者的形象,這回卻說:「好啊。」
芙蕾雅很驚訝:「聖者的形象呢?」
「不重要。」
「天上要下紅雨了呢!」芙蕾雅感嘆,手上也不含糊,就去撈艾昂的手,「這句話是一句俗語,比喻不可能的事情。」
「如果血雨從天而降的話,確實……」
「好啦這也不重要。」
艾昂道:「那談點重要的事情吧。妳現在身體年齡是十二、三歲,一般在這階段會決定未來的職業生涯。妳考慮過這些事情嗎?」
芙蕾雅明顯地愣住了。「還沒有。」
「那是得考慮一下,妳妹妹結婚之後,妳會更孤獨。」
「……為什麼你這麼一針見血。」
「可能是因為活得久?妳現在寂寞到連我都能看得出來,這很嚴重。」
艾昂口氣太認真了,他對自己的觀察認知太精準,加上他表情認真,聽來有點好笑。芙蕾雅不知從何吐槽起,只有嘟噥著瞪他。「聖者大人不能為我指點迷津嗎?」
艾昂想了想:「如果妳是貴族,我會建議妳學魔法。但我聽說魔法師都是貴族?」
「是啊,所以煉金術師有很多是貴族。不然你教我?」
其實這只是句玩笑話,艾昂卻說:「坦白說,我不擅長教學,也不知道可以教妳到什麼程度。但如果是煉金用的魔法,倒是很容易。」
……真想把艾昂這段話拿去摔在那些洋洋得意的貴族煉金師臉上。
「更何況,有點自保能力也不是壞事,如果有神聖魔法的天賦,還可以淨化自己體內的瘴氣。」艾昂的眼神逐漸變得凌厲,「就算只能作為魔力媒介,也已經足夠。」
芙蕾雅被他的視線看得毛毛的,退了幾步。艾昂的視線轉為帶著品評意味:「不如現在試試?」
於是,新手教師加上菜鳥魔法學徒的教學開始了。艾昂的第一課是冥想,簡單來說就是閉上眼睛專注地……發呆?
芙蕾雅試了一下,差一點睡著,正好面對艾昂責難的視線。
「可是人家一點感覺也沒有,很無聊。」
「確實如此,妳現在看不見魔力的流動……既然如此,我給妳一個魔導具,讓你能夠防身,順便習慣魔力的流動。」艾昂說著從長袍內摸出了戒指,不由分說替芙蕾雅戴上,但她的手太細,只能戴在拇指。
艾昂扛抬眼,芙蕾雅莫可奈何地看著他:「艾昂,戒指是有特殊意義的禮物,不能隨便送。」
「我只有送給妳,應該不要緊。妳也說過,是我的話不需要擔心?」
芙蕾雅一時語塞,艾昂沒注意她的表情,認真解釋著:「這是守護戒指,能夠小幅度提升使用者的魔力並存在寶石中。如果使用者受到攻擊時,會自動抵禦。先把魔力輸入戒指吧?」
芙蕾雅試著想像,好幾次沒成功,嘗試到第三次戒指居然真的發光了。芙蕾雅喃喃道:「也許我是天才也說不定。」
戒指發光的瞬間,她身邊浮現了泛著神聖白光的防護罩,並看見有什麼被擋住了。
艾昂表情一變,簡短念咒,把她用力推開。芙蕾雅摔倒在地,正要抱怨,卻看見艾昂被一名黑衣人壓制在地,匕首在艾昂的頸上割出裂痕,傷口卻沒有流出鮮血。
「艾昂!」
「別過來,保護好妳自己。」
艾昂的聲音很平靜,他對方使出魔法的瞬間,早就認出了對方的魔力。他悠悠嘆氣,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問。
「妳是茉莉嗎?」
茉莉沉默了數秒,乾脆拉開了面罩與斗篷,露出精靈的外貌。他有一頭令人聯想到夏天翠綠大地的秀髮,與之同色的墨綠色眼眸,少女般的軀殼中容納著古老的靈魂。
「如果妳想殺我,不應該攻擊脖子。」雖然艾昂的痛感很不明顯,那把刀竟在他的頸子留下傷痕,他摸了摸頸子上細細的痕跡:「是把好刀,可惜不夠好。」
茉莉不發話,刀刃俐落的揮下,「鏘」一聲裂成兩半。
銀色月光照耀在斷裂的刀刃上,反映茉莉愕然的面容與艾昂平靜到近乎冷酷的臉。
即使被茉莉壓制,艾昂卻一點也不著急:「妳的武器沒辦法傷我,用魔法也用處有限,繼續下去只是浪費時間。」
茉莉表情慘白,維持戰鬥姿勢與艾昂拉開距離。
「是嗎?那我就打贏妳,再從妳口中問出答案。」
「誰勝誰負還不一定。」茉莉說。
魔法陣運作的光芒四起,數種複雜的魔法花紋交織卻不妨礙,散發黑氣的鎖將艾昂牢牢壓制在地上——但也只是一瞬間。
艾昂冷笑,身上併發白光芒,掙脫茉莉的鎖鍊。
茉莉嘖了一聲,在艾昂起身前再發動攻擊,這回艾昂早有防禦,束縛與詛咒並不生效。
數百年來,諾泰夏的大魔導師名震八方,從未遇到對手。即使偶有苦戰,也是她獲勝。可是,艾昂甚至沒有拔出腰際的配劍。
面對這樣的人,她真的有勝算嗎?
茉莉顫聲道:「為什麼不攻擊?」
「因為妳沒有攻擊芙蕾雅。妳如果真的想對我造成威脅,應該把芙蕾雅當成人質。不是做不到,而是不願意。」
茉莉抿著唇,「這並不值得驕傲。」
「……如果不是教皇,那就是人類的王了?」艾昂摸了摸脖子上的細痕,指尖輕輕撫過,細小的痕跡就消失了,「森林之子啊,如果妳想要回到東方安息,我願意幫忙。但如果你想要我的心臟……那就抱歉了。」
森林之子……好像是說東方的精靈?芙蕾雅思索著腦內快忘光的資訊,綠髮碧眼的茉莉確實很類似故事中對這森林種族的描述。
艾昂輕巧地拔起劍,那是把半透明的劍,劍本身雕著精細的紋路,比起武器更像是藝術品。芙蕾雅看得眼睛都直了。
「不能給妳。」
茉莉沉默地抬起匕首,魔力的濃度瞬間提高。火元素纏繞在她身上,猶如綻開的紅蓮,吞吐著少女纖細的手腕。燃燒的烈焰由紅轉黑,就好像她曾經純淨的內心被執著與憎恨汙染般,帶著一種絕望的美感。
「原來如此,妳就是諾泰夏的大魔導師賽琳希莉爾?」艾昂好整以暇地欣賞茉莉的魔法,甚至沒有做出相應的防禦。「也就是說,殺戮人偶能使用的魔法陣也是出自妳的手筆、白銀花能在瑟伊爾大陸開花也跟妳有關。」
「……是的。你要制裁我嗎?」
「不,我只想問妳一句……值得嗎?」
茉莉拒絕回答。
艾昂拔劍上前,這次似乎動了真格。茉莉險險地避開艾昂的刀,幾縷頭髮落下。只要慢上一步,左耳就會被削掉一半。
一進一退,幾個起落、幾次進退,艾昂與她維持著足以帶來威脅感的距離。這種強者戲弄弱者的殘酷模樣,卻帶有一種奇異的美感。
白色的身形猶如沒有重量般輕盈,聖者的神情悠哉,給人一種緩慢的錯覺。可拉近距離,只是一瞬間。艾昂不像使役風,更像成為風本身。每一刀不只力道強近,更是帶著魔力的攻擊。細針刺穿防禦的結界,毫無喘息空間。
魔力即將用盡,艾昂的劍即將刺入她的胸口之際,卻停了下來。
「是我輸了。」
茉莉艱難地承認,作為魔力儲存裝置的眼睛出現細小的裂痕,衣服更因為剛才的戰鬥出現不小的裂痕,看來狼狽不堪。即使以這樣卑微的姿勢倒地,她仍堅持支撐著上半身,毫無屈服之意。
艾昂緩緩道:「我用魔法淨化過許多死者,也用它折磨過很多人。這一點,妳的主人也知道。」看茉莉露出明顯受傷的表情,艾昂在內心嘆息,仍說了下去:「為什麼妳即使變成這樣,也要活下去?妳信賴的人想讓妳受傷,證明妳所託非人。」
「跟聖者大人無關。」
「妳有即使違反神的意願,也想達成的願望嗎?」
茉莉稍微抬頭,艾昂的眼神不帶指責、更不像審判,只是單純地詢問。在這樣的注視下,她忍不住開口:「我很感謝您的好意。但是,我沒有能告訴你的事。」
銀月的光橫亙在兩人面前,光照在艾昂的身上,那個以花當作自己本名的女性,委身黑暗。兩人的視線在空中交錯,在彼此的目光中找到答案。
艾昂地嘆氣:「妳走吧。下一次,我不會饒妳。」
茉莉緩緩站了起來,對艾昂行禮,飛也似的離開。
艾昂沉浸於剛才的對話,芙蕾雅撲過來,他才想起芙蕾雅也在。她正伸手碰艾昂的脖子,表情專注而認真,「好像沒受傷。會痛嗎?」
「有點痛覺,已經習慣了。妳還好嗎?」
「沒事,只是嚇了一跳。剛剛那件事要告訴伊羅嗎?」
艾昂搖了搖頭。「不用了。」
雖然依舊面無表情,芙蕾雅總覺得艾昂表情特別沉重,安撫地拍了他的背,卻收穫了艾昂困惑的眼神。她道︰「我是想安慰你。」
艾昂本來想說不用了,想了想,笑著說了「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