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異端份子的告白

追憶深淵暴君

  芙蕾雅喊了伊羅好幾次,直到兩人的背影完全消失在人群,才懊惱地跺腳。

  「伊羅!芙妮塔!居然、居然……」

  可惡,這兩個傢伙還真的讓她跟艾昂獨處!怎麼辦?

  「妳想去哪裡?」

  縱然看習慣這張臉,芙蕾雅還是被他少見的柔和表情吸引了視線,心跳漏了一拍。

  ——真好看。

  這算是約會嗎?是約會吧!意識到這一點,芙蕾雅有點慌張。

  聖者的容貌很中性,乍看之下有種性別不辨的印象。而今,一身冒險者打扮的艾昂,褐色的頭髮側綁成辮,一身輕盈的便裝。去除了平時凜然的神劍氣質,艾昂的視線似乎……比平常更溫柔了?

  「這附近算是觀光區,所以人很多,大部分都會去看雕像。」

  「就別去看雕像了,看你就好。」

  芙蕾雅隨口說完才感到害羞,不自覺鬆了手。再次抬頭,艾昂已經不見了!她慌張地到處尋找,在哭出來之前,被毫無溫度的手握住。艾昂對她伸出手,「這次,別再放手了。」

  大概是此時的氣氛,還有艾昂的口吻所致。芙蕾雅輕斥:「太慢了。」

  為了避免再度走散,芙蕾雅拋棄無謂的羞恥心,直接勾住艾昂的手,腦中一片空白。芙蕾雅突然感念伊羅用心良苦,暗暗道:伊羅、芙妮塔,幹得好!我會感謝你們一輩子!

  兩人遠離了擁擠的地區,來到海港。芙蕾雅買了糖果,擺動著雙腳遙望視線盡頭的海港,迎面吹來的海風帶來淡淡的氣味。

  艾昂露出相當懷念的表情,不知何故,芙蕾雅總覺得他看起來有點悲傷。

  聽見艾昂道:「剛來這裡的時候,這裡還沒有結界,海怪經常侵襲城市。沒想到,一住就是五十年。幾百年前,伊薩斯不小心壓毀了小朋友的蘋果樹,弗洛為了安慰她才重新種了一株,現在那顆隨手種下的樹居然變成了觀光景點,還被叫做『祈禱之樹』。實際上,那棵樹雖然凝聚了人們的意念有了樹精靈,卻沒有人們期待的能力。」

  熟悉的城市與氣味勾起了艾昂的回憶,他的視線彷彿注視著遙遠的過去。

  「那時候我來幫忙培育樹的種子,手忙腳亂的弄了很久,才把它種活。弗洛一邊抱怨一邊種樹的樣子好像是昨天的事。」艾昂用手比劃了下。

  時代更迭,弱小的枝芽早已成長為頂天立地的巨木,只有自己完全沒變。

  艾昂嘆息:「只可惜,種樹的人已經不在了。」

  芙蕾雅看他沮喪,連忙轉移話題:「你跟伊薩斯比起來,誰比較厲害?」

  「單純以深淵魔法來說,伊薩斯是最強的。他會花很多時間實驗魔法的視覺效果,必須花很多時間處理魔物。」艾昂微笑,「為了避免伊薩斯的魔法失敗造成危害,弗洛才會鑽研結界魔法。」

  「所以,弗洛才被叫做結界的聖者。」

  艾昂發出笑聲:「很有趣吧?他們兩人在東方就很出名,被叫做深淵的暴君,合手殺了不少上古的魔物。」

  芙蕾雅好奇道:「我本來以為聖者不殺生。」

  「聖者是教會中唯一有資格配劍的神職者,這些人之中,女性多半被稱作聖女,而男性稱為聖王。我們的原型,是光聖教最後的聖王,就是最初的神之劍。」

  「這稱號的來源真有意思。那你為什麼被叫做秩序的聖者?」

  「因為我不插手人世的紛爭。我期待自己能夠就像是神一樣,將自己抽離世界、置身事外,避免對世界產生影響,但是,這想法太天真了。」

  芙蕾雅本來想拍他肩膀,猶豫半天還是收了手。

  「你不是神,也不需要成為神。艾昂你成為艾昂就好。是因為那個貴族大人只看到聖者,所以你不高興嗎?」

  艾昂安靜了一會兒,才悶悶地說了聲「嗯」。

  想到他們算是約會,她又是氣惱又是開心。雖然很高興能跟艾昂約會,惱的卻是在艾昂糾結的時候,自己還滿腦子小情小愛,實在太小孩子氣了。她雖然自稱二十三歲,可是實際上精神年齡也只有十三歲。

  即使思考方式比同年的孩子更成熟,放在聖者面前依舊很孩子氣。想安慰他、哄哄他,可是又沒有立場,只能陪她說說話。

  「說起來,你剛剛不是說有事想做?要不然,我可以先回旅館,我可以自己吃飯。」

  芙蕾雅還為自己難得的成熟體貼得意,卻聽艾昂說:「妳不陪我嗎?」這話搭上那小狗般的眼神,芙蕾雅都要說不出話了。艾昂你平常是這種畫風嗎?你剛才訓斥貴族大人的氣勢呢?芙蕾雅還風中凌亂,卻早就被美色所迷,恍惚地說了:「好啊。」

  都已經答應了,芙蕾雅才感覺有點不隊勁,忍不住調笑道:「看你剛剛那態度,我沒想到你還會撒嬌啊!」

  「當然會。」看艾昂一臉坦然,芙蕾雅反而說不出話了。艾昂笑了:「只是以前的對象是弗洛跟伊薩斯,現在是妳。」

  ……你這樣直接說出來對嗎?

  芙蕾雅摀著心臟,感覺自己就要不行了。還好天色差不多暗了,艾昂沒看到她的神情。兀自慶幸時,艾昂突然站起來,往祈禱之樹的方向看,神情有些錯愕。

  「芙蕾雅,我感覺到諾因了……他在祈禱之樹裡面。」

  「在祈禱樹裡面,是被抓了嗎?」

  艾昂神情不好看,「很有可能,他的氣息很微弱。那棵樹本來就是結界的核心,方法適當確實可以拿來限制人身自由……可是,諾因都已經脫下了聖袍,為什麼還要這麼做。難道說,沃特家族不遵守約定?」

  「我不相信沃特家會做這種事情。更何況,覬覦聖者的人有很多。之前伊羅他們被攻擊,也是因為核心。」

  「確實如此。」艾昂的神請緩和不少,側頭道:「我們一起看看?」

  「好啊。」芙蕾雅才剛答應,突然感覺身體騰空。

  艾昂單手把她抬起來抱在胸前,芙蕾雅低呼一聲,摟住艾昂的脖子。因為太緊張,胸幾乎貼到艾昂身上,芙蕾雅忍不住臉紅想挪開一些,差點失去平衡。

  艾昂看她姿勢彆扭,便道:「換個姿勢。」

  輕而易舉把姿勢就換成了公主抱。

  芙蕾雅的臉紅得要滴血,艾昂看她臉紅卻空不出手,用額頭碰了下她的臉頰:「好像有點燙。妳是感冒了嗎?」

  說著就把她放下來,拖了外套披風全部環在了她身上。芙蕾雅放棄了掙扎,只留了披風而把外套還回去。「我只是有點害羞。」

  艾昂態度坦然地說了「好」,重新把她抱起來。

  先是一種失重的恐怖感,接著,瞬間移動的暈眩感襲來。等到芙蕾雅緩過來,人已經在空中。短暫的畏懼之後,芙蕾雅發出讚嘆:「房子變得好小。」

  艾昂微微歪了頭。「妳喜歡的話,可以找時間帶妳去看看其他地方。城市的夜晚很普通,怎麼看都是那個樣子。我比較喜歡海,其次是森林跟冰川,雪在空中倒是不怎麼好看。」

  「……看雪的話會不會冷死啊。」

  「我可以教妳用結界。不然,我可以幫妳?」

  這越來越像約會了!芙蕾雅內心暗自竊喜,還要說話,幾次連續瞬間移動把芙蕾雅晃暈了,倚在艾昂懷裡發暈。過了一陣子,這才終於回到地面,芙蕾雅大口喘著氣,臉色發青。還好艾昂仍抱著他,否則她現在可能會腿軟。

  聽見熟悉的聲音:「艾昂,還有芙蕾雅……你們怎麼會在梨約?」


少女的靈魂

  牢裡的人正是不久前才見過的辮子聖者,諾因。

  一段時間不見,他的氣質改變了不少。最明顯的就是,頭髮染成淡棕色,綁成辮子的頭髮散開而顯得像是天生的捲髮。黑暗中,他抬頭仰望的神情慌亂中帶點無助。最明顯的大概是……他穿的是中性的女式短褲裙,乍看就像是普通的女孩子。

  由於氣質改變了太多,即使聲音與五官都沒有改變,芙蕾雅仍沒敢認他。

  艾昂道:「諾因,你怎麼會在這裡?」

  那態度實在坦然,芙蕾雅一瞬間懷疑艾昂是不是早就見怪不怪。可是,看諾因眼神有些忐忑,顯然不是常態。芙蕾雅道:「這身衣服很適合你。」

  「哦,你換了女裝。這樣戰鬥不大方便吧?」

  「……確實如此,換裝時我並沒有考慮到會有危險。」諾因回答得很小心,眼神閃爍。艾昂雖搞不懂他內心得彎彎繞繞,卻看出了他的遲疑。

  「你知道我在這裡,為什麼不找我幫忙?」

  諾因輕輕咬了下唇,「不想被你看到現在的我。」

  艾昂不解:「你跟我長得差不多,為什麼不能讓我看到?」

  「就因為你是這種人,所以更不想讓你知道。」

  「什麼叫做這種人?」艾昂皺眉。

  諾因有些生氣了:「遲鈍的男人。」

  「我明明是特意來救你,為何還要被你責備不可。想說什麼就直說啊!」

  「你什麼都不問嗎?」

  艾昂微微偏頭,好像在思考要問什麼。幸虧他端詳諾因大約半分鐘又沉思了十幾秒之後,總算找到答案:「你是說,你不想看到我,是因為你穿著女裝嗎?」

  「……」諾因臉色發窘,像是想找個洞鑽進去。

  芙蕾雅連忙道:「艾昂,別再說了!我們快點離開這裡!」

  「我把事情問完再走。」艾昂還在諾因面前盤腿坐下,直勾勾的盯著諾因看。青年端正的的面容帶著不滿,顯而易見的面部表情讓諾因看得瞪大眼睛。

  「都認識了超過千年,我沒想到你也會露出這麼人性化的表情。」

  艾昂道:「我不是石頭,我也會改變。我就問個問題,你是女孩子嗎?」

  「是的。」諾因用同樣認真地神情瞪回去,可惜這少女柔軟的容貌瞪起人來毫無氣勢,反而有一點軟綿綿地嬌嗔。

  「我知道了,走吧。其他事情,等回去再說。」

  諾因愣了會兒,顯然錯愕。「等、等等!就這樣嗎?」

  艾昂投給他一個特別嫌棄的眼神,「你還想要我說什麼?」他從上到下打量了諾因,就連芙蕾雅都被艾昂冰冷的視線看得一抖。

  「我們本來就長得好看,穿什麼都會很適合。這還要特別說出來嗎?哦,對了,女孩子比較在意外表……」艾昂悠悠嘆氣,「如果你早點告訴我,我可以幫你多弄幾件衣服。時間允許的話,也許可以訂製一些方便戰鬥的衣服,順便弄一點簡單的防護。」

  諾因眨了眨眼,旋即呵呵笑起來。「這也是遲鈍的好處吧。」

  「這是讚美嗎?」

  諾因摸了摸艾昂的臉頰,笑道:「是啊。」

  這互動怎麼看都有點曖昧的成分,芙蕾雅內心有點吃味。

  艾昂也不急著走,就問了諾因分別後的經過。諾因簡單交代了離開戴爾城之後的狀況。他脫下聖袍後來到梨約是想搭船離開,卻在旅遊時,意外被認出聖者身分之後。認出他的信徒邀請他治療受到詛咒的人,諾因不疑有他,卻受騙被關在這裡。

  艾昂不由分說,伸手去握諾因的手。他明顯嚇了一跳,沒有避開,見芙蕾雅神情複雜,才對她露出了帶著抱歉的笑。

  「你們特別來梨約,有什麼想見的人嗎?」

  「我跟諾泰夏的王訂下契約,他同意讓人偶核心消失,而我替說服格德.沃特。你呢,想離開瑟伊爾大陸,怎麼不告訴我?」

  「……我跟你的交情也不像弗洛他們那麼好,沒必要特別說吧。」

  這話說得有點絕情,遲鈍如艾昂也感受到明顯的拒絕。他稍稍瞇起眼睛,露出聖者般親和力十足的笑容:「是嗎?那即使我不救你,也沒關係?」

  諾因自知理虧,垂頭沉默。好陣子才開口:「抱歉,我只是……只是第一次被同伴看見這副模樣,有點緊張。」

  「脫下白袍後,你也感到不安嗎?」

  諾因微微點頭。

  艾昂道:「我們千年前一起渡海西來,我們身體裡沒有血液流淌,卻稱呼彼此是兄弟。千年前如此,千年以後也不會改變。我們穿著聖袍千年,最後還是沒能成為神……所以,是時候做個了結了。」

  諾因內心突突直跳,有股不安的預感。「怎麼個了結法?」

  艾昂微微笑,將頭髮重新變回金色,又換上了長袍。

  「別擔心,很快就會解決的。」

  月光下,「神之劍」的聖徽別在長袍上,反映出滿月的寒光。

  ……

  散發螢光的結界包圍了城市,接著,震耳的巨響撼動了梨約港。

  人們抬起頭,正好目擊光痕下那道白色的身影。那是名持劍的青年。

  冷漠的月光照耀那頭淡金色長髮,身上穿著一襲白袍,猶如聖者神像。信徒們呼朋引伴,雙手交握地祈禱,欣賞此刻的景象,呼喊神之劍的名諱。

  可惜,他們看不見對方此刻臉上的神情。

  近千名信眾注視下,艾昂緩緩拔起佩劍「光之禮讚」。震憾大地的巨響下,三聖者的雕像在眾人的面前光點般直接消散。

  眾人一陣錯愕,人滿為患的廣場頓時一片死寂。

  接著,是一陣悲鳴。

  「那、那是聖者大人?」

  「他毀了自己的的雕像!」

  恐慌與震驚蔓延開來,即使是聖教的祭司,也無法遮掩惶惶不安的神情。可是,艾昂的驚人之舉還沒有結束,他在眾目睽睽之下,以光之禮讚斬斷了長髮並脫下聖者的長袍。

  別在長袍上的聖徽也隨風落下,猶如失根的浮萍,就這樣慢悠悠地落在池中。

  「聖者大人!請不要拋下我們!」

  月光下,短髮的聖者身穿合身的黑色上衣搭上皮靴,這樣的作為,象徵著拋棄了聖者的責任。

  寒冷的月光照在聖者端正的面容上,此時,那張雕像般精緻的容貌微微露出微笑。他回到了祈禱之樹,從中帶出另一名聖者。

  艾昂緩緩開口,冷淡的聲音響徹梨約大廣場。

  「為了你們,我已經失去了兩位兄弟。為了避免災難擴大,十年前失去了神之惡伊薩斯。今年,我們失去了神之愛弗洛。而今,你們還想繼續利用我們所剩不多的同伴。我不會成為你們的王,也不想背負聖者的名諱,更不想被你們膜拜。我只說一次,這次我不追究你們的冒犯。從今而後,只要有任何人試圖傷害或者利用我的同伴,就等於與我……與所有聖者為敵!」

  艾昂緩緩閉上眼睛,再度睜開時,已經歛去些微的情緒。

  「從今以後,世界上不再有神之劍……我們聖者,也不再代表教會!」

  「聖者大人!」

  信徒們的叫喊此起彼落,艾昂淡淡地看過一張張流著淚的面容。最後,他帶著諾因在教會的大祭司前落地,輕聲說:「你們接下來好自為之,自己保重。這是我給你們……最後的祝福。」

  艾昂伸手,輕輕碰觸了大祭司的額頭,大祭司的額頭散發微光。

  一陣燦光之後,艾昂與諾因的身形便消失無蹤。

  人們呼喚著聖者的名諱。

  但是,卻沒有人回應。

  破碎的石像緩緩落在地上,保護人們的結界逐漸消失。伊羅與芙妮塔在人群中,也目擊了這一切,不禁有些感傷。

  芙蕾雅被提早送到他們身邊,此時,正不自覺的交握雙手祈禱。伊羅低聲問:「芙蕾雅,妳知道艾昂去哪了?」

  「他說想要冷靜一下,準備找地方安置諾因。其他事情我也不清楚。」

  沒多久,愛麗絲驚慌地找到他們,語無倫次地請他們上馬車儘速前往沃特家的大宅。

  祈禱之樹的大結界仍溫柔地包圍著城市。

  與溫和的滿月相反,海港梨約此時正是一片愁雲慘霧。

  氣氛壓抑至極,猶如沉重的陰天。

  領主沃特伯爵家的大宅裡,伊羅、博爾洛與一名衣著華貴的老者對坐無言。

  那老人氣勢不凡,眼神略為掃來,帶來幾分肅殺之氣。若不是在這樣的情形相遇,而是被視為敵人,恐怕他周遭的氛圍更讓人害怕。

  「我是梨約的領主,格德.沃特伯爵。很抱歉,沒有在更正式的場合與各位會見。我們這邊的狀況狀況,你們應該已經在路上聽愛麗絲說過了。芙蕾雅.盧比小姐,能請您詳細說說當時的狀況嗎?」

  芙蕾雅深呼吸一口氣,撫平狂跳的心臟。

  艾昂這傢伙,居然把事情丟給我處理……等他回來之後一定得好好抱怨才行!

  「我不能代表艾昂發言,但是,我能夠告訴你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

  芙蕾雅把事情的經過簡單說了一次。

  最初是弗洛的離去,接著伊羅遇襲,人偶師協會被入侵。再來,就是艾昂被攻擊試圖奪取核心——說到這裡,芙蕾雅刻意將茉莉與博爾洛的名字隱去,並停頓了一下。

  「來這裡之前,艾昂已經脫下了白袍,變了髮色。我們本來也只是在街區遊覽,最後,他在祈禱之樹的方向感覺到諾……另一位聖者大人的氣息。聽見聖者大人被俘,他很不太高興,說要做個了結。」

  芙蕾雅說完,才意識到自己忘記用敬稱。按照沃特伯爵的性格,他本該嚴厲的糾正。可他正沉浸在芙蕾雅所說的事情,深深皺眉。

  他用嘆息打破冗長的死寂:「沒想到居然會發生這種事。這或許是聖者大人想懲罰我,將人偶師拒於門外。聖者大人說過,打算回來嗎?」

  「他說要安置諾因,要稍微冷靜一下。」

  芙蕾雅仔細觀察沃特伯爵的表情,伯爵正好把視線移到她身上,讓她明顯嚇了一跳。芙蕾雅如坐針氈,對方看他緊張,微微笑了:「想必妳就是傳聞中的『魔女』了。聽說妳在巴基斯塔沉睡了十年?」

  「是、是的。」

  「身體怎麼樣了?」

  「剛開始還不能照到陽光,現在已經好多了。」

  「……妳身上有艾昂大人的氣息,看來妳對他來說確實很特殊。」沃特伯爵道:「如果他主動聯絡,希望妳能夠儘快與我們聯繫。」

  「好的。」

  「我接下來準備與教會的大祭司見面,教皇大人也正在往梨約趕來。我保證會儘快查明囚禁聖者的事,希能夠……在有生之年與聖者大人再會。」沃特伯爵的聲音彷彿嘆息,「愛麗絲,妳就跟凱瑟琳帶些侍從過去旅館那邊。如果需要任何協助,請不吝提出。拜託了!」

  他對芙蕾雅敬禮,身後沃特家眾人也一起。

  「我知道了,我會儘量幫忙的!」

  「……非常感謝!」


劍與鞘的白銀祭

  艾昂暫時離開後已經過了三天。

  在這期間,梨約城亂成一團,港口甚至因此而短暫停擺,最後在伯爵一聲喝令下才恢復營運。為了找回艾昂,貴族們與教會終於放下彼此嫌隙,尋找艾昂的去向。可惜,即使茉莉出馬,也找不到蛛絲馬跡。

  眾人只好轉而懇求芙蕾雅,芙蕾雅作為魔法盲,即使為她找來最好的老師惡補追蹤魔法也於事無補,實在一個頭兩個大。

  還好,隔天夜裡芙蕾雅透過戒指接到了艾昂的聯絡。一次問她對於服裝色彩的推薦,另一次才想到該問起沃特家怎麼了。芙蕾雅據實以告,從口氣聽起來,艾昂似乎餘怒未消,也不提自己去了哪裡,只要芙蕾雅別擔心。

  芙蕾雅這幾天承受了不小壓力,感覺筋疲力盡。

  雖然對於艾昂主動聯絡感到很開心,卻沒有多餘的精力探問艾昂的狀況。她揉著眼睛,喃喃道:「吶,艾昂。我想睡了。」

  「晚安,芙蕾雅。」

  這晚安講得太乾脆,毫無留戀。芙蕾雅想起這幾天的經歷,覺得特別委屈,忍不住道:「艾昂,你快點回來啦。不然,大家總是問我你去了哪裡。」

  「……不然我帶妳跟我一起走?」

  這提議實在太美好,芙蕾雅差點答應下來,最後才改口:「我等你回來。」

  艾昂隨口答應,又說了一次晚安,接著是「明天見」。

  芙蕾雅沉沉睡去。

  梨約信眾如臨大敵,唯有愛麗絲的態度不同。她正在詳細詢問艾昂與諾的對話,並詳盡地記錄下來。芙蕾雅好奇道:「大家都忙著找艾昂,為什麼妳卻不緊張?」

  愛麗絲擱下鋼筆,正色道:「如果艾昂大人回來,肯定會找妳。所以,在這裡等待才是正確的。再來就是……我想透過記錄這些事情,讓更多人了解聖者們。」

  芙蕾雅隨意答應,去看愛麗絲的寫的聖典。「妳的字真漂亮,不過,如果按照這個速度,妳可能得工作到晚上。」

  「為什麼?」

  芙蕾雅道:「艾昂今天會回來。」

  果然如芙蕾雅所說,艾昂在傍晚時分回到了旅館。

  博爾洛與沃特伯爵從下午就在旅館等待,伊羅被壓抑的氣氛搞得緊張不已,正好在芙妮塔的建議下,跟芙妮塔一起暫時離開,順便約會購物。

  芙蕾雅這幾天睡得不算安穩,傍晚就窩在房間打瞌睡。半夢半醒間,感覺有人輕輕碰觸了她的臉頰:「我回來了。」芙蕾雅半夢半醒,卻抓住了伸過來的手。

  晚餐時間,愛麗絲為了躲避壓力十足的客廳,端了兩人份的晚餐來到芙蕾雅的房間。

  「芙蕾雅,起來吃晚餐——」

  聲音就這樣頓住了。芙蕾雅還在睡,艾昂正的手被芙蕾雅揪著不放,卻也不怎麼著急,就這樣盯著她的睡臉看,聽見聲音也不抬頭。

  倒是諾因主動開口,他對愛麗絲笑了:「妳好。」

  愛麗絲的聲音帶了點哽咽:「艾、艾昂大人,兩位終於回來了!」

  艾昂對她比了個「安靜」的手勢,突然感覺手上一鬆,芙蕾雅揉著眼睛醒來,呆滯了好半晌,視線焦距才重新落在艾昂身上。

  「艾昂,你回來啦。大家都在找你。」

  「我本來打算休息一陣子,但是,好像讓妳感到很困擾,才提早回來。」

  芙蕾雅還沒完全醒,迷迷糊糊地靠在艾昂身上,隨意地回應著,視線卻盯著艾昂。她伸手碰艾昂的頭髮:「好可惜哦,這樣就不能綁辮子了。」

  「頭髮可以再留長。」

  「你突然弄壞了雕像,嚇了我一跳。」

  「所以我準備了結界,妳也沒有受傷。」

  「才不是那個問題。為什麼不先告訴我,至少也帶著我一起跑嘛?你就突然跟諾因跑了,害我一個人被老爺子盤問了半天,簡直難過死了。」

  「……抱歉,我只是臨時起意。妳生氣了?」

  「討厭鬼,真是有夠沒默契。」

  「不是一直這樣嗎?」

  「艾昂,你這樣可不行。這幾天,我可是一直幫你解釋跟善後,你得哄哄我,否則我就要生氣了!」

  芙蕾雅嘟噥道,聲音軟綿綿又甜膩。看她這麼放鬆的樣子,艾昂陰鬱的心情變得好了一些。其實本來應該不著痕跡的挪開一些距離,想了想,艾昂卻伸手去摟她。

  芙蕾雅一直自稱美少女,艾昂也知道她長得好看。這次,大概是艾昂頭一次打從心裡覺得她很可愛。感覺像是跟母親撒嬌的小貓,身體聲音與氣味都軟綿綿的。

  「怎麼個哄法,妳要教教我嗎?」

  「那可不行,直接問太沒誠意了,你得自己想!」芙蕾雅哼了哼,「不過,我就原諒你吧。說起來……肚子好餓?」

  芙蕾雅意識到這並不是作夢,猛然起身,與艾昂四目相對。

  艾昂溫和道:「愛麗絲帶了晚餐給妳。」

  「艾艾艾艾艾昂!」

  「該吃飯了。」艾昂用袖口為她擦掉睡出來的口水,芙蕾雅滿臉通紅,吶吶地說「好」。心裡正想著,不知道等下會被愛麗絲怎樣揶揄,內心甜蜜尷尬卻害羞。

  卻聽見艾昂道:「別站在那裡。我既然回來,就表示我有跟你們談的意思,還沒有離開的打算。看你們也累了,就去用餐吧。」

  芙蕾雅一愣,只見門口站滿了人。博爾洛與沃特伯爵不說,就連伊羅與芙妮塔也到了。芙蕾雅發出崩潰的悲鳴,縮進被子。

  「艾昂大人,如您所見,梨約已經亂成一團……可否對外傳達您回來的消息?」

  只見梨約的老伯爵神情一臉複雜,芙蕾雅只好把自己埋在被子裡當個縮頭烏龜,避開老爺子那副幽怨的視線。

  艾昂道:「我之所以回來,是為了履行跟博爾洛王子的約定。我不打算回教會,也沒有再次穿上白袍的打算。」

  眼見艾昂心意已決,即使是老伯爵也面露焦急之色,不斷朝芙蕾雅遞來求救訊號。芙蕾雅被眾人懇求的視線看得受不了,低聲道:「你就聽他說說嘛,聽了我就不生你的氣。」

  這講價的方式實在很好笑,可艾昂想了想,居然說:「好。」

  眾人看芙蕾雅的視線立刻轉為尊敬。

  老伯爵立刻發現了突破口,口氣特別和藹可親:「那麼,請兩位慢用。」

  愛麗絲迅速放下餐盤,拍了拍芙蕾雅的肩膀,對她比了個拇指,把門帶上走出去。芙妮塔跟伊羅最晚走,芙妮塔甚至還用嘴形跟她說了「加油」。是要加油什麼啦!

  「艾昂,你也出去。」

  艾昂眨了眨眼睛,卻湊近了一點。「真的有有黑眼圈。」

  「……騙、騙人!」芙蕾雅慌張地想找鏡子,卻被艾昂攔住去路。他皺著眉頭注視她。看了半晌,嘆著氣垂下了頭。「對不起。」

  門外傳來諾因與伊羅、芙妮塔交談的聲音,三人的聲音漸行漸遠。

  意識到兩人獨處的時候,芙蕾雅吃飯的手頓時抖了一下。

  艾昂站在窗邊,遙望梨約城的夜景。芙蕾雅欣賞夜景也順便看艾昂,現在艾昂的頭髮變短,看不見夜風吹拂帶起艾昂長髮的景象讓她暗暗感到有些可惜。

  「……其實我本來不打算回來。」

  芙蕾雅的叉子落在桌上。「什麼?」

  「諾因說,教會裡有一群人一直試圖獵殺聖者。十年前,是他們趁伊薩斯抵禦殺戮人偶的時候想取他的核心,所以,他才會死。他們針對人偶師、追殺落單的聖者,就只是為了獨佔殺戮人偶這樣的兵器。」

  艾昂仰望天空。他的表情不多,最近才終於露出笑容。可能因為活得很長,遇事總是很冷靜,極少情緒外露,發怒措辭嚴厲卻十分克制。

  此刻,芙蕾雅卻在他的眼神中看出了憎恨。

  「看到大聖堂裡的賽琳希莉爾,我開始懷疑自己為何要守護人類。如果伊薩斯沒有遇見芙妮塔,那他就會被奪走核心,然後做成某種怪物,甚至可能要弗洛親自動手……我未曾想過,經過大聖堂、巴基斯塔滅亡後,我還可以對人類更失望。」

  芙蕾雅不知道該說什麼,艾昂卻轉過頭,注視著她。

  「是人類製作了殺戮人偶,可是,拯救伊薩斯與弗洛的芙妮塔也是人類。我本來甚至想過,就直接放棄諾泰夏,跟諾因一起回去東方大陸。可是,想到要走之前,我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很想聽妳的聲音。至少,想要親自向妳道別。而且,我還跟伊羅借了錢,沒還之前不能走。」

  芙蕾雅說不出話,顫抖著走向艾昂,哭著擁抱了他。

  都這種時候了,為什麼要提錢的問題嘛!

  「見到妳之後,我卻不想走了。這到底是為什麼呢……看到妳之後,我總覺得好像可以再努力一下。」

  「艾昂,不要走。不要走,不要走——」

  艾昂猶豫了一陣子,才輕拍了芙蕾雅的背。「我不會走。」

  「真的嗎?」

  「真的。」艾昂堅持了很久,最後才像是放棄似的倚靠在她身上,「我不想救諾泰夏,但是,諾泰夏是妳的國家。我不想看妳傷心,而且,我也還沒為妳治療,也還沒讓小王子坐上王位。我想這就是聖典裡所說的,聯繫彼此的緣吧。」

  「……又突然開始說起聖典了。」

  「我們一起度過的時間,將我們的靈魂跟未來連繫在一起,即使分別甚至失去記憶,總有一天會再見。」艾昂輕聲說,聲音很溫柔,「我是聖者之中最接近天人的存在,擁有光之禮讚,可以活得很久。所以,要是我繼續活下去,有一天可能會見到弗洛、見到伊薩斯。到時候,我想問他們,是否曾經後悔來到西方。」

  芙蕾雅瞪大眼睛,淚眼汪汪:「艾昂,你後悔了嗎?」

  艾昂愣了一下,笑了出來。

  「沒有。」他看過來的眼神很溫柔,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擦她的眼淚,卻帶著些許笑意。「我沒想到妳真的哭了。」

  「……還笑!你說走就走,明明把問題甩給我們處理,卻不把我們當成同伴。還敢笑。」芙蕾雅氣得打他,可是又捨不得用力,只能拿他的袖子擦眼淚洩憤。芙蕾雅越想越委屈,眼淚越擦越多,本來還費力維持哭泣的形象,終究還是撐不住,放聲大哭。「討厭鬼!大壞蛋!我們也陪了你好幾個月,你只是見了個同伴幾分鐘就立刻丟下我們。對啦就是諾因比較可愛啦!」

  「這跟諾因沒有關係。」

  「我說有就有。」

  明知這是艾昂的問題,可芙蕾雅還對諾因很生氣。最讓人生氣的是,艾昂直到現在還一臉困惑,看他露出這種表情,芙蕾雅就覺得算了。可惡,我怎麼這麼不爭氣,氣死人了!可艾昂接下來的話,讓芙蕾雅徹底傻眼:「我怎麼可能覺得諾因可愛。」

  ……什麼?芙蕾雅還愣著,艾昂道:「他可是同伴啊。」

  「那我呢?」

  本來以為艾昂會說:「妳也是。」可他卻愣住了,喃喃道:「所以妳才會生氣。」

  什麼跟什麼?

  艾昂繼續說:「我讓妳承擔了同伴的責任,卻什麼都不告訴妳。」

  「對!」而且還隨便就被諾因勾搭走了,氣死我了!芙蕾雅瞪著他,試圖用眼神傳遞這樣的想法,但艾昂顯然沒有接收到。

  「現在彌補還不算太晚,你們到底還談了什麼?」

  「我聽了諾因的話非常生氣,想離開西方,但諾因卻不同意……還差點吵起來。」

  諾因幹得好!

  「她問我為什麼留在戴爾城,明明可以製作治療魔導具就離開,卻親自留下在妳身邊。我一開始確實沒有想到,後來卻是故意不做。因為,要是真的完成魔導具的話,我就必須離開。」

  「為什麼完成魔導具就要離開?」

  「因為妳不是聖者,而是人類的女孩子。伊羅的家不是教會,也不是我的歸處。妳應該也察覺到了,這十年間,附近的人都成長了不少,妳卻被迫留在原地。雖然我確實捨不得,但是,這樣的時間不會永遠持續下去。」

  芙蕾雅幾乎被艾昂說服了,可他說的那樣冷靜,讓她想要辯駁。

  艾昂接續道:「我想看著妳成長,隨著時間變成優秀的人。可是,我浪費了妳太多時間,假以時日,我會阻礙妳成長。」

  芙蕾雅被他堵得說不出話了。「你是我爸爸嗎?」

  「不是,但是我擔心妳。」艾昂說,「如果伊羅跟芙妮塔會結婚,會正式成為一家人。妳還是可以跟他們住在一起,但是,你們很有可能不會像現在這樣親近。之所以可以過這樣的生活,是因為他們慣著妳,可這並不是長久之計。妳要找到自己的頭銜。就像伊羅跟芙妮塔是人偶師而萊恩他們是煉金術師一樣。妳需要時間找到自己的頭銜,但是,我不會陪著妳走下去。」

  「……我們明明是在說你想離開的事情,為什麼你好像在指責我偷懶。這我知道啊。」

  艾昂嘆氣。「好。」

  「就算你完成了魔導具,也可以留下來嘛!大家都很歡迎你。」

  艾昂雲淡風輕地問了句:「用什麼名義?」

  芙蕾雅答不出來。

  「我需要只屬於我們聖者的土地,讓我們過了千年才在瑟伊爾大陸落腳。」

  「到時候你就會走?」

  艾昂輕聲「嗯」了一句。

  「但我會告訴妳,有空的時候也會回來。今年博爾洛會在白銀祭即位,好幾年之後,才會找到了屬於我們的村落。到時候,妳應該也找到了自己的頭銜了,也要很多年了。到那時候,妳會長高,就不用再強調自己是成年人了。」

  芙蕾雅下意識伸手去揪住艾昂的袖子,卻說不出留他的話。

  越想越難過,她換了個話題,「伊羅會不會在白銀祭求婚啊。要是我也一起,就會變成電燈泡了,這可不行。到時候,你能陪我嗎?」

  艾昂微微歪頭。

  「白銀祭是戀人的季節,也是邂逅的季節。如果那天跟我一起過,就不能參加會後的舞會,沒辦法認識其他人了?」

  「沒關係。」芙蕾雅偷偷看他,心想如果艾昂拒絕該找什麼藉口。

  艾昂想了想,「好吧,就這一次。明年妳成年就不行了。」

  明明約定一起度過白銀祭,應該很高興才對,芙蕾雅卻很想哭。

  她垂下頭,努力不讓艾昂看見自己流淚。但這其實用處不大,不管怎麼掩飾,艾昂仍聽見了。他想要安慰她,猶豫了很久,還是沒有伸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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