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倖存者的獨白

最初的信徒

  慶賀的人們絡繹不絕,除了朗格領主之外,未來的國王博爾洛.諾泰夏也偕同娜塔莉亞公主也相繼到訪,由於雙方身分特殊與時機敏感,這場婚禮可說冠蓋雲集。即便多少有政治算計的成分,人偶師與貴族之間氣氛難得和諧的氛圍依舊讓人安心。

  最受人矚目的並非新人,而是王子博爾洛、人偶王子以及他的老師查德.莫尼特,最後也是最出乎意料的客人並非兩位王儲,而是在合身禮服中身穿純白祭司袍的存在。

  ——秩序的聖者、神之劍。

  陽光照耀下,金髮、紫羅蘭般的瞳孔搭上膚色白皙的聖者看起來莊嚴又透明,猶如行走的神像。即使在婚禮這樣的場合,他仍腰間配劍,視線冷淡就像未出鞘的刀。

  帶著好奇的窺探包圍過來,艾昂態度自然,絲毫不受影響。可是芙蕾雅卻有點受不了,刻意離艾昂更遠。看他走過來,芙蕾雅又退了幾步,幾次來回艾昂意識到自己被迴避了,有點困惑地看著她。

  芙蕾雅用口型說:「人太多了。」在艾昂回應之前,一名身穿白色華服的少女羞澀地開了口,「請問您是艾昂大人嗎?」

  「我是。找我有事嗎?」艾昂說。

  看他態度平和,少女被鼓舞了:「那個,我從小就是聖者教的信徒。我一直以來都很希望能與您見面,沒想到能夠有這個機會……」接下來幾乎就是冗長的告白。

  艾昂聽完,只微微點頭回了個「我知道了」,沒有特殊反應。

  雖然態度冷淡,但回應鼓舞了信眾們,眾人虎視眈眈的圍了上去,將艾昂包圍得水洩不通。有送信的、有投誠的,還有更多湊熱鬧的。

  艾昂被人們圍著,似乎不高興了,神情越來越冷淡。

  下一秒,人就從宴會場消失了。

  ……

  信眾們慌忙尋找消失的聖者大人,芙蕾雅卻走出了會場,來到了不遠處的林邊小徑。艾昂果然就在那裡。他坐在樹幹上,肩膀停著幾只麻雀。

  說起來,其中一隻的翅膀看起來好像在燃燒?芙蕾雅揉揉眼睛,那東西哪是什麼麻雀,根本就是魔獸啊!

  「以前是伊薩斯負責說話,我是第一次碰到這種狀況。」

  「……他們比芙蕾雅還吵。」

  這評論讓芙蕾雅七竅生煙,「艾昂,你給我下來!背後說人壞話算什麼男人?」

  突如其來的聲音讓艾昂嚇了一跳,臉上瞬間顯露出慌張。

  「嚴格來說,聖者屬於魔法生物,沒有性別之分……而且妳是真的很吵。」

  芙蕾雅還沒來得及抱怨,另一個聲音道:「艾昂,這孩子就是傳說中的魔女嗎?還挺可愛的嘛。」那口音聽起來有點怪異,像是沙啞的老女人。

  「誰,是誰在說話?還有我不是魔女!我只是可愛的少女而已!」芙蕾雅四處張望,卻看不見人,但那聲音還在繼續:「這樣也好,你是該多多接觸聖者之外的人。現在的你不是神更不是人類,只是半調子。」

  艾昂卻不生氣:「我從來不是神,也不可能是人類。我對人類感到好奇,卻不是真正想成為人類,因為那根本不可能。你是想激怒我嗎?」

  「怎麼會?畢竟也是一千年的老友了,我一直以為你生來就欠缺情感,卻並非如此。你過去一直無意識地把自己形塑成聖者的模樣,也如願成為人們信仰的寄託。如果武器沒有意志,但如果有了欲求,就很容易走歪。」那聲音發出桀桀怪笑,「你是這塊大陸上最強大的存在。只要你願意,可以隨心所欲地把這世界扭曲成你想要的模樣。不論是成為王想被萬人朝拜還是反過身毀滅這塊土地,都是信手拈來。」

  接著,停駐在艾昂肩膀上的火焰團現形。本來只是模糊的火元素,現在看來就像是個通體赤紅的女人,只是頭髮與衣服都是燃燒著火焰。女人妝容精緻、身材火辣性感,火焰的洋裝低低地露出了豐滿的乳溝並且露出了肚臍。

  與大膽的穿著相反,那是一張美麗少女的容顏,她捧起了艾昂的臉,像是要吻他。

  芙蕾雅驚呼道:「是妖精!」

  「以前我跟伊薩斯討論過這個問題。我們一個是光一個是暗,比起治療更擅長破壞,但我們結論一致,那就是:只是毀壞太無聊了。」

  與此刻妖精的動作相反,艾昂的表情出奇冷靜。

  芙蕾雅開始思考,艾昂剛剛那句話該不會是指聖者沒有性慾的意思吧。纖細的蒼白指尖勾劃著艾昂的嘴唇,他稍微側首避開了騷擾,「請好好說話,不要隨便碰我。我們是類似的存在,你應該知道這種引誘對我來說毫無意義。」

  魅力被徹底無視的妖精明顯皺了眉頭,不快地收手。

  「以前,你還可以讓另外兩位聖者為你決定。現在你必須自己考慮,所以感到茫然了吧。不覺得當聖者很無趣嗎?只要脫下白袍染上黑髮,你就能夠從長久以來的責任中解放。」只見那火妖精對艾昂伸出了手,像是要擁抱他似的:「既然如此,要不要一起做點有趣的事?」

  芙蕾雅知道自己在教會中被叫做魔女。妖精此刻帶著撩撥的口吻、誘惑的姿勢,更像是魔女。就連芙蕾雅也看得臉紅心跳,她下意識去看著艾昂。

  艾昂細細地看著妖精,接著低低哂笑:「都認識了一千年,你卻還問我這種問題。」

  「如果你開口,我也可以配合你,被光明女神飼養。」

  艾昂怔了一下:「為什麼要為我做到這種程度?」

  如果艾昂是真心提問,那實在太可怕了。芙蕾雅面帶同情地看著他們互動。事實上,她也能夠體會妖精的心情。

  雖然艾昂總是面無表情,在外人看來防禦滴水不漏,實際靠近以後卻全身都是破綻……讓人覺得可以隨時將他捏圓掐扁。不得不說,有點可愛。實際上又是如何呢?

  「不告訴你,自己想。」妖精頑皮地眨了眨眼:「但是,如果你改變主意,歡迎隨時呼喚我。我會……一直等著你。」

  「那就不必了,很感謝妳的心意。」艾昂的回答實在太讓人絕望,芙蕾雅開始覺得喜歡上聖者好像都沒有好下場。

  妖精躊躇了一下,湊到艾昂面前,做出要親吻額頭的動作。

  艾昂本想避開,卻聽見他說:「……不要拒絕。」艾昂這才停下來,眉眼間的困惑很真誠,就這樣被妖精親吻了額頭。妖精笑道:「再見了,我的聖者。」

  芙蕾雅看著妖精離開,雖然只是隔岸觀火卻也感覺有點惆悵。

  她忍不住問:「你們是什麼時候認識的?」

  「大概是一千多年前,我還在東方大陸的時候,親眼看見他在火焰中誕生,卻快要消滅。我就順手救了他,他一直跟我到西方大陸……怎麼了?」

  芙蕾雅感嘆道:「就算不代表光明女神,你也有自己的信徒啊。」

  「什麼意思?」

  芙蕾雅不想直說,只有改變說詞:「我是說你很有魅力。」

  本來這麼說是想堵艾昂的嘴,但他卻沒有害羞:「因為我是沛諾諾的孩子,女神很充分地展現了聖王大人的美貌。」態度坦然,既不自戀也不害臊。

  芙蕾雅皺著眉頭:「有沒有人說過你很討厭。」

  「伊薩斯經常說,怎麼了?」

  「……看來他很了解你。」

  艾昂居然愣了一下:「妳是想說,妳還是討厭我嗎?」

  「才不是!」

  艾昂陷入沉思,「這樣貌是借來的,體內的核心也是借來的,只有裝在這副軀殼裡的東西是我。可是,『我』到底是什麼呢……這是哲學問題嗎?」

  芙蕾雅一臉啼笑皆非的表情,對艾昂張開雙手。「艾昂,過來。」

  「為什麼?」

  「因為你看起來很寂寞嘛。」芙蕾雅不給他拒絕,直接把他扯了過來,環住他的腰。艾昂沒反抗,垂首一臉好奇地看著她,神情純真卻不帶警戒。芙蕾雅被他此刻的神情擄獲,心跳漏了一拍。

  明明就是聖者、還說是神之劍,為什麼露出這種表情嘛。

  「伊薩斯跟弗洛也是借了身體借了靈魂。」

  「我知道。」

  「但是,你不會變成伊薩斯,也不會變成弗洛。你是聖者,也是艾昂。我會一直記得你,即使外表一樣,我不會認錯你。剛才那妖精也是一樣。」

  艾昂怔了一下:「說得也是,我們的魔紋一樣,但他從沒認錯過。」

  不,是因為他喜歡你啊。芙蕾雅沒說出口,只是微微笑。


最後的告白

  有別於場外寂靜,婚宴會場喧鬧不斷。

  以博爾洛王子與前皇家人偶師的夫人薇絲塔互相敬酒,開始了氣氛和諧的談話。即使如此,這場看來圓滿的婚禮卻仍有些遺憾,就是代表新娘的朗格家只有領主斐爾迪南到場。按照禮儀,由領主暫代家長職務其實給足了面子,但年輕的斐爾迪南.朗格領主卻顯得侷促不安。

  他看著盛裝的依萊雅,許久才開了口:「我有這個榮幸陪妳走這一段嗎?」

  依萊雅透過精緻的半透雕花頭紗揚起了戲謔的笑容。「如果我不願意,又怎麼會邀你參加婚禮?」

  斐爾迪南笑道:「那不是萊恩的意思嗎?」

  「如果我真的不願意,萊恩就不會提。」依萊雅的話語中帶著對丈夫的信賴。這樣聽起來,萊恩確實對她非常好——或者說,是服從?

  兩人交往初期,萊恩對依萊雅的態度一直頗為尊重,但又不至於卑微到丟棄自己,這讓本來不看好萊恩的斐爾迪南逐漸對他改變了印象。萊恩是伊羅的弟弟,相貌自然不用說,氣質卻不像哥哥那樣孤高冷淡。雖然一直對依萊死纏爛打,卻始終尊重她的意願,最終讓依萊雅喜歡上了自己。

  不論是堅持或者對依萊雅的執著,斐爾迪南都遠不如他。

  斐爾迪南終於放寬了心,笑著抬起手臂:「雖然站在妳身邊的不是我,但是,我果然還是想看妳穿上婚紗的樣子。」

  依萊雅搭上他的手。「斐爾迪南,謝謝你。」

  這道謝話中有話,或許是某種程度的和解。初遇時他們還是孩子,依萊雅.朗格尖銳又凌厲的氣質深深吸引了他。現在,依萊雅有些改變了。他仍欣賞改變後的她,就像斐爾迪南一直覺得執著於伊羅的她非常美麗。

  斐爾迪南終於發自內心的笑出來。「別客氣,我們不是家人嗎?」

  依萊雅笑道:「很快就不是了。」

  「怎麼這麼說,哪天如果離婚了,我可以幫你出氣。」

  「不可能,萊恩不會喜歡上我以外的人。」依萊雅的口吻毫不勉強,像是在講述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就像太陽東昇西落那樣自然。

  「沒想到萊恩讓妳這麼有安全感。」

  「你不知道的事情可多著呢。」依萊雅輕撫著腹部。

  斐爾迪南怔了怔,「妳是因為懷孕所以才跟萊恩結婚嗎?」

  依萊雅微微瞇眼:「正好相反,是想結婚所以才懷孕的。」即使是斐爾迪南,也看出依萊雅有些不高興了。只是她已經成熟很多,學會掩飾情緒,所以現在依舊微笑。

  「到時候,我會送賀禮過去。」

  依萊雅笑著說好,搭上了斐爾迪南的手。「我們走吧。」

  「依萊,我以前一直很喜歡妳。看到妳這麼幸福,我終於安心了。如果受了委屈,隨時來找我。把我當成自己人吧。」

  依萊雅愣了一下,旋即笑道:「雖然我很不希望去找你,但還是感謝你的心意。」

  ……

  身穿禮服的依萊雅走出來時,萊恩還是有些緊張。

  每次求婚時都奉上精心計畫的完美人生——好吧,當然也被拒絕了很多次,但那不是重點。即便萊恩終於靠著死纏爛打還有從父母那裡繼承來的外貌過關斬將走道走到了這一步,仍覺得這像是一場夢。

  即便從他已經無數次在自己的夢裡預習這個場景,甚至猜想過好幾套適合她的禮服,此時的依萊雅還是美麗到讓他看呆。

  依萊透過蓋住頭的薄紗對他笑了,口型說的卻是「笨蛋」。

  斐爾迪南帶著依萊雅到他面前的這幾分鐘,簡直就像永恆。心愛的人來到身邊,扶著他的肩膀,在神之前宣示結為夫妻。

  艾昂取代了祭司,翻著聖典送上禱詞。

  在最後的吻之前,萊恩差點因為緊張而顫抖。

  依萊略帶驚詫地看著他,然後,在眾人地注目下,主動伸手捧住萊恩的臉,就這樣吻了他。「別那麼緊張,都是要當父親的人了,怎麼像是初戀的小男孩一樣緊張。」

  萊恩回吻他,低聲辯解:「沒辦法,妳本來就是我的初戀啊!」

  萊恩作為煉金術師,對光聖教的信仰淡薄,更小的時候甚至還覺得人們每件事都需要儀式簡直可笑透頂,甚至強烈懷疑這是商人的陰謀,逼著伊羅聽他的論述半小時。伊羅最後還是沒耐心聽他講完,拍了他的腦袋說「你很煩」就走了。

  直到自己換上剪裁合宜的西裝,拉出了挺拔的肩膀與腰線,他才開始感受到儀式的意義。至少,這身衣服讓他感覺自己有資格站在依萊雅身邊。

  「猶如葬禮是為了讓活人能夠為死者送行,婚禮的用途就是向世界宣告兩人的結合。所以,那是向全世界宣告擁有權的親吻。要我怎麼不緊張!」

  萊恩在被依萊雅問起為何緊張的時候,是這麼說的。

  伊羅一副受不了的表情:「藉口一堆,你為什麼只有這種時候想這麼多?就不能在平常的時候用點腦袋,多多考慮別人的感受嗎?」

  「不行,這我沒辦法控制。」

  萊恩正要找母親評理,見她皺著眉頭,滿臉驚恐。

  「伊羅你看,我們家弟弟是不是有點奇怪啊?」

  「是啊。所以我們得對依萊雅好一點,否則萊恩以後就沒有老婆了。」

  「我行情沒有那麼差!你看看我這張臉,好歹也是派伊森家出品,即使是跟蹤狂又怎麼樣?只要稍加掩飾,還是可以娶到老婆……等等老婆你為什麼離我那麼遠!」

  依萊雅躲到距離萊恩三公尺處,一臉鄙夷。

  「現在的你很噁心,請暫時不要跟我說話。」

  「怎麼這樣!」

  總之萊恩被老婆用犀利的視線嫌棄了十秒鐘,就立刻閉嘴了。

  正好賓客前來道賀,萊恩從善如流地恢復了紳士的假面,艾昂看得一愣一愣的,悄悄告訴芙蕾雅,覺得這樣看起來像有兩個萊恩。芙蕾雅則告訴他,大部分的人類都有兩個面具,只是不像萊恩那麼誇張罷了。

  笑談中,最重要的賓客終於前來——

  豔陽下,銀髮藍眸的諾泰夏王子穿著一襲合身白衣,袖口精雕的袖扣與繁複的刺繡是諾泰夏的國徽不死鳥,這樣的穿著讓他在貴族中仍顯得特別突出。

  王子殿下今年底才終於成年,如今未完全褪去少年的氣質,有著王族的莊嚴卻沒有逼人的威勢,顯得特別可親。他身後除了娜塔莉亞公主,還跟著「夏之公主」茉莉。茉莉的存在、王子親自蒞臨葬禮與婚禮,被解讀為人偶師與王家的友好。

  「恭喜兩位。」

  萊恩代表向他敬酒,「非常感謝。」

  博爾洛與萊恩少年時代曾經打過照面,年齡也很相近,聊起過往氛圍特別溫馨。閒聊了半天,甚至一起用了午餐,博爾洛才終於主動找上了來此的目的。

  ——那就是坐在一旁的艾昂。

  見他過來,艾昂微微瞇起眼睛,沒什麼表情。芙蕾雅看久了艾昂的神情,從他的神色看出了憤怒。現在的艾昂超生氣!本想先給王子殿下提示,可是來不及了。博爾洛已經主動撞上了槍口。

  「初次見面,您好,艾昂大人。我是博爾洛.諾泰夏,我國的第一王子。」

  艾昂沒有去握博爾洛伸出的手,反倒抬頭去看他身邊的茉莉。語氣算不上客氣:「妳還是覺得值得嗎?」

  氣氛一下子凝固,芙蕾雅拉了拉艾昂的袖子,示意他握手,艾昂仍舊不動。最後還是被芙妮塔一句話說服:「這是依萊的婚禮,拜託了。」

  艾昂這才愣了下,對新人說了句「抱歉」,沒握博爾洛的手,就離開了。

  輿論一片譁然,王子殿下被聖者否定的消息傳遍了戴爾城。

  ……

  三天後,博爾洛跟教皇一同道訪。艾昂能夠感受氣息,早就知道來客是誰,甚至不開門,直接把陣容豪華的貴客擋在門外。

  芙蕾雅惴惴不安,一直偷看窗簾,「艾昂,你不讓他們進來嗎?」

  「我一直不想過度介入人類的國家,這個想法至今也沒有改變過。但是,我經常在思考,這個決定究竟對不對。」

  艾昂抬頭盯著芙蕾雅笑了。不知道是否是錯覺,艾昂這一笑,四周那股針刺般的魔力收斂起來,芙蕾雅也一起笑了。

  「以前我曾經代替弗洛坐在教堂的懺悔室,聆聽人們的煩惱。其實,我並沒有開口甚至沒有祝福他們。但是,離去的人們都帶著笑容。我本來以為,讓他們安心的是信仰,現在才發現不是如此。」

  「……那是什麼?」

  「是傾訴本身。」艾昂說,「能夠有人聆聽自己的苦惱,本身就是一種救贖。」

  「我還是不太懂,你打算跟他們談嗎?」

  「還不想。」

  艾昂的話從本來的「沒必要」變成了「還不想」,顯然有了轉機。

  又等了一個多小時,芙蕾雅在屋內冥想學魔法都如坐針氈,特別是教皇大人那羨慕嫉妒的視線戳得她芒刺在背,過了一陣子又帶上點懇求。被一個八旬老人這樣懇求的看著,就是芙蕾雅也有點受不了,只好主動扮演和事佬,趁艾昂不注意,偷溜出房門。

  她對博爾洛道:「艾昂說,還不想見你們。今天就先回去吧。」

  「……真是遺憾。那麼,能請芙蕾雅小姐幫我帶封信嗎?」

  芙蕾雅想了想,「我是可以幫你們拿信,可是,艾昂不一定會看。」

  「沒關係,總得試試。謝謝妳。」

  芙蕾雅走了幾步,又突然道:「我覺得你的方向不太對。因為,艾昂之所以不願意見你,是因為茉莉。但是,茉莉卻沒過來。」

  教皇大人插話道:「那我呢?」

  「你們做了那麼多讓他生氣的事情,我哪知道是哪件。」

  芙蕾雅說得不大客氣,本來扭頭就要走,又停下來。「教皇大人,你……您應該不是想要說服艾昂當王吧?」

  「當然不是!我之所以跟博爾洛……陛下一同前來,就是為了展現我們的誠意。」

  芙蕾雅眨了眨眼:「不會跟王家打起來吧?」

  「不會的,絕對不會。所以,能否請妳轉告聖者大人一聲?」

  芙蕾雅遲疑了一下,回頭去看艾昂。

  她這才想到,對她來說只是傳話的小動作,好像其實是關乎國家未來的大事?因為跟艾昂相處太久,她常常忘記艾昂對別人來說其實是非常偉大的人。意識到這點的瞬間,她有點猶豫。但是,芙蕾雅作為諾泰夏國民,還是希望教會跟王家能夠和諧相處。她皺著眉,發出思索的「唔唔」聲。

  「拜託了!這可是關乎國家社稷未來的大事,如果能夠說服聖者大人,整個國家……不,整個瑟伊爾大陸都會感謝您。」

  「我不是想被感謝,我只是不想惹艾昂生氣。」

  「聖者大人允許您直呼他的名諱嗎?」

  「對啊,怎麼了嗎?」

  芙蕾雅不假思索的回答讓教皇倒抽了口氣。先不說這孩子是否真的不老不死,至少,她現在可是「神選之人」,對聖者大人很有影響力。

  不說教皇,連博爾洛的表情都微妙了起來。他忍不住道:「芙蕾雅小姐,恕我多言。您剛剛那番話,最好不要輕易說出口。」

  「為什麼?」

  「因為我國的光聖教,基本就是聖者信仰。妳若不是神子、不是神眷,卻直呼神的名諱,恐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芙蕾雅歪著頭,「什麼麻煩?」

  「您可能變成聖者大人的弱點,或者,有心人士想透過您控制聖者大人。」

  「噢,對耶,我是沒想過這個問題……」芙蕾雅說著視線落在教皇身上。

  「我、我絕對不會做那種事!請您務必相信我!」

  ……

  小時候,芙蕾雅曾經去過幾次光聖殿,見過教皇大人。那時候,教皇殿下站在台上,接受萬民朝拜。現在,立場好像微妙的改變了?

  「我知道了,就等我的好消息吧。」芙蕾雅嘆氣。「我先講明,我只負責帶信,不保證成功喔!」

  回到屋裡,芙蕾雅有幾分心虛,悄悄關上門。

  「他們都回去了嗎?」

  芙蕾雅嚇一跳,猛然回過頭,看艾昂表情平淡就稍微放心,「是、是啊。但是,我答應要幫他們送信……你如果不高興,也可以不讀信,應該沒關係吧?」

  「沒關係,正好可以爭取一點時間。」

  「你在考慮什麼嗎?」

  「我本來是想,諾泰夏的王族為了發展武力甚至連國家都賠了上去,沒有我插手的餘地。可是,千年來,我們跟這個國家牽涉太深,事到如今不可能獨善其身……」艾昂注視著兩組人馬遠去的馬車,悠悠道:「是該做個了結。」

  「這樣最好,希望他們以後別再來了!」

  「妳討厭他們嗎?如果是這樣,我可以寫信。」看艾昂一臉認真,芙蕾雅連忙道:「不必了,真的不用!艾昂你知不知道,要是你這麼說會讓他們很緊張。」

  「我知道。」

  芙蕾雅終於聽懂了。艾昂的潛台詞是,我不在乎。

  艾昂不但時間觀念不同於常人,有時候還會透出一種漫不經心的冷淡。雖然一開始有點不能習慣,後來似乎漸漸抓到了他的思維模式。他對一般民眾特別溫柔,可對於當權者非常嚴苛,幾乎帶著敵意。

  芙蕾雅道:「我也算是諾泰夏的國民,不希望聖者離開。」

  「我知道了。」

  「在核心的事情解決之前,我不會離開諾泰夏。」

  芙蕾雅默默覺得,要是核心的事情永遠不解決就好,她認為教皇大人甚至是博爾洛王子都會有同感。

  「但是,我還沒考慮好具體的做法。如果我答應幫助王子,是否意味著他是神選的君主?需要考慮的事情太多,可我的決策經驗太少。既不想輕率決策,卻也不能過度拖延。」

  芙蕾雅道:「對我來說已經夠久了,畢竟婚禮到現在也過了半個月以上。」

  「……半個月算久嗎?」

  看艾昂臉上真誠的困惑,芙蕾雅突然理解艾昂的意思。對長生的聖者來說,半個月轉瞬即逝。她有點挫敗:「你本來打算考慮多久?」

  「大概一年左右。」

  「太久了!」

  「怎麼說呢?我本來覺得這是你們人類的問題,即使放著不管也沒有關係。因為,是人類要來拜託我們。此外,弗洛跟伊薩斯可以說是為了守護諾泰夏而死,也算是為我們帶來的災難付出了代價……至此,聖者與諾泰夏已兩不相欠。」

  如果教皇大人聽到可能會哭吧。

  「若不解決人偶的問題,諾泰夏就永無寧日。事實上,核心牽涉到的靈魂魔法是神術,即便教會跟王族有意解決也無能為力。」艾昂道,「過去我一直把麻煩的問題扔給伊薩斯處理,才得以過得如此輕鬆愉快……我們聖者為諾泰夏帶來的悲劇,也應當由我親自解決。就當成我們送給人類最後的禮物。」

  「最後的禮物?」芙蕾雅瞪大眼睛,「艾昂,你也會走嗎?」

  「放心,在妳有生之年是不會看到的。」

  芙蕾雅想像了千年之後他獨自離開的場景,不知何故,覺得有些寂寞。聽見他繼續說下去:「讓核心消失之後,我才有資格拋下神之劍的重擔,尋找自己真正想要做的事。」

  芙蕾雅愣了一下,「沒想到艾昂你也會苦惱。」

  「這是當然的,因為我畢竟不是神,只不過是女神的代行者罷了。如果不聆聽神諭,也就是能力比較強的普通人而已。」

  「哪有活了一千年的普通人啊!」

  「說得也是。但我想表達的是,我們聖者也需要學習,跟普通人一樣會犯錯。我需要學習的東西太多了。」

  芙蕾雅安慰道:「沒關係,你有的是時間啊!」

  「除了妳,所有的人,甚至是聖者都把我當成特殊的存在。他們不會糾正我,只會配合我的選擇。這樣一來,我永遠都無法成為人類,沒有辦法成為聖者以外的存在。」艾昂垂頭看著芙蕾雅,神情很認真,「如果妳發現我做錯了,就像現在這樣直說吧。我會盡力改善。」

  芙蕾雅沉痛道:「半個月真的太久了。」

  艾昂還是無法認同的樣子,卻說:「好。」

  「我覺得你應該找時間跟王子談條件。好比說,讓王子下令國內不能再做人偶核心,再設下處罰條例。詳細的內容可以慢慢討論,你只要負責監督、提供有限的幫助就好。」

  「……原來如此,這樣就可以避免對諾泰夏束手旁觀,卻也不是干涉內政。若使約定代代有效,也可以考慮使用血誓。確實是個好方法。」艾昂陷入沉思,開始用異國語言嘀咕著什麼。

  芙蕾雅聽不懂,看他開始寫寫畫畫也很開心。其實,艾昂也為此苦惱了一段時間,但是非常消極。這樣就算了,其他人又不敢催他更不敢出主意,他也就把問題放著不管。

  芙蕾雅笑道:「我好像變成了艾昂的老師,感覺真有意思。」

  「不行嗎?」

  艾昂抬起頭,詢問的視線讓他冷淡的表情溫和不少。此刻,搭上那頭耀眼的金髮,他看起來像只溫和的黃金獵犬。芙蕾雅忍住摸他那顆尊貴腦袋的衝動,挪開了視線。

  「也不是不行,只是覺得有點奇怪而已。畢竟我只是個十幾歲的小孩,而你可是偉大的聖者大人,卻向我求教。」

  「妳不是總是說自己是成年人嗎?」

  「只是嘴巴上說說而已嘛!我知道自己很幼稚也沒有謀生能力,但是在妹妹面前又覺得有點丟臉……不准笑喔。」

  「不會的。」

  沉默突然降臨,芙蕾雅道:「說實話,我無法想像艾昂你不當聖者的樣子……想到艾昂你會離開戴爾城,總覺得有點寂寞。」

  艾昂愣了一下,「是嗎?」

  「有什麼好奇怪的?我們相處了幾個月,也算是朋友了吧!如果你要走的時候一點感覺也沒有,請不要告訴我,我不想知道。」

  「不,我是覺得很高興。」艾昂表情放鬆了些,嘴角勾起了非常細微的弧度,「因為妳剛剛想像的應該是『艾昂』,而不是聖者。對我來說,這是很特別的。」

  過去千年,「艾昂」即為「聖者」亦是「神之劍」,三者缺一不可、無法分割。對曾經的他來說,將其分割甚至是褻瀆他的信仰。

  人確實會改變。艾昂低聲笑了。

  如果伊薩斯跟弗洛看到現在的他,不知道會說什麼?伊薩斯可能會很驚訝,一直說「怎麼可能」,嘲笑他頑石也會點頭。接著,他會誠摯地為了他的改變高興。但若是弗洛,他會說,我知道你可以。

  這瞬間,艾昂突然理解何謂寂寞。

  陌生的感覺從心中蔓延開來,帶點刺痛又像是酸澀。

  ——這瞬間,艾昂突然很想見他們,想對他們說說話。他品味著此刻的心情,拿出了兩顆色澤黯淡的寶石。

  沒等芙蕾雅發問,他就主動說了:「這是伊薩斯跟弗洛的核心。只不過,核心裡面沒有靈魂,只是空殼。要比喻的話,這有點類似你們人類的墳墓。」

  艾昂閉上眼睛,雙手捧著核心,放在心口。

  「所以人類才舉辦葬禮,需要墓碑。」

  他的聲音特別溫柔,濃重的夜色中,甚至帶了點累積千年沉澱出的傷感。


聖者的祝福

  與聖者大人的悠閒相反,人偶師協會、貴族與教會三方各如火如荼地進行。

  以萊恩的婚禮為契機,三方首腦有了簡單對談,並做出了基本的協商。有別於過去的抗拒,艾昂的出現讓教會內的和談派出頭,合作有了質與量的成長。

  搗亂的人偶被教會偕同人偶師制服,拆解後送回戴爾城,守護者的英姿加上騎士們英勇的殺敵的模樣博取了民眾的信賴。

  博爾洛且訂於兩個月之後的白銀祭舉辦登基大典,除此之外,教皇也發表正式聲明:將與人偶師合作,並竭誠歡迎諾泰夏王博爾洛重新君臨諾泰夏。

  人們都猜想,博爾洛王子很快就會坐上王位。可是過了整整兩個月,仍一直沒有消息。而原因,自然就是那位本來打算猶豫一年的聖者大人了。

  此間,三方合作導致了人手不足,為此,伊羅手下那些見習人偶師也有了練手的機會,就跟著伊羅在地都附近練手。芙蕾雅嫌無聊也跟著湊熱鬧,卻因為深入瘴氣導致狀況惡化,艾昂就乾脆跟著一起去,順便填補了萊恩的空缺。

  此時,正式進化成妻奴的萊恩正享受著難得的小旅行,沒空搭理這些無聊紛擾。失去了萊恩的掩護,伊羅對於學生們的忍耐幾度瀕臨極限。他本來就很有天賦,根本無法理解學生們的困惑,以至於在解釋的過程中徹底失去耐心。

  「不行,我受不了了!」

  伊羅想走,卻被芙妮塔抓住。

  「伊羅,你這禮拜已經缺課兩次了!」

  伊羅一臉生無可戀。「與其把時間花在這些沒天賦的小鬼身上,不如我自己來。」

  「……伊羅,你如果早點跟我說,我也可以代課。」

  「不是那個問題。真要進行戰鬥訓練,也可以請騎士團幫助,不是非我不可。」伊羅深深皺起眉頭:「憑什麼萊恩可以跟老婆卿卿我我,可是我卻不行?」

  他直勾勾地盯著芙妮塔,語氣惡劣卻搭上了撒嬌般的眼神,芙妮塔沒有心理準備,刷的臉紅了。「萊恩他們是去蜜月旅行,這不一樣!」

  伊羅瞇起眼睛,像只貓似的:「有什麼不一樣?」

  「……工作很重要。」芙妮塔退了半步。

  「那我呢?」

  芙妮塔怔了一下。

  伊羅平常也會公開示愛,但性格所致不會像萊恩那麼露骨,看他樣子似乎到了極限。學生們又一陣起鬨,被伊羅殺人視線一瞪才閉嘴。

  伊羅道:「我們需要一段沒有學生打擾、可以盡情約會的休假。」

  「可是,如果休假的話,就沒辦法完成訓練……」

  「管他的。」伊羅執拗地凝視著她,那表情實在太難拒絕了。雖然沒說出口,但他分明是想問:「工作跟我比起來哪個重要?」

  芙妮塔被他逼得節節敗退,連忙向一旁的芙蕾雅跟艾昂求助。芙蕾雅心神領會,卻對她比了個拇指。芙妮塔哀鳴:「為什麼是這種反應!」

  「妳不是之前也說過有點寂寞嘛。有什麼關係,就請假一起去玩,這裡就交給姐姐我吧!」

  伊羅很欣慰:「我從沒有一次覺得芙蕾雅這麼像姐姐。」

  芙妮塔有片刻心動,卻還是說:「等一下,這不行吧!」

  「有什麼不行?妳有伊羅我有艾昂啊!」芙蕾雅笑咪咪的拍艾昂的肩,「艾昂大人,你很閒吧?」

  艾昂微微瞇起眼睛。「總覺得妳的敬稱用得很討厭。」

  伊羅跟芙妮塔有點緊張,芙蕾雅卻笑著去摟他的手臂,「好嘛,你看伊羅這麼可憐,都有黑眼圈了。你就幫幫他們啊!」

  「……他有黑眼圈是因為他晚上經常在研究不睡覺。」艾昂面無表情地指出。

  「你、你怎麼知道!」

  「我知道,你會假裝睡覺後開燈跑去研究室。」

  伊羅嘀咕道:「不睡覺的人就是這點討厭。」

  「鑒於你也想要休假,我認為你也應該對我更禮貌一些。不過……這可以當成打工嗎?我幫你代班,抵上次那幾套衣服的錢。」

  看艾昂精打細算的談起了錢,伊羅愣了一下,才想起是上回艾昂借過錢買衣服的事。本來他就沒打算跟艾昂討,沒想到他還真的研究過一般人賺錢的方式,否則也不會知道打工代班之類的詞彙。不過,當聖者大人的債主感覺總有點怪怪的。

  芙妮塔驚訝道:「艾昂你也知道打工嗎?」

  「知道,是非正式的短期工作,薪水較低,通常是作為補充短期人力缺口而來。我問過芙蕾雅。她一開始本來建議我去教會說一聲,想拿多少就可以拿多少。但我總覺得這好像不太對。」

  「……芙蕾雅,你不要教他奇怪的事情。」

  「可是很好玩嘛。」

  聽他們討論熱烈,氣氛愉快,艾昂反而安靜下來。他表情淡淡,卻望著遠方。直到伊羅喊他才回過神:「怎麼了?」

  芙妮塔誠懇道:「艾昂,你別太相信芙蕾雅。要是真的按照她說的去做就糟糕了!」

  艾昂輕輕嘆了氣。「芙蕾雅,你是想要作弄我嗎?」

  「呃、確實是這樣啦,但要是你真的答應,我是打算阻止的。」

  「是嗎?」

  「當然是!你看我是那麼壞的人嗎?」

  「我確實對人類世界很陌生,也不能分辨妳話裡的真偽。但是,這並不是為了取悅妳。我不希望這樣的事情成為常態。」

  作弄了艾昂許久,芙蕾雅終於踢到鐵板,笑容僵在臉上,再怎麼遲鈍,也感覺艾昂有點生氣了。她連忙道:「對不起嘛,如果你不高興的話,我就不開這種玩笑了。」

  艾昂點了點頭。「我明白了。不過,這也讓我了解一件事,只從一個人身上了解世界是非常危險的。」他盯著芙蕾雅,不知道在思索些什麼。

  「這對我來說是個認識其他人的好機會。只要在下午五點之前看著他們練習,保護他們不受傷就行了吧?」

  「是這樣沒錯。」

  「需要幾天才能把衣服的錢還清?」

  「大概兩天。」伊羅仔細去看艾昂的臉色,還是看不太出情緒,不知道他對這個價碼是不是滿意。他道:「一般其實應該更久一些,但我有點不放心。更何況,如果教會知道我使喚了你兩天,恐怕會暴跳如雷。」

  「……這確實是一種求職的障礙。」艾昂沉吟,「那就只好請他們保密了。」

  看艾昂認真思索的樣子,伊羅有點理解芙蕾雅戲弄他的心情了。這樣的艾昂實在認真地有點可愛。

  伊羅道:「學生有兩組共六個人,目標是訓練他們操作人偶進行實戰,並且避免他們受傷。至於其他的也就不提了,要是真的出什麼亂子,你應該能夠自己解決。芙妮塔,妳幫我跟艾昂說明一下工作內容。」

  芙妮塔跟艾昂解說工作的注意事項,艾昂一一記住並且複述。向學生們說明這件事的時候,傳來小小的驚呼聲。

  伊羅笑道:「一群喜新厭舊的小鬼。說起來,芙蕾雅……妳要不要先跟我們回去?」

  「為什麼,你們不是要回去嗎?一個人多無聊!」

  「我是怕妳惹事,這可是為妳好。」

  「不要把我當成搞事的小孩!」

  「妳不是嗎?還惹怒了艾昂。」伊羅挑眉。

  芙蕾雅氣焰全消,囁嚅道:「我真的就是開玩笑嘛,不會讓他做壞事的。是我不對嗎?」她有點沮喪,幾乎要哭了。

  伊羅嘆著氣拍了下她的頭:「我是很想安慰妳,但是,我能理解他生氣的理由。」

  「艾昂對人類的事情不大了解,在人際互動上判斷很直白。打個比喻,小孩子不懂大人的戲弄跟愚弄,他們不會知道這種戲弄是出自喜愛,能感受到的只有惡意。這種把別人的反應當成遊戲的心情……某種程度上,就是愚弄。」

  芙蕾雅咬著下唇,低聲說:「我知道錯了。但我該怎麼辦?」

  「誰知道?總之,別再把艾昂的反應當成娛樂了。」

  「好啦。」芙蕾雅嘟起嘴,有點鬧彆扭。伊羅懶得理她的小脾氣,卻在聽到芙蕾雅的下一句話停下腳步。「可是他真的很可愛嘛……」

  伊羅道:「芙蕾雅,他可是聖者。」

  芙蕾雅顯然沒聽懂,愣了下:「我知道啊?」

  「不,妳不知道。」

  「什麼意思?」

  伊羅盯著她看了半秒,「不告訴妳。」

  「裝什麼神秘嘛!快點說!」

  「就不說。」

  芙蕾雅沒搞懂伊羅話中那種意味深長的情緒,但她不久之後就會懂了。

  *

  這段時間,比較有天賦的學生已經能夠操作小型的守護者戰鬥。

  伊羅為了讓他們儘快派上用場,除了讓他們巡邏之外,就是讓天賦最好的學生分成兩組進行實戰訓練。

  通常是伊羅或芙妮塔負責索敵,再讓學生們練習與魔物對戰,現在成功率還是不怎麼高,他們常常看到魔獸就緊張地連連失誤,最後還是導師們負責收拾魔獸,整體算起來還有很大進步空間。

  負責領導的小隊長是紅髮的愛麗絲.朗格,是朗格家的千金更是斐爾迪南的妹妹。她一臉期待地看著艾昂:「艾昂大人,我們該怎麼做才好?」

  艾昂歪著頭思考了一下。他歪著頭思考的樣子特別純真,跟平時凜然的氣質差距不小,學生們忍不住看呆了。

  「總之,先給你們『祝福』吧。」

  他依序伸手輕觸學生的額頭,淡淡的白光籠罩了全身。

  「這是能夠防禦詛咒與一定程度的魔法攻擊,大概能夠維持一週左右。」

  「一週!」

  芙蕾雅心想,現在就驚訝太早了。

  「不用怕受傷,我可以幫你們治療。」

  「……能夠上這堂課真是太好了。」愛麗絲真誠道。

  「是嗎?很高興妳這麼想。」艾昂顯然會錯了意。一般而言,接受聖者的祝福確實是種殊榮,底下的學生表情各異,大概兩種想法都有。

  芙蕾雅掩著嘴偷笑,卻沒想到艾昂朝她走來,也碰了下她的額頭。能夠感覺溫暖的氣息從額頭傳入體內,就像瘴氣發作時治療的感覺。「就這樣?」

  她本來是想說這祝福的施法速度太快,但艾昂還是搞錯了。因為他低頭親吻了芙蕾雅的額頭。

  這個吻很輕柔,其實也就是碰了下額頭,並沒有什麼曖昧成分,可是芙蕾雅還是臉紅了。艾昂維持稍微垂頭的姿勢,距離近得令人心跳。

  芙蕾雅從未這麼近距離看他的臉,額頭還殘留著嘴唇柔軟的觸感。

  艾昂語帶不滿:「我加強了祝福,這樣應該就行了吧?」這瞬間,芙蕾雅連他說了什麼都聽不下去。心跳聲好大,幾乎蓋過了話語,只留下他的注視。芙蕾雅應該笑著說他性騷擾,再看他困惑又侷促的表情。這回,她卻什麼也說不出口,只能呆愣愣地摸著被親吻的額頭。

  「謝、謝謝。」

  艾昂慢了很多才意識到她是害羞了,帶著歉意拉開距離。「抱歉,我不知道妳這麼容易害羞。下次我會經過妳的同意。」

  「……好。」

  不說艾昂,芙蕾雅的反應給這個親吻增加了更多曖昧的成分。

  這一幕看得大家都愣住了,特別是愛麗絲。她作為忠實的聖者教派信徒,似乎受到了不小衝擊,問出了在場眾人都想問的話:「艾昂大人,您為什麼唯獨親吻芙蕾雅呢?」

  艾昂自己也愣了一下。

  「我有責任保護她的安全,但……我不知道,就是想這麼做。」

  芙蕾雅紅著臉打斷愛麗絲的追問:「好了!這不重要,你們不是還要訓練嗎?沒多少時間了!」

  之後,大家看芙蕾雅的眼神都多了點曖昧。芙蕾雅被看得如坐針氈,下意識挪離艾昂遠一點,可是始作俑者恍若未覺。她突然想起伊羅的話,他說:艾昂可是聖者,而且妳不知道。

  ……可是聖者又怎麼樣嘛,只是看看難道還犯法了嗎?

  芙蕾雅嘀咕著,抬頭去看艾昂的背影。

  艾昂一身祭司的戰袍隨風微揚,腰間配劍光之禮讚顯得英氣勃勃。平時他很安靜,總像是再等待或者休息,有一種老者的悠然,不管怎麼好看也都像是移動的神像,很難多冒出一些心思。如今,那頭燦爛的金髮隨風飄揚,剔透的藍紫色眼眸閃閃發光。

  還有那個吻。

  總覺得,今天艾昂的背影似乎特別好看。

  ……

  艾昂不愧是聖者,一個人就能擔任索敵、引怪以及護衛的任務,還顯得游刃有餘。

  最初引來了幾隻變異的植物怪,短暫驚叫後,愛麗絲首先恢復鎮靜,擺起陣形各自對付魔物。一旦受傷,艾昂很快就會為他們治療,眾人逐漸習慣了再疼痛下戰鬥後,艾昂也降了治療的頻率。

  學生們逐漸掌握了戰鬥的節奏,很快就殺死了第一組怪物,發出歡呼。短暫的休息時間,六人組興奮地討論掌握的新技巧並且互相指導。

  最後,艾昂在他們的請求下,設下結界撒手不管。

  奇怪的是,本來呈現閑散態度的艾昂,卻默默地在芙蕾雅身邊。

  芙蕾雅還因為剛剛的親吻害羞,一直想挪開距離。艾昂卻抓住了她的手。他的手心沒有溫度,眼神微熱。還沒能分辨他視線裡的情緒,艾昂卻開口了:「帶了我給妳的戒指嗎?」

  收禮的時候,芙蕾雅還沒有多想,現在卻有些尷尬。「帶了。」

  「怎麼了嗎?」

  艾昂沒有解釋,替她在食指掛上戒指,示範了一次使用方法。

  「稍微等一下,別害怕,很快就會解決。」

  ……害怕?

  芙蕾雅循著他的視線看過去,草原的盡頭出現了稀疏幾個人影。看清之後,芙蕾雅不禁頭皮發麻。因為,那並不是什麼人,而是屍體上掛著稀疏腐肉的死人。即是她平常自認膽大,看見移動的屍骸還是忍不住退了半步。

  她有些害怕,不自覺去揪艾昂的袖子,又鬆開。重複了幾次,還在糾結的時候,卻看見艾昂皺著眉頭看她。芙蕾雅被他的神情嚇了一跳,於是鬆手。

  「我是聖者,這種時候在我身邊是最安全的。」艾昂說,「妳可以相信我。」

  芙蕾雅愣了一下,「好。」

  原來艾昂之所以皺眉頭,是在思考怎麼安慰她嗎?芙蕾雅有點想笑,她跟艾昂實在溝通不良。更何況,這位聖者大人可是會把戒指當成魔導具送出的人,要向他說明實在太困難了。

  按理說,芙蕾雅該告訴他:「這樣是不行的」。但心裡某處,又暗暗覺得這樣下去也不壞……怎麼辦?

  回過神的時候,芙蕾雅才發現自己就這樣欣賞艾昂戰鬥的英姿三分鐘了。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學生們也就這樣呆呆看他,唯獨愛麗絲沒看艾昂,而是盯著芙蕾雅,視線有些玩味。見她察覺自己的注視,也不緊張,反而報以笑容。「妳就是那個傳聞的魔女嗎?果然很可愛。」

  「……我才不是魔女,只是普通可愛的女孩子。」

  愛麗絲一愣,「居然說自己可愛嗎?妳真有趣!」

  「謝謝誇獎。」

  「一直以來,妳們盧比家的人特別受到聖者大人的青睞。但是,請妳不要忘記,那個人可是聖者。」愛麗絲終於把視線挪向艾昂,雙手交握,神情虔誠猶如祈禱,「聖者守望著世界,為人類而生。看得出他是對妳很特別,但那很可能不會是妳期待的樣子。聖者是神的代行者,更接近神而不是人類。人類太靠近太陽,就會灼傷。」

  愛麗絲有意激怒芙蕾雅,但她卻說:「聖者才不是為了人類而生,妳這說法也太自以為是了。」

  結果,被激怒的反而是愛麗絲自己。她略帶不快道:「千年以來,聖者一直守望著我們,如今也會持續下去。」

  芙蕾雅反唇相譏:「你們就是不願意放手,才會失去兩位聖者。」

  「這我不能否認。但是,我想請求妳……請不要奪走最後的聖者。維持現在的距離就夠了,但不要太靠近,不要讓他改變。」

  「為什麼我非得聽妳的命令不可?」

  芙蕾雅有些惱怒,一方面是這種接近戀愛的情感在萌芽之前就被指出來,再者更直接說她做錯了。

  「這不是命令,我之所以這麼說,全都是為了艾昂大人。不管如何長壽,妳不過百年就會死。妳讓他習慣了人類的相處模式,以為這樣能夠讓他擺脫聖者的枷鎖,卻讓他在永生中永遠痛苦下去。妳真的想清楚了嗎?」

  愛麗絲的口氣很誠懇,但這樣的口氣反而激怒了芙蕾雅。她的口氣好像在說,她就是個漂亮的花瓶、是個什麼都不懂沒有考慮的小孩……如果是艾昂,即使嫌她吵或者說她孩子氣,也不會用這種口氣跟她說話。

  「不要把這兩件事混為一談!即使沒有我,艾昂也會離開教會,你們早就失去他了。要不要想想他上次去教會是什麼時候?」

  「這也跟妳無關。」愛麗絲再也不能平靜,不自覺攢著裙子,也不再那麼從容了:「那個戒指不是妳能收下的東西。」

  芙蕾雅確實想過退回這個禮物,被這麼說,她反而不這麼想了。「是嗎?那妳得親自跟艾昂說。」不過,送出的禮物哪裡有退還的道理?

  艾昂從不遠處走來,手中的聖劍光之禮讚散發著白光。這樣的他看起來莊嚴又聖潔,幾乎有幾分盛氣凌人,特別有聖者的架式。

  「妳們吵架了?」

  「沒……」

  「是的。」愛麗絲打斷芙蕾雅,「艾昂大人,請您把戒指收回去。對人類來說,戒指不只是飾品,因為其環形而有束縛對方、與對方約定的象徵意義。如果是人類男性送了另一個人禮物,那可是求婚啊!」

  「我明白了,這確實有點不妥。」艾昂點頭表示理解,這瞬間,芙蕾雅有種心臟被掐住的感覺。愛麗絲沒能忍住笑容中的得意:「那麼,就應該儘快收回——」

  「我沒有那種打算。我並不是人類,為什麼必須遵守人類的規矩?」

  愛麗絲怔住了,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

  「妳是信徒,應該也對我們的狀況有所了解。聖者是我們自願披上的外袍,只要改變髮色、脫下白袍,就能夠拋棄聖者的身分。這是千年前,我們來到瑟伊爾大陸時立下的盟約。之所以有此規定,是為了群體的利益,不是為了教會更不是為了信徒。」艾昂頓了頓,「我早就離開了教會。我想送什麼禮物、跟誰見面、做什麼事情,都不需要任何人同意。」

  愛麗絲臉色慘白。

  即使說著殘酷的話,聖者精緻的面容在豔陽下依舊純淨。太漂亮的人面無表情時,總會給人一種特別的壓迫感,猶如艾昂此時的神情。

  如洗的天空下,艾昂稍微垂眸凝視著她,神情淡而不帶情緒,像是神給罪人宣讀審判:「很失望嗎?很好,那就繼續失望吧,有一天你們必須習慣。」

  愛麗絲憤然,漂亮的綠眼睛好像燃燒著怒火。她指著芙蕾雅道:「艾昂大人,您打算為了這魔女而拋棄我們嗎?」

  「芙蕾雅並不是魔女。但如果在你們的定義中,改變我的人就是魔女,那她確實可以算得上是。我們並不是一個群體,而是有有自己的思想與性格的獨立個體。愛麗絲.朗格,告訴我,妳這雙眼睛注視的是什麼?」

  「是您,是我們的聖者大人!」

  「不,不對。」艾昂微微笑,「在你眼前的不只是聖者,還是艾昂。一直以來,教會跟信徒都拒絕承認這一點。」

  愛麗絲咬著下唇,「如果您想要過一般人的生活,那麼,我們朗格家絕對能夠全力支持您,作您的後盾。為何您卻拋棄了我們,而選擇了這樣的孩子?」

  「不是我選擇了芙蕾雅,是芙蕾雅看見了『艾昂』。」

  艾昂的口氣一直很平緩,經常聽不出起伏,像是調整失敗的人偶似的。此刻,芙蕾雅卻從他的口吻中聽到了熱度。不知何故,芙蕾雅居然有點想哭。

  「聖者是由信徒與我們共同創造出來的的軀殼。賦予這副軀殼形象的是聖王,而我們這些迷途的亡魂則是填充物,就像是人偶的核心。為了塞進容器裡,我們把自己身上多餘的部分全部切掉,硬是穿上了祭司的長袍才能塞進容器裡。」

  艾昂的聲音很低,悠悠然聽出感傷。

  「我們為了變成聖者已經死過了一次,這很不舒服,所以常常有同伴無法忍耐而離開。所以,我們才制定了規矩。換下長袍的人,將不再是聖者,不再受聖典拘束。現在,我只是想要把剝開身上的殼,重新成為艾昂。我無意與教會為敵,卻也不打算走教會為我規劃好的路。如果妳不理解,我並不感到抱歉,只是很遺憾。但如果妳能夠試著想像,那我……會代替所有的同伴,感謝妳。」

  愛麗絲很受震撼,嘴唇微啟卻說不出話。

  艾昂輕聲說:「妳願意接受我的感謝嗎?」

  愛麗絲猶如被澆熄的火焰般垂頭,眉眼間全是動搖。她咬了咬下唇,神情特別難過,「可是,只有我根本不夠啊……父親,還有爺爺是不會理解的,我有一天也會嫁出去,沒有話語權。聖者大人,不,艾昂大人……他們還會想要追擊換下祭司袍的聖者,以神之名處罰他們。我、我只是不希望那樣的事情發生在您身上。」她說著「啊」地遮住嘴巴,知道自己說錯了話。

  「這件事情我一直都知道,不需要有罪惡感。只是……」艾昂微微瞇眼,「過去我們不曾確實是時候解決了。」

  「……您打算懲罰父親嗎?」

  「不,但是我必須提醒一下同伴。」艾昂突然抬起頭,「糟了。」

  芙蕾雅問:「怎麼回事?」

  「我答應伊羅讓妳們訓練四個小時,現在只完成了一半。」艾昂皺起眉頭,「繼續吧。如果再拖下去,就要天黑了。」

  「等等,聖……艾昂大人!剛才的話題……」

  「暫時到此為止。有什麼話明天再說。」

  「可、可是……」

  艾昂的話有股讓人無法拒絕的氣勢,最後,愛麗絲最後還是乖乖回去訓練,不過仍不時投來羨慕的視線。

  即使在這樣壓抑的氣氛下,艾昂仍然盡責地完成了代班工作,還順道抓了幾個操作腐屍的魔法師送回戴爾城。

  愛麗絲那副遺憾的神情芙蕾雅覺得有點好笑,她回想著這段經過,忍不住問道:「吶,艾昂。剛剛的話,算是告白嗎?」

  「什麼告白?」

  「那聽起來很像是你說喜歡我。」芙蕾雅早就預料到答案——他肯定會否定,卻還是好奇艾昂的反應。沒想到艾昂說:「確實是那個意思。」

  這答案來得猝不及防,即使知道兩人指的意思不同,芙蕾雅仍滿臉通紅。

  「不,我不是說那種喜歡。是……」

  艾昂微稍微勾起嘴角,露出近似微笑的弧度,「我知道,我的喜歡是不能給戒指的那種。可是,我還是擔心妳,所以不會收走禮物。」

  芙蕾雅開始想,愛麗絲說得或許不錯。這戒指是她不能收下的東西,可是,一旦被她收下,又怎麼可能輕易放手?

  說著,芙蕾雅把戒指攢得更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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