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背叛者的錯愛
久別重逢
才剛遞交了申請成為正式人偶師的芙妮塔,隔天就接到了急件。這是件秘密委託,報酬頗豐而且還有埃里埃擔保,芙妮塔詢問伊羅的意見後便接下來。
雖說是秘密,但是迎接的馬車並沒有遮住窗戶,而且還在戴爾城領主斐爾迪南.朗格的宅邸前停下。芙妮塔看見迎接她的人,即使做過心理準備,仍是僵住了。
那人並非領主,而是銀髮藍眸的諾泰夏王子,博爾洛.諾泰夏,公主娜塔莉亞自然不再話下,領主斐爾迪南夫婦與莉莉雅也隨身在側。芙妮塔受到這樣的迎接,不禁有些緊張,可這樣的陣仗也說明了一切。
也就是說,這次的委託跟茉莉有關。
看來茉莉不但受傷了,而且還是重傷,否則只要埃里埃出馬足矣,根本不需要勞師動眾提出這種委託。
博爾洛的態度彬彬有禮:「許久不見,盧比小姐。」
她有太多問題想問,礙於契約,卻沒有一個能問出口。博爾洛與芙妮塔年齡相仿,身高比伊羅矮一些,外表介於少年與青年間,有一種特殊的氣質。說是孩子也不得宜,要說是男人,似乎也有些奇怪。
博爾洛態度很客氣溫柔,「很高興能夠再見到妳,這邊請。」
博爾洛親自將她迎入會客室,娜塔莉亞公主更為她倒茶,芙妮塔與貴族們進行了一次令人不安地茶敘,最後,博爾洛才說出此行的目的。
「我想妳應該也猜出來了,我們想請您維修的是賽琳希莉爾.諾泰夏。這件事請您向包含戀人以內的所有人保密,我會給您滿意的報酬。」
「好的,請問……茉莉呢?」
「她在二樓,我這就帶妳上去。」
博爾洛領著芙妮塔前往茉莉所在的房間,在最大的房前停下敲門。沒多久,房門內傳來回應:「請進。」
因為窗簾拉上的緣故,房內猶如夜晚搬漆黑,一盞魔法燈在黑暗中散發幽微的光。
茉莉閉著眼睛坐在搖椅上,不只神情疲倦,身上還有細小的傷痕,顯然經過激戰。她身上滿是細小的劃傷,關節已經失去原有功能,垂著的腳踝呈現扭曲的形狀。除此之外,模仿人類腳部肌肉製作的人造肌也有多數傷口,已經無法行走。
娜塔莉亞在茉莉面前跪下,握住她的手:「賽莉,我們帶她過來了。」
茉莉的緩緩睜開雙眼,起初甚至找不到焦點,數秒後才終於把視線定在芙妮塔身上。「好久不見,芙妮塔。這麼久不見,給我個擁抱?」
芙妮塔照做,立刻收穫到來自皇家兄妹嫉妒的視線。
比起博爾洛,茉莉更像是王。她坐在搖椅上,慢慢地說話,俯視著臣民。
博爾洛語帶歉疚:「抱歉,我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
「我知道,你只是無視了我的勸告。」仔細一看,茉莉的眼睛也有不明顯的裂痕,「希爾,我已經說過很多次,他是這片大陸上最危險的生物。」
「在我心中,您一直是最強的,我沒有想像過您會輸。」溫和中經常帶著傲慢的王子殿下,在茉莉面前總是像小孩子。他低垂著頭,語帶歉疚:「抱歉,是我不夠相信妳,才會讓妳受傷。」
茉莉是魔法王國諾泰夏的大魔導師,活了五百年,流傳的所有魔法書都是她經手的版本。要說有國內誰能夠打贏茉莉,芙妮塔也只能想到一個人了……
那就是艾昂。
也就是說,未來的國王想要攻擊聖者是為什麼?
如果茉莉真的被被艾昂擊退,艾昂又為什麼保持沉默?
芙妮塔正為茉莉檢查,聽見這番話,動作機不可聞地僵了一下。還好背對他們,博爾洛還沒注意到她的驚愕。這番話透露出太多訊息,難道是故意的?
「盧比小姐,賽莉還好嗎?」
「本體的外傷不算嚴重,眼睛有輕微的裂痕。雖然不嚴重,但如果需要激烈運動,眼睛可能會碎裂,建議更換眼睛。」
芙妮塔努力露出微笑,不曉得這笑容看起來正常嗎?因為伊羅的緣故,她本來不太樂見茉莉,看她此時的樣子,又有些心軟了。
「腳踝部分需要進行調整跟保養,可能需要進行加固。但我目前只帶來基本的工具,能進行調整。能帶我去工具間嗎?」
娜塔莉亞自告奮勇,負責帶路,路上還一直嚷嚷著要芙妮塔不顧成本把茉莉修好。
看她樣子是真的擔心,芙妮塔暗想:如果珍惜她,又為什麼要讓茉莉跟艾昂作對?
「盧比小姐,我是第一次看到賽莉受傷。也就是說……傷她的是聖者嗎?我問過皇兄,但他什麼也不說。」芙妮塔沒回答,娜塔莉亞續道:「賽莉沒有皇兄的允許不可能出去,我也沒聽過聖者來訪。也就是說,是皇兄讓賽莉攻擊聖者。但這根本沒道理啊!諾泰夏建國以來,聖者們一直守護著國家,十年前的災難之所以能夠限制在舊都,也是因為聖者的結界。就算教會是王家的敵人,聖者也絕對不是敵人。」
芙妮塔本來不該回答,但公主的坦率讓她忍不住嘆息。
「可惜這只是公主殿下的想法。」
「退一萬步來說,即使真的取得聖者的心臟,那又如何?這代表著跟剩餘的六十位聖者以及教會為敵。只有力量不可能統治國家的!」
芙妮塔拍了拍她的肩,娜塔莉亞一臉絕望:「可是賽莉的主人是皇兄,不是我。現在皇兄腦子裡只想拿到白銀之實繼承王位,在乎賽莉也只是社交辭令而已。」
「……娜塔莉亞殿下,這些話最好不要讓博爾洛殿下聽到。」
「先不說朗格領主,西方離約那邊也是聖者的信徒。如果神之劍想要毀掉皇家,只要勾勾手指,甚至不需要自己動手。這一點就足以表明,聖者對王家並沒有興趣。」娜塔莉亞突然停下來,表情有點陰鬱:「我們王家需要的不是白銀花冠、不是聖者的心臟,而是人民的信任。」她咬著下唇,就不說話了。
「我們來得太久了,該回去了。」
芙妮塔熟練地從架上拿出所有需要的工具,按照順序排好。回程路上,娜塔莉亞道:「萬一有一天我們出了什麼事,請您……幫幫賽莉。」
芙妮塔柔聲道:「我會的。」
……
接下來就是冗長的作業時間。
茉莉的修繕比想像中複雜,除了需要耐心之外,最大的問題是素材。茉莉全身都是專用素材,雖然有代替品,換上卻沒辦法像原本那樣靈活。茉莉使用的人造肌以及皮膚都是出自萊恩之手,屬於要另外委託的高級品,市面上無法夠購入。
芙妮塔從隨身的工具箱拿出紙筆,飛快地列了幾點。
需要的素材、可以更換的零件,其中包含了眼睛、頭髮等等,工房內沒有庫存。不得不說,伊羅在製作方面真的非常講究,甚至有點完美主義。茉莉的眼睛是增加強度的人造寶石,頭髮的素材還浸泡過香水!
關節重新調整、皮膚破壞處的重塑、腳踝調整,因為想要做的極盡細緻,花了不少時間。回過神已經花了兩個半小時。
「我只做了緊急處置,如果需要完全修復,要重新訂做。但價格也不便宜,如果需要,我會拜託萊恩幫忙。」
「那就萬事拜託了。下周同一時間可以嗎?」
「好的。」
臨別前,茉莉已經能夠行走,她快速地擁抱了芙妮塔,低聲說:「芙妮塔,伊羅就交給妳了,別擔心我。我會自己想辦法。」
「可是……」
「芙妮塔,請務必保重。」
背叛者
本來以茉莉為名的大魔導師賽莉安靜地坐在搖椅上,懷裡抱著一只黑貓。這幾天烏雲密布,天氣的影響加上事情沒有進展,博爾洛難得顯露出幾分焦躁。他重重放下筆,深深舒了一口氣。
「……希爾,你真的認為我會贏嗎?」
灰暗的燈光下,銀髮藍眸的博爾洛抬起頭,看不出情緒:「我想過妳可能會輸,但是,沒想到會變成這樣。」他垂下頭,壓低了聲音:「我很抱歉。」
「你知道我可能會輸,卻認為神之劍會放過我……對吧?」
博爾洛沒有回答,算是默認。
「如果你不知道聖者有多強大,那我不介意再告訴你一次。聖者是神的眷屬,雖然外觀接近人類,但本質更接近妖精。而且,所有的聖者都活了至少千年……足足是我的兩倍。即便我本來是精靈,現在卻已經不受精靈喜愛。神之劍若想殺我,簡直易如反掌。這些話,你逼我出去前,我已經說過了。希爾,你想害我嗎?」
「對不起。」
「對這片土地上的人民來說,聖者就是神。如果你對此沒有概念,應該去一趟梨約,看看那邊的三聖者像。」賽莉順著貓的毛,懷裡的黑貓溫順地發出輕柔地叫聲,「更不客氣點說,殺戮人偶只毀掉帝都,都是託結界聖者的福。你若不感激,那也無妨,但把聖者們當作敵人,簡直自找麻煩。」
「抱歉,我應該聽妳的話。」博爾洛輕輕握住了賽莉的手,少女白皙的手腕微涼,那雙祖母綠般的眼眸冷冷看著他。
「希爾,你就這麼想要力量嗎?」
「那當然。如果我有力量的話,就能阻止人偶、保護父親,如果我能夠更強一點的話,就能夠讓妳……」
賽莉打斷他,「問題是你辦不到。如果只靠力量治國,不可能安穩。最重要的是尋求領主們的支持,並且儘快登上王位。梨約那邊回信了嗎?」
博爾洛眼睛一暗,「還沒有,怕是不想回應,或者……另有支持的王。如果真的這樣,我只好拜託領主夫人一起去梨約,或許還有轉圜的機會。」
「就算梨約那邊希望聖者成為王,也沒有意義。那個人不會答應的。」
「為什麼?」
「聖者們對於政爭更沒有興趣。如果他們曾經動念,這片大陸早就在他們的統治下。」賽莉微微笑了,「如果把聖者當成假想敵,無疑是自找麻煩。如果您想當一個合格的王,至少不要搞錯敵人。希爾,你在急什麼?」
「這幾年,我一直試著練習魔法,但沒有什麼進展。現在,我都快二十歲了,幾乎該繼承王位,卻有十年的空白……即使有妳的指導,時間還是不夠。」博爾洛的聲音弱了下去,語調夾雜些許焦躁:「低估聖者是我不對,但是,妳有什麼資格怪我?」
「哦,我懂了。你是想說,區區奴隸沒資格說話吧?那好,我就閉嘴。」
「我不是這個意思!」
賽莉笑得很嘲諷:「我能理解,而且,主人不需要對奴隸解釋。」
「賽莉,妳就能知道我跟娜塔莉在哪。即使救不了我,至少也能來看看我們。可是,這十年來妳就消失了,甚至不寫封信。本來,娜塔莉還一直問我,為什麼妳還不來。這要我怎麼回答?每天睡前,我都期待著能收到妳的消息,可是從來沒等到。為什麼我不能對妳生氣?」
博爾洛豁然起身,像是積壓許久的火山終於爆發。他的聲音低沉,說到一半,甚至深呼吸了數次,「這十年來,我見到查德.莫尼特的次數也有好幾百次,甚至死掉的默思都曾見過我,可是妳呢?我們最需要妳的時候,妳人在哪?」
「……」
「後來我不得不承認,妳根本不想來,還一直希望我們死在德曼。只要我們死了,詛咒就會消失。很抱歉,我沒死,娜塔莉也好好地活著,很抱歉,我們不是好學生,都讓妳失望了。」博爾洛的聲音越來越低沉,壓抑地像是從喉嚨深處擠壓出來似的,帶著隱忍的恨意。他雙手用力握成拳,指甲嵌入柔軟的掌心,滲出了點點鮮血。
懷裡的貓因為博爾洛的表情而嚇著逃開,賽莉抬起頭。博爾洛.諾泰夏天空色的眼眸,如今被憎恨染成漆黑,猶如烏雲密布的天空。
此時,滂沱大雨夾雜轟雷落地,照亮王儲那張陰沉的面容。
「可惜,我還活著,妳還是哪裡都去不了。不管妳再怎麼討厭我,還是只能在我身邊,當我的棋子,為我受傷。看妳受傷的時候,我確實很心疼卻又覺得開心。可惜人偶不會流血的,否則,看妳為我受傷,我好像終於能夠原諒妳了。」
博爾洛深呼吸數次,端正的容顏染上了瘋狂的色彩。
他掬起賽莉的頭髮吻了一下:「我曾經非常痛恨傷害妳的人,現在,我卻非常感謝他。要是沒有這個詛咒,我就不會這麼恨妳,更不可能活下來。謝謝妳,賽莉。」
賽莉喉嚨滾動卻沒立刻發出聲音。許久,她揚起一個十足苦澀的笑容。「不客氣。」
「賽莉,我愛妳。」
驟雨轟雷震憾著都城,刺痛著耳膜。
這句話讓賽莉瞪大眼睛,毫無準備的狀況下,她終於顯出些許慌張。
博爾洛笑著凝視她,「即使妳希望我死、即使妳曾經一度丟下我,我還是愛妳。但請妳記得,在這片土地上,只有我真心愛著妳,永遠不會拋下妳。如果妳想逃跑,那也沒關係。不論逃跑幾次、去到什麼地方,我都會找到妳。」
「我不愛你。」
「我知道,我不是想逼迫妳,只是想讓你知道。」即使被拒絕,博爾洛表情依舊很輕鬆,他瞇著細長的雙眼,笑了出來,彷彿很享受她此刻的侷促,「看來我們的大魔導師不習慣被求愛。我該不會是第一個?」
「……」賽莉不說話了。
「賽莉,我答應妳不會跟聖者作對,也不會逼妳做不想做的事情。除了離開之外,我什麼都能答應妳。」博爾洛低聲說,黑暗中他的嗓音柔和,猶如情人的耳鬢廝磨,「給我一次機會吧。」
賽莉本來不該回答的,可是,看他在面前跪下仰頭凝視,她還是動搖了。
她記憶裡的希爾小王子是個好脾氣的溫柔少年,這孩子五官精緻、儀態完美,在魔法上面也很有天賦。更別說他性格認真謙虛,對待下屬寬厚溫柔,很受人喜愛。這樣的他確實堪稱王子的楷模。
現在的他優點依舊,卻像是純白的布料被染上了髒汙,即使洗乾淨總是會留下一些汙漬——而且,這還是她親手染上的。
賽莉憐惜地碰觸博爾洛,他仰頭凝望的神情帶點無辜的氣質。看來他很懂得利用外貌這武器,然而,這學習過程想必不會太讓人愉快。
但這又何妨?亡國之子若想絕處逢生總得付出一點代價,哪怕是尊嚴。
「我確實對你們的處境袖手旁觀,但是,你憑什麼期待我救你?希爾,你是我的主人,是我詛咒的根源,還是仇人的子孫。我之所以教導你是因為命令,為什麼我非得回應你的期待?」
不知何故,希爾經常讓她想起建國的那位博爾洛.諾泰夏。所以,她從不喊他從父兄那裡繼承來的名字。
「也許這確實是妳的真心話,但我知道,妳不只把我們當成仇人。」博爾洛說,「五百年來,妳被迫守護著仇敵之家,一定很難過吧?不過,我會陪著妳,在我離世之前,就會放妳自由。」
「你該不會以為這樣就能贖罪了吧?」
「怎麼會?我愛妳,但不需要妳的答案。如同我放妳自由,不需要妳的原諒。」博爾洛笑了,笑容天真又邪惡,「如果那天妳還是恨我,那就殺了我,也殺了娜塔莉亞,甚至毀掉這個國家都行。」
「……為什麼要做到這種程度不可?」
博爾洛微微愣了一下,略顯驚詫:「為什麼?當然是因為我愛妳。但是,我不會現在放妳走,妳至少要等到我即位為止。」
「為什麼?」
「這樣我們可以相處久一點。」博爾洛說得很自然,卻是這份坦然令人覺得毛骨悚然,「除此之外,繼承王位也算是對父親有個交代。他那麼驕傲,肯定不希望國家斷送在他手上。不如就讓我終結這個國家,然後放妳走。」
賽莉不自覺退了半步,眼前的青年不但帶著笑容,甚至對她很溫柔。她感覺得出對方是認真的,正如凝望她的藍眸那樣真摯而誠懇。
「希爾,你……」
「所以,妳就維持原樣就好。復仇也好、毀滅諾泰夏也罷,在我繼承王位之後都隨妳高興。這個國家是吞食著妳的血肉才能繁盛至今。而後五百年,我們也繼續吞食妳的血肉壯大諾泰夏,甚至還變成了魔法王國。」其實博爾洛的口氣很平和,不只不帶怒氣,還顯得頗溫柔。「這是我們王家犯的罪,當然就該由作為王子的我來承擔。這就是我的覺悟。最初的那位博爾洛.諾泰夏並不愛妳,但我跟他不一樣。因為我愛妳,所以我要抓住妳,然後親自放走妳。」
這瞬間,賽莉終於搞懂了小王子為何如此坦然。用了十年的光陰在怨恨祖先與自己之間找到答案。他確實有恨,也某種程度上原諒了她……
「賽莉,你不需要原諒任何人,更不需要強迫自己愛諾泰夏。在我強大到能夠掌握這個國家,把毀滅的鑰匙交到妳手上以前,請繼續待在我身邊。」
「……即使我永遠不會愛上你?」
「賽莉,我之所以這麼做,不是想交換妳的愛。妳不需要感到愧疚,更不需要有負擔,只要隨心所欲地利用我就好。我很高興能夠為妳所用。」
即便中間有了十年空白,賽莉仍看出他此刻笑容是真的。
有瞬間她有點懊惱,也許應該告訴他,她其實寫過信,也拜託伊羅請莫尼特老師常常見他們。此時此刻,這些話像是個蹩腳的藉口,簡直就像是懇求他的原諒。
所以她笑出來,像個惡毒的巫婆那樣捧起他的臉頰,在他的鼻尖吻了一下。
博爾洛臉上泛起不明顯的紅暈,藍眼睛有瞬間動搖。
「好孩子。」
餞別禮
偽守護者的混亂暫時被壓下來,協會暫時恢復了平靜。暴走的人偶被提交到各地的人偶學院,再轉送到德曼送行,三位安息者花了整整兩周才完成了安息人偶的工作,伊羅因為太疲倦而暫時休假一周,讓芙妮塔代理他的工作。
搖搖晃晃地回到住處,看見艾昂正窩在院子裡,肩膀上停著五、六只麻雀,芙蕾雅在草坪上睡著了。
「抱歉,突然打擾了。能夠借我一些錢嗎?大概是……可以買女性五件套裝的金額,如果狀況允許也需要一些搭配的飾品。」
伊羅歪著頭,以為自己是睡眠不足聽錯了:「借錢?」
「是的,我臨時需要採購,大概需要一個下午。」艾昂好像還在觀察他的表情,「我本來想拜託你跟我一起去,但你應該需要休息。」
「錢不是問題,你是要買給女性的……禮物嗎?」伊羅不自覺多看了芙蕾雅一眼。此時,芙蕾雅靠在艾昂肩膀上睡著,嘴巴半張還流了口水。
艾昂看懂他的疑問:「放心,不是芙蕾雅。」
伊羅努力把搖他肩膀詢問「是誰!」的心情壓抑下來,「如果你不著急的話,我明天休假,可以跟你一起去。」
「必須在明天早上以前。」
伊羅忍不住問:「艾昂,你該不會被騙了吧?」
「不是,請不要為我擔心。」
突然間,艾昂的肩膀被戳了戳。芙蕾雅已經醒來,一臉期待地看著他:「我可以陪你去,算是感謝你幫我治療?」
於是,艾昂披著跟伊羅借來的披風換掉成套白色祭司袍,芙蕾雅還幫他束了頭髮,顯得很興奮。看著兩人離去的背影,伊羅揉了揉眼睛。
「……這根本就是要去約會吧。」
*
芙蕾雅隨意挑了幾間店,因為艾昂身上的行頭受到格外外熱情的招呼。芙蕾雅遣依依不捨的店長,狀似不經心地問到:「說起來,你們都在我睡覺時見面嗎?」
「我們?」艾昂愣了一下。
「既然是送衣服,應該是關係親近的女性……」
艾昂居然還思索了一下:「算是女性吧。」
「什麼算是啊?這說法也太失禮了吧。」芙蕾雅笑道,「是喜歡的人嗎?」
「是喜歡,但我只是希望他能夠……」艾昂的表情顯得有點奇怪,「我總覺得,妳好像以為我想送禮給戀人?這樣的案例在我們聖者中很常見,但我沒有那樣的對象。」
「這樣的案例?」
「喜歡上人類,或者被當成人類愛著。我們有個不成文的規定,如果選擇了人類,就必須改變樣貌。最基本的就是不能穿白袍、改變髮色。」
「哎,黑髮的那個聖者也是有戀人嗎?」
「雖然他追求者不少,但是據我所知,應該沒有戀人。他之所以是黑髮,主要是因為頻繁使用深淵魔法。」艾昂頓了一下,「這件事情請妳別告訴其他人。」
「為什麼?」
「瑟伊爾大陸上的光聖教與聖者的存在密不可分。這身金髮紫眼穿著祭司袍的形象不只是神之子,幾乎就代表了神。對我們來說,這就跟褻瀆了女神沒有兩樣。這件事情連教會也不知道,是我們討論後決定的。」
「就是說,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別擔心,我不會說出去。」芙蕾雅眼睛嘴角微翹,「那麼,聖者之間也會戀愛嗎?」
艾昂沉默了幾秒:「有過。為什麼妳這麼感興趣?」
「因為你第一次說了這麼多聖者的事情嘛。你平常就只會糾正我,不然就是嫌棄我幼稚。而且這可是戀愛話題喔!不是聖典也不是魔法原理!我還以為你像音樂盒一樣,只會說相同的話題。」
艾昂感覺他好像被芙蕾雅隱晦地嫌棄了。
艾昂多看了眼鏡中的自己。同樣的面容,只是換上外衣、綁了綁了頭髮,只是身邊跟了芙蕾雅,居然顯得有點陌生。這瞬間,他終於理解神職者、醫師、學生等職務,為何經常穿著制服。
「艾昂,你以前跟人類一起生活過嗎?」
「很少。弗洛比我更擅長治療與溝通,這些事情他會替我處理。」
芙蕾雅道:「看來他們挺寵你的。他們都離開了,你應該覺得很寂寞吧?」
芙蕾雅本以為他會冷著說「怎麼可能」,卻沒想到他卻思考了一下。
「以前,只要閉上眼睛就能感受他們的存在,活過了千年也不曾覺得時間太長。現在,我偶爾會覺得時間過得特別慢。這可能就是覺得寂寞吧?」
「失戀的時候,有人會找新的對象,剩下的人會投身工作。你也可以試試看?」
「但我沒有失戀。」
「哎喲,我說的是轉移注意力的方式!你可以看看書,研究煉金術啦,不然種花養寵物什麼都可以。試試看嘛,不會吃虧。」
艾昂伸出手指,一個一個數,好像在思索可行性。
「謝謝妳,這對我來說很有參考價值。」
芙蕾雅笑著說了:「不客氣。」
芙蕾雅否定艾昂千篇一律只挑白衣的無聊品味,總算挑好了衣服。艾昂用剩下的錢買了甜點陪她吃,還在芙蕾雅的要求下餵了她一口。
艾昂本來覺得沒什麼,但店員笑著說:「你們兄妹感情真好。」的時候,他稍微感覺有點不對勁,但看芙蕾雅高興就乾脆放棄了深究。
芙蕾雅心情好到開始哼歌,突然回過頭:「我餵你吃怎麼樣?」
「我不需要吃東西,烹調後的精緻食品對我來說沒有營養價值。」
「就是說,想吃的話還是可以吃。」
艾昂的眉頭皺起來:「如果非喝不可,我比較想要魔力藥水之類的東西。」
「吃一口嘛。」
「不吃。」
……
芙蕾雅又勸了幾次,不得已宣告哄騙失敗,就出發前往約定之地。
艾昂跟對方見面的地方有點奇怪,是在城牆上。這裡並沒有直達的階梯,看來也頗為隱蔽,屬於官方管制區。
艾昂繞開了警衛,在隱蔽的小道找到階梯往上爬。
他看芙蕾雅爬得辛苦,對她伸出手。芙蕾雅本以為艾昂要扶她,喘著說:「謝謝。」可是,一口氣還沒喘完,就被艾昂單手抬了起來,這姿勢跟他早上當樹枝給鳥停著的時候有八成像。芙蕾雅下意識摟住艾昂的脖子,發出悲鳴:「好可怕!你就不能換個方式嗎?」
艾昂愣了一下,用空出的手比了個拉提的姿勢,「這樣嗎?」
「不行,那麼做的話洋裝會皺。我說的當然是公主抱!我可是淑女,不要這種抱小孩子的方式抱我。」
「妳還沒有成年,嚴格來說應該是未來的淑女。」
「我已經二十四歲了!艾昂,你想想看。如果一個人沉睡了一千年,那他當然是一千歲!只是我的時間比其他人少了十年而已。」
艾昂有點糾結:「好像有點道理。」
「對吧?所以,從今天開始,你得把我當成淑女看待。」
艾昂道:「我一直是把你當成成年女性看待。我之所以不信任妳,是基於妳的性格,而不是精神年齡。」
「……你為什麼不能說前面半句就好。」芙蕾雅一點也沒被安慰到。
「不能說後半句,是因為人類有避免說真心話的社交慣例嗎?」
「什麼意思啦,我只是說要顧慮別人的心情而已!你不是說我性格不好嗎?」
「考慮到妳性格的依賴性以及經濟依賴別人這兩點,我認為妳比起成年人更接近小孩。」
「不要分析給我聽。」芙蕾雅有點生氣,去捏艾昂的臉,他即使被捏了臉依舊很淡然:「可是我已經說了。」他沉默了半秒,任芙蕾雅捏他的臉,直到她捏得手痠而自己放手。「以用人類的標準來看,我一直被弗洛保護著,還沒有自覺。這樣說起來,我也是小孩子吧?」
「不不,你怎麼看都是成年人吧!只是有點奇怪的帥哥而已!」
「很奇怪嗎?」
「對啊,不過我心胸寬大,可以原諒你。快點感謝我。」
「……」雖然沒有回答,但艾昂一臉嫌棄的表情已經充分說明了一切。
突然間,另一個聲音說道:「是艾昂嗎?」隨著聲音到來,一名身穿斗篷的少年從城牆的陰影中現身,哪裡是什麼幽會對象,不就是聖者嘛!
他的頭髮側綁成辮子,聖者特有的藍紫眼眸顯露出幾分不自信,跟艾昂那種骨子裡透出驕傲的神情完全不同,看來頗為怯懦。
艾昂道:「諾因,好久不見。」
「這是百年來我們第二次見面吧。」雖然聲音很相似,但諾因的聲音比艾昂更中性,因為口氣柔和的關係更接近少女。他探究地看著芙蕾雅:「是你帶她過來的?」
「我請她幫我挑給你的鑑別禮。她不是信徒,所以沒有關係。」
「你好,我叫芙蕾雅。」芙蕾雅說著對他行了個提裙禮。
諾因笑道:「我叫諾因。如妳所見,是聖者的一員。」
「這是鑑別禮,我想尺寸應該……合身吧。」
諾因確認了禮物的內容,沒有生氣,卻微微臉紅:「你知道了?」
「知道什麼?」
「那就是不知道。」諾因笑了。
艾昂解釋:「有一些是女裝。我猜這樣不容易被發現,遇到緊急情況可以換上。」
諾因將袋子抱在胸口,笑了起來。「那就多謝了。」
艾昂上前走了幾步,猶豫了半天才抱住他。
「路上小心,請多保重。」
諾因怔住了,半晌笑出來:「我會的,謝謝你。你好像有點改變了?」
「是嗎?可能是因為最近跟人類一起生活,多少學了一點社交禮儀。」艾昂道,「這段時間我都會留在戴爾城,如果碰到什麼困難,可以找我。」
「好的。」諾因臨走前停下腳步,微笑道:「芙蕾雅,艾昂就交給妳了。」
「……嗯?噢、好的。」芙蕾雅不明就裡。
兩位聖者再次互相道別。以西沉的夕陽為背景,並肩目送諾因離去。
——艾昂就交給妳了。
從這句話聽起來,諾因好像誤會了什麼,或者以為她跟艾昂很要好。
芙蕾雅看了艾昂一眼,對方正一臉莫名其妙地看著她。芙蕾雅笑道:「他是讓我幫忙照顧弟弟吧。」
「妳怎麼知道我年紀比較小的?」
「不,我不知道。但那態度感覺很像。」芙蕾雅頓了一下,「所以,你看起來年紀最大,卻是最年幼的聖者嗎?民間傳說可是把你當成最初而且最強大的聖者呢!」
「我不是最初的聖者,但最強大這一點……現在可能有機會吧。」
芙蕾雅失笑:「居然說自己很強?」
「我認為這是基於事實的陳述句。」
「好啦、好啦,我知道你對自己的實力很有自信。像我這樣弱小的螻蟻,本來就不該質疑聖者大人的權威。」
艾昂道:「我說錯話了嗎?」
芙蕾雅想了一下:「因為你是聖者,應該沒關係。聖者有很多特權,而且你又長得那麼好看,就算犯錯也會被原諒。」
「妳也會原諒我嗎?」
這句話聽起來有點曖昧,回頭看艾昂的神情,這句話就像懇求似的。
說真的……有點可愛。
「好啊。我原諒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