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倖存者的獨白

陰影中窺見黎明

  艾昂回來後不久,三方很快協調出成果。

  對於繼承王位一直不置可否的沃特伯爵,簽署了文件並答應全力協助博爾洛。知道伊羅來此是為了主動回收自動人偶,整個沃特家族對兩位安息者的態度有了極大轉變,奉為上賓。至此,本次旅程的目的基本上達成,細節與技術性問題就由兩位人偶師與伯爵長子商討。

  一切都順利地像是做夢一樣——如果忽略艾昂與芙蕾雅之間微妙的氣氛。

  幾天以後,沃特伯爵主動找了艾昂與諾因談話。艾昂拒絕了好幾次,諾因說服好幾次都沒有成果,還是芙蕾雅軟磨硬泡下才勉強接受。

  這幾天,艾昂似乎心情不好,卻沒有意識到。他成天繃著臉,對多數人失去了耐心,儼然就是個刺蝟,整個沃特家族都被這樣的艾昂搞得七上八下。

  與沃特伯爵見面前一天,諾因刻意找了艾昂談話。

  「艾昂,你最近心情不好?」

  「沒有,妳怎麼會這麼問?」

  「可是你身上的魔力讓人不想靠近。」諾因指出,「聽說人偶師那邊挺順利的。沃特伯爵特意幫我們找了幾個廢棄的城市,我覺得挺不錯。你要不要看看?」

  艾昂興致缺缺,甚至沒看它一眼。「無所謂,妳決定就好。」

  諾因拿那本厚厚的報告書敲在艾昂頭上。

  「那麼不高興,怎麼不去找你的小女朋友?」

  艾昂終於有了反應。「小女朋友?」

  「當然是說芙蕾雅啊!芙蕾雅真的很擔心你,經常考慮你的事,我都想找個對象了。」

  「……芙蕾雅說妳很可愛。她就生氣了。」

  這句話有點顛三倒四,可相處了千年,諾因還是多少理解艾昂的意思。「那是吃醋,她喜歡你啊!難道你不是嗎?」

  「不是。」艾昂答得快又肯定,諾因怔了怔:「什麼?」

  「我不想跟她成為戀人。」

  「這、這,可是不對啊,誰都看得出你很喜歡她,別否認這點!」

  「我也很喜歡妳。」

  「你對芙蕾雅的喜歡不一樣。你既然為她留下來,為什麼要否認?」

  「諾因,我不是在鬧脾氣,我只是闡述自己的立場。我是喜歡她、願意為她留下來,除此之外,我非常清楚,我對她的喜歡,並不是對朋友。但是,我確實不想跟她成為戀人。這真的很難理解嗎?」

  「可是,不能把喜歡的人據為己有的話,跟朋友有什麼不同?」

  艾昂偏頭想了一下。「朋友也有親疏遠近之分,我想成為她最親近的朋友。」

  「可她不想只當朋友啊。說真的,你真的一點機會都不給嗎?」

  艾昂沒有回答,看了諾因好幾秒,突然笑了。「我們是在討論戀愛問題呢。」

  「笑什麼笑!我可是很認真的,我看得都快急死了!」

  「我們以前見面的時候,就算不談聖典,講的也是魔法。某種程度上,教會那群人說得沒錯,以前的我確實覺得,把時間花在個人而非大局之上就是墮落。」

  「不要轉移話題。你怎麼可能跟她只成為朋友!」

  艾昂有點錯愕,「妳為什麼這麼肯定?」

  「不管,我是女孩子,總是比你懂。」

  「……」艾昂一臉想嫌棄又克制著的表情,這傢伙,該不會以為自己隱藏得很好吧?

  諾因扶著額頭,重重嘆氣。「艾昂,也許弗洛可以喜歡的人身邊現得得平常,可是,你卻不是那種類型。你一邊用對待戀人的方式給她特權、為她留下來,芙蕾雅本來就喜歡你,不可能拒絕得了。」

  「所以呢?」

  諾因有點來氣,溫和的耐心也消耗殆盡。看艾昂一副好學生的表情,諾因狠下心,咬牙道:「要不就上,要不就滾!」

  「可是她沒有成年,這是違法的。」

  ……

  「那你就滾吧。」

  「不要。」

  「艾昂,你這傢伙是怎麼回事!太不講道理了!」

  艾昂思索了一下,神情特別嚴肅:「諾因,我的態度很明顯嗎?」

  「這還要問嗎?所有人都看出來了,不然為什麼他們不用魔法找你,而是希望芙蕾雅聯絡你。不就是看出你肯定會回來找她嗎?」

  艾昂一臉震驚。

  「你居然現在才意識到嗎?」

  「……我經常被說是行走的神像,所以,我還以為我做得還可以。」

  「不,你做的爛透了。」諾因恨恨道,「好了,你還有什麼藉口,一併說來聽聽。你不是還要跟她去白銀祭嗎?都一起參加了祭典,還要說你們只是朋友,這簡直太虛偽了。」

  艾昂嘀咕著:「可是我就想跟她去。」還別過頭。

  看這表情分明是害羞了。真可惜,如果芙蕾雅能看見他這時的表情就好。眼見艾昂態度有所軟化,諾因決定加把勁:「你都脫下聖袍了,就考慮自己的心情就好。雖然芙蕾雅不是聖者,但她很了解你,又對你很專情。除了年紀還小之外有什麼不行的?」

  「我是想跟她一起去,可是,會不會成行還很難說。」

  「……那只是三個月後。」

  「我跟芙蕾雅也是去年才認識的。」

  諾因愣了下:「你淪陷的速度意外地快。不過,她很快就會長大哦,到時候還是不行嗎?」

  「半年前我剛認識芙蕾雅,她因為失戀在我面前哭了。那時候她喜歡的是伊羅,現在卻說是我,所以沒必要考慮那麼遠的事。」

  「說起來,你就是吃醋又沒有安全感。這是典型的戀愛症狀。」

  看諾因一臉揶揄地談論自己的煩惱,艾昂有點生氣:「我才沒有。」

  「你有。」

  兩人互相瞪視,最後是諾因笑出來:「你不想跟她交往,就克制一下哄人的態度吧。如果真的參加了白銀祭,她還有可能會趁機跟你告白,到時候你怎麼辦?」

  「……就到時候再考慮吧。好了,這是我最後一次開口,諾因,別再插手我的事了。這樣,妳可滿意了?」艾昂的口氣幽怨。

  看他不滿又彆扭的表情,諾因特別有成就感,嘴角微翹。「滿意。」

  「諾因,我是不是很笨?」

  「是啊。雖然你擅長魔法,但一點也不懂女孩子。」

  諾因盯著了艾昂好半晌,總覺得他沮喪的表情很可愛。諾因用關愛的眼神看著艾昂的苦惱,有種吾家有女初長成的感覺。

  「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麼做。就連弗洛都失敗了,我會成功嗎?」

  「會喔。」

  「妳又知道了?」

  諾因這回沒有忍住,摸了摸艾昂的腦袋。「這可是聖者大人的祝福,你還是心懷感激地收下吧。」

  艾昂皺眉說了好,居然掐著手指開始算數了。算的居然是芙蕾雅什麼時候成年。

  看他的樣子,諾因突然覺得,特別想要談戀愛。


神的秤與劍

  下午,艾昂約好與沃特伯爵懇談。

  老伯爵格德.沃特帶著幾位家族主要成員與沃特家的聖典,來到艾昂面前。奇怪的是,芙蕾雅還被愛麗絲揪著一起過來,甚至站在了老伯爵身邊。氣氛壓抑沉重,簡直像是審判前的囚犯。這位老伯爵的眼神,甚至有幾分視死如歸的氣氛。

  如果諾因沒有說,艾昂還不覺得芙蕾雅在這裡有什麼奇怪。這樣看來,芙蕾雅多半是被找來求情的。艾昂忍不住開始思考,芙蕾雅會不會提出什麼過分的請求?

  愛麗絲先開口了:「艾昂大人,這段時間教會來過好幾次,我請他們回去了。」

  艾昂微微點頭,眼神淡淡掃過了眾人。眾人均垂頭,只有芙蕾雅仰首凝視著他。艾昂對她笑了一下,感覺有些不習慣。巡視四周才發現原因——因為芙蕾雅離他特別遠。

  諾因注意到他的小表情,揶揄地看他一眼。艾昂收回視線。

  幾位沃特家的代表看來都很疲倦,愛麗絲雙眼微紅,像是哭過。想到芙蕾雅之前撒嬌的抱怨,艾昂才終於有了點罪惡感。

  「帶給你們不少麻煩,辛苦了。」

  老伯爵道:「怎麼會?這是我們應該做的。沃特家千年來自詡為最初與最後的信徒,卻沒發現聖者們受此威脅,實在愧對這個名號。」

  「你並不喜歡諾泰夏的王家。理由是什麼?」

  「原因有二,第一個您也知道,在我祖父那代輾轉知道大魔導師賽琳希莉爾仍活著的事,還差點因此喪命,後來假死才逃過一劫。第二,當年帝都巴基斯塔覆滅,是因為王家研究的冰火人偶,不但盜取了聖者大人的神術,更模仿聖者大人製作了殺戮人偶……簡直天理難容!」

  「所以你也不相信人偶師……在你看來,安息者跟王家一樣嗎?」

  老伯爵沉聲道:「是。」

  「我之前也提過,伊薩斯跟弗洛已經離開了,他們的心臟在我手上……見過墮落的聖者嗎?」

  老伯爵僵了一下,「見過。」

  「從本質來說,我們聖者跟人偶非常類似。唯一不同的是,我們是工藝女神沛諾諾的孩子。跟你們猜測的不同,我們並不是天人,而是類似天人的殘次品。以聖王為形、水晶為心,會緩慢的成長與改變,擁有接近永恆的生命。但是,聖者損耗過度也會失去神智,變成類似魔物的存在。我們擁有神術,卻沒辦法操作靈魂,千年來,是我親自解決失去意識的同伴。你們的聖典也寫了,對吧?」

  「是。」

  艾昂從口袋拽出黯淡的兩顆寶石,眾人立刻明白寶石是什麼——那是兩位聖者的心臟。

  「要不要猜猜看,伊薩斯跟弗洛是怎麼走的?」

  老伯爵沒敢回,遲疑了很久:「是您為他們送行的?」

  「不是我。送走他們的,是你們最討厭的人偶師。」艾昂道,「安息者的讚歌還有兩種。一種,是女神送給我們的安魂曲,另一首則是最初的安息者研究出的讚歌。現在,人偶師已經答應與王子合作,協助我們回收核心。你有什麼感想?」

  老伯爵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我感到非常抱歉。」

  「考慮到過往的事件,即使你不能信任他們也可以理解。我之所以毀掉神像、離開城市,並不是想要懲罰你們。我想做的,是徹底脫離教會的控制,為自己與同伴找到歸處。」艾昂頓了頓,「我本來無意解釋,這是我們聖者的事情,與你們人類無關。來這裡的過程中,我跟你們家的孩子談了幾次,才改變了主意。」

  老伯爵一愣。「是指愛麗絲嗎?」

  愛麗絲手中還抱著這幾日作品的草稿,詫異地瞪大了眼睛。

  艾昂續道:「幾百年前,你們的祖先提出了脫下白袍的儀式,為我們建造了神殿。隨著時間的經過,雖然我們已經不再與沃特家族經常聯繫,但是,我對此非常感謝。我去看了神殿,你們還是把它維持得很好,我很感謝。即使離開了教會,也找得到休息之處。」

  「……是嗎。」

  「我不會再穿上白袍,但是,我永遠是沃特家的朋友。如果未來仍有機會,我還是會來拜訪,希望到時候可以受到歡迎。我的聖徽……能夠請你們幫我保管嗎?」

  老伯爵幾乎要感動落淚,「那當然。」

  「謝謝你。」艾昂笑了,輕輕地抱了他一下。

  這是眾人第一次看到「神之劍」的笑容,不禁看得有些失神。芙蕾雅一臉奇怪,悄聲問諾因:「為什麼大家都那麼驚訝。給聖徽有什麼特殊的意義嗎?」

  諾因道:「我幾乎沒看過艾昂笑,大概只是看呆了吧。」

  「有那麼少見嗎?」

  「平常艾昂基本上都是這樣,他因為冷淡又公正所以才被叫做神之秤,後來因為他帶著光之禮讚活躍在黑暗之地,淨化了整片幽冥湖,才另外有神之劍的稱呼。」諾因意有所指道:「他在妳面前,跟在其他人面前是不一樣的。」

  她很滿意地看著芙蕾雅雙眼發光,才若無其事地問了句:「聽說妳要跟艾昂去白銀祭啊。」

  芙蕾雅立刻警戒起來,像只護衛領地的小貓。「怎麼了嗎?」

  「妳打算告白嗎?」

  「妳、妳妳在說什麼!我才沒沒……沒那打算呢!」

  欲蓋彌彰。諾因輕笑:「那天不行喔,得再等等。」她覺得芙蕾雅實在可愛極了,忍不住去抱她,「為了感謝妳幫我挑衣服,偷偷告訴妳一件事。如果妳能夠等到明年的白銀祭,就會心想事成喔!」

  「真的嗎?」

  「真的,這可是聖者大人的祝福喔。」

  同樣的話講了第二次,諾因暗暗覺得有些好笑。雖然摻了不少水分,但是,芙蕾雅一掃陰霾,立刻往艾昂的方向看,就覺得撒點小謊也還不錯。

  艾昂聽見諾因胡謅,本想要讓她住嘴,可看見芙蕾雅的神情,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艾昂扔給諾因一個「多管閒事」的責備視線,卻看見諾因笑著用口型說了加油。

  艾昂忍不住盯著芙蕾雅。說要加油,具體該怎麼做才好?

  思索了幾天,還是找不到像樣的解決方式,更何況年齡確實是個問題。

  算了,且戰且走吧。

  弗洛思考那麼久都沒找出更好的答案,何況是對情感與人類都很不熟悉的自己。

  ……

  最順利的大概是伊羅與芙妮塔的任務了。

  知道芙妮塔為兩位聖者送行之後,沃特家對芙妮塔的態度直接提升到迎接貴賓等級,談話也順利很多。伊羅很難得被當成芙妮塔的附屬品而顯得很鬱悶。只不過,他很快就找到了新的樂趣——他直接把溝通協調的工作交給了芙妮塔,只負責指點與諮詢。兩人之前因為工作的事情吵架過,伊羅正好也學著放手讓芙妮塔學習。

  作為人偶師協會的代理副會長,伊羅此行的任務是與領主協調回收核心的任務,其次才是調查戴爾城現有的自動人偶,並且為人偶送行。

  伊羅由起初每件事都想盯著,直到後來直接放手把回收核心的事情讓出去,掙扎了好陣子也做了先心理建設。

  忙了太久突然空下來,伊羅似乎覺得很無聊,就給芙妮塔寫了一堆工作指南。寫完還意猶未盡,幫她買文具禮物等等各種周邊,購物結束甚至去買了書回來讀。他似乎很喜歡芙妮塔認真工作的樣子,總在她工作的時候過去蹭在她身邊,像只溫馴的貓。

  除此之外,他還抓準時間送了食物跟點心,一定時間就半強迫半撒嬌地讓芙妮塔跟他去約會,遇到問題還可以幫忙解決,簡直是無敵的賢內助。

  芙蕾雅看他們膩歪,總嚷嚷著羨慕,跟諾因一起長吁短嘆。哀嘆到一半,卻看見艾昂走了過去,輕輕地摸了摸伊羅的頭。

  伊羅本來半夢半醒,看到艾昂愣了一下,問他有什麼事。艾昂說只是想摸摸看,還問他不行嗎?伊羅還沒醒,朦朧地說了可以,又閉上眼睛。

  「艾昂,不可以。」芙妮塔優雅地擱下了鋼筆,「伊羅是我的。」還在伊羅睜眼之前吻了他。伊羅「啊?」地抬起頭,芙妮塔又親了下他的額頭。

  艾昂一臉好奇:「這是佔有慾嗎?」

  「是的。」

  伊羅回過神的時候,已經被芙妮塔摟在懷裡。他雖然很困惑,還是近距離吻在芙妮塔的頸子上。「為了我吵架啊?這還是第一次,可是對象有點奇怪吧。」

  「不奇怪,伊羅你太受聖者歡迎了。」

  伊羅表情扭曲。知道內情的芙蕾雅忍不住放聲大笑,換來伊羅不友善的瞪視。

  艾昂被小情侶趕走,默默回到芙蕾雅與諾因身邊。諾因笑道:「別那麼失望,這裡還有我們啊?」還自己把腦袋湊過去,果然被艾昂推了開。可他看見芙蕾雅閃閃發光的注視,疑惑中帶了幾分困擾,卻還是沒有摸頭。

  芙蕾雅問:「我就不行嗎?」

  艾昂安靜了好幾秒,神情情頗有打死不回答的氣勢。很久,他才說:「我在妳睡覺的摸過你的頭,可是伊羅說不行……對不起?」

  芙蕾雅笑得嘴都快裂開了,「沒關係,你可以趁醒著的時候再來一次。」

  艾昂還真的看了她很久,思索半天,

  諾因默默覺得應該快點離開這裡。


親吻您的指尖

  一週後,老伯爵公開簽署了文件,承認博爾洛的繼承權,並接受博爾洛在白銀祭繼承儀式的邀請函。至此,博爾洛終於獲得所有領主的承認,正式成為了繼承人。

  拿到簽名的午後,博爾洛仔細地將沃特伯爵的簽名摺好封蠟,寄回戴爾城。

  接下來,就剩下一個問題了。

  博爾洛把視線移向賽莉。此時,大魔導師正在為他規劃即位典禮的重要事項,即使感受到他的視線也不抬頭。

  這段時間,她除了跟伊羅公開爭執後不大說話,也很少開口。

  考慮到她的情緒,也省略了這段時間的例行維護,但她的心情仍不見好轉。唯一能夠親近她而不被驅離的,也只有在帝都時心血來潮而養的那只黑貓。撫摸那只綠色眼眸的黑貓,她才會露出溫和的表情,其餘時間都像是空洞的人偶。

  博爾洛輕聲道:「準備已經完成,隨時可以回帝都。」

  「嗯?恭喜。」賽莉沒抬頭,回答得很隨意。

  「抱歉。」

  賽莉笑著看他:「抱歉?那可不行,都是要當國王的人了,可不能露出這種表情。」

  「反正在妳眼中,我永遠是小孩,妳也不會喜歡我,在乎形象也沒什麼意思。」博爾洛口氣淡然,聽來卻明顯有幾分賭氣,「……我準備替莉莉雅安排往東方的船。」

  賽莉愣了一下。「你要讓她回去嗎?那就先謝過了。」

  「回帝都之後,我會找到白銀果實,繼承王位與博爾洛這個名字。」

  「諾泰夏的王室既然一度滅亡,你做為復興者,不需要完全按照過去的規矩來。好比說,不需要繼承博爾洛這個名字。再者,白銀之實確實能夠在短期間增加魔力,但是……」

  博爾洛打斷她。「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白銀果實能夠在短期間讓魔力得到質與量的提升,卻有嚴重的副作用,有好幾代的王就因此英年早逝。」

  「希爾,你是想死嗎?」

  「我不想死。但是,跟我的餘命比起來,這件事更重要。」

  「你很有誠意,但我不會因為這點苦肉計就感動。如果這是你的目的,那就稍微省點事,好好地挑選未來的妻子。」賽莉咯咯笑,即便眉眼間滿是嘲笑,仍是如此令人心動。

  擁有了身體之後,她的聲音跟記憶中不大一樣,那慵懶中帶點輕慢的口吻卻如出一轍。就連其中的敵意也是。

  博爾洛苦笑。

  ……

  博爾洛六歲時,父親赫爾特王在夜間提著燭燈帶他來到帝都的大聖堂。

  隔著黑色的帷幕,能看到不明顯的人形。父親說道:「希爾,這位就是我國的大魔導師賽琳希莉爾,可以叫她賽莉就好。從今天開始,她會教你魔法。」

  是那位傳說中的魔導師?博爾洛瞪大眼睛,喜悅之情溢於言表。

  「您、您好,我是諾泰夏第一王子希爾.諾泰夏,非非常榮幸見到您,未來也請多指教。」

  過了好半晌,聽見沙啞的聲音:「赫爾特,打算履約嗎?」那聲音似男似女,有些刺耳。

  赫爾特是父親的名諱。希爾一愣,就連母親也很少直稱父親的姓名。

  父親被直呼姓名,居然也不生氣:「我已經召來我國最優秀的煉金師進行研究。若我有生之年沒辦法讓妳離開這裡,希爾將會繼承這個工作。」

  「呵。」幕簾內的人發出不明顯的笑聲,在巨大的地底空間迴盪。「什麼魔法老師,你還沒有老到腦子不清楚的程度吧。你就不怕我對你的兒子怎麼樣嗎?」

  「如果妳真的那麼殘酷,我不可能還活著。所以,我相信妳。」

  那個人不說話了。許久,聽見她悠悠嘆息。「我很感謝你的心意。可是,還是算了,我可不想嚇到小孩子。」

  希爾認真道:「我是第一王子,不只是小孩。請您收我為徒吧。」

  「那你就揭開幕簾,握住我的手。這樣我就認同你。」

  赫爾特王愣了一下,遲疑道:「這……」

  「赫爾特,你是個善良的人。可是,你沒有拋棄一切的覺悟,所以——」

  說話聲硬生生地頓住。因為幼小的希爾王子已經揭開幕簾,穿過了結界,正瞪大眼睛看她。那是個銀色短髮的漂亮小孩,乍看之下有些性別不分,藍色眼睛瞪得好大。

  可是,賽莉並沒有等到驚恐的尖叫。

  「骷髏真的會說話!」希爾讚嘆著奔向她,毫不遲疑地握住她的手,「好,我握住妳的手了。這樣就可以了嗎?我魔法師拜師應該有一些儀式,老師您的故鄉是怎麼做的?」

  賽莉有點驚訝地看著小王子以玩具般的態度碰觸他的指節,有些不知所措。小孩子的手是如此柔軟、如此弱小,如此坦然。

  「我跟希爾說過妳的事情,他知道妳是骷髏。」沒多久,赫爾特也走進來,嘴角難得帶著笑容:「我做這個幕簾,本來是不想嚇到這孩子,現在……好像沒有必要了。」

  賽莉感覺手被扯了一下,希爾扯著她的手,期待地喊:「老師?」

  她下意識去看自己。白森森的骷髏,透過肋骨能看見胸腔內鼓動著心臟,赫爾特仍帶著歉疚的神情不敢更靠近。一切都沒有改變,異常的就只有這孩子而已。

  「這些年來,我一直記著妳的事情。我找到了古老的契約文獻,卻找不到解除契約的方法。我聽說鄰國的王家也保存了古老的魔導書,我會想辦法為妳弄來。」

  「……怎麼個弄法?」

  「諾泰夏是魔法王國。如果沒有軍隊,我可以自己製造。」赫爾特淡淡道,「我把這孩子交給妳,希望妳能夠把他訓練到足以控制『軍隊』的程度。」

  骷髏安靜了一陣子。「你是認真的?」

  「是。」赫爾特才不到三十歲,聲音帶著難以言說的疲憊,「相信妳看得出來,我沒有多少時間了……短則十年,最多十五年,我就會失去魔力。若真的不行,也只好與教會為敵。雖然麻煩,但我已經做好了覺悟。」他隨手摘了顆白銀果實,咬了下去。

  「製作『軍隊』本身就是與教會為敵,不可能全身而退。」

  赫爾特笑了笑。「我知道。」

  「赫爾特,靈魂魔法十分複雜,而且需要特殊的天賦才能……」

  「我知道,妳說過很多次,我都會背了。」赫爾特終於笑了,「不論成功或者失敗,你都很有可能離開這裡。怎麼不高興呢?」

  「老師,請多指教。」

  希爾在她面前跪下,親吻骷髏的指尖。連她自己都感到厭惡的手指,卻被他珍惜地握著,湛藍藍色眼眸如同無雲的藍天,澄澈又毫無雜質。

  那聲喊「老師」的聲音甜膩過了頭,滿是依賴與期待。她居然從仇人之子專注的凝視中,感覺到救贖……這也太可笑了!

  她本來應該拒絕的,可是,希爾的注視卻讓她一句話說不出口。

  也許,赫爾特跟這小王子希爾另有目的,只不過是想了高明的招式算計她。

  可是,這聖潔的教堂太安靜也太寂寞,唯一的聲響,就是白銀的葉子偶爾落下的窸窸窣窣。

  被最初的博爾洛背叛時,她本來以為,被心愛之人背叛就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

  這個巨大又莊嚴的監牢,甚至曾有將近幾十年沒有人來過,那段時間,她感覺自己都快忘了怎麼說話、忘了自己還是個人。她依然活著、意識清楚而完整,卻心卻快被寂寞殺死。她本以為自己可以享受這寂靜,讓自己安靜地被這沉寂埋葬。巨大而莊嚴的聖殿像是精緻的牢將她囚禁於此,時間悄然無聲地折磨著她,磨滅她的憎恨與復仇的意志。

  這瞬間,她才終於明白——最可怕的不是憎恨,而是被時間遺忘。

  很久之前,她的軀體早已死亡、化為塵埃回歸土地。現在的她,只是單純存在與此,介於生死的交界苟延殘喘。若被世界遺忘,那便是精靈賽琳希莉爾第二次、也是最徹底的死,

  空洞的骷髏燃起了細小的火苗,應該是眼珠的地方注視著幼小的希爾王子。如果是這孩子的話,肯定會記得他吧?

  她別過頭,低聲說:「如果一週兩次的話,勉強可以忍受。」

  隨口說一次,就立刻後悔了。

  因為,這小王子希爾還真的每週必定會來兩次。可是,那只是魔法課的次數,其餘時間,這小王子還會帶著書來這裡跟她一起讀,看不懂的地方還會問。賽莉寂寞過頭了,每次老想著該拒絕,卻總拒絕不了。

  有一次,他在課外的時間來了,卻沒有平時那樣嘮叨,那張漂亮的小臉滿是沮喪,忍不住問:「怎麼了?」

  希爾遲疑了很久,還是說:「沒什麼。很明顯嗎?」

  兩人相處幾個月,也逐漸熟悉起來,賽莉直言道:「是很明顯。」

  「作為王子,是不應該洩漏情緒的。」希爾拍了拍自己的臉頰,試圖做出雲淡風輕的表情,還把圓圓的臉頰拍紅了。

  賽莉笑道:「你還不到十歲,繼承王位前,沒必要完全隱藏情緒。如果這就隱藏的很好,跟聖者有什麼兩樣,活起來一點意思都沒有。你不能在皇宮說,不如就跟老師說說?」

  希爾想想,覺得有點道理,一股腦就說了。

  簡單來說,學習碰到瓶頸被責罵。因為從小沒有失敗過,因而特別沮喪。看他傾訴煩惱的樣子,賽莉開始覺得,這孩子好像太容易受騙了?可看他這副樣子,終於有了點符合年齡的天真可愛。

  諾泰夏王族本頭髮與膚色偏白,樣貌頗有幾分東方的天使氣質,看得賽莉忍不住有點心軟。她溫和地安慰了他一番,忍不住道:「你不該這麼信賴我,我可是具骷髏啊!」

  「為什麼?我的親叔叔雖然是人,但他也希望弄死我啊!這跟是不是人有關嗎?」

  希爾這天真的語氣讓人聽了實在心塞,賽莉無奈道:「我跟你的祖先有過血誓,可以說是仇人。你對我毫不設防,實在是太過天真。」

  「是嗎?我倒覺得天真的是老師您才對。您五百年前,跟著博爾洛.諾泰夏跨海西來,至今還在這裡當我的魔法老師,試圖教育我為人的道理。」

  賽莉被小自己幾百歲的孩子辯得說不出話,自尊受創的摀著小心肝。

  希爾微微抬起頭,這口吻倒有幾分貴族的樣子。他垂頭赧然道:「妳應該很討厭我,卻還聽了我說這種無聊的小煩惱。這不就說明,妳是個好人嗎?」

  明明這都是事實,賽莉卻聽得有點害羞。可能是因為那雙藍眼睛太坦然的緣故吧?她一時間說不出話,良久她才勉強說:「你這判斷太果偏頗了。」

  「我知道。因為,其實是我想相信妳。」

  ……這坦然的態度實在太難招架了。

  「你不覺得骷髏很可怕嗎?」

  「是有點恐怖。」希爾坦言道,「我第一次來以前,父親為了怕我害怕,特別帶我去看過妳的畫像。看久了以後,漸漸地不害怕了,現在好像稍微可以欣賞骨頭的美感。我聽說,妳過去特別愛漂亮。」

  「……你怎麼知道。」

  「王宮禁區有先王的日記,我是王子,所以讀過。」

  希爾隨口一提,感覺骷髏雙目間的火焰閃了閃。這是很感興趣的意思嗎?他接著說道:「我一定能夠完美重現您生前的軀體,甚至能夠送您離開。您願意等我嗎?」

  賽莉的口吻有幾分哀怨:「過幾年,你肯定會長成一個高明的騙子。」

  「可是我每一句話都是真心的。」

  骷髏沒再說話,良久,卻聽見沙啞的一聲低笑:「你說是就是了。」

  經過這回,小王子還真把賽莉當成了心靈導師,還會帶著花過來。

  王子給骷髏送花的畫面其實真夠滑稽。

  賽莉本來也覺得不妥,心道這種可愛的小舉動也不會長久,就由著他送了。

  起初還真的是路邊摘的小花,後來還送過玫瑰。

  「怎麼突然送了玫瑰?」

  希爾眨了眨眼。「今天是七月的第一天,是老師您的生日。」

  可這是幾百年來她第一次收到的生日禮物,即使是莉莉亞在她死後為了避免觸景傷情,也不曾再給過禮物。

  骷髏的指尖碰到玫瑰之前,又收了回去。

  她內心有所觸動,特別動搖,總感覺收下了花似乎會發生什麼不得了的事情。所以她說:「我不喜歡玫瑰花。」若無其事地把禮物退了回去。

  希爾臉上是毫不遮掩的失望,出於教養,仍收了回去。隔天他仍送來了新的花,是純白色的茉莉。幾年後,賽莉離開了大聖堂,伊羅按照王宮收藏的畫像為她製作了人偶,問她想要什麼名字。

  賽莉想了想,然後說:「就叫做茉莉吧。」

  那瞬間,她從話語中感覺到自己的留戀,感覺有點可笑。

  幾年後,小王子還帶了自己的妹妹娜塔莉亞過來,小女孩天真爛漫地喊她老師,聲音甜膩得讓人難以拒絕。

  就這樣從魔法教到了文學甚至禮儀。

  希爾甚至把她當成了至親那般信任,她在喜悅的同時又感到畏懼,委婉地勸他們不要來得太頻繁,希爾嘴巴上答應卻沒有降低來此的頻率。這對幼小到看起來幾乎像是雙子的兄妹也逐漸長大,慢慢看出了少年少女的輪廓,特別是希爾,更在一定程度上繼承了先祖的容貌。

  之後有一天,他們就沒有再來過了。

  ……

  賽莉低聲道:「你們父子都瘋了。」

  「我沒瘋,我的腦袋很清楚。賽莉,別露出那種表情,笑一笑吧?」

  賽莉嘆道:「怎麼可能笑得出來?」

  「賽莉,我不是個好學生。我過去總是不聽妳的勸告,這次也不會接受。跟妳付出的代價相比,幾年的壽命簡直不算什麼。而且,我的運氣很不錯。」

  「哪裡不錯了?」

  博爾洛頑皮地笑了,惡作劇的孩子似的。曾經叫做希爾的少年說執起賽莉的手,珍惜地親吻她的指尖。「我活下來了。即使我沒辦法讓妳解脫,我的孩子也會繼承我的意志。總有一天,能夠讓妳解脫。請妳相信我。」

  賽莉沉默下來。她過去拒絕不了希爾,現在,也拒絕不了博爾洛。

  博爾洛低聲說:「我說,妳這具軀體的名字就叫做茉莉。這個名字非常適合妳。」他眼神認真又執著,輕緩的聲音飽含著深摯的情緒,彷彿整個世界裡只有她。

  此刻,博爾洛用濕潤中帶著期待的眼神凝視著她,拒絕就噎在了喉間。

  賽莉一直對自己的理智感到特別自傲,之前因為伊羅而失控發怒,讓她感覺很不好。這回,她還是沒能控制自己的心情,只能逃避地避開他的視線。

  「知道妳離開大聖堂,我本來應該很高興,可是妳卻到了另一個人身邊。但是,聽到妳的名字之後,我就氣不起來了。我可以把這當成給我的機會嗎?」

  不可以。賽莉本想這麼說,他卻快一步輕輕按住她的嘴唇。

  「不要回答,聽著就好。」

  她責備地看他,卻見博爾洛一臉頑皮的笑,好像在說,妳又能拿我怎麼辦?這孩子太擅長找出她的軟肋,那純潔的笑容簡直就是勝利者的寬容。

  「我是王子,能夠給妳的東西非常有限。如果妳想要復仇,我可以把這條命給妳。畢竟,能夠死在妳的手上還能為國家做出貢獻,也挺不錯的。」

  他瞅著賽莉的眼色,又說了一次:「賽莉,我愛妳。」

  現在,她才開始覺得那番把國家獻給她的話並不只是氣話。「你是瘋了吧。」卻是嘆息。

  希爾笑了下,輕輕地吻了下按住她嘴唇的指尖。

  「或許是吧。」

  小時候,他也曾睜著大眼睛對他說:「我愛妳」。可是,少女似的孩童說這句話幾百次,也沒有此刻哄誘語氣的效果。其實他的語氣很溫柔,甚至有些安撫的味道。空氣中漫開了曖昧的氛圍,帶著的撩撥卻讓賽莉卻不自覺退了一步。

  看賽莉動搖,博爾洛一怔,發出介於少年與青年之間的低笑。低沉悅耳的聲音流入耳畔,輕輕撓了下心頭。他用滿載笑意的聲音說:「晚安,我的茉莉。」

COMM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