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魔女的骨骸
起始與安息的盛典
花了好段時間,一行人終於抵達帝都。
上回前來,弗洛也同行,剛見到艾昂、芙蕾雅,埋葬了伊羅的父親艾爾菲。舊地重遊,人是事已非。伊羅看芙妮塔狀況不好,提議跟芙妮塔去湖邊探探狀況,順道當作散心。
艾昂囑咐兩人不要走遠,與賽莉討論後,由博爾洛與娜塔莉亞留守,艾昂負責從空中勘查帝都整體的狀況。
結界撤走已有半年以上,這段時間,人偶師、教會以及貴族三方組成集團,定期掃蕩帝都附近。有賴於此,糾纏巴基斯塔的黑色瘴氣消散了不少,卻不到可以安心的程度。
遠遠地看,整座城市仍被幽微的黑色霧氣籠罩。
博爾洛離都之後,還是第一次回來,不免有些震驚。
迷霧中,帝都的慰靈碑若隱若現,就像現在的諾泰夏,在幽黑的海裡浮沉。
娜塔莉雅瞪大眼睛,神情有點複雜。
博爾洛苦笑:「我只記得離開時的樣子,沒想到才過了幾年,帝都居然變成這樣。」
娜塔莉亞皺著眉頭,神情很鬱悶:「簡直就像魔都。我本來還想,如果狀況允許,哥哥可以在帝都即位……」
賽莉平靜道:「雖然很遺憾,但恐怕有生之年都不可能了。」
「為什麼?」
「帝都裡面有數以千計的殺戮人偶,一只就能夠滅掉一個中隊。『紅蓮』有多強大,想必你們也非常清楚。就算你們兩個合作,最多也只能解決一只。最糟糕的是,帝都的敵人可不只有人偶。」
博爾洛輕輕「啊」了一聲。「是魔獸?」
賽莉讚許的一笑。「希爾猜得沒錯。十年來,帝都被瘴氣汙染得很徹底,你們眼前所見的帝都,還是結界的聖者淨化過的樣子。」
「這還是淨化過的?」
娜塔莉亞遠望著瘴氣中的帝都,不禁微微顫抖。
也難怪她害怕,因為帝都的瘴氣太濃重,即使不是魔法師,也能夠以肉眼看見包圍帝都的詛咒氣息。這樣的地方在瑟伊爾大陸極少,少數幾個元素聚集之地被稱作禁地,由精靈王與亡靈之主管轄。
「原本的帝都,像是被濃稠的詛咒包圍的亡靈之城。如果繼續累積黑暗氣息,總有一天會誕生更可怕的魔物,就連我也沒辦法對付。娜塔莉亞,妳得學學希爾,好好跟芙蕾雅打好關係。」
娜塔莉亞疑惑道:「為什麼?」
「我很高興妳把我想得這麼聰明。我之所以接近芙蕾雅,有部分確實是為了聖者。我很好奇,妳眼中的我是什麼樣得。是只會在計算後接近別人,謀取好處的人?」
博爾洛的笑容多了幾分危險的味道。
「既然也是為了聖者,我就沒有說錯。」
「我的立場與身分,讓我不得不考慮很多事。但是,在父親過世、我必須獨自撐起國家以前,我所做的一切,都不是算計。」博爾洛垂首凝視著她,神情溫和中帶點無奈,「如果妳願意相信我,我會很高興。但若不相信,我也能諒解。」
「……別露出那種表情。」
「抱歉,這對我來說有點困難。妳就原諒我吧?」
賽莉沒有回答,有些為難地看著他。
「我確實長成了個騙子,可惜還是不夠高明。騙不了別人,也騙不了自己。」
現在他垂頭沮喪著的樣子,還真有幾分小時候的輪廓。
她繃著臉看著博爾洛數秒,明知他是故意露出沮喪的神情,卻不禁想起兩人相處的時光,賽莉心中不自覺變得柔軟。
同樣是被騙,如果對象是希爾的話,似乎……
無所謂。
回神才察覺這對兄妹正盯著她瞧。
娜塔莉亞擔心地:「老師,您又跟哥哥吵架了嗎?」
「不,沒有。」
兩人相識只有短短三年,這孩子卻花了一半的人生思念她。
想要復仇的人早就死去,卻由無關的後人承擔她的罪孽,相處起來也縛手縛腳。
來到這片土地上,還真沒發生什麼好事。過去幾年,她一直待在伊羅身邊,期待著由知己變成戀人的時刻,只可惜沒有等到,卻來了個希爾。
他不再是小孩,容貌氣質有介於少年與青年間的青澀。她很有自信可以拒絕博爾洛.諾泰夏的請求,卻始終無法拋棄希爾。
假如能夠怨恨希爾或者娜塔莉亞,事情會簡單許多。
只可惜,西來之後就從未有件容易的事情。
「希爾,你繼承諾泰夏之後,只承擔了壓力卻沒有得到太多好處。責備你、逼你承擔祖先的罪並不公平。只要你放我離開,我就原諒你。過去跟諾泰夏的恩怨,也看在你的面子上一筆勾銷。」
博爾洛一愣,「真的嗎?」
賽莉主動握住了博爾洛的手。
兩人不是第一次接觸,博爾洛甚至禮貌性地吻過她的手背,博爾洛卻臉紅了。
賽莉不禁輕笑:「事成之後,我打算離開瑟伊爾大陸。所以,幾百年前發生的事情就讓他停在過去吧。」
做出決定的瞬間,壓在身上數百年的重擔瞬間消失了。
她一直覺得希爾聰明又可愛,可是,依但意識道他繼承了王室的血統,那種可愛就多了些算計的成分,面對他總無法心無芥蒂地相信他,想來也不大公平。
她揹著這位小王子贈與的新名字,實在無法拒絕他的懇求。
——就讓這段愛憎徹底留在過去吧。
博爾洛愣了愣:「賽莉,妳要走嗎?」
「是的。」
「……不打算回來了?」
「是的。」
說不出博爾洛此刻是什麼神情。
有點像是悲傷,又像是鬆了口氣。賽莉本來還琢磨著,如果他懇求她留下,該用什麼理由拒絕。令人意外的是,他雖然數度開口,卻什麼也說,只幽幽嘆了口氣。
「什麼時候?」
「白銀祭之後,我打算告訴聖者大人這件事,他會送我離開瑟伊爾大陸。」
「……這樣啊。也就是說,今年是我們分離後最初也是最後的白銀祭了。」
博爾洛的聲音猶如嘆息,天空般澄澈的眼眸注視著她,其中好似有波光閃動。他沒有猶豫,在她面前跪下,輕輕執起她的手——簡直就像求婚似的。
「那一天,妳願意跟我一起度過嗎?」
賽莉愣了一下。此刻,所有的躊躇與憎恨終於都能拋在一邊。
她笑出來:「這是我的榮幸。」
……
談話剛結束,去湖邊散心地伊羅與芙妮塔終於回來。奇怪的是,兩人居然是坐在守護者身上回來的,身上有少許傷口。兩位人偶師輕快地從守護者身上下來,神情略顯疲憊。
娜塔莉亞急問:「你們怎麼受傷了,是不是遇到敵人了?」湊上去東瞧西看,看兩人只是疲倦,便鬆了口氣。
芙妮塔道:「我跟伊羅回程遇到了紅蓮。本來想避開,但是,距離營地太近,我們就合力打敗了紅蓮,順便把一只帶回來,等等準備分解當素材。你們要不要看看?」
說著指揮守護者放下「紅蓮」。紅蓮已被取出核心,少女般安分地躺著,甚至有幾分楚楚可憐的味道。
伊羅從身上拿了簡單的工具開始拆卸,囑咐王家兄妹不要太靠近。
伊羅拆卸的動作快又流暢,先是拆下雙腳,接著是雙臂最後是身體,過程中不發一語,直到結束時才舒了一口氣。
「芙妮塔,看清楚了嗎?」
「看清楚了。但我有個問題……」
兩位人偶師討論起跟人偶有關的事情,拆下來的人偶就放著不管。
皇家兄妹都是第一次看到紅蓮,娜塔莉亞顯得非常好奇,從手指摸到臉頰,雙眼閃閃發光。娜塔莉亞道:「如果你們不說,我還以為這是個人。哥哥你看,是不是很可愛?」
「是很可愛。可惜,想到這是把巴基斯塔變成這樣的元凶,就覺得沒有那麼可愛了。」
眾人討論正熱絡的時候,聽見朝氣十足的聲音。
「我回來了!」芙蕾雅提著裙子跑過來,看見紅蓮便驚叫了一聲。
艾昂卻是被突然撲過來的芙蕾雅嚇了一跳,這才注意到地上的紅蓮一眼,安撫地拍她的肩膀。「妳身上有我的結界,不會有事。你們在湖邊遇到了?」
「結界消失之後,好像有不少紅蓮跑出來。如果不是弗洛地結界,我可能會受一點傷……」伊羅沉吟了數秒,「不如我們兵分兩路吧。外面的人偶交給我跟芙妮塔處理,你們幾個進去帝都找白銀花冠。芙蕾雅也留下,不要給人添麻煩。」
芙蕾雅想到要跟這對甜膩的情侶相處,還要跟艾昂分開,忍不住辯解:「我才不會給別人添麻煩!」
伊羅俯視芙蕾雅,發出不甚禮貌的輕笑。「那麼,芙蕾雅姊姊可以保護自己嗎?」
艾昂道:「芙蕾雅在我身邊是最安全的。而且,你們兩個雖然可以自保,卻沒辦法保護芙蕾雅。現在她雖然學好了基本的結界與傳訊魔法,卻不太熟練,沒辦法解決紅蓮更沒辦法支援,跟著你們反而更危險。」
「好好好,不用再說了!讓她跟你去就是了。」伊羅神情微妙,開玩笑似的去搭艾昂的肩膀:「其實你是捨不得跟芙蕾雅分開吧?」
「不完全是這樣。我打算用幾次大型魔法,如果芙蕾雅想要學魔法可以趁機觀摩。」
……也就是說有部分確實如此?伊羅不禁一愣,本以為艾昂會害羞,他竟如此坦然。
芙妮塔道:「那我就把姐姐交給你了,不准欺負她哦。」
「不會的,我會負責保護她。」
「不准弄哭她。」
「我儘量。」
「如果不小心讓她哭了,也要道歉。」
「……即使沒有錯還是要道歉嗎?」
「對。」
可這對話在其他人耳中聽起來,越聽越奇怪,簡直像是姊姊要出嫁似的。
這實在是誇張地不平等條約,一般人應該會掙扎幾次,可是艾昂回答得很乾脆。芙蕾雅聽得滿臉通紅,扯著芙妮塔的袖子,「別說了。」
艾昂想起上次帶她過來的經驗,見芙蕾雅低頭不語,還以為她生氣了。
「進去帝都確實會比較累。如果妳不想跟著我……」
「你都說了要帶著我,不准反悔!」
「……好。」
艾昂剪短頭髮之後,就不再穿白袍,以棕色與米色為主色調。除此之外,他也不像過去那樣端正拘束猶如神像。
雖然不再與芙蕾雅近距離接觸,偶爾望著芙蕾雅的時候,總會泛起微笑,氣質溫暖柔和——用娜塔莉亞的說法,那叫做「毫無自覺的溺愛」。
艾昂本來建議博爾洛與娜塔莉亞可以留守,兩人聽艾昂有用魔法的打算,堅持要跟。艾昂見他們堅持,也不再反對。
總之,出行探索的人就這樣定下來。
白晝黑霧七色蝶舞
出發時間是隔日正午,也是烏黑的詛咒之氣最淡的時刻。
負責探索的五人前往城門,在霧氣之外觀察著這座被陰森霧海侵吞的城市。
記錄著英勇亡魂的慰靈碑在氤氳的霧氣中載浮載沉。
越是靠近城門,就能夠感受到詛咒的黑霧氣帶來的壓迫感。皇家兄妹雖然是魔法師,可惜經驗不多,看到肉眼可見的黑霧不禁繃緊神經。
娜塔莉亞表情鎮定,卻緊揪著博爾洛的袖子,不自覺地發抖。
「霧裡會不會跑出什麼可怕的東西?」
「是有些死物。但是,有我在,他們不敢過來。」
艾昂的話讓人安心又害怕,娜塔莉亞的臉色更蒼白,不時往濃霧裡瞧。
艾昂道:「害怕的話,現在回去還不遲。」
「如果這次不去,我可能一輩子都沒辦法回去了!我、我只是有點害怕。」娜塔莉亞咬著下唇,忽道:「芙蕾雅,妳不怕嗎?」
芙蕾雅理所當然:「怕是會怕,可是,有艾昂不是嗎?」
博爾洛用幾道火焰阻止了人影接近,賽莉在一旁指導,儼然把這裡當成了練習場。芙蕾雅與娜塔莉亞看著都有些躍躍欲試,卻不敢貿然加入。
艾昂道:「外面的魔物比較弱小,你們想練練手嗎?」
此話一出,就連博爾洛也是一愣,遲疑道:「可、可以嗎?」
「當然可以。霧中的魔物害怕光明魔法,其次是火魔法,除此之外的魔法恐怕效果有限。不如讓精靈示範給你們看?」
博爾洛正好專精火魔法,不忙不迭點了頭。
賽莉道:「不是不行,但我怕讓他們受傷。要不你弄個結界?」
艾昂答應了。他低聲詠唱咒文,配劍「光之禮讚」散發溫暖的光,接著光束從天而降衝破濃霧,帶來明暗不一的光。
陽光照耀在艾昂那頭璀璨的金髮上,沐浴其中的聖者給人毫無疑問的安心感。
光明照耀的瞬間,令人喘息困難的壓迫感消失,潛藏在霧中的魔物悉數現形。雙層的光柵欄將眾人與魔物隔開,拉開安全距離,
隨著時間經過,黑霧逐漸淡去,那個「人」終於在逐漸清晰的視野中現身。不,說是人也不大對。那人形的東西緩緩走來,姿勢也不流暢,身上衣服破爛不堪。
以黑霧中傾頹的都市為背景,腐朽的不死者在光明中中出現。
博爾洛強押不安道:「出現了。」
「是、是死人!」
那是應該死去,卻執著不願離世之人。
白森森的骨頭組成人類的骨架,那雙凹陷的眼窩中,有幽微的陰火燃燒。博爾洛與娜塔莉亞都是第一次見到骷髏成的魔物,不禁有點害怕。
在艾昂開口前,細小的火焰在空中浮現,數秒後炸裂。
正是艾昂之前讓芙蕾雅練習的魔法。
火焰炸裂,照出耀眼的光,烈焰的溫度下,骷髏被燒成了灰燼。
芙蕾雅的笑容像陽光一樣明亮。她討好似的往艾昂看:「用火,對吧?」
艾昂嘴角微抬,「很好。你們兩位要不要試試看?」
第一道火焰猶如訊號,眾人逐漸被白森森的骨骸圍繞。
眼見骨骸距離越來越近,博爾洛從慌亂中回神,先用了基本的火魔法練手,最後才在賽莉的指導下改用皇家特有的魔法。
博爾洛閉眼。靜神抬手,燃燒的火蝶紛飛,輕盈地落在數只骷髏身上。
頓時烈焰四起,幾具人偶頓時化成灰燼。震天的烈焰中,即將戴上王冠的少年王微瞇著眼。此時銀髮飄揚、意氣風發,頗有氣勢。
「……真漂亮。」芙蕾雅喃喃道。
「諾泰夏的王雖然被稱作白銀王,幾乎都是藍色眼睛,卻是擅長火焰魔法。五百年前,還跟火精靈訂下契約,後代也繼承了祖先天賦,被火元素所愛。」
艾昂語調平板地解說了,芙蕾雅眼光還追著火蝶看,顯然很感興趣。
「艾昂,我也能用那種魔法嗎?」
艾昂想了想。「那嚴格來說不是火魔法,是精靈魔法,是透過契約精靈使用的魔法。想學有點難度,但不是不可能。」
「艾昂也會用嗎?」
「可以做出類似的效果,但是,如果要當成攻擊手段,還是一般的火球比較有效。……好啦,我知道了。妳想看,我試給妳看就是了。」
艾昂拗不過芙蕾雅懇求的視線,只好照做。他纖長手指微抬,細小的蝴蝶在兩人身邊翩然起舞,所到之處黑霧被均被吞噬。
「這是淨化魔法。可以維持更久的時間,但是效果稍微弱一點。」
眾人均停下手中動作,看著艾昂操作的銀色蝴蝶吞噬黑霧。有幾只蝴蝶還這樣停在賽莉的鼻頭上,她不禁慌亂後退,還是博爾洛出手讓蝴蝶
艾昂突發奇想,學著博爾洛召喚了火蝶,接著是黑、藍色各色蝴蝶。
黑蝶吸盡所經之處的瘴氣,藍色蝴蝶凍結不死者的步伐,再由火蝶焚燒。一時之間,漫舞的蝴蝶吞噬了黑霧,不像是戰鬥更像是表演。各色蝴蝶所經之處帶來細微的光痕,細小的蝴蝶吞噬霧氣之後散去。
眾人不禁屏氣凝神望著此番美景,直到眾蝶吞噬白霧散去。娜塔莉亞更是激動地雙手合十,「真漂亮!我都快成為艾昂大人的信徒了!」
艾昂一臉困惑不解,「那只是魔法罷了。經過訓練,你們也能做到。」
賽莉道:「是做得到,但同時也做不到。其實,向是希爾那樣能夠用火蝶是精靈的恩賜,一般魔法師只能從型態與效用中取其一。只是一種,雖然困難但並非不可能。但像是聖者大人那樣一次使用四種屬性的蝴蝶,卻是絕無僅有……聖者大人,您該不會忘了,只有少數人類才能夠使用全屬性魔法?」
「……是忘了。」
短暫插曲之後,眾人繼續前進。
此時已接近慰靈碑,按照伊羅給的地圖找了距離最近的休息站。
艾昂的魔法表演似乎激起了博爾洛的鬥志,他試著調用其他屬性的魔法卻不順利。有時候是有形而失去威力,再者就是徒有威力。
幾次下來,娜塔莉亞已經氣喘吁吁。仔細一看,博爾洛聰明多了,一次只調用星星大小的魔力試著維持,卻總在變成三只同時移動時失敗。
即使到了休息時間,皇家兄妹仍孜孜不倦地練習,甚至忘了吃飯。
「該休息了。」
「……再等一下,感覺快成功了。」博爾洛認真道。
五分鐘後,上面的對話再次重複。
賽莉無奈道:「既然有那種力氣,就跟我過來,讓你們負責守夜的結界。艾昂、芙蕾雅,娜塔莉亞就交給你們了。我們出去一下,可能會晚一點回來,不用等我們。」
賽莉與博爾洛遠去,娜塔莉亞因為魔力消耗過度而累得睡著了。
芙蕾雅準備了簡單的晚餐,花了十分鐘對剛才的千蝶共舞的場景表達了憧憬與不滿,真誠道:「不愧是艾昂,居然能夠在黑暗之地召喚光魔法。」
「只要經過訓練,妳也能做到。」
芙蕾雅笑道:「要訓練一百年嗎?」
「妳是芙妮塔的姐姐,還是紅蓮的原型,代表妳很有魔法天賦。」
艾昂替芙蕾雅擦了嘴,遞水過去,芙蕾雅隨口說了「謝謝」,慢了好幾秒才感覺害羞。
「詠唱讚歌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唱歌本身不難,在歌曲中驅動光明魔法卻不容易。」
雖然艾昂有一直避免碰她,卻還是若無其事地做出親暱的舉動。她很想裝做不知道,但艾昂隱藏得實在很糟,她忍不住開口問:「艾昂,芙妮塔是不是跟你說了什麼?你最近表現得很奇怪。」
「……看得出來嗎?」
艾昂摸了摸自己的臉,一臉懊惱。是在想哪邊洩漏了嗎?不,可不是表情,是動作啊動作!艾昂匆匆看過來,神情有幾分忐忑。
「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伊羅前陣子告訴我,隨意碰觸女孩子非常失禮,所以我正在調整。」
「我還以為你是刻意避開我,但是,如果是這樣,你又為什麼帶我進帝都?」
「我有一天會離開戴爾城,所以,想在妳成為大人之前儘可能跟妳相處。」
芙蕾雅無端想起了諾因的叮囑。她的說法很奇怪,是讓她不要表白。
這實在奇怪極了,艾昂的態度雖不是毫無機會,但是卻有所顧忌。芙蕾雅困惑地眨了眨眼。「那成為大人以後呢?」
艾昂很罕見地遲疑了。「……就到時候再說吧。不吃飯嗎?」
艾昂拿出筆墨找了個位置開始寫寫畫畫。這陣子,他一直致力於研究魔導具,偶爾也會跟諾因與其他聖者討論可行的設計。
「好。」芙蕾雅嘴上這麼回答,卻雙手支著下巴盯著艾昂看,離開帝都初期,她也常常像這樣盯著他看。艾昂無視了她幾個月,像是不把她放在眼裡。不過數個月後,他卻歪著頭看她:「還有什麼想問的嗎?」
芙蕾雅咬著叉子,心想:伊羅要艾昂避免肢體接觸,那反過來呢?她不禁伸手去碰艾昂的手,他的手背冰冰涼涼的,手指指節分明又纖長。他嚇了一跳,鋼筆落在地上。
——一副受驚小兔子般的表情,有點太過可愛了。
芙蕾雅忍不住笑,替艾昂撿了鋼筆,滿臉笑容。她突然很想對艾昂惡作劇,就握住艾昂的手。「伊羅還說了什麼嗎?」
艾昂小心翼翼地答:「他說,碰觸女性時要經過對方的同意。」
芙蕾雅聽這兩句話就知道伊羅擔心什麼,隨意道:「確實如此。」
艾昂的解讀太單純,他眼中的把「接觸」等同於「肌膚碰觸」。所以,他不握她的手也知道不能靠她太近,卻覺得能夠為她擦嘴。
伊羅你實在太天真了。芙蕾雅忍不住笑。
艾昂長得很漂亮,遠觀時看來莊嚴又神聖,有些難以親近。如今他削去長髮脫下祭司的白袍,手足無措地看著芙蕾雅撫摸他的手背。指尖像是巡邏似的沿著指節往上劃,兩人的手掌交疊。芙蕾雅的手比艾昂小了一個指節。
這是少女與青年的手,也是大人的手跟小孩子的手。
沒關係,我很快就會追上的。
芙蕾雅道:「也就是說,只要我同意就好了,對吧?」
「……是沒錯。」
芙蕾雅問:「我可以摸你的手嗎?」
「妳不是早摸了?」艾昂出乎意料地坦然,「說起來,伊羅也對我的身體構造很感興趣。妳不愧是芙妮塔的姊姊,也繼承了對人偶的興趣。」
曖昧的氣氛被瞬間打破,芙蕾雅氣惱道:「我才對人偶沒興趣呢!」我有興趣的是你!
芙蕾雅不高興,只好大口吃飯表達怒氣。卻沒想到艾昂根本沒注意到背後的訊息,問她是不是肚子很餓,在接收到芙蕾雅怨懟的注視才乖乖住嘴。
……
夕陽被地平線吞噬,一度變淡的霧氣讓視線所及暗了一圈,霧中廢都連帶變得有些陰森。
四周太安靜,幾乎落針可聞。
芙蕾雅嘴上不說,雖然有些害怕卻不願被當成小孩,只有故作鎮靜地欣賞窗外景致。可惜這窗外甚至沒有景致可以欣賞,偶爾可見陰沉的鬼影。
橘色系楊照著殘枝枯樹、呼嘯的風奏出鳴泣般的響聲,芙蕾雅越看越害怕,只有說:「艾昂,我覺得有點冷。」
普通的男士多半能聽出這句話之後的撒嬌意味,即使是萊恩,也會脫件外套過來。
但艾昂畢竟不是普通的男士。所以,他只是抬手點燃芙蕾雅身邊的枯草堆,火光帶來些微熱度。聽見他說:「靠近一點就不會冷了。」
芙蕾雅一愣,接著笑出來。
要艾昂讀懂話中話實在太難了,芙蕾雅便提著燭火在艾昂身邊坐下。
艾昂道:「靠著我也不會比較溫暖哦。不然……」艾昂在原本結界之外增加了風屬性的結界。雖然很努力,但方向完全不對!芙蕾雅撒嬌道:「借我披風。」
艾昂從善如流,脫下外套替芙蕾雅披上:「如果還冷的話,可以用小型的火魔法。有需要的話,我也可以教妳。」
「……暫時不用了,我想休息。」
艾昂就是可以把曖昧的撒嬌搞成魔法教學。
芙蕾雅又好氣又好笑,最後還是蓋上披風,在艾昂肩上找了個舒服的位置靠上去。披風上是艾昂的氣息,而且本人還在身邊,說不出的安心。
本來想睡一會兒就好,醒來時,卻已經天亮。
「唔。」芙蕾雅輕嚶著,迷濛間換了個姿勢蹭了蹭。
「還可以再睡一會兒。」
「……好。」
……
……
……
等等,聲音的距離好像有點近?還有,這觸感,該不會是……
芙蕾雅戰戰兢兢地抬頭,艾昂正好奇地注視著她,感覺臉頰被微涼的手指戳了幾下,艾昂道:「早安,芙蕾雅。」
芙蕾雅眼睛瞪得老大,沉默了幾秒。
「噫噫噫——」
艾昂歉然道:「抱歉,吵醒妳了?」
「艾艾艾艾昂!」芙蕾雅本來要起身,卻被艾昂壓了回去。他按住芙蕾雅的嘴唇,低聲道:「這樣會吵到別人睡覺的。博爾洛很晚回來,不如妳再休息一下?」
芙蕾雅進退維谷,也不知道該按著嘴巴還是遮臉,一張臉像是紅透了的蘋果,避著不敢看艾昂的臉。聽見艾昂的聲音帶著笑意:「抱歉,下次我應該早點說。嚇到妳了吧。」
「妳生氣了嗎?」
「我我我……我沒生氣,只是太害羞了。」芙蕾雅本來想說,我可以自己睡。轉念一想,未來幾天能夠在艾昂懷裡,就突然不想說了。
「為什麼?」
「這應該是夢裡才會出現的場景吧。」
芙蕾雅突然想起什麼似的,伸手去碰艾昂的臉頰。
柔軟的臉頰,還因為秋季清晨的空氣而有些冰涼。艾昂動也不動地注視著她,視線帶了幾分好奇。「我明明就在這裡,為什麼覺得是夢?」
此時,第一道晨光透過窗戶撒入屋內,照在艾昂毫無瑕疵的臉上,帶起溫暖的光線。照在他睫毛上的零星晨曦在臉頰上投出溫柔的影子,將艾昂的淺笑襯得更加柔和。
芙蕾雅別過頭,不敢看艾昂的臉。
「……艾昂怎麼可能對我這麼溫柔。」
「雖然我並不擅長,但還是有學習能力的。」
芙蕾雅被這麼一嚇,早就徹底清醒,掙扎許久仍決定起身。她身了個懶腰,為了避免露出奇怪的表情,就起身去看日出。
才剛落下披風,就立刻打了噴嚏。
落下的披風輕巧地披到肩上,人也不小心落到了艾昂的懷裡。下一秒,艾昂的身音從身後響起:「這披風太薄了,要不要跟賽莉借?」
「……不用了,這件就好。不然你在他們清醒前教我一點魔法?」
「讓我教可能效果很不好。妳如果想學,可以拜託賽莉,她也醒著。」
「我希望你教我。」
「好吧,我努力看看。」
芙蕾雅把披風攏緊了一些。穿著披風時,感覺像是被艾昂擁抱,她不想輕易還回去。
看過伊羅與芙妮塔相處,芙蕾雅總把他的貼心敏銳當成理想。剛認識的時候,也是覺得不會喜歡艾昂才敢肆意接近。艾昂在她面前溫和也不嚴厲,即使偶爾越界態度也自然毫不扭捏。
她其實早就習慣艾昂的溫柔,也不是第一次借來他的披肩。嶄新的米白色披肩上,甚至染上了幾分芙蕾雅偶爾會用的香水氣味。
其實這不是艾昂第一次為她披上披風,更不是芙蕾雅第一次在他面前睡著,卻是第一次這麼想要擁抱他。
芙蕾雅抬頭,看著艾昂思索的側臉。如果有其他人在,必然能夠看出視線中的憧憬與戀慕。
芙蕾雅,加油啊!現在氣氛正好!她鼓起勇氣伸出手,卻不想艾昂問道:「其實妳只要一直跟我待在一起,就不需要學了。」
「怎麼不需要?我明年就要成年了,也該獨立了。如果伊羅跟芙妮塔結婚有了小孩,我就不應該繼續跟他們住在一起。我想用自己賺來的錢,學更多魔法、買想要的東西……為什麼露出那種表情?」
金色朝陽照在艾昂的臉上,襯得他眉眼間的笑意更加柔和。
「我是在想,人類是真容易改變。剛認識的時候,妳還是安於收禮物的身分,我也以為妳會一直這樣下去。」
不得不說艾昂眼光毒辣,若不是艾昂提及獨立一事,恐怕芙蕾雅會這樣渾渾噩噩地過下去,可能就找了個人嫁了。這未來太具體,芙蕾雅一陣惡寒。
「……你總是嫌棄我。不如說句讚美來聽聽?」
「我沒有那個意思。」
「我說有就是有,快點快點!」
艾昂遲疑了很久,久到芙蕾雅開始有些不滿,嘟著嘴正要拍他的時候——
「妳過去的樣子很好,但我更喜歡妳現在的樣子。」這算是讚美嗎?芙蕾雅愣了下,艾昂說:「妳會一直往前走,而且不會停下腳步。」
「那你得好好教我,搞不好我會成為諾泰夏的下一個大魔導師!」
艾昂無聲地笑了。「好。」
只要學魔法,就能夠一直跟艾昂待在一起了!
芙蕾雅沉浸於愉快的想像,沒注意到艾昂收斂笑容後若有所思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