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神臨之地:港都.梨約

馴獸師的事業

  回到交誼廳,甜點紅茶已經準備妥當,眾人正在閒談。香氣蔓延,令人稍稍放下緊張的情緒。滿桌的甜點本來該讓人食指大動,芙蕾雅的笑容卻在看到品項之後僵在臉上。

  「為什麼甜點全部都是果凍!」

  「這顏色是藝術品等級。」艾昂不吃東西,這評論講得完全事不關己。

  芙蕾雅氣得去拉他的辮子,艾昂任她胡鬧,兩人各自就坐。

  這互動看在眾人眼中,視線就帶了幾分曖昧——特別是兩位朗格家的小姐。愛麗絲臉上滿是驚奇,凱瑟琳夫人的視線就沒那麼好讀懂了。

  博爾洛道:「這本來是為了人偶王子準備的,所以才按照他的喜好製作。如果芙蕾雅小姐有什麼偏好,可以告訴我。我讓侍者們調整菜單。」

  伊羅說:「我可以推薦最好吃的搭配給你。說起來,陛下您也做得太明顯了。」

  「討厭嗎?」

  伊羅表情微妙:「不,因為太率直,反而討厭不起來。」

  「那真是太好了。」

  博爾洛離開了戴爾城,作為護衛的茉莉自然也來了。她特別沉默,也沒有幾句日常寒暄,只有在公主娜塔莉亞開口時會簡短地說幾句。

  艾昂打量著茉莉——也就是皇家御用的大魔導師,賽琳希莉爾。

  那頭象徵精靈身份的綠頭髮披肩,頭髮簡單盤起,一身雪白搭配淺綠色漸層洋裝,金邊織出代表皇家的白銀花紋,低調而張揚,比起伊羅強調的可愛,現在這身打扮更添了幾分貴族少女的沉穩。身上的飾品是小型的銀製的白銀花,細小的花朵星辰般披在人造的精靈少女身上,卻令人聯想到金色牢籠內的金絲雀。

  雖然如此,博爾洛仍選了個不錯的開場。看在滿桌的甜點分上,伊羅肯定會聽完才離開。

  莫尼特老師曾說伊羅的弱點是果凍,卻不只如此。他喜歡大部分的甜點,對於那些味道特殊的、顏色怪異甚至看起來根本不能吃的更是情有獨鍾。

  伊羅開始進食,博爾洛則為他介紹食物。雖然談話方向有些奇怪,至少有了個開始。幾分鐘後,娜塔莉亞從廚師那裏要來了不同的甜食,親自分給女士們,令兩位貴族女性受寵若驚。

  娜塔莉亞轉向芙蕾雅:「芙蕾雅小姐有什麼喜歡的食物嗎?」

  芙蕾雅說了幾個,她接著又問:「聖者大人需要進食嗎?」

  這乍聽下是很奇怪的問題,芙蕾雅想也不想就開口:「飲品之類的可以,艾昂喜歡帶有魔力的飲品。如果是食物,他只會吃未加工的食品。」

  娜塔莉亞、愛麗絲與凱瑟琳夫人均一臉敬佩,娜塔莉亞道:「沒想到可以得到這麼具體的答案。說起來,艾昂大人好像對芙蕾雅情有獨鍾。感覺上盧比家的人似乎特別擅長馴服猛獸,你看,人偶王子還是芙妮塔的戀人呢!」

  芙妮塔無奈道:「伊羅不是猛獸。」

  「對我來說差不多了。他是公認的不好相處,態度又尖銳。所以他雖然長得那麼好看,卻沒什麼人敢親近。這點跟艾昂大人有點類似吧?」

  芙妮塔轉頭去看伊羅,微微笑:「但我覺得他像是貓,特別可愛。」

  愛麗絲一愣。「這是炫耀嗎。不,這絕對是炫耀吧!」

  娜塔莉亞為芙蕾雅倒了紅茶。「芙蕾雅知道什麼跟艾昂大人相處的秘訣嗎?我也想跟他親近。」此話一出,愛麗絲與凱瑟琳夫人立刻投來視線。芙蕾雅被他們看得尷尬,但她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什麼特別的,只有說:「就……跟平常一樣?」

  「不可能,一定有什麼訣竅才對!」凱瑟琳夫人突然開口,「請您仔細想一想!」

  「那、那個……妳,不,您要不要直接問本人?」

  凱瑟琳夫人淚眼汪汪:「我不敢。」

  愛麗絲與娜塔莉亞瘋狂點頭,芙蕾雅略帶驚詫地去看艾昂。他沒有加入談話,只是望著窗外,看起來居然有點寂寞。芙蕾雅想了想,說了句「失陪」,帶了紅茶給艾昂。

  眾人遠遠看著兩人互動。

  凱瑟琳夫人道:「跟芙蕾雅說話時,艾昂大人看起來特別放鬆。」

  「確實是這樣。」芙妮塔說,「雖然姊姊說沒有訣竅,但我可以給個提示。艾昂討厭討厭帶著目的接近的人,也不喜歡只被當成聖者看待。可是,對我們來說,要把他當成個人而非聖者看待其實並不容易……但是姊姊卻能做到一點。我想這應該是跟艾昂相處的訣竅吧?」

  娜塔莉亞嘆氣。「這確實不容易。」

  ……

  這些話,一字不漏地傳到坐在隔壁的伊羅耳中。被形容成猛獸的伊羅.派伊森以優雅的姿勢俐落地切開巨大的七彩果凍。

  說起來,第一次跟芙妮塔約會也吃了果凍……雖然那時候她應該挺生氣的。

  伊羅想起過往,嘴角愉悅地鬆開。他舔著嘴唇,發出滿足的嘆息。

  博爾洛試著跟他閒談,但他也不怎麼熱中,回復得很隨興。

  伊羅咬著湯匙,就這樣隨口問了句:「說起來,陛下這回去梨約除了拉攏伯爵之外,還打算詢問前往東方的船隻嗎?」

  伊羅問的是,博爾洛有沒有讓茉莉回到東方的打算。

  問得太直接,饒是博爾洛也愣住了。「直接問嗎?」

  「我不想浪費時間跟你勾心鬥角。」伊羅笑得溫和良善,「老實說,我對王家跟教會的爭端毫無興趣。我們只是希望核心消失,跟誰合作都無妨。但是,考慮到諾泰夏王家的劣跡……我得討一點利息。我會幫忙,甚至可以幫你跟艾昂說話,但是你要答應我,在你死之後讓茉莉解放。」

  「你確定要這麼嗎?你大可要求財寶、爵位甚至是領土。」

  「這就夠了。」伊羅微微笑,態度從容。

  畢竟,所謂談判……就是著急的那方更不利。

  伊羅切好果凍,推到博爾洛面前。「你是否坦承,決定了這個果凍的去向。」

  茉莉忍不住笑出來。該說是伊羅特有的幽默感嗎?這明明是博爾洛送出的禮物,伊羅那種高高在上的態度,好像把果凍具現化成某種籌碼或者是立場。

  「教會已經失去了艾昂的信任,你卻與他訂了契約……光是這一點,對梨約的那位沃特伯爵就有足夠的吸引力,這是個絕佳的機會。」

  茉莉開口道:「伊羅!」

  伊羅沒有看她,繼續說下去:「博爾洛,答應我對你只有好處。艾昂對大聖堂的事情很不能諒解,對於王家帶著敵意。如果你能夠答應我的請求,甚至有可能跟艾昂結盟。」

  「……大聖堂的事是指什麼?」

  「伊羅,我不需要你的同情。把話收回去!」

  「我答應過莉莉雅要幫妳,這約定至今仍然有效。」伊羅漠然不帶感情,「我能為妳做的事情太少,這是最後一件。妳就接受我的好意吧。」

  茉莉嘴唇微微顫抖。「然後我們就互不相欠了?」

  「沒錯。」

  茉莉望著他,想要生氣,卻又氣不起來。她數度開口,最後,終於放棄般耷著肩。安靜很久,才終於聽見她說:「你太討人厭了。」

  「我知道。」

  「明明就不戴上我送的耳墜,也不讓我吻你,還不准我說愛你!」她發出壓抑的低吼,晶瑩的淚水沿著面頰滑下,伊羅不閃不避,只是平靜地看著她,卻不回答。「這些我都可以諒解,因為我愛你。可是,你還想忘記我!」

  怒吼聲吸引了隔壁桌女孩子們的注意,包含艾昂在內的眾人同時投來視線。

  伊羅道:「妳對我來說非常重要,陪我度過了最糟糕那段時候。我一直很喜歡妳,可是,過去我不愛妳,所以拒絕妳求愛。現在與未來也一樣。」

  「你一點都不後悔嗎?」

  「我只後悔沒有更早告訴妳。」

  伊羅的話語毫無誤解的空間,尖銳地戳破了傷口,滲出膿血。

  茉莉豁然起身。「抱歉,我失陪了。」匆匆提裙離去。

  娜塔莉亞喊著她的名字跟上去,臨走前還看了伊羅一眼,但也不是怨恨,就是看著猛獸似的。

  博爾洛神情複雜,羨妒交織,彷彿有很多話想說,最後卻只嘆息。他悠悠道:「有時候,我真羨慕你。」

  「不要羨慕我,這世界上只有你能救她。她即使死了,靈魂也無法離開這片土地,永遠無法獲得自由。博爾洛,讓從無止盡的責任中解放吧!這是你我唯一能夠為她做的事。」

  博爾洛纂緊拳頭。拳頭鬆了又緊,緊了又鬆。如此反覆好幾次,才慢慢地鬆開。他像是認輸似地,接過伊羅放在桌子中央的那盤果凍。

  博爾洛垂頭,銀髮半掩住動搖的表情。

  「我答應你。」


沃特家族的聖典

  這下午茶結束的不算愉快,卻有了很大進展。之後幾次,博爾洛果然準備了不同的點心,根據心情自由出席。這段時間,芙蕾雅莫名其妙被當成了老師,傳授接近艾昂的秘訣。

  有別於男士們劍拔弩張的氣氛,女士們在空中旅程建立起了友誼,在一定程度上起到緩和氣氛的作用,博爾洛忍不住說:「我以前一直覺得帶娜塔莉亞是浪費時間,現在才發現我錯了。」

  三位貴族仕女稀里糊塗地想方設法接近艾昂,除了芙蕾雅起頭之外,三人態度直白又坦承,反而讓艾昂感覺很有意思,就任他們胡鬧。

  芙妮塔看得很不可思議,如果是弗洛,絕對不可能接受這種小孩子氣的接近方式。她實在太好奇,忍不住問:「艾昂,你不覺得麻煩嗎?」

  「你說她們嗎?我覺得很有趣。」

  「……愛麗絲還開始寫了你的觀察日記。」

  「我知道,芙蕾雅跟我說過了。她還說,娜塔莉亞也寫了伊羅觀察日記。」

  ……這群人到底在搞什麼。

  艾昂看起來心情不錯,芙妮塔沒再多說,試著跟他聊了一下這幾天的觀察。兩人之間的共通話題不多,避開跟芙蕾雅有關的話題之後,就剩下弗洛可以聊。

  艾昂說起了他們千年前來到大陸的事情,還談起了港都梨約的三聖者神像。艾昂道:「伊薩斯一直很討厭梨約的聖者像,也討厭『聖者之城』的別稱,更討厭梨約自稱是神臨之地。以前我搞不太懂,現在似乎有點明白了。我想他不討厭幫助人類,卻討厭被當成神。」

  「因為必須維持聖者的形象嗎?」

  艾昂想了想。「我討厭的並不是責任,而是人們其實不希望我們得到自由。」

  「……總覺得很抱歉。我也算是半個信徒,感覺好像被責備一樣。」

  艾昂偏頭看她。「沒關係,我原諒妳。」

  「哎,就這麼簡單嗎。」

  「因為我喜歡妳們,所以,也喜歡這個國家。我本來對弗洛他們丟下我感到很生氣,但是,現在我好像有點明白了。他只是想要看著你們露出笑容,才製作了永恆結界。不是為了誰,只是自我滿足而已。」

  「……我不能理解。一般人不是會想跟喜歡的人在一起嗎?」

  「對人類來說或許如此,但是,對我們聖者來說……我們的愛,只是守望著珍視的一切。因為我們是聖者,被神的光環訓練得特別無私,或者說……我們認為這片土地上發生的一切,與我們無關。像是戲劇那樣。」

  芙妮塔忍不住問:「你也不想跟喜歡的人在一起嗎?」

  「這是個奇怪的問題,我沒有那樣的對象。但如果你是想問弗洛的事情,我倒是可以談一些。我能看出來,他的選擇讓妳很傷心。這聽起來可能很像辯解,但是,我們為了成為神,壓抑自己的情感太久了,在這方面特別遲鈍。我想,他不是不想跟妳在一起,而是完全沒有想過那樣的可能。」

  「這有什麼不同嗎?」

  「我們聖者雖然被人類看成神,但是,我們都知道,是有缺陷的『工藝品』。因為不被需要,才會被流放到西方。我們從來不會考慮自己想要什麼,只會考慮什麼才是最好的。失去伊薩斯之後,妳就是他的世界,所以,他只為了妳考慮。抱歉,他就是這麼笨拙,讓妳很傷心。」芙妮塔聽到這裡,忍不住鼻酸。艾昂伸手去碰她的眼淚,像是注視著珍寶般,凝視著指尖的眼淚。「如果有一天,我有那樣的對象,那我應該認真地跟對方一起考慮。如果他知道會讓妳哭成這樣,應該會很心疼吧。」

  艾昂輕拍了下她的肩,卻離開了。

  終於獨處,芙妮塔終於能放聲哭出來,以至於完全沒聽見伊羅的腳步聲。許久,伊羅才出聲喚她:「芙妮塔。」芙妮塔再也忍不住,撲到伊羅的懷裡。

  聽見伊羅的聲音傳來:「要是妳平常也跟我撒嬌就好了。好啦,沒事了。」他輕輕摟住她。伊羅身上熟悉的氣息包圍時,悔恨、痛苦、寂寞與悲傷似乎都消失了。溫柔的手掌安撫地拍著她的背,甚至不問她發生了什麼事。

  芙妮塔抬起頭凝視著伊羅,那雙翡翠似的眼眸非常溫柔。此刻,她再次確信,這裡就是她的休息之處。她在伊羅的驚訝中,情不自禁地拉下他的領口去吻他。

  伊羅的神情短暫的不自然,多半是害羞了。伊羅總是說,芙妮塔該更習慣他才行。可是,芙妮塔想,你也沒有習慣我啊?

  她伸手碰觸伊羅的臉頰,低聲喊他的名字。「伊羅。」

  「我在。」

  芙妮塔閉著眼睛,感受他胸膛的起伏。「我愛你。」

  伊羅明顯愣了一下,他的擁抱收緊了一些。

  「我也是。」

  雖然無意偷聽,但艾昂走得不遠,卻聽清了他們對話。

  過去,艾昂偶爾會想,要是他也作為雙子出生或許就不會感到空虛了。作為神之劍自傲的時候,偶爾也感到茫然。其餘的聖者不需要開口就能夠與雙子聖者交流,這一直令他非常嚮往。

  看過派伊森兄弟的情感歷程,他終於有些明白,人類跟聖者一樣彼此相繫,卻是經過彼此認定才將對方納入彼此的生命裡,連結人類的就是「緣」。

  聖典裡有一句話說:「緣在靈魂之河將不同層次的靈魂的未來接續在一起,他們在未來的旅途中相會」。這句古老的話,確實是神的箴言。她說的就是這件事吧?

  所以,人類用話語、用擁抱、戒指與婚禮將彼此的未來牽繫在一起。

  ……

  芙蕾雅發現艾昂已經發呆了至少二十分鐘。

  這次,他特別專心,明明平常很快就會投來疑惑的視線,問她想做什麼。芙蕾雅想,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才會注意到?像個惡作劇的小孩。

  袖子突然卻被輕扯了下,打斷愉快的想像。是愛麗絲。

  「芙蕾雅,妳去跟艾昂大人說點話吧。我總覺得他在考慮很可怕的事情。」

  芙蕾雅道:「就只是在發呆吧。不過,妳不是說想跟艾昂好好相處嗎?老是遠遠看著,什麼也做不到。來,跟我走!」說著拉住愛麗絲往艾昂那裡走。

  愛麗絲在崩潰中被芙蕾雅安排在艾昂的對面,芙蕾雅則在艾莉絲身邊坐下,用眼神示意愛麗絲開口。艾昂抬眸的瞬間,愛麗絲終於強迫自己開了口:「那、那個,我有話對您說。」

  「我知道。」

  怎麼辦?在艾莉絲看來,艾昂冷淡的口氣與表情好像在說,妳在說什麼廢話。她頓時有點抖了,幾乎要哭著說「我弄錯了」跑掉,卻聽見艾昂說:「就算不是聖者,我還是很可怕嗎?」

  「不,不是的。我只是……太緊張了。」

  艾昂本來伸手碰她,想了想,卻收了回去,「我一直想要作為艾昂活著,因此必須將信徒拋下才行。我一直想知道,妳作為半個沃特家族的人,有什麼感受。」

  「……我不能代表爺爺,但是,我可能是覺得有點寂寞。或者說,感到很抱歉。」愛麗絲一臉愧色,艾昂大感意外:「為什麼?」

  「沃特家族一直自詡為聖者最初的信徒,是聖者最初的記述者。早在千年之先,先祖與聖者們相遇,記錄了聖典之外的聖者的言行,也為聖者們樹立了港都的聖者像。我們在一定程度上奠定了聖者信仰的根基,甚至有屬於家族的聖典。」

  芙蕾雅楞著:「還有屬於妳們家族的聖典?」

  「光聖教有一本記述光明女神箴言的書,主要記錄女神數千年前降臨大陸的言行,是光聖教的聖典,約有兩千年的歷史。而我們沃特家族,雖是光聖教徒,但卻又非光教徒。我們之所以是信仰光聖教,是因為聖者的存在。即使有一天聖者會消失,我們也期盼,自己能夠成為聖者最初也是最後的信徒。」

  芙蕾雅想像了艾昂的心情,忍不住說:「好沉重的愛。」

  「才不沉重呢!對我們來說,聖者大人就是活著的奇蹟,是我們的同伴。」愛麗絲抗議,「看在艾昂大人的面子上,我才勉強原諒妳。」

  「什麼高高在上的口氣啊?我才不需要妳的原諒。」

  「妳說什麼?不要以為妳現在是距離艾昂大人最近的人,就能夠——」

  艾昂檔在兩人中間。「都別說了,妳們就聽聽我的版本吧。」

  愛麗絲安靜下來,一雙淡藍色眼睛直勾勾瞪著芙蕾雅。芙蕾雅想勾艾昂的手,卻被他閃開,還扔來一個要他好自為之的視線。

  兩人的視線在空中瞪出火花,艾昂扔給兩人責備的注視,成功讓她們停下,這才開口。

  「大概一千年前,剛到這片大陸上,我們救過一群被捨棄到荒島上的人。他們所謂的聖典,其實就是當時的紀錄。可是,發展至今,已經變成內容厚重的套書。裡面可能有一些對談紀錄,我、伊薩斯跟弗洛都各有自己的篇章,有一部分是加油添醋。只可惜,這個故事未來就不會繼續了。」

  「我們知道,聖者大人有一天會離開我們。請不要擔心我們。奶奶說過,拋棄聖者身分的規則,就是幾百年前我們的祖先想的,家族還有那篇建議的草稿。雖然已經久到快要風化了。」

  艾昂笑了:「上面還有我的簽名吧。」

  「您還記得,真是太好了。我想,祖先們一定是為了聖者大人著想,才會提出那樣的建議。所以,請不要在意我們。即使您決定離開這件事讓我們雖然遺憾,卻不反對。還請您……自由地去做想做的事情。教會那邊,請交給我們。」

  艾昂愣了一下,大概沒有料到這個反應。他仔細地端詳了愛麗絲的神情,彷彿第一次見到她。

  「這是沃特家族的意思嗎?」

  愛麗絲道:「是爺爺的意思。聽到芙蕾雅的傳聞之後,我們就認為,您離開的日子很快就會到了。但是,請您務必相信,我們永遠都是您的同伴。所以,如果聖者們需要協助,請務必優先向我們提出請求!我們也想為聖者大人盡一分心力。」

  艾昂沉吟了一會兒,沒有立刻作答。

  愛麗絲扔給芙蕾雅一個得意的眼神,看她那副得意洋洋的樣子,芙蕾雅不由得有點來氣,同時又感到有點放心。一方面,是為了聖者們的離開能受到諒解與祝福感到心安,另一方面又對於艾昂有其他歸處感道隱約的不安。

  芙蕾雅暗暗埋怨艾昂的躲避。看艾昂表情,芙蕾雅感覺自己被比下去了。

  她有點驚訝,內心卻有個聲音說:真討厭,明明最了解艾昂的人是我才對。她愣了下,這是怎麼回事,是……佔有慾?

  明明這是關係到聖者們的大事,她卻把這當成小家子氣的情愛,不禁慚愧又害羞。

  但是,這可不是我的錯!都是艾昂不對!誰叫、誰叫他要做那麼曖昧的事情,誰叫他那麼可愛!明明就不打算跟人談戀愛,卻總是靠得那麼近。討厭鬼。芙蕾雅惱怒地瞪著艾昂,他感受到芙蕾雅視線中的小情緒,有點吃驚反過來盯著她看。

  芙蕾雅被他盯著也有點受不了,還是敗下陣來,挪開視線。她賭氣道:「別那樣看著我,我是生氣了,但我不告訴你為什麼!」

  艾昂還是不收回視線,落在臉上的凝視簡直像烙鐵一樣炙熱。可惡,如果沒有意識到就算了,感覺到自己的心情,艾昂每個口氣跟注視都讓芙蕾雅難以招架。

  醒醒啊,芙蕾雅.盧比!不管他平常表現得再怎麼可愛,怎麼像一般人,怎麼有可趁之機都是假的!這傢伙可是聖者,是行走的神像,是神之劍!不是什麼普通的美男子。

  芙蕾雅用力拍了下臉頰,白皙的臉頰被拍得通紅。

  可還是不行,她眼中的艾昂看起來還是帥氣又可愛。芙蕾雅有點想哭。

  艾昂語帶無奈:「妳最近總是這樣。」

  如果要好好講道理,艾昂肯定會追根究柢。可是,這種話要怎麼說出口?乾脆就一輩子都別說了。芙蕾雅忍不住想像了下告白的場景,艾昂皺眉對她搖頭說「抱歉」。

  心臟無預警地被揪住般疼痛。只是想像,就覺得痛得快要哭出來一樣。艾昂伸手想碰她,卻被芙蕾雅揮開了。

  「妳為什麼要那樣看著我?」

  因為我喜歡你啊。芙蕾雅咬著下唇,忍著想哭泣得衝動:「我看你好看不行嗎?別問那麼多,女孩子就是多愁善感,問那麼多做什麼。」

  艾昂凝視她:「可是我很想知道。真的不說?」

  「不說。」

  「如果妳不說的話,我不可能會明白。」

  「那就永遠也不要明白就好!」

  「芙蕾雅……」

  或許這兩人都本人沒有發現,可是,艾昂此刻說話的口吻並不是神之劍。愛麗絲訝然。這滿載無奈,明顯帶著溺愛的注視與聲音……該不會是……

  如果希望聖者大人得到幸福,那就必須為他們更加努力才行。

  愛麗絲道:「艾昂大人,如果您允許,請讓我負責記錄到最後。」

  「……妳看出來了嗎?」

  「是的。」

  「這樣啊。你們沃特家族,確實就像你們口中說的那樣,一直注視著我們。」艾昂的口吻有些懷念,卻笑了起來:「對我們來說,一直以來能有你們的陪伴,是來到瑟伊爾大陸最幸運的事情。」

  淚水在愛麗絲眼中打轉,她很想跪下,又想擁抱他。

  可是兩者都不行,她抱住芙蕾雅哭出來,芙蕾雅有點茫然:「等等,妳在說什麼?為什麼哭了……等、等等!不要把鼻涕流在我身上!」

  「要妳管,這可是我的衣服!還有,我可不是承認妳了。」

  「妳在說什麼?」

  愛麗絲哼了一聲,「沒什麼!」

  艾昂微笑地看她們爭吵,這些日子緊繃的表情終於放鬆了不少,陰霾盡掃。兩人依舊爭論不休,艾昂一手一個輕拍了她們的腦袋:「謝謝妳們。」

  芙蕾雅表情微紅,愛麗絲一副要哭出來的表情,拼命點著頭。許久她說:「我要跟母親炫耀。」說著嘴角微勾,還真的提著裙子走了。

  芙蕾雅楞著看她離開,「搞什麼啊……」

  聽見艾昂說:「我打算在梨約公開我打算離開教會,打算脫下白袍的事情。到時候,妳可能會有危險。所以,這段時間內,我會暫時跟著妳,為妳準備完全的結界。」

  心跳很快,好像要跳出胸膛。

  芙蕾雅聽見自己問:「暫時是多久?」

  艾昂可能誤解了,他想了下:「不會太久,大概還要幾個月。在那之後,妳可以開始考慮自己想做的事情,不用被教會跟詛咒束縛。我以『神之劍』艾昂的名字保證。」

  「……這樣啊。」芙蕾雅垂頭。

  「抱歉,拖了這麼久。讓妳被當成魔女不是我的本意,但是,我必須徹底做個了結……」艾昂本來還要在說,卻說不下去了。

  此刻,芙蕾雅看著他的眼神,讓他沒辦法繼續說下去。該怎麼說才好呢?那有點像是信徒們首次瞻仰聖者容顏那樣,可又不是如此。那是一種帶著懇求的注視,像是仰望揉合憧憬,卻又參雜著別的。

  艾昂總覺得,他在什麼人的臉上看過這種神情。

  芙蕾雅好幾次開口,卻沒說出話。最後她低下頭:「艾昂,我會想念你。」

  「我也是。」

  芙蕾雅沒回答,揪著胸口的手微微顫抖,像是忍耐著極大的痛苦。即使沒看到表情,艾昂也知道她哭了。可是,為什麼?

  她站起來,走到門口,接著說下去:「我會……一直想念你。」很突然地提著裙子就跑了。

  艾昂沒追上去,腦中卻迴盪著芙蕾雅剛才的那句話。她的口吻遠比話語傳遞了更多訊息,滿載情感與痛苦,像是一滴跑錯了地方的湖水,落在心底。

  在平靜的心湖裡,震盪出漣漪。


千年之後

  經過了兩週,終於抵達了港口之城梨約。

  離開飛空港的瞬間,芙蕾雅不禁皺眉。空氣中帶著某種壓抑的氛圍,簡直像是被被戳刺刺那樣不快。奇怪的是,天氣異常好,澄澈的天空藍得通透,猶如水晶。

  她很快就被遠天的雕像吸引了注意。

  凱瑟琳夫人背對眾人,張開雙手:「想必各位應該已經多少聽聞,但還請讓我再次介紹讓我驕傲的家鄉,神之城梨約。」

  梨約城中心,是一株參天巨木。巨木被三尊巨大的聖者雕像包圍,從樣貌看來分別是伊薩斯、弗洛與艾昂,想必那就是梨約的地標,三聖者雕像。

  特別艾昂握著聖劍「光之禮讚」,半歛著眼眸,猶如審判又像是沉思。明明是北方的城市,建築幾乎以淺色為主,靠近三聖者雕像的地區全都是白色。

  芙蕾雅道:「我記得梨約是港都,這樣看起來比較像是宗教城。」

  她不自覺看了艾昂一眼,艾昂此刻仍維持棕髮的打扮,只是拗不過凱瑟琳夫人的懇求,換了身米白色的金邊披風,看來就像普通的青年劍士。可是,艾昂的側臉陰沉地可怕,那股壓抑的氣氛,好像就是從艾昂身上傳來。

  除了艾昂與茉莉外,眾人都是第一次過來,都專注在凱瑟琳夫人的介紹。

  芙妮塔說:「以前我聽哥哥提過,沒想到真的有這樣的地方。」

  「……不愧是港都,居然可以弄到這麼大的石頭。真不曉得這雕像是怎麼製作的?」伊羅讚嘆道,還無意識地擺弄著撥算盤的動作。

  「是從東方找來魔法工藝的專家特別打造,是沃特家族的得意之作。」凱瑟琳夫人驕傲道:「請把視線往雕像後挪動。那顆樹木,被聖城的人們稱為聖樹,也是聖者們首次降臨時種下的產物,在千年前,因為弗洛大人的福蔭,而製作了最初的恆久結界,是梨約的天然屏障。」

  芙蕾雅悄悄喊道:「艾昂?」

  娜塔莉亞笑道:「這倒是有點誇張了。如果艾昂大人以原貌來到梨約,肯定會被教會的信眾們當成神像膜拜?」

  「那是當然的。聖者大人很少公開造訪聖城,上一次來訪,好像已經是祖父時代的事情了……請艾昂大人小心一點,若被發現身分,不只有膜拜那麼簡單。」

  雖然凱瑟琳夫人是在介紹城市,卻感覺像是參加了教會的宣講。她神情口氣中的驕傲溢於言表,凱瑟琳夫人神情突然轉為嚴肅。

  「所以,我並沒有告訴爺爺,也就是沃特伯爵聖者大人到訪的事情。除此之外……梨約的人對人偶師特別反感,可能會做出一些不禮貌的行為。請各位暫時忍耐,放心地把事情交給我們處理,一定會讓各位有滿意的結果。」

  「凱瑟琳,他們來了!」愛麗絲道。

  遠天的馬車緩緩駛進,迎接的人是個穿著高雅的男子。

  他很年輕,深棕色短髮、藍色眼睛,外貌看來三十出頭。與伊羅黑色為主的正裝不同,這個男人幾乎一身雪白,那身剪裁合宜的西裝外套上更是帶有許多光聖教的元素,三個袖扣各自是三聖者的聖徽。遠遠看來,簡直像是把祭司袍穿在了身上。

  他走向博爾洛,對他單膝跪下,行了個最高等級的禮。

  他的外表端正,薄唇卻微微抿著,看起來不大高興。但這或許是錯覺,與眾人視線相交的瞬間,他便露出春風般和煦的笑容。

  「各位好,歡迎來到梨約城。聽說兩位王儲會來,可是……」他終於開了口,聲音跟外表看起來一樣冷漠,淡藍色的眼眸冷淡地落在伊羅一行人身上。

  凱瑟琳夫人提裙,「哥哥,好久不見。」

  他們的互動實在太疏遠,芙蕾雅似乎在這位梨約的貴族大人眼中看到了嫌惡。「凱瑟琳,這些人是怎麼回事?妳可是出嫁的女兒,希望妳能清楚自己的身分。」

  凱瑟琳夫人輕咬著下唇,沒有辯駁。

  博爾洛道:「他們是我臨時邀請來的。」

  伊羅感受到對面不歡迎的態度,也不高興了,忍不住道:「如果您不歡迎我,我隨時可以離開。但是,後悔的人絕對不是我。」

  青年從上到下打量了伊羅。

  「想必您就是戴爾城的人偶王子,伊羅.派伊森,果然名不虛傳。初次見面,您好,我是格里多.沃特,是凱瑟琳的兄長……雖然您是陛下的隨從,但是,由於諸位身分特殊,我不能夠擅作主張地把你們帶入宅邸。」

  格里多的話幾乎就是委婉地逐客令,絲毫不給面子。

  「我會為各位貴賓準備最好的旅館。但是,還請務必注意,由於黎約是神之都,市民不喜歡人偶師。如果洩漏身份,後果不堪設想。」

  博爾洛臉色難看極了,「格里多,這就是沃特伯爵的待客之道嗎?」

  「非常抱歉,拒絕各位並非我本意。可是,如果讓各位進入宅邸,恐怕伯爵會做出更失禮的行為,請各位位海涵。」

  愛麗絲急道:「您可知道,這位是……」

  「我知道人偶王子為何而來,也對人偶協會跟王家的合作略有所聞。可是,沃特家的當家並不是我,我不能越權。」格里德的視線落在艾昂身上,然後停住了。他眼睛微微瞪大,捕捉到旁邊的芙蕾雅,這才明顯露出驚詫的表情。

  「……凱瑟琳,戴爾城的傳聞是真的嗎?」

  「是的。」

  「如果您讓他們離開會後悔一輩子的!」愛麗絲急得去拉格里特的衣袖,他有點動搖,卻仍抿著嘴唇。

  艾昂沉默很久,才輕輕對博爾洛說了一句:「看來你的立場確實很困難。」他一開口,格里特渾身一震,直接跪下,是確信了艾昂的身分。

  博爾洛臉色難堪,「抱歉,我沒有料到會變成這樣。我會跟你們一起去旅店,對沃特家族的作為表達嚴正的抗議。」

  「聖者大人,非常抱歉,我們不知道您竟會蒞臨梨約。也就是說,您跟人偶師達成協議的事情是真的!」格里特顫顫道,接下來的聲音卻是壓低了一些:「現在開始舉辦祭典怕是來不及了。」

  格里特跪下,身後眾人看艾昂的配劍與格里特的態度,立刻意識到他的身分。眾人「刷」地齊跪下,甚至遠比博爾洛到來時更加恭敬。

  艾昂不發一語,甚至不看他們,氣氛一時壓抑至極。伊羅道:「艾昂,說些什麼啊!」

  艾昂轉頭問芙蕾雅:「妳想在城內逛逛嗎?我對梨約比較熟悉,可以幫妳帶路。」

  芙蕾雅愣了下,「是可以,但是,現在不是說這種話的時候吧?」

  「博爾洛,我有些事情想做,善後就交給你了。」

  說著,人偶師一行還真的要離開。格里特急了:「聖者大人,您為何發怒?」

  「你看到我的打扮,還不明白嗎?現在的我,不是聖者。我是誰?」

  「……您是最後的聖者,是秩序的聖者,是神之劍。」

  「不對。我再給你一次機會,我是誰?」

  格里特愣了一下,遲疑道:「您是艾昂大人。」

  「如果你們改變主意,晚上帶著誠意來見我。到時候,希望你們能展現悠久家族應有的待客之道。」

  「艾昂大人!」

  「入夜之前,不要打擾我。」艾昂沒有正眼看他,轉身對伊羅等人說道:「走,我幫你們帶路。」眾人連忙跟上,艾昂微微抬手,施展了瞬間移動魔法。

  芙蕾雅經常被艾昂帶著走,已經對瞬間移動瞬間的暈眩感麻痺了,不久前才從愛麗絲口中知道這是相當高階的魔法。艾昂用高階魔法用得像喝水一樣自然,芙蕾雅的魔法知識基本上來自艾昂,也跟常人的觀念完全不同。

  ……

  伊羅跟芙妮塔這還是第一次感受到時空扭曲的暈眩感,花了一段時間才緩過來。

  再度睜眼時,眾人已經來到了聖者雕像的腳跟,梨約的中心。

  伊羅手腳麻利的找了間旅店放行李,租了三個房間,艾昂幫他把行李放好,花了不到半小時就準備完畢。芙妮塔忍不住問:「你還找好了旅店?」

  伊羅道:「我本來是打算約會的時候來吃這裡的甜點,煉金材料的名店也在附近。也就是說,我本來就是打算要約會,不打算帶著你們兩個拖油瓶一起。」

  艾昂愣了一下:「拖油瓶是說我嗎?」

  「哪有人約會還帶著兒子的。」

  「兒子?」

  艾昂沒聽懂伊羅的揶揄,其餘兩位少女卻笑出來,芙妮塔道:「確實有點像。」

  艾昂道:「我有些事情想做,不方便帶著芙蕾雅。」

  「是不方便,而不是不能,對吧?」伊羅笑咪咪地說,「既然這樣,我們還是問一下本人的意見好了。芙蕾雅,跟我們一起走嗎?」

  「不要!難得來到港都,我才不要看你們約會,討厭死了!」

  伊羅扔給艾昂一個「看吧」的表情,艾昂只好勉強答應。隨著時間經過,眾人也逐漸摸清了艾昂的脾氣,不像初見那樣拘謹了。

  芙妮塔擔憂道:「艾昂,你還好嗎?」

  「為什麼這麼問?」

  「我第一次看到你那麼生氣,有點擔心你。雖然我們能幫上的很有限,但是,如果你想說的話,可以隨時告訴我們。」

  艾昂的視線有點探究:「就算會打擾你們約會?」

  「那就跟人家說啊。」芙蕾雅笑道。

  「好啦!既然決定了,我們就各自約會。」伊羅在艾昂的上衣口袋塞了一些紙鈔,對兩人擺擺手,不由分說勾著芙妮塔的手離開。芙妮塔有點錯愕,看伊羅還真的翻起地圖找購物清單,忍不住問:「伊羅,你一點也不擔心嗎?」

  「是擔心啊。但是,艾昂跟我們談心過幾次?他想說就會告訴我們。這回……」伊羅腳步微頓,回頭看他們,「妳就相信芙蕾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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