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悠久的祈禱詞

越過恆久的冬季

  賽莉遲疑了很久,沒有去讀那些信,反而先去找了蒙托的紀錄。

  只有一封蒙托的信被留下來,那是乍看之下很普通的邀請。在先王去世之後,將邀請博爾洛的王后家族來到帝都巴基斯塔定居。

  單看這信可能找不出疑點,這樣梳理下來,卻不難看出這是穩妥的威脅。

  繼任的王子沒有給他太好的待遇,只在紀錄上匆匆寫了幾句,把他當成父親死後的短暫代理,對他的作為隻字未提。

  若不是賽莉親自見過蒙托,幾乎無法從記錄中確認此人曾經短暫繼任王位。

  從即位的國王開始,每個人都使用博爾洛.諾泰夏這個名字,在正式即位前必須吃下白銀果實,並與國王一同來到大聖堂。

  這懺悔儀式、大聖堂的白銀樹與諾泰夏守護者「大魔導師賽琳希莉爾」的名諱一同延續至今。

  沉澱了許久,賽莉才終於下定決心讀信。

  信的內容很簡單,起初幾封特別醜,後來則變成王后娟秀的字跡,顯然本人已經無力撰寫。

  前面幾封信只是一般的招呼,表示最近身體不適。

  後面幾封信懷疑蒙托進行奇怪的研究,希望賽莉能夠儘快回國。

  最後的信是王后代筆,只寫了四個字。

  「不要回來」。

  博爾洛去世後,王后在舉辦國喪之餘,仍不斷給她寫信,讓她儘快離開諾泰夏,只可惜沒有一封送到賽莉手中。賽莉想起王后悲傷的注視。她哀戚的表情,多半已經預先知道賽莉的命運,還是為了自己的未來哀嘆呢?

  她從家人與賽莉之間選擇了自己。

  這選擇無可厚非,畢竟她已經盡力提醒,卻受到百般阻撓。

  王后出身公爵家,是個深閨小姐,對於舞刀弄槍的魔法一竅不通。她對於契約了解不多,只是怕賽莉被當成戰爭工具,想必也沒意料到笑容可掬的蒙托居然會狠心殺死小王子作為祭祀。

  她深呼吸數回,明明胸膛裡面沒有跳動的心臟,卻仍感覺到喘不過氣的痛苦。

  雖然事過境遷,她早以不死者的身分活了五百年,卻徹底鬆了一口氣。

  ——太好了,不是你、也不是王后。

  感覺到有什麼東西模糊了視線。

  賽莉看著水滴落在了珍貴的信箋上,將王后娟秀的文字弄糊了。很久之後,她才錯愕地意識到,那居然是淚水,慌張地去找艾昂。「這、這是什麼?」

  艾昂從書冊中抬頭,仔細看了她很久。「是眼淚啊。」

  「我知道是眼淚!」賽莉氣急敗壞地打斷他,「我想問的是,我明明已經死了,為什麼會流淚!」

  艾昂杵著下巴思考了一陣子。「因為很傷心吧。」

  賽莉怒火攻心,幾乎想要掄著拳頭往聖者大人那尊貴的腦袋揮拳。還好艾昂總是說出了答案:「脫離了骨骸之後,妳身上不死族的魔力消失了不少,整體來說更接近魔法生物。」

  芙蕾雅也湊過來,好奇道:「什麼意思,我聽不懂。」

  賽莉暗暗感謝芙蕾雅提問,艾昂解釋道:「元素豐沛的水邊,只要過了百年就會產生妖精。妖精如果以人類的身軀降生,就是精靈。也就是說,精靈與妖精死去之後會留在世間,等待重生。」

  賽莉與芙蕾雅面面相覷,在對方臉上同時看見茫然。

  許久,賽莉才道:「我想……你可以再多說一點。」

  「精靈的肉體會消亡,但是並不會真正死去,而是回歸自然等待重生。妳過去抱著對諾泰夏的怨恨,又被鎖在骨骸中,無法安息。也就是說……妳現在正在重生的過程?」

  「疑問句?」

  艾昂歉然道:「這只是猜測。我活了一千多年,也是第一次看到這種狀況,所以不大清楚。過去,同伴中也有些在墮落之後重生成為妖精,靈魂的狀況跟妳感覺很像。如果我猜測得沒錯,過一陣子,妳就可以脫離人偶的身體,蛻變為妖精,徹底重生。妖精本來就會流淚,所以,妳可能會變成水或者風的妖精吧?」

  這樣的狀況簡直夢寐以求,甚至比回到東方更好。賽莉安靜了一會兒,腦袋暫時無法消化這樣的狀況。許久,她輕聲問道:「我會失去記憶嗎?」

  艾昂肯定地點頭。

  「很有可能。如果妳還有想做的事情,最好儘快完成。因為,這樣的轉變無法控制,是不可逆的。」

  賽莉攢著手中的信,魂不守舍地道了謝。

  背後芙蕾雅笑著問艾昂:「你也會哭嗎?」

  艾昂戒備道:「不會。」

  芙蕾雅:「真想看看,一定很美。」

  「……妳真奇怪。」

  「才不奇怪!」

  ……

  賽莉回到窗邊去讀信。

  有王子寫給她而未送達的遺書,交代繼位者繼續研究解除契約的方式。在屬於他的那格記述裡,只有少數信件,其餘全部都是魔法契約的研究。

  有機會讀到他們的遺言,是她將諾泰夏打造成魔法王國之後,唯一一件值得寬慰的事情。

  無奈契約太困難,唯一能夠使用的魔法師賽莉成為受神鄙棄的活死人之後,就無法使用這種神術,即使畫下了魔法陣也無人能夠施展。

  他們一度找過教會求助,卻被拒於門外。後來幾代國王甚至向教會出兵搶奪聖者的魔法手記,失敗而歸,從此與教會結下樑子。

  ——最後,前一代國王赫爾特輾轉得知鄰國從教會那裏取得了手抄本。為了與鄰國談判,才以契約魔法的副產物研究了人偶。

  人偶總共有三組,仿造聖者存在而製作。

  第一組是試作品紅蓮、第二組是黑白的雙子人偶,一組取名初雪,另一組名喚深海,正好是白銀花的顏色。

  賽莉臉色蒼白。「那種人偶居然只是試作品?」

  沒有讀信的心情,賽莉連忙找到希爾與艾昂,告訴他們這個不幸的消息。

  沒想到兩人的反應居然很平靜。

  艾昂道:「我知道,所以我才把芙蕾雅帶來。」

  「什麼?」「什麼?」賽莉與芙蕾雅同樣錯愕,艾昂理所當然道:「雖然沒辦法確定數量,但我知道有三種人偶。畢竟我也在這裡待了十年左右。」

  芙蕾雅抗議道:「為什麼不告訴我?」

  「為什麼要說?除了精靈之外,其餘幾個都是小孩子,根本算不上戰力。帶妳來只是為了避免最糟糕的狀況,沒有期待妳幫上忙。」

  艾昂掃過來的視線簡直太刺眼了,像是在說「你們這些人都很弱,都是拖油瓶」——就連修養良好的博爾洛,也被艾昂這話說得有了些脾氣,表情沉了下去。

  「艾昂!」芙蕾雅趕緊打斷他,「稍微期待我一下嘛!」其實這也只是佯怒,她象徵性地出手想打他——雖然最後還是被避開了。她壓低聲音:「艾昂,你剛剛那樣說,王子……哦不對,是陛下會生氣的。」

  艾昂皺眉。「即使是事實?」

  ……社交能力不及格!

  芙蕾雅快要昏倒了。她早就習慣艾昂的冒犯,可其餘兩人還是被艾昂說得不舒服,表情略為陰沉。她低聲說:「艾昂,快說點什麼彌補啊!」

  艾昂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芙蕾雅的眼神更凌厲了,他屈居於芙蕾雅的瞪視:「以你們幾個的年齡來說,能夠自保就算不錯了。按照我的標準,你們想獨當一面,少說要努力個四、五十年。」他頓了頓,「不,至少要一百年。」

  聖者大人的話讓眾人無言以對。

  芙蕾雅趁機撒嬌:「那你要負責教我嗎?」

  「不要。」

  ……為什麼你總是不按照牌理出牌!

  芙蕾雅一臉恨鐵不成鋼,第二拳依舊沒有揮中艾昂。艾昂還以為芙蕾雅在跟他開玩笑,躲了幾次還笑起來,芙蕾雅又好氣又好笑。

  賽莉道:「聖者大人,請您辦點正事!人偶的事情該怎麼辦?」

  「最理想的狀況是把他們徹底毀掉,但是,這超越你們的能力。」

  「不,我們能做到。」博爾洛道。

  賽莉一瞬間以為他在賭氣,見他口氣平穩,這才掐滅了阻止他的想法。

  「怎麼做?」

  「我們人類確實就像您所說的那樣,不但弱小、也沒有像聖者那樣長的壽命。即便如此,我們依舊能研究出讚歌。所以,只要您願意稍稍指點的話……」

  「就能夠淨化巴基斯塔?」艾昂微笑著接下去。他本來神情淡淡,現在似乎來了點興致,漂亮的藍紫色眼眸閃閃發亮,像是孩子找到了玩具似的。

  「是個不錯的想法,但是,我不能輕易把魔法交給你。」

  「……因為人偶的緣故?」

  「是的。我們過去只是留下了結界魔法與靈魂淨化的用法,就間接造成了巴基斯塔的消亡。可是,在那之後數百年,諾泰夏的魔法已經開始普及,已經對這片土地造成不可逆的影響。仔細可慮之後,我認為讓你們就此拋棄魔法非常不切實際。廣泛使用魔法是未來趨勢,難以避免。所以,我想要儘可能地延緩瑟伊爾大陸的魔法發展。」

  「……怎麼做?」

  「我把把各種各式魔法的發動魔法陣交給你們。而且……我會想盡辦法使用最困難的古代文字,讓魔法變得難以逆向分析,只能夠使用。」

  博爾洛一愣:「這不是讓一般人也能夠使用魔法嗎?」

  「表面上看起來確實是這樣。長久下來,即使是有魔法天賦的貴族,也只想要使用魔法陣的圖譜,而不想學習魔法陣的基礎。研究魔法的人會被當成笨蛋,久而久之,投入魔法研究的金錢與力道都會降低,能夠最大程度的拖延瑟伊爾大陸的魔法進程。如此一來,就能夠在不降低生活水準的狀況下,延緩魔法的研究。」

  娜塔莉亞奇道:「您都直接說了,我只要反其道而行不就行了?」

  「……不愧是聖者大人,這確實是很難應對的方法。」博爾洛道。

  皇家兄妹討論了此舉可能的方法,簡單說起來,可以說是防不勝防。若已經

  「而且,我會把圖譜的碎片分散到各地,再加上簡單的限制……好比說,限定只有特定屬性的人能夠使用每日的使用限制、或者地域限制。最重要的是銷毀機制。」

  娜塔莉亞聽得瞠目結舌。「聖者大人意外地聰明。」

  艾昂忽略了「意外」這個詞彙把這當成讚美,於是說了「謝謝」。

  這在不懂艾昂習性得娜塔莉亞聽起來,簡直像是「你給我小心點!」

  加上艾昂經常面無表情也累積了不少威勢,讓這位公主殿下嚇得倒退一步,哭著道歉。

  艾昂弄不懂她道歉的原因,反問她為何道歉?這又被解讀成艾昂不願意原諒她,兩人雞同鴨講,最後找來首席聖者翻譯官芙蕾雅,才解決了這場誤會。

  賽莉取走幾封信以及初代的戒指,決定前往下一個地點——

  也就是賽莉的噩夢開始的地方,大聖堂。

  ……

  沿著壁畫繪製的靈魂之河往前走,終於抵達了目的地。

  那是個廣闊的廣場,廣場中心是是無水的噴泉,噴泉上是垂首思考的光聖皇芙薇亞希塑像。女神長髮委地,神情莊嚴肅穆。

  塑像身邊,有三位做祈禱姿勢的聖者圍繞著她。有兩位看起來約莫是少年,少年頭髮一短一長,就是伊薩斯與艾昂。剩下的那位腰間配劍,就是艾昂。

  陽光透過洞窟的縫隙灑下來,落在低頭的光明女神身上,白色雕像增添了幾分神聖的氛圍。

  廣場之後,是沐浴在璀璨陽光下的白色神殿。神殿外有一層結界包圍,因而顯得有些朦朧。結界將廣場與神殿隔絕開來,好像拒絕人類的冒犯。艾昂揮劍,半透明的結界如易碎的結晶那般被擊碎。

  被結界半掩的神殿終於完整地呈現在眾人眼前。

  此次到來,已是永別。

  賽莉的表情非常複雜,有些悲傷、有些懷念,還有喜悅。那是揉合了悲傷、痛苦、絕望以及喜悅的複雜神情。

  「我回來了。」她低聲說。

  陽光透過彩色玻璃,照下斑斕的光,落在純白的大理石地板上。

  大殿盡頭是光明神芙薇雅希的巨大雕像。女神下巴微揚,淡漠的神情似乎帶著一點對人類的輕蔑。這回他們去得很匆促,艾昂反向破解了結界,砍下白銀樹的根。

  博爾洛取下最後的花朵編織了花冠,根據禮俗讓賽莉為他戴上花冠,卻拒絕了賽莉遞過來的白銀果實。賽莉道:「這是最後一顆了,不吃很可惜。」

  「正因為是最後一顆,所以我才想留下來。」

  砍下樹根之後,魔法陣逐漸黯淡失效,那顆跳動的心臟也逐漸停下來。漫天的銀花緩緩落地,猶如提早到來的初雪。

  賽莉伸手捧起那顆心臟,看著曾經屬於自己身體的一部分逐漸乾癟下去。累積了五百年的時間突然轉動,化為細小的光點消失。

  博爾洛抬頭仰望白銀花,任散發銀光的花瓣落在臉上,神情有些悵然。

  「……小時候,我偶爾會來這裡看白銀花辦落下的樣子。我一直覺得,這像是沒有溫度的雪,非常美麗。」他維持著閉眼的姿勢微微仰首,脖頸的線條特別漂亮。睜眼的瞬間抖落了幾片落在面頰上的花瓣,「真可惜,以後就沒有機會看到了。」

  賽莉沒有接腔,反倒是娜塔莉雅跟著長吁短嘆。

  「說起來,秋天快要結束了。很快就會下雪了。」芙蕾雅拐彎抹腳地提起關於白銀祭的事,一邊悄悄偷看艾昂,藍眼睛裡承載滿滿的期待。本來這只是小女孩對於未來的愉快想像,卻沒想偷偷摸摸的注視被艾昂察覺,就學著芙蕾雅的表情偷看她。

  芙蕾雅被他偷窺的小動作看得滿臉通紅。

  「……」

  可惡,好羨慕。

  賽莉下意識往博爾洛的方向看,卻沒想到對方也在看她,觸電似的收回視線。

  只有娜塔莉亞完全沒被氣氛影響,愉悅地把滿地花瓣塞到了隨身行李,說是要製作香水、花瓣等等,物盡其用。

  ……

  離開之前,賽莉站在大聖堂的門口,遠遠地看著束縛自己五百年的白色樹幹逐漸黯淡、變得枯槁,以眼睛可見的速度在她的注視下消失。

  這場景在她夢中出現過無數次,如今變成了現實,卻不禁有些悵然。她靠著憎恨作為養分,才活過了孤單的五百年。如今,憎恨的對象已經逝去,惦念的人早已消失。

  她誰也不恨,竟覺得無比悵然。

  怒火消失的瞬間,連同屬於精靈賽琳希莉爾的一部分也一併消失了。以仇恨為養分活過了幾百年,而今,她居然不知道該憎恨誰才好。

  她聽過許多次伊羅的讚歌,看過許多靈魂因而安眠。她心有牽掛,為許多生靈送行的歌卻沒有一次能夠讓她獲得平靜。

  而今,或許就是那個時候了。

  聖者大人說的沒錯,是時候讓已經死去四百多年的賽琳希莉爾安息了。


鳴鳥歌詠遲來之春

  此時已經入夜,月亮升起而太陽西沉。

  視線所及都是排列整齊的墓碑,與成年男子齊高的雜草幾乎淹沒了前往墓碑的路,就像百年來幾乎被歷史洪流吞沒的王國歷史。

  月光穿透黑色霧氣灑落遍地銀光,照亮了幾乎被時間磨去痕跡的斑駁石碑。詭異的青綠色火焰漂浮著,照亮背後墓碑上磨損的列王名諱。

  漂浮的青色火焰明滅不一,猶如墜落凡間的星光。芙蕾雅伸出手,漂浮的魂火在她的掌心暫歇:「這是什麼,某種螢火蟲?」

  艾昂道:「那是魂火,也就是生命最原始的樣貌。也就是你們所說的靈魂。」

  「……什麼?」

  還在碰觸魂火的兩名少女同時縮手,芙蕾雅怕得躲在艾昂身邊。

  「生物的肉體消滅之後,部分的靈魂會留在軀體內。剩下那部分,會跟著死神一起離開人世,回到靈魂之河等待下一次重生。」

  艾昂虔誠地捧著散發幽光的火焰,神情莊嚴而肅穆宛若祈禱。

  「過了一段時間,可能是幾天甚至幾百年,靈魂的殘片早就忘卻了過往、對世間沒有留戀,隨著時間的經過失去原本的形體,回到靈魂之河。其中有一些,在織魂者的巧手下褪去前世的舊衣,帶著曾經的緣成為嶄新的存在。」

  博爾洛道:「父親他也在這裡嗎?」

  「或許是吧。」

  艾昂抬手,幾縷魂火落在他的指間,猶如暫停的蝴蝶。「因為黑霧的存在,許多死者被稀里糊塗地困在此處。他們只是迷了路,沒有惡意,也不需要害怕。」

  漂浮的魂火猶如夏夜螢火蟲的螢光,更像墜落地面的點點晨星點綴黑夜。

  賽莉微微瞪大眼睛,下意識在魂火中尋找。

  艾昂看出她的目的,任她在墓碑前往來好幾次並失望而歸。許久,他道:「其實這件事情不合禮節,但是,我可以為妳破戒一次……因為他已經等妳太久了。」

  芙蕾雅循著艾昂的視線看過去。

  失去形體的魂火中,有一些仍保留殘存的型態,大部分已經消滅。模糊間,她好像看到了青年的身影。他站在白銀樹前,因為身形透明而看不清形體。

  那個人站在了樹下,仰頭看著天空,像是等待著什麼人。

  列王的墓地在大聖堂的白銀樹正上方。

  上面是墓碑,下面則是蠶食吸取賽莉心臟的根部。

  遠遠地看,那像是開滿了花或者被落雪押上的樹。樹葉跟樹幹的顏色很普通,開放的白銀花卻是白色,仔細一看甚至散發著淺淺的銀色輝光。走近一看,銀白色樹葉的末端是漂亮的淺藍,像是有什麼人在銀色樹葉染上了漸層。

  夜晚的黑暗中,白銀樹棲息著魂火的景致,像是一幅美麗的圖畫。

  月光下散發出一股冷意,在漫天的魂火包圍下甚至有幾分莊嚴。

  賽莉道:「只可惜……由鮮血澆灌的東西再怎麼美麗,都只是汙穢的存在。」

  艾昂取下了生長在樹幹上的果實,抬頭看著白銀花。

  夜風吹拂下,如同提早的落雪,秋末顫顫的落下。

  「諾泰夏自稱是受到白銀花祝福的眷族。一頭如銀絲銀髮、湛藍海水般的眼眸,他們在繼承王位時不戴王冠,而是帶著白銀花編織的桂冠。在東方大陸,白銀花是一種只生長在黑森林的魔法花,能夠提升食用者的魔法能力,二十年才會結一次果實。」艾昂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這棵樹很快就會傾倒。」

  這株吸肉食髓的魔法花的枯萎,猶如象徵著諾泰夏舊時代的終結。

  賽莉不可置信地走上前,看見朦朧中的人影對她微微一笑。他對賽莉微微行禮,身形在月下淡去而後消失。出乎意料的是,她這回沒有落淚,只是雙手交握,宛如祈禱。

  至此,糾纏百年的愛憎終於到了盡頭。

  娜塔莉亞被此刻地氣氛感染,倚在哥哥胸口發出細小的哭聲。

  就連芙蕾雅也被此刻的氛圍震動,祈禱著靈魂的安息。

  博爾洛道:「艾昂,能夠請您為我送這些靈魂離開嗎?」

  艾昂神情柔和,卻說:「不行。」

  「……」

  應該不是錯覺,博爾洛眼中錯愕顯然是「您怎麼老是不按牌理出牌」。

  「你說過,這個世界即使沒有聖者,也可以繼續運轉。我想了想,這確實很有道理。人類雖然貪婪又弱小,同時卻又寬容而強大。這是我作為聖者,要送給諾泰夏這個國家最後的禮物。我會把消除黑霧的魔法跟淨化的魔法陣交給你們,請你們以我的名義送一份過去教會。」艾昂顯然喜歡他的錯愕,神情帶了點惡作劇成功的驕傲:「希爾.諾泰夏,你願意做為諾泰夏未來的王……接受我的請託嗎?」

  束縛茉莉的詛咒消失了,繼承詛咒之名的傳統也不復存在。

  希爾一怔,下意識去看賽莉,只見她眉眼微彎似是在笑。

  他站到艾昂面前,微微垂下頭。

  「這是我的榮幸。」

  離去之前,艾昂卻拔出了「光之禮讚」。他提劍帶起微風,一劍刺進白銀花的枝幹。即使盡力捕捉,眼睛仍只看見劍的殘影。葉片因為勁風落下,綠葉夾雜著白色花瓣落下,好像不合時宜地落下的雪。銀色與綠色的葉與花交錯落下,最後一片花瓣正巧落在艾昂的肩頭。

  失去花朵的樹黯淡下來,圍繞白銀樹的魂火成為黑暗中唯一的光明。

  路過的雲短暫遮蔽了月亮,黑暗暫時降臨。

  艾昂抬頭仰望白銀樹,那頭燦爛金髮在微風吹拂下飄揚,背後是被螢光包圍的白銀樹。

  他將劍緩緩收回劍鞘。

  那張無暇的俊容沒有表情,因為四周的氛圍染上一點哀愁。

  芙蕾雅忍不住道:「真好看。」

  艾昂卻沒有聽對意思,回答:我也這麼認為。

  看來這兩人要心意相通,恐怕還要過一陣子吧?

  雖然這位聖者大人能夠輕易參透困難的古代魔法,在俯仰之間解答亙古的謎團,卻唯獨在捕捉小兒女情懷上面一竅不通。

  芙蕾雅帶著薄怒瞪了艾昂一眼,正好看見賽莉一臉笑容,用口型對她說了加油。

  眾人凝視著白銀樹徹底消失。

  艾昂道:「這樣一來,賽琳希莉爾終於安息了。要用個新名字嗎?」

  那個曾經是精靈、不死者,現在則脫下死者軀殼的精靈微微笑了。

  「茉莉。」她稍微啟唇,「現在的我是茉莉。」

  ……

  巴基斯塔湖邊基指揮室。

  「所以,現在已經沒必要使用初代名字。」曾經叫做博爾洛,現在則是希爾的少年說,「我決定拋棄舊的名字,以新的名字繼承王位。」

  伊羅沉吟了一會兒。「我明白了。茉莉跟艾昂他們呢?」

  「還在帝都裡,賽琳希……茉莉說,也想為淨化帝都盡一份力。」

  「她真的這麼說?」伊羅明顯很吃驚,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真是多謝了。」

  「為什麼向我道謝?」

  「我曾試著為她詠唱讚歌,不能讓她安息。因為茉莉一直對諾泰夏王家懷著怨恨,不願離開。雖說砍下白銀樹確實是艾昂的功勞,但是,只是這樣是不夠的。」

  在希爾的印象中,這位人偶王子總是眼神銳利、表情兇惡,頗有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氣質。他雖承認伊羅的能力,也知道他長得好看,卻對伊羅有種隱晦的競爭意識。

  放寬心觀察他,他雖然是平民,儀態卻很優雅。

  那頭黑髮特別柔順,綠眼睛寶石般漂亮。

  特別是剛才,說話的瞬間伊羅微微笑了,身上的氣質一下子柔和起來,與與平時疏遠的氣質成了強烈對比。

  細微的動作帶起晃動的紅色耳墜,不得不說,真是好看極了。

  伊羅稍微垂下頭,鄭重地對希爾行禮:「我很感謝你為她做的一切。戴上諾泰夏最後花冠的人是你,真是太好了。」

  希爾內心有些堵,連帶口氣不自覺帶了幾分尖銳。

  「我是為了茉莉,不需要你道謝。」

  伊羅微怔,旋即笑出來:「別擔心,我不是你的敵人。」看他一臉戲謔的表情,顯然早就看穿了他的心事。

  希爾輕輕咳了一聲。「抱歉,是我失態了。」

  「結婚那天,我會送邀請函過去。到時候,請您務必不要列席。」

  「……不,」希爾有些無奈,「我會去。」

  伊羅發出悅耳的輕笑,「我打算去湖邊巡邏。陛下要一起嗎?」

  「不必了,謝謝。」

  「真的不要?這可能是你人生中最後一段自由的日子。戴上了王冠之後,你就不可能輕易離開城市,要上前線戰鬥還要被管東管西。想要偷個懶放假,還要經過各種人同意……」伊羅悠悠嘆了口氣,「真的不要?」

  「這是個人經驗嗎?」

  「是。而且我只是人偶師協會的副會長,就有這麼多繁瑣的規則,更別說是國王了。好了,不提了,實在越說越生氣……你來不來?」

  「我之前聽說,你好像不會當副會長。」

  「真的?」伊羅喜上眉梢。

  希爾接著說:「他們打算直接讓你當會長,而且三大學院都同意了,我已經看過正式的任命書,裱框的文件現在大概已經躺在你家了。」

  「……什麼!我的休假、我的約會還有我的下午茶……全都沒了?」

  「我很遺憾。」

  「那埃里埃呢?那傢伙才是最適合當會長的人吧!」

  「本來有兩個人選,一個是你、另一個是埃里埃,但他退出了。」

  莫名其妙繼任人偶師協會會長的伊羅.派伊森臉色慘白,他瞬間失去了外出活動筋骨的興趣,從懷裡撈出人偶找老師理論。

  看伊羅掐著人偶的脖子神情嚴厲,最後,聽見對面的莫尼特老師傳來幾聲咳嗽聲就軟化了。他在芙妮塔走進來的時候,向她哭訴自己繼任會長的事情。

  卻見芙妮塔眨了眨眼。「恭喜?」

  「……」

  「是的。」

  「既然如此,就跟我一起逃走吧!就把這裡的事情丟給艾昂,我們不要回去了。」

  芙蕾塔笑容溫婉,「不要。」

  伊羅的笑容掛不住了,眼神幽怨:「難道妳對我的愛就只有這種程度?」

  「對。」芙妮塔的口吻輕柔。不聽內容,還以為是情人間的絮語。「我特別喜歡你認真工作的樣子。我覺得,除了你之外沒有更好的人選。」

  伊羅被戴了高帽,撒嬌或拒絕都有些說不出口。他無奈道:「妳學壞了。」

  「你討厭人偶師協會,還是討厭上課?」

  「都不討厭。」

  芙妮塔循循善誘:「只要變成會長,就有更高的權限了。想想看,你還可以讓埃里埃當副會長,把所有討厭的會議都丟給他哦?」

  伊羅似乎有些心動。

  「還可以叫埃里埃送供品給你,」芙妮塔微笑著追擊,「我們還可以一起工作。」

  「……我考慮一下。」

  ……

  「藍色的是送葬人偶深藍,白色的是殺戮人偶初雪。」

  根據先王赫爾特的紀錄,芙蕾雅等人終於找到了殺戮兵器的倉庫。

  推開了沉重的大門,倉庫門前站著一名高挑的美麗女子。

  她的膚色白得近似透明,眼眸是很淡的藍色。女子身後白髮結成細小的辮子,以藍色格子紋的緞帶紮在腦後,就像是普通的美女。在他身邊,則有另一只握劍的青年人偶,兩者外貌相似。只是青年是藍髮,而髮尾帶著淡淡的白色。

  聽見聲響,人偶們同時抬頭,剔透的瞳孔凝視著入侵者。

  這對雙子踏著整齊的步伐在芙蕾雅面前跪下。

  「主人,您有何吩咐?」

  聲音響起的瞬間,隨意堆疊在棺木後的人偶陸續起身,站在芙蕾雅面前。數量遠比想像中少,兩者加起來也不過四、五百只,卻是白藍色人偶兩只一組,一隻配劍、另一隻帶著魔力水晶。

  這感覺有些奇怪,像是同時透過幾百只人偶,從不同的角度與方向凝視自己。超量的資訊直接輸入腦內,芙蕾雅有些暈眩,差點站不住。

  感覺很奇怪,好像能夠透過她的眼睛凝視自己。

  艾昂臉色微變。「茉莉,那個戒指是魔力水晶嗎?」

  「……應該是。」

  初雪與深海身上各配有戒指,仔細一看,能夠感受到細微的魔力波動。這樣的水晶在東方很常見,經常用於武器上,為的是自然界的元素,進而提高武器的殺傷力。例如艾昂的配劍「光之禮讚」就是配有高級魔力水晶的劍。

  毀掉帝都的人偶「紅蓮」主要使用小規模的攻擊魔法陣,即使如此依舊造成嚴重傷亡。仔細一看,人偶身上的魔力水晶顏色清澈,雖比不上艾昂的「光之禮讚」,在瑟伊爾大陸算是上品。而且,在場的人偶幾乎都配有這樣的戒指。

  如果以魔法陣配合魔力水晶,就能夠大幅度加強人偶的戰力,即使是聖者也會為此頭痛不已。

  艾昂與茉莉顯然都想到同一個可能,臉色難看極了。

  「……這樣下去不行!我會去把伊羅他們帶來,艾昂你負責保護芙蕾雅!」

  於是風風火火地出去討救兵了。

  芙蕾雅似乎完全沒意識到人偶們的恐怖,只當他們是跟茉莉差不多的對象,居然還有閒情逸致跟他們談了起來。「嗯?對,她去找救兵來了。我妹妹跟妹夫都是安息者,就是能夠用神聖魔法送你們離開的人偶師。」

  「哦,沒錯!他就是最後的聖者,大陸上人見人怕的存在,聖者艾昂!可是已經退休了。」

  看芙蕾雅一臉興奮,艾昂默默地把吐槽收了回去。

  「才不是結婚退休呢!不要隨便亂說!」

  艾昂感覺繃緊神經把他們當成敵人似乎是多餘地。

  ……

  看來,把人偶當成敵人似乎不盡然正確。這片土地經歷了很多事情,也有更多幸運的事。萬幸的是人偶尚未啟用,原型也是毫無野心的芙蕾雅。

  終於把兩位安息者帶來,兩人接連合作,才終於把八成人偶送走。剩下的那些,有部分是對過去仍有念想,有部分則是不願意離開,更有的只是單純想用人偶的身分活下去。

  一年前的艾昂,會直接把光之禮讚揮下去省事。可是,見過茉莉之後,他對於這些不死者稍稍改觀。並在等待的空檔,想出了艾昂選了折衷的方法。

  活下來必須遵守艾昂提出的條件。

  這一段冗長的講述頗有艾昂的風格,但卻溫柔地有點讓人意外。

  第一,作為必須受聖者的監控,而且時間只有八十年。在八十年結束前,必須主動回到教會,否則意外著與聖者們為敵。

  第二,不能殺人、遠離教會與政治,除此之外還有使用魔法與教學的限制。

  最後,艾昂還提起了聖者的村落並表示了歡迎。

  突然獲得大赦的人偶們面面相覷,有些還提議要跟著芙蕾雅,卻被芙蕾雅婉拒。討論之後,少部分初雪仍有所牽掛,選擇離開。剩下一部分則表示願意接受艾昂的提議,有些則說自己來自東方想要回到故鄉。至於兩者都不願意的,被艾昂用光之禮讚「說服」了。

  經歷一番波折,眾人終於搭上回去戴爾城的飛行船。

  為了免相同外表造成恐慌,茉莉給這些菜鳥永生者推薦了戴爾城最好的人偶師。在茉莉的強烈引薦下,幾位新人成為伊羅的新客戶,正在熱切地挑選自己未來的樣貌。

  經過幾天旅程,芙蕾雅開始有些疲倦,睡了好幾天。

  聽艾昂說,好像是因為魔力使用過度的緣故?總之,芙蕾雅確實身體不適,也正好藉機跟艾昂撒嬌。她半夢半醒地倚在艾昂身上,想著這樣能跟他撒嬌的時間也到了盡頭。

  想著,突然覺得有些憂鬱。聽見艾昂道:「說起來,就要到白銀祭了?」

  「……是啊。」

  「我想,今年一定會很特別。」

  芙蕾雅笑著卻又有點想哭,只能夠縮在艾昂懷裡。

  真想讓時間永遠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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