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背叛之花名為白銀

最初的博爾洛.諾泰夏

   空氣在鳴動。光吞噬了壓迫城市的黑霧,以艾昂為中心開始向四周擴散,淨化的聖光強橫地推開黑霧,被光芒照耀下,骷髏眼中的陰火漸暗,繼而消失。

  「……這就是聖者。」賽莉嘆道。

  不死者的性質讓她避諱神聖魔法,同時又被此時的景象吸引。

  被將近百隻骷髏包圍這種空前危機,卻在艾昂抬手間輕易解決。

  十字形光柱將半腐爛的屍體定在了地上,與其說是危機,不如說這是一場絕無僅有的聖光之宴,偶爾竄出的骷髏被博爾洛以魔法燒盡。

  彷彿終於被允諾那樣,骷髏瞳孔中最後一絲黑暗終於消失。

  在艾昂的保護下,探險順利地深入,艾昂有時候也會讓幾位小魔法師進行實戰練習。起初弄了結界,之後則撒手不管,只進行治療與輔助等支援工作。

  賽莉本來還對艾昂有些懷疑,看他居然捨得讓芙蕾雅上前線,在她受傷後才施予治療,才對艾昂做為指導者的職業意識萬分佩服。

  艾昂作為劍或者盾都堪稱完美,唯一的缺點就是魔法太過強橫,傳授基礎魔法時經常錯估一般人的能力,,想法也有些不食人間煙火。賽莉本來頗有微詞,後來轉念一想,如果艾昂還擅長說明的話,她這個當了五百多年的大魔導師根本可以直接退休。

  別說博爾洛,連作為精靈的賽莉看艾昂用魔法,也只有心灰意冷的份。也難怪信徒們把艾昂當成神,他的魔法造詣即使放在東方大陸也是頂尖,能夠使用全屬性魔法更是強橫,再加上千年的壽命,完全就是天人的水準。

  更別說,這傢伙還有神之劍「光之禮讚」。賽莉作為不死者,本能地厭惡那把劍,卻又覺得劍身極美。

  艾昂注意到視線而瞥了她一眼。賽莉道:「我討厭你。」

  艾昂的魔法難得偏了一下,前方的娜塔莉亞發出細小的尖叫,還好芙蕾雅替她解決了靠近的骷髏才免於受傷。

  「……我以為我們是朋友了。」

  賽莉森然道:「聖者大人,太過完美的東西容易令人嫉妒。」

  「是因為我只用魔法,沒有說話嗎?」

  這話中話實在讓人無言,賽莉道:「像你這種長得好看、性格好又運氣好的傢伙,戀愛還那麼順利,真是礙眼。」

  前方戰鬥順利結束,皇家兄妹逐漸掌握戰鬥訣竅,甚至有餘裕回收骷髏的魔核。艾昂大概半天前才知道魔核可以賺錢,認真地撿了一些,正在掐指算數,儼然沒把賽莉這段泛著酸味的話聽進去。

  「嗯?妳剛剛說什麼?」

  「我說你每天跟芙蕾雅膩歪實在太礙眼了。」

  艾昂的表情空白了一瞬。「膩歪?可是,我一直遵守約定,沒有碰她啊。」

  賽莉嗤笑,「您太久沒照鏡子了,怕是同伴都認不出你那張幸福洋溢的臉。把莊嚴又冷淡的聖者艾昂還給我啊!」

  她話語中滿是嫉妒,羨慕艾昂又羨慕芙蕾雅。這幾天相處下來,她對芙蕾雅改觀不少,也開始可以欣賞她的可愛之處。要是自己有芙蕾雅一半坦率就好。

  「我聽不懂妳的意思。」

  「好了!我不打算解釋,你也別再問了!」

  ……

  探索進入第三天,芙蕾雅從前線退下來,必須靠近艾昂才能夠勉強行走。

  瘴氣阻隔傳送魔法,即使是艾昂也不能次次成功,魔法訓練也被迫中止。

  經過十年,帝都內已經改變不少。若沒有伊羅的地圖,即使是賽莉,也有可能會深入魔物巢穴。

  天氣不好,陰沉的雲壓低了天空,接著下起了微雨。雨逐漸變大,遮蔽視線。雨後,黑霧濃重的王宮終於現了形,未乾涸的護城河因長期浸淫於黑暗中,帶著詛咒之氣而不能飲用,靠近上游的河水甚至帶著肉眼可見的詛咒氣息。

  一行人避開魔物與黑霧濃重的地區,穿過宮廷的長廊。

  鳥鳴悲啼不斷,暗沉天色下的巴基斯塔王宮沉默地讓人傷感。此時,窗外下起了淅瀝微雨,雨聲逐漸變大,少許雨滴被吹得作響的暗紅色窗簾帶入走廊。

  牆上掛著先王赫爾特肖像畫,眼睛部分染著暗紅色的鮮血,簡直像是哭泣。到處都是障礙物,走路亦要全神貫注。

  芙蕾雅最初顫抖害怕,最後也能平和地越過過死屍的骷髏,合掌為死者祝禱。

  芙蕾雅精神緊繃猶如驚弓之鳥,偶有風吹草動就往艾昂那邊躲藏。

  博爾洛卻不同,他時不時停下緬懷過往,感傷遠超過畏懼。

  回憶湧上心頭,帶來幾滴淚水。博爾洛看著染血的掛畫沉默片刻,指尖在畫上的灰塵劃出了文字,寫的是「我回來了」。他強壓情緒,卻仍聽出了顫抖:「……比我想像得更糟。沒想到,王宮居然變成這樣。」

  博爾洛合掌祈禱了一陣子,起步前進。根據博爾洛的記憶,來到王族專屬的藏書庫。藏書庫的門扉以沉重的金屬製成,附加了特殊的結界魔法,只有王位繼承人才有資格瀏覽,引此娜塔莉亞也是第一次過來。

  因為事涉國家機密而嚴加保護,知道的人也不多,因此能在十年前的災變中幸免於難。

  博爾洛以小刀劃開手指在鑰匙處一抹,門應聲打開。

  然而,這並不是想像中的小型書庫,佔地頗大的。

  高聳入天的書櫃圍成圓形,挑高的天花板以諾泰夏國花的形象製成了白銀的水晶燈,彷彿歡迎來客似的散發和煦的光亮。

  開放性的書架上陳列著許多書冊,精裝書冊外,也有手寫的書冊,其中有些看來頗有年歲。博爾洛隨意拿起書卷,遞給賽莉:「這裡珍藏了諾泰夏開國以來所有的珍品,也能夠找到國王的手札,也有武器庫。我猜契約應該在這裡,我去找找,賽莉妳就隨便找點東西看看吧?」

  「我怎麼有閒情逸致看書……」嘴裡的嘟噥還未講完,賽莉就愣住了。

  書上寫著「博爾洛.諾泰夏」,亦帶著很淡的魔力氣息,書架側是諾泰夏歷任國王的名字。書架上保存了許多看來年代久遠的本子,看起來應該是日記,就連紙的材質也是舊時代早已失傳的技術。手寫的文字封面寫著年分,大概是諾泰夏建國前後。

  「這是初代國王的親筆紀錄。」

  賽莉顫抖著打開。

  「5年10月07日 雨

  不知道該怎麼告訴賽莉我要結婚的事。我想跟賽莉結婚的話,卻需要繼承人。這是兩難。」

  想到可能重溫五百年前的傷痕,就沒有勇氣再讀下去,她神情如月光下的新雪般蒼白,「啪」一聲,慌張無措地闔上書。想推還給博爾洛,但他沒有接。

  「希爾……」賽莉無助抬頭,幾乎語帶懇求。

  「書的內容我已經看過了,妳應該讀一讀。書庫也保留了初代國王的書信,真要讀完,要花很多時間。」

  「可是……」

  「讀完吧。這樣一來,妳才能真正放下『博爾洛』與諾泰夏,重新開始。」博爾溫和卻堅持,又挑了幾本塞到塞莉手中,「賽莉,時間不多了。」

  僵持一陣子,賽莉終於屈服,找了個安靜的角落閱讀。

  諾泰夏最初的王「博爾洛」是外表端正帶點藝術家氣質,不說話時眼角稍微上挑眼下還帶了淚痣——卻沒辦法好好在椅子上安靜坐上一小時的男人。他雖有著藝術家纖細的外表,將文學藝術稱為「無病呻吟」且毫無鑑賞能力。

  他的字歪來扭去、龍飛鳳舞實在稱不上整齊,讓人難以看懂。

  博爾洛人如其字,乍看是個吵雜又沒腦袋的笨蛋。

  他主要用刀,認識賽莉後才開始學魔法,初識時自稱流浪者。來西方之後,卻發現這傢伙是出自古老的魔法師家族諾泰夏家的人。之所以到東方,是為了要復興被滅亡的家族,向仇人復仇。

  賽莉的指尖在文字上描摹。

  確實是那個人的字,殘餘的氣息也是他的魔力。若不是認出他的字、知曉他說話的口吻,賽莉肯定認為日記是假的。實在很難想像,那個嗜酒如命又把詩集當成催眠書的傢伙居然會寫日記。

  不,這樣說或許不對。

  賽莉從未了解過他,因為,直到死後百年,她還是始終不相信博爾洛居然逼迫她以這樣半死不活的的形式繼續守護諾泰夏。

  他雖然建立了魔法王國諾泰夏,卻算不上善終。因病去世時才年僅三十二歲,彌留前還嚷嚷著要讓她回去東方,不想被她看見病弱臨死前的慘狀。

  ……她曾經以為兩人相愛。

  所以,她特別討厭王族繼承人會沿用「博爾洛」這個名字。

  這些王之中,有些人對她漠不關心、有些把她當成工具使用,更有些把她當成導師般敬重。喊他們「博爾洛」就像是把曾經閃耀過的時光埋葬在塵埃裡,以財富權勢與算計玷汙了過往的一切。

  「伊羅.派伊森的氣質很像初代的王。」

  博爾洛——或者該稱呼為「希爾」的青年問。他的嘴角稍稍上挑,看來似笑非笑,

  也不知道是笑或者嘲諷。

  「那我又是哪裡跟他相似呢?」

  這瞬間,賽莉終於看懂了,原來是兩者兼有之。

  他抬頭去看那張微笑卻不帶笑意的臉,從中窺見了強烈的痛楚。

  希爾告白過無數次,但是,賽莉始終無法相信。或許她並不是質疑希爾的愛,而是質疑自己。維持自尊的狀況下,已經感覺不到自己存在的價值。自我質疑數百年,她並不相信自己曾經被愛,也不會認為自己有被愛的資格。她已經一無所有,就連靈魂都無法自由。她經常在漫漫長夜質疑自己存在的意義,質疑神的存在。

  「希爾,我已經死了幾百年。你是真的喜歡我……喜歡個骷髏嗎?」

  希爾愣了一下,口氣帶了點委屈:「我說過那麼多次,妳卻始終不相信。」

  「你是個孩子,而且,年紀那麼小。現在你長大了,有那麼多更好的選擇,為什麼非我不可?」

  「對我來說,妳就是最好的選擇。」

  希爾的聲音溫和從容,講起溫暖的情話像極了情人之間的耳語,就像講述了千萬遍那樣自然。

  若說小時候她說起這種話是可愛,現在則是曖昧了。希爾太擅長戳她軟肋。只要握著她的手溫柔地說話,即使她內心不信卻也氣不起來。

  賽莉感到些許不自在,努力掩去神情間的動搖。

  「別用這種話敷衍我。你說喜歡我,總該有個機緣吧?可別說你對骷髏一見鍾情。」

  希爾無聲輕笑。「妳這麼認真,我怎麼可能會敷衍妳。但確實不是一見鍾情。「小時候,我經常跟父親進書庫。他本來是希望我能夠借鑑過去,避免犯下相同的錯。畢竟,解除契約的方式早就失傳了幾百年,教會又不外借聖者親手書寫的珍本,研究斷斷續續也沒有成果。」

  「後來,我讀到關於妳的紀錄,從父親那裡知道妳仍然活著。在此之前,我只是把這些記述當成童書來讀,就對活著的傳奇很有興趣。我也找過妳的畫像、看著妳親手寫的筆記學習魔法,也見過半精靈莉莉雅.海伍德。」

  「就像是對新奇的玩具那樣。」

  希爾並不解釋,對賽莉的話語一笑置之。

  「其實我本來還有個魔法老師,就是我的叔叔。我們相處的時間還比跟父親相處的時間多,甚至好幾次說過想當他的孩子。」

  「你的叔叔,該不會就是……」

  希爾笑出來。「妳還記得啊?」

  「那當然!」

  不只記得,不如說,怎麼可能忘記?

  不到十歲的希爾小王子來到跟前,對她完全不設防,甚至還跟她同榻而眠。

  簡直太荒謬了!

  在她的想像中,幼童看見她應該尖叫逃跑才對。可是,希爾的平靜不全是偽裝,在其他小孩玩耍的時候,他卻來到暗無天日的牢房數她的肋骨!

  賽莉質疑他鬆懈,反而被笑天真。

  當時,年僅七、八歲的小希爾是這麼說的:骷髏又算什麼?我的叔叔是人類,可是他想殺我。就掰著手指開始數自己被暗殺了幾次。每個暗殺者或多或少都跟他有血緣,其中甚至有他的生母。

  「他朝夕跟我相處,鼓勵我學習高級的魔法,在我生病時陪伴著我……這一切卻不是因為愛,而是因為恨。他想把我培養成優秀的魔法師,讓我親手殺死父皇,卻沒有成功。行刑前我去看他,他詛咒我成為王,跟父皇一樣孤獨至死。小時候我還覺得這個詛咒無聊至極。」希爾從喉間發出壓抑的低笑,「我知道妳擔心什麼。妳不只是不相信我,而是不敢相信我。妳很驕傲又很自卑,覺得自己死了幾百年、另外有喜歡的人,還是我的仇家,年紀又很小。所以,我的愛肯定是假的。可是賽莉,妳又可曾認真地了解過我?對我來說,除了妳之外,一切都不重要。」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說過好幾次喜歡妳,但是,我之所以這麼做,並不是想懇求妳的原諒、更不是希望以退為進逼妳留下。雖然我討厭妳看著別人,但是,我可以忍耐。」

  賽莉沒有回話,看希爾的眼神像是看著陌生人。

  「為什麼要為我做到這種程度?我只是你的魔法老師,還把你扔在德曼一直不去救你。」

  曾經以為幼小的希爾坦率好懂,現在,賽莉已經無法那麼確定了。

  眼前的人早就不是小孩,賽莉必須抬頭,才能看清希爾的神情。未來的少年王抿起微笑,「這個問題妳很早就該問了哦。」

  「你生氣了?」

  「不,我是很高興。妳對我沒什麼興趣,也很少過問我的事情。」

  ……他看得太清楚、表現得太坦然,以至於賽莉一直誤以為自己佔上風。

  「我在父王身邊總是惴惴不安,怕讓他失望。在娜塔莉亞身邊怕被她超越,即使被讚美也害怕自己愧對讚譽。在人們眼中,我是受盡寵愛的王子,擁有了一切,應該無憂無慮。但妳看我現在的樣子,像是快樂嗎?」

  賽莉心情複雜。

  「雖然軀體有溫度、心臟也還在跳動,卻跟死了沒有兩樣。我的人生一直像是在黑暗裡摸索,而妳像是我人生中唯一的光。只有在妳身邊的時候,才能夠安心。」

  「真是……一廂情願。」賽莉想責備他,卻是不捨。

  「我知道。」

  希爾伸手撫過賽莉的瀏海,「我喜歡妳,但是我的愛跟妳無關。妳不需要為此改變,更不需要原諒諾泰夏家族甚至不必原諒我。」

  對賽莉而言,愛是擁有。可對希爾而言,似乎是奉獻。

  認識好幾年,她在今天才重新認識希爾.諾泰夏。

  「我不能為祖先道歉,也不想為他們懇求原諒。我所做的一切,不論是放手或者試著把國家獻給妳,都是為了我自己。我想要親手放妳自由。為此,我必須成為諾泰夏的王,讓妳親手為我帶上王冠。」

  「即使我不喜歡你、不會為你留下,也是如此嗎?」

  「是的。」

  他的眼睛像小時候那樣亮晶晶的,滿懷笑意,像是只注視著她一人。這實在太美好,像是包裝精美的謊話。賽莉不忍看著這樣的希爾,卻同時因為他的執著感到安心。

  一個好的老師應該怎麼說呢?可能是:你應該忘記我,還是總會遇見更適合你的人。

  他說,賽莉就是最好的選擇。

  這句話像是輕飄飄的雪那樣,落在滿腔怒火之上融化成水。憎惡逐漸被澆熄,她卻感到些許茫然。她靠著怨恨而活,如今就像失根的浮萍那樣不知何去從。

  她依舊痛恨諾泰夏,怨恨讓她苟活至今的博爾洛.諾泰夏,卻無法憎恨希爾。

  「……妳想知道的事情,在這間房間裡都有紀錄。如果妳不看,實在太可惜了。」

  博爾洛將一疊書信遞給她。

  賽莉猶豫了很久,還是接下了希爾手上那疊信。


四百個凜冬之前

  娜塔莉亞笑著喊博爾洛,讓他去看父親赫爾特寫給已故皇后的情書。

  兩兄妹的笑聲不絕於耳,這或許是打博爾洛去世之後,這嚴肅又安靜王家圖書館有王與王儲以外的人進入。

  賽莉不自覺微笑。如果不是知道他的名字,賽莉肯定會把署名看成波爾洛。直到死前他的字跡還是那樣難看。

  一般的信紙絕對無法存放五百年。

  正是因為賽莉教過初代博爾洛魔法,才能夠將數個世紀以前的書信保存下來。信上面的日期是距今四百多年前,也就是博爾洛.諾泰夏死去的時候。

  有機會讀到他的遺書,是她將諾泰夏打造成魔法王國之後,唯一一件值得寬慰的事情。

  ……

  即使在博爾洛婚後,他們仍有用魔法通訊的習慣,卻只限於公務。

  博爾洛的結婚後,他們很少說話,因為生氣也沒給博爾洛沒有向她解釋。賽莉想,也許是王后生氣了也不一定。

  自從王后在眼角發現細紋之後,對於長壽的賽莉更為警戒,用盡辦法讓她離開巴基斯塔。博爾洛因此與王后起過爭執,最後賽莉為了安寧自請前往邊疆支援。

  這一待就是半年。

  為了聯繫軍情,他們每天都會固定聯絡十分鐘,卻突然中斷了。幾天後,換成博爾洛地弟弟蒙托與賽莉聯繫。

  「……為什麼我居然沒想過回來看你。」賽莉嘆息。

  如果知道那次爭執是他們此生最後一次相見,她應該更溫柔些嗎?

  賽莉有些茫然。她仰望書架上掛著的博爾洛半身像,陷入回憶。

  ……

  「陛下,我回來了。」

  賽莉推開大門,走進這座屬於王的圖書館。

  陽光下,那個銀髮藍眸的青年帶著白銀花的花冠,卻已經不是熟悉的人。青年看來約二十七、八歲,沐浴在陽光下的側臉有幾分陰沉。

  「我們的大魔導師,您終於回來了!」

  回答她的是博爾洛的弟弟,蒙托.諾泰夏。

  賽莉楞了下:「你怎麼會在這裡?難道你不知道,這裡是王的圖書室。」

  「現在的我,就是王。」

  「別開玩笑了。博爾洛在哪,叫他出來!」

  「現在我就是王。」蒙托神情哀戚,「賽琳希莉爾,妳冷靜地聽我說……哥哥半年前已經死了。」

  「怎麼可能!你在說謊!」

  「我很遺憾。」蒙托的眼神帶著些許憐憫,聲音微微發顫:「抱歉,這也是哥哥的意思,他怕影響邊境的戰果,不讓我們告訴妳。」

  直到蒙托帶著賽莉到博爾洛的墳前,她才終於相信這是真的。她險些站不住,發出細小的嗚咽:「這是怎麼回事?一個好端端的人,怎麼會這樣就死了!」

  「陛下……先王半年前得了感染病,不治身亡。」

  「為什麼你不早點告訴我!」

  蒙托輕輕搭上她的肩:「王后陛下為了避免影響軍情,讓我們暫時隱瞞。這也是為了諾泰夏,妳應該不會怪她吧?」

  賽莉甩開他。「誰准你碰我了!既然他已經不在了,那也沒有留下的理由。蒙托,給我準備回去東方的船隻,越快越好。」

  「恕難從命。賽莉,妳會為了諾泰夏留下來……直到永遠。」

  這本來只是句討厭的請求,可是,卻不只如此。

  話語穿越耳膜、直入腦中,衝擊靈魂。這是跟博爾洛的從屬契約!

  蒙托道:「現在的我叫做博爾洛.諾泰夏。哥哥不只把諾泰夏交給我,也把妳交給了我。請妳作為大魔導師,繼續為了諾泰夏效力吧!」

  「蒙托!」

  「好了,賽琳希莉爾……南方邊境有些混亂,妳去看看。」

  「我不要。蒙托,讓我回去!」

  午後的暖陽照在蒙托的臉上。

  青年安靜了許久,才終於抬起了單邊的嘴角,像是嘲笑。賽莉印象中,蒙托是個毫無主見以至於有些懦弱的弟弟。不只眾臣不待見,賽莉也跟他沒有話聊。

  「那可不行。賽琳希莉爾,妳是諾泰夏的劍與盾,是我的……是我們的東西。」

  賽莉怒不可遏,卻無法違抗言靈的控制。王宮內眾人對於先王的死守口如瓶,賽莉只有趁夜輾轉找到王后。

  賽莉稍微愣住,「妳懷孕了?」

  王后撐著傘,在午後的陽光下徐徐步行,肚子微微隆起,幾乎臨盆。

  她一手撫著肚子回過頭,神情淡淡:「賽莉,妳怎麼回來了?」

  「怎麼,妳是希望我直接死在外面嗎?抱歉,要我死可沒那麼容易!」

  「妳不應該回來。」王后嘆著氣,「也就是說,我們寫的信,妳一封都沒收到。」

  「什麼信?」

  王后不回答,只是問道:「妳見過蒙托了嗎?」

  「見過了。」

  王后沉默了很久。她閉上眼睛,再度睜開時,眼神很堅決:「賽莉,妳跟我向來不合,我確實一直討厭妳。但是,請妳相信我這一次……殺了我!」

  賽莉簡直不敢相信她的話,「妳說什麼?我怎麼討厭妳,也不可能殺死你們的孩子。」

  「要是這孩子出生,恐怕……」

  「親愛的,你們好像聊得很開心。讓我也加入吧?」

  蒙托悄無聲息地出現在王后身邊,王后臉色有些蒼白,眼神中有畏懼。她垂下頭,對他行禮:「……陛下。」

  「妳之前說過很想念父母,我已經派人接他們過來,正等著跟妳見面。」

  王后匆匆看了賽莉一眼,嘴唇身體都在顫抖。

  良久,她垂頭閉上眼睛。

  「我這就去見他們。」

  然而,那是賽莉最後一次與王后見面。

  幾周後王后難產而死,留下一個兒子。

  正在賽莉為王后的過世難過時,蒙托邀請賽莉當小王子的教母,為他祝福。小王子的命名儀式選在剛建成的大聖堂。

  說也奇怪,這座地下教堂是以光聖教的規格建造,卻建在地下,聖潔的神殿在陰影下增添了幾分詭異的氛圍。

  身穿黑袍的教士們沿路迎接他們,蒙托臉上帶著笑容:「這孩子出生不久,父母就過世了。要是能夠有妳疼愛他的話,也能夠讓他不那麼孤獨。」

  賽莉心裡頭有事,以至於沒有注意到些許怪異的徵兆。

  「確實如此。」

  「冒昧問一句,養育哥哥的孩子會讓妳感到不愉快嗎?如果真是這樣,那我也可以另外找別人……」

  「不需要。我是諾泰夏最好的魔法師,只有我有資格當王儲的老師。」

  陰影之下的大教堂前,初生的小王子平和而安靜地在女神像前沉睡,卻感覺有什麼不對勁。然後,她突然意識到了問題——小王子身上,有股死人的氣味!

  這孩子是死嬰嗎?如果是如此,又為什麼需要養育?

  來不及成長的小王子已經永遠沉睡。

  胸口一陣悶痛,淡淡的幽香傳來,其中有絲次不明顯的血腥味。

  那安詳的樣貌,是賽莉生前看到最後的景象。

  ……

  賽莉清醒時仍身在神殿,睜眼所見是鮮紅色的液體,卻沒有任何氣味。他感覺有些奇怪,移動也不順暢,視角似乎稍微擴大了一些。

  垂頭一看,居然看見了自己的肋骨,她想尖叫卻發不出聲音。悲鳴與淚水被扼殺在失去的聲帶之間,變成枯骨的軀體之下是滿池的鮮血,不遠處那座散發銀光的樹根處是跳動的心臟。沉默宛如地下墳場的神殿中,彷彿能夠聽見心臟的跳動。

  猶如為死者送葬敲擊的鼓聲,在沉寂的神殿裡面迴響。

  站在不遠處的護衛走過來。男人很高,滿臉鬍渣,面容有些憔悴,雙眼底下是很深的黑眼圈。除此之外,他身材精瘦,站得猶如劍那般筆直,高挑的眉頭深鎖,有典型的軍人氣質。戒慎又恐懼,猶如看著怪物。賽莉從他的護盾中看見自己的樣貌——一具行動的骨骸!

  宛如禁忌黑魔法施行的場景,現況昭然若揭。死去的人不會這麼快就變成骨骸,也就是說,底下那池血水中還包含了自己的血肉。想到這裡,賽莉不禁恐懼萬分。

  已經死去的小王子、滿池鮮血、繼承兄長的名字。

  這一切都是為了殺死她,並將她做成活屍的方法。

  她不只無法離開西方大陸,也永遠無法離開了。

  男人遲疑了很久,才試探地開了口:「妳是賽莉嗎?」

  這段時間,賽莉終於摸索出發聲的方法,只是聲音粗啞像是男人,比起原本少女的聲音差多了。太久沒有說話,她嘗試了幾次才找到正確的發聲方式。

  「維克多,是你?」

  聲音一出,賽莉才認出對方。此人是曾經與賽莉一同護衛邊疆的年輕將士維克多.托蘭,平時總是衣著整潔,離開房間連領子都不會落下,十分恪守禮節。

  賽莉從未看過他衣著不整的樣子,眼中帶有細細的血絲,像是許久沒睡。

  「真的是妳。」維克多雙手掩面,發出細小的嗚咽。

  他本來五官端正,五官線條剛毅,褲管總是仔細燙過,能夠看到筆直的線條,儼然軍人的典範。此刻,卻像是沒有長大的男孩那樣涕泗縱橫。

  「我一邊想著,怎麼會成功了……一邊又很慶幸能夠再見面。很抱歉,我來晚了。」

  「……」賽莉麻木地看著他哭泣。事已至此,還有誰能夠相信?

  是因為被取出心臟的關係嗎?即便維克多也有前來當說客的可能,內心仍毫無波瀾。

  信賴的一切被顛覆了,血汗建立的國家被輕易竊占。

  地下神殿的女神像憐憫的神情,也像是嘲笑。

  維克多只失控了半分鐘,很快抬起頭,露出她很熟悉的表情。

  「賽莉,妳仔細聽我說。現在,莉莉雅逃出巴基斯塔,現在已經跟王子會合了,我打算加入盟軍,幫助王子奪回王位。如果我活著,我會回到這裡以死謝罪。如果我死了……」維克多斧鑿刀刻般的眉目狠戾,幾乎是咬著牙說出來:「也絕對不會讓偽王好過!」

  維克多對她單膝跪下,行了個鄭重的軍禮,轉身離開。

  盔甲行走時的鏗鏘噪音,又是賽莉半年來聽到唯一的聲響。

  地下道的燈光再度亮起是在半年之後。

  此時,以精靈的心臟為食的白銀樹已經成長茁壯,結出了細小的果實。

  疲倦的王子帶著帶著一身髒污,來到賽莉面前。上次見面他只有十歲,即使現在也不超過十五歲,卻已經褪去少年的青澀,沾上了滿身的血腥與煞氣。

  他還未食用白銀花,頭髮仍是漂亮的淡棕色。

  總是散亂如稻草的頭髮染上了乾涸的血汙,毫無焦距的視線終於在黑暗中找到了她。

  「老師,我回來了。」他柱著拐杖慢慢地走過來,這段路走得非常慢,幾乎過了十分鐘才走到她跟前,將一個東西扔到她的腳跟。

  仔細一看,那是一顆人頭——是蒙托的頭顱。

  「我為妳報仇了。」他說,聲音中滿是疲倦。

  「維克多呢?」

  王子搖搖頭,賽莉嘆息:「是嗎?」

  「賽莉老師,我有點累了。」他低聲說,「其實我不想殺他,可是他殺了我剛出生的弟弟,還把妳弄成這個樣子。這次,我把他的妻兒跟所有交好的將士臣民全都殺了……這樣的話,我就可以安心了吧?」

  「或許吧。」賽莉嘆息。

  「每個人看起來都像叛徒,我無法相信任何人。我很討厭弱小的自己,討厭無能為力的自己……」他的聲音猶如夢囈,「我跟父親不同,不會讓人有可趁之機。」

  他抬起頭仰望白銀樹。

  此時,這棵樹已經長出了滿開的銀白色樹葉,葉尾帶著淡藍色的螢光。

  他踉蹌著從白銀樹上攀折幾朵花,慢慢地編成了花冠,遞給賽莉。他懇求道:「賽莉老師,能請您為我戴上王冠嗎?」

  他的眼神逐漸癲狂,明明仍是少年的歲數,卻歷盡滄桑的平靜。

  賽莉不忍,接過了花冠為他戴上。少年摘了顆白銀樹,握在了手心。

  「賽莉老師,還有什麼是我能為妳做的?」

  賽莉問:「博爾洛他……真的是染病死的嗎?」

  「似乎是如此。」

  「為什麼蒙托知道這種魔法,是博爾洛教他的嗎?」

  王子沉默了。「我不知道。」

  看他神情顯然知道點什麼,賽莉大為火光:「你說謊!直到現在,你還要騙我嗎?」

  「我是真的不知道!祭司檢查過父王的遺體,他沒有中毒身上也沒有詛咒。王冠與權杖確實是父親病中讓蒙托代理的,可是……」

  「夠了,別再說了!出去,不要出現在我面前!」

  賽莉尖叫著把白銀果實扔向他。王子沒有迴避,任果實擊中他的斷腿,咬牙發出悶哼。

  「我知道了。」

  「如果你真心感到抱歉,就放我出去!」

  王子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對不起,我做不到。」

  「為什麼?」

  沒有回答,只對她深深鞠躬,拖著受傷的腳離開。

  每一代的國王都會來到大聖堂,親自編織白銀花冠,在她面前跪下,懇求她的承認。在大魔導師面前懺悔謝罪成為了即位的儀式,來此的每一個人都竊佔了博爾洛的名字,將她束縛在此。

  之後,賽莉偶爾會離開大聖堂,作為兵器為諾泰夏效力。

  每每看著諾泰夏越來越興盛,就會更加痛恨著這個國家。

  這國家吸肉食髓剝奪她的一切,死後她的靈魂也無法得到自由。即使能夠離開,帶著殘敗的軀體也無法回歸故土。

  精靈崇拜自然、憎惡不死者。

  於是,精靈賽琳希莉爾憎惡著自己,憎惡著諾泰夏,就這樣度過了幾百個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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