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初雪包覆的聖火中
純白色雪舞的季節裡
秋去冬來,以初雪帶走秋季的日子開始,諾泰夏迎來為期三天的白銀祭。
在初雪落下的季節,會在戴爾城中心燃起巨大的火焰,象徵國王作為火之繼承者的威能不被寒冬擊敗。諾泰夏以為期兩周的長假以及三天的盛大祭典,慶祝新王即位。
……
雪落下的時候,戴爾城內的魔法燈亮了起來。燈光穿過了雪,微冷的初雪照得有幾分溫暖。在巴基斯塔收集來的魔法水晶碎石成為新的火種,溫暖了新的帝都。
經過了數年,戴爾城遠郊已經陸續修復,預計成為新的王宮。王宮附近已搭起簡陋的小棚,商人開始穿梭於此,給略帶寂寞的新宮增添了些許人味。
建造中的王宮目前已經初具規模,破天荒成為即位典禮的場所並允許人民參觀。
十年前舊都巴基斯塔成為黑霧繚繞的廢墟,人們失去親屬與居所。
曾經輝煌的都城蟄伏著魔物與殺戮人偶,名震八方的帝都巴基斯塔儼然成為恐怖故事裡的魔都,即便有聖者維持的永恆結界,仍在一代人的新中埋下不安的種子。
隨著結界聖者的離去,永恆結界已然成為絕響。
諾泰夏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大規模的祭典。如今,卻因為盛典與新王即位一掃陰霾。半年前還是王子的希爾剛離開諾泰夏時,人民與貴族們都在期待中暗暗做準備,才有此刻的盛況。
廣場內人聲鼎沸,小販的吆喝聲與人偶演奏的樂聲此起彼落,甚至混雜著祭司們募捐的聲音。
這裡能找到一度消失的美食、藝品店,這些臨時的店面裝飾得有模有樣,貴族、人民與教會合力將十年諾泰夏的悲劇掩埋在初冬的新雪中。
……
——未來的人偶師協會長,正在享受最後的悠閒。
芙妮塔抬起頭的時候,細雪正好落在她的鼻尖,融化成了低溫的水。她摟著伊羅的手臂,交握的雙手被伊羅塞在了上衣的口袋。人們結伴而行,甚至可以在人群中看見幾張熟悉的面容。
伊羅的聲音響起:「還沒日落就把聖火點起來了,這也太早了吧?」
芙妮塔笑道:「這代表大家都很期待。不然,我們也不會這麼早出門。」說著把視線挪到人群中,悄聲問道:「說起來,那邊的是不是聖者啊?」
黑色半長髮,一身勁裝配劍。少年不說話時,身上氣質冷冽難近,正是利特。熙來攘往的人群中,只有他獨自一人,看來格外寂寞。
利特注意到芙妮塔的視線,對她微微笑,沒多久就消失在人群裡。
伊羅忽道:「芙蕾雅會跟艾昂一起參加白銀祭,妳還擔心嗎?」
芙蕾雅跟艾昂跟在兩人身後不遠處,芙蕾雅想替艾昂撐傘被拒,正在沮喪。兩人站得有點距離,因為同樣是金髮看起來有點像兄妹。
「說實話還是有一點。不過,我想相信他們。相信姊姊,也相信艾昂。」
不知不覺間,她已經很習慣伊羅的存在,逐漸習慣了他的思維模式。她摟著伊羅的手臂,談話時也是情侶的距離。兩人很自然地交握雙手,芙妮塔卻對話題有些心不在焉。
考慮未來時,伊羅也總是習慣性的把她納入考慮。
……習慣真是可怕。
「說實話,看芙蕾雅追著艾昂還挺有意思的。艾昂比剛認識的時候更像人,芙蕾雅為了追艾昂也很努力。過幾年,芙蕾雅會長高,到時候他可不能再把年齡當成藉口了。」伊羅瞥了他們的互動,無聲微笑,「我實在很想看看艾昂慌亂的表情,一定很有意思。」
「……真壞心。」
「要是他不慌的話,芙蕾雅一點機會也沒有。」
芙妮塔偶爾會注意到其他人的視線,有些人看著伊羅竊竊私語。這也不奇怪,因為伊羅確實很好看,甚至超過他那些作品。她透過落雪看著伊羅的側臉,不自覺看得入迷。
「看什麼,看得這麼專心?」
「沒什麼。」芙妮塔故作鎮靜地整理圍巾與頭髮,伊羅順手替她整理了被弄亂的長髮,親吻了她的臉頰。「要不要甩開他們?」
「……這樣好嗎?」
伊羅笑著問:「有什麼不好,否則難得的祭典會太健全了,我也很困擾。好不好?」說著側頭看她。看著他眼中的自己,芙妮塔有種錯覺——好像伊羅的眼中只有自己。
這想法讓她有些心跳加速。
在季節的氣氛下,芙妮塔不自覺說了「好」。
回過頭,才意識到自己又被伊羅的節奏帶著走,頓時有些懊惱。
「我小時候來過白銀祭,還被依萊告白,真是懷念。那時候我們還不認識呢。」
芙妮塔不大情願的發現,原來自己對伊羅還是有佔有慾。都是氣氛的錯。在落著細雪的街道上牽著手,聽著這樣溫柔的口氣說話,誰都會有這樣的念頭。
芙妮塔以圍巾蓋住表情,試著撫平情緒。伊羅以為她會冷,將她摟得離自己近了一點。
「今天是白銀祭,所以……不要一直說其他人的事情。」
這句話幾乎用光了所有的勇氣,伊羅有點吃驚笑著說「好」。
「不只是今天。明天、後天還有大後天,直到生命最後一天……直到我閉上眼睛,我都只看著妳一個人。」
這句話聽起來不只是告白,而像是求婚。這麼漫不經心又隨意,一點也不像他。芙妮塔笑道:「聽起來好像求婚。」
出乎意料的是,伊羅才注意到自己說了什麼,就在芙妮塔的注視下,慢慢地紅了臉。他好幾次張張口卻說不出話,最後慌張地別開視線。
伊羅抓著頭髮,顯得有點懊悔。短暫糾結後,他咬牙轉過頭,望進芙妮塔的眼睛。看慣伊羅冷靜又可靠的樣子,更顯得他動搖的表情特別難得。
芙妮塔被伊羅的緊張感染,跟著臉紅。
「再給我一次機會?」
芙妮塔眨眨眼,「好啊。」
在芙妮塔的驚愕中,伊羅從上衣口袋中摸索出戒指。鑲在寶石位置的,是藍紫色的石頭。石頭散發出光澤,隨著光影的變化而改變顏色。
兩人交往以來,他幾乎都是前輩的模樣,非常冷靜。很難得看見他這麼慌張的樣子。
芙妮塔喜歡冷靜可靠的伊羅,但是,卻更喜歡他因為自己而慌張動搖的表情。因為,冷靜可靠的人偶王子是屬於大家的,害羞窘迫的伊羅卻是只屬於自己的。
伊羅稍微閉上眼睛,深呼吸數次。
心跳很快,感覺像是隨時會跳出胸膛。她一直覺得兩人很有默契,現在看來確實如此。她太開心了,眉毛都笑成了弦月。「不只是今天。明天、後天還有大後天,直到生命最後一天,我都只看著妳一個人……請妳把未來的時間交給我。」
「這是求婚嗎?」
「是、是的。難道不像嗎?」伊羅因為緊張而用了敬語。
在面對弗洛、艾昂、國王甚至教皇的時候,伊羅都很從容。明明天天見面,經常相處也彼此了解。他是那麼聰明,應該早就猜出了芙妮塔的答案。即便如此,他依舊露出彷彿被拷問似的,那種露出不安又畏懼的神情。
「這是弗洛的核心,這作為戒指再適合不過。考慮到保存的難度,我請萊恩稍微調整過成分,象徵聖者眼睛的顏色。我……」
伊羅帶著少許緊張,幾乎可以說是怯懦的神情真是太可愛了。所以,芙妮塔才不去打斷他,任他因為緊張而繼續說那些不著邊際的話。
她突然感到有些懊惱,要是自己先開口求婚就好了,或許可以看到他不知所措的樣子。思考的過程中,伊羅帶著惴惴不安的表情等待著。
「你很緊張嗎?」
「當然。」伊羅語帶幽怨。
「那很好,因為我也是。」芙妮塔笑著,伸出了手。「好的。」
伊羅試著替芙妮塔戴上戒指。他的手稍微顫抖著,好幾次才成。
芙妮塔道:「我有一點點不高興。」
「為什麼?」
「因為被你搶先了。」
芙妮塔從上衣口袋拿出另一對戒指。伊羅微微瞪大眼睛,臉上是收不住的笑容。兩人的臉都很紅,各自為對方戴上戒指,相視而笑。
……
橘紅色的夕陽緩緩轉成紫色,在地平線的邊陲逐漸睡下,終於來到夜女神職掌的時刻。隨著月亮逐漸明晰,天空暗了下來,廣場被無數的火蝶照耀,熠熠生輝。
互相依偎的人們牽著彼此的手,無懼即將到來的冬季,以熱情將冰雪燃盡,別在胸前的火焰徽章猶如意欲展翅的火蝶。
艾昂看著伊羅牽著芙妮塔的手悄悄離開,比了個安靜的手勢。
用口型對他說了「祝你順利」之後,目送他們離開。
周圍的情侶們彼此依偎,偶爾發出愉悅的低笑。在這樣的氛圍下,不牽手、保持些許距離的芙蕾雅與艾昂兩人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在季節的氣氛下,即使是艾昂,也感到些許不自在。
不知是否是錯覺?今天的芙蕾雅看起來特別不一樣。
明明是冬天,她卻堅持穿了裙子。經常盤起的頭髮也放下了來,少了幾分孩子氣,多了幾分成熟。她還挑了淺粉紅色的口紅,還難得戴了垂墜式的耳環。
即使穿上了高底的靴子,芙蕾雅對算得上嬌小,是只要伸手就能夠輕易摟到懷中的高度。
為了這天,她似乎特別努力,還為了穿裙子而練習了火屬性的魔法。
溫和的篝火烘托出少女柔和的容顏。
……睫毛好長,像是蝴蝶的翅膀。
艾昂想伸手碰她的睫毛,卻也僅止於想像。芙蕾雅突然側過頭看他:「怎麼了?」
視線在因為口紅而看來特別潤澤的嘴唇上停留了半秒,艾昂沒有收回視線,輕聲說:「我在想,妳今天特別漂亮。」
「謝、謝謝!」芙蕾雅明顯嚇了一跳,悄悄地握了拳,喜悅顯而易見。
芙蕾雅經常自稱是美少女,好幾次纏著艾昂要他稱讚。此時,艾昂好像終於有點理解了那種可愛。像是蟬翼那樣,輕盈地搔刮著胸口,有些癢。
「諾因他們也來了戴爾城,你們有聚會嗎?」
「嗯,是要討論關於未來村落的事情。我把初雪跟深藍的事情跟利特說了,他說要幫我處理。」艾昂省略了一部分沒說,因為利特的原話更不客氣。他說的是:「滾!我不想聞到你身上那股戀愛的酸臭味!」
艾昂在身上嗅了下,感覺有點委屈,明明什麼味道都沒有。
倒是芙蕾雅身上好像有什麼好聞的味道?
「你今天為什麼老是看我,終於被我的美貌迷住了嗎?」
「是啊。」
芙蕾雅被自己的話噎住,滿臉赤紅地瞪著艾昂。「你、你……」
今天地芙蕾雅很漂亮,臉紅的樣子特別好看。
不知何故,芙蕾雅卻生起氣。她紅著臉埋怨:「你就是想看我這種反應吧?」
「嗯,對不起。」
芙蕾雅由憤怒變成了困惑,「你今天好奇怪。一定是伊羅把你教壞的!」
「我平常又是什麼樣子?」
「冷淡又平靜,但是很帥氣。」芙蕾雅本來還笑著,笑容卻漸漸消失了。微笑的夾縫中,少女的側臉有些憂鬱:「艾昂,你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總而言之,會暫時待在戴爾城。希爾說,替我弄新的身分需要一些時間。這段時間,我準備先還債,接著是考慮村落的地點、考察、魔法陣,還有給妳的魔導具。」艾昂沉吟了一會兒,「可能得花個十年。而且,我並不想離開戴爾城。」
「為什麼?」
艾昂一臉詫異地看著她。
「想到離開戴爾城,我可能覺得寂寞。這很奇怪嗎?」
芙蕾雅突然捉住他的手,語帶急促:「那就不要走,留下來。」
「我怕我留下來之後,就永遠走不了。」
再度下起了雪,紛飛的微雪裡,衝天的聖火照亮城市。
城內的鐘敲響了七下。
重建的城區魔法燈亮了,街燈的微光照耀著越過結界落下的殘雪。祭壇前,出雙入對的人們在聖火與祭司前祈求戀情順利、別上火蝶。
兩人僵持不下,維持這樣的姿勢很久。
他應該甩開揪住袖子的那隻手,禮貌謙和地拒絕。
雖然理智上知道該怎麼做,甚至在內心演練了無數次,時候到了,卻怎樣也捨不得甩開她。艾昂只能困擾地看著她,嘆著氣:「芙蕾雅,該放手了。」
「不要。」芙蕾雅說,「只要你不甩開我,我就當成是你答應了。」
她看起來快哭出來,卻仍執拗地注視著他。她太靠近了,一次一次逼他去選那條困難的路,不斷引誘他,像是不知道何謂放棄。
……放棄吧。艾昂想這麼說,卻知道會弄哭他,所以捨不得開口。畢竟,今天的她太漂亮了,還是為了他盛裝打扮。
「艾昂,為什麼你非走不可呢?你從國王陛下那裡拿到了普通人的身分,可以住在聖者的村落,當然也可以住在戴爾城。」
芙蕾雅說著哭出來,泫然欲泣地揪著他的袖子,低聲下氣地懇求。
艾昂凝視著她掛在胸口的戒指,不知為何,心裡有點悶。他有些後悔漫不經心地把戒指當成禮物,這環形的飾物像是個牢,把他自己跟芙蕾雅都圈在了裡面,誰都逃不出來。
艾昂維持了很久的沉默,想起了利特又想到諾因,「不行」兩字實在說不出口。最後還是逼迫自己正視芙蕾雅哭泣的容顏。
「……我也不知道。」艾昂閉上眼睛,聲音很低很低:「我可能是害怕了。」
「害怕什麼?」
艾昂卻沒回答,猶豫再三,才終於把芙蕾雅納入懷裡。
「艾、艾昂?」芙蕾雅有些困惑,些許晶瑩的淚水仍掛在了睫毛上,艾昂輕巧替她拭去眼淚。
「我會暫時留下來,別哭了,好嗎?」
神的劍學會了恐懼。
他害怕自己記得失去的痛苦大於擁有的恐懼,愛怕不被愛也害怕被愛。在這些嶄新的惶恐裡面,他最無法忍受的卻不是永生的孤獨,而是看著她哭泣卻只能說「抱歉」。
今天的芙蕾雅像是編織好的陷阱。用誘人的香氣、眼淚還有擁抱抓住他,嘲笑他不堪一擊的覺悟。艾昂很不喜歡失控的感覺,在面對芙蕾雅的事情上卻一直如此。
他用口型說了「我喜歡妳」。
安靜的獨白在悄無聲息的雪夜裡沉默,遠處的鐘聲綿長而悠遠。
諾泰夏的守望者
王族議事廳內,諾泰夏的貴族們終於齊聚一堂。
新王是年方二十歲的王儲,即使血統純正也因為在外多年而遭受非議。他在不到一年的時間得到包含梨約伯爵的承認與人偶師協會的幫助,穩固了頂上的王冠。
除此之外,這位少年王甚至拋棄了四百多年來以初代為名的傳統,首度以本名——希爾.諾泰夏——即位。
人偶師與教會各將派員參加新王的即位典禮,經歷十多年的對抗終於握手言合,開啟了新的一頁。無獨有偶,由於聖者於梨約的宣告,教會以失職為由撤換教皇。
有別於令聖者心冷削髮離開的教會,新王希爾甚至從聖者那裡求來新的魔法,即使聖者已經宣言隱居,信徒們依舊能夠從壁爐內魔法燈的篝火中感受到聖者的愛。因為聖者的饋贈,才讓冬天舉辦的慶典不至於為了儲備冬天食糧而捉襟見肘。
新王即位同時教皇就任,為這個擁有四百年歷史的魔法王國翻開了嶄新的一頁。
「……下雪了。」
「皇兄,不,陛下,茉莉已經準備好了。」
娜塔莉亞推開了們,卻看見希爾正抬起頭仰望窗外。
整裝完畢的希爾.諾泰夏披上了紅色的長袍,最後,他把視線挪到了一旁。
紅絲絨的布匹上的並不是王冠,而是已白銀編織而成的花冠。
希爾凝視白銀花冠片刻,神情漠然而疏離,嘴角微微下垂,看不出喜悅。
「我一直期盼著有一天,能夠讓茉莉為我戴上桂冠,帶著我走上王位。明明夢想就要實現了,為什麼我高興不起來?」
娜塔莉亞低聲道:「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
「我知道了。」
人實在是很貪心的生物。
小時候,只要能夠親手救出茉莉,被她認同就能夠滿足。現在,夢想成真、諾泰夏的復興也逐漸踏上軌道,虎視眈眈的貴族們在他面前俯首稱臣。
他無數次告訴自己,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應該知足。
是啊,該知足了。
細小的雪時隔多年落在諾泰夏的土地。幽微的嘆息,消融在銀白色的季節。
希爾閉上了眼睛,強壓下內心那股模糊不清的感傷。
想要給她更多東西。可是,他擁有的實在太少,能獻給她的也只有自由。
「陛下,時間到了。」
希爾微微頷首,「我這就去。」
……
議事廳的大門推開,少年王踏雪而來。
希爾.諾泰夏身著華貴的紅色披風,純白大禮服象剪裁俐落大方,以藍金色交錯的絲線繡出象徵諾泰夏王家的徽章,形式典雅又不妨礙行動。
剪裁合宜的上衣勾出優雅的腰線,樣式樸素而莊重。
沿著深紅色的地毯往前走,來到通往王座的長梯起點,來到大魔導師賽琳希莉爾的身邊。此時,少女模樣的她早就拋棄了受詛咒的舊名,改稱為茉莉。
希爾在他面前單膝跪下,在眾人的祝福下,大魔導師為王戴上祝福的冠冕。
過了五百年,大魔導師與諾泰夏王家終於盡釋前嫌,為諾泰夏的歷史翻開了新的一頁。
冠蓋雲集的晚宴,觥籌交錯。
茉莉以為她內心感觸會更多,刨開內心卻只覺得空虛,甚至只有釋然。她曾經在伊羅、在博爾洛身上尋找博爾洛的影子,遍尋數年卻只得來空虛。
她拿起了最後的白銀花冠,為新王戴上。
花冠戴在他頭上,猶如落葉歸根似的,像是失根的大魔導師遍尋了四百年終於找到了落腳之處。此時此刻,賽琳希莉爾與諾泰夏王家的愛憎似乎就了結在此刻。
「希爾.諾泰夏,這個國家就交給你了。」
她深深地凝視著年輕的王,想把她此刻的容顏永遠鏤刻在心底。希爾的笑容看來有些勉強,凝視了她許久,才輕聲說:「好的。」
他的笑容飄渺而憂傷,不能說出口的話就這樣浸潤在眼神裡,漫出了一臉憂傷。
悠揚的樂聲奏起,茉莉微微笑了。
「不請我跳舞嗎?」
希爾有些受寵若驚,顫娓娓巍巍地伸出手,向他邀舞。
這是他們最初與最後的一支舞。
這對師徒跳起舞來默契絕佳,少女魔導師的綠裙襬如盛開的花朵在舞池間展開。
「希爾,我打算回去東方。」
「我知道了。」
「……來送我嗎?」
希爾明顯地頓了下,差一點踩在她裙襬上。他困窘地笑了,「我很高興妳開口邀請我,可是,還是不了。要是我為妳送行,肯定捨不得讓妳離開。」
「可惜,看不到你哭著為我送行。」
希爾嘟噥:「不會哭的。」
「為我哭一下?」
「恕難從命。」
茉莉發出悅耳輕笑,愉悅情緒感染了希爾,兩人相視而笑。
窗外的雪細細地落下來,猶如數百年前與博爾洛.諾泰夏偶遇的那天。
這一幕,也被記錄在國王希爾的傳奇裡,被繪製成壁畫,蔚為佳話。
失去了白銀果實的祝福,希爾.諾泰夏的銀髮與繼承「博爾洛」名字的傳統成為絕響。
這位少年即位的王在經歷了十年幽禁,輾轉顛沛於諾泰夏國內,最終仍回到了故鄉巴基斯塔。
收受了聖者最後的祝福、解放了大魔導師的詛咒,並且僅僅花了十五年就淨化了了詛咒的舊都巴基斯塔。在他的治理下,魔法王國諾泰夏更為繁盛,後人戴著敬畏稱呼他為白銀之王。
壁畫之上,為他戴上桂冠的精靈少女名為茉莉,是諾泰夏永遠的大魔導師。
這位大魔導師被稱為不老的守護者,以夏夜開放的馨香白花為名,溫柔地守望著這個國度。
不死者的晚宴
時間是夜間一點。
此時,諾泰夏王希爾甫即位,為期兩周的白銀季終於到了尾聲。
傳聞中失望離開的聖者們,卻在戴爾城中住下來,還占據了伊羅的屋子。圓桌上,十二位聖者們神情肅穆地對坐。他們已經維持這樣的姿勢半天了。偌大的工作桌上擺著諾泰夏的地圖,好幾個地方被圈起來又打叉,諾因與利特互相瞪視,誰也不讓誰。
「不行!那邊太遠了,連個酒吧都沒有!」
諾因提高音量:「你再怎麼樣也是個神職者,怎麼老是喝酒?」
「不好意思,我已經退休了。」利特得意洋洋地晃了晃手上的徽章。
有別於象徵冒險者身分的圖示,金質徽章排除於系統之外,由聖者們直接管轄與授予。人們都道金徽章持有者特別神秘,在冒險者中有特殊地位——但也僅只如此。
事實上,金色白銀花徽章代表了不死的冒險者。這群人以聖者為首,包含了近代的自動人偶、殺戮人偶與送葬人偶初雪,在人偶王子的街道定居,受到「神之劍」的管轄。
說好聽點,這是屬於不死者的組織,同時也是烏合之眾。
被迫推舉為管理者的艾昂單手支頭,意興闌珊地半瞇著眼睛。
利特用劍柄戳了戳艾昂。「老大,你也說點什麼啊!」
「老大?」
「對,就是說你。我們的第二個據點選在哪裡好?」
艾昂興致缺缺,隨口道:「我沒意見,你們決定就好。」
「不能沒有酒!」利特大喊。
「即使脫下了長袍,我們還是應該維持聖者的素質。」諾因表示反對。
利特與諾因決定投票,卻不幸投出了個平手,選擇權又回到了艾昂身上。
「……不然兩邊都弄個據點?」
眾人發現挺有道理,事情就這樣定下來。
兩方人馬各自挑選地點,決定約定好完成建設之後再行通知。
祭典結束後,聖者們也走得七七八八。艾昂拒絕了利特一同冒險的邀請,也因為這選擇被揶揄了一番,以慶祝為由被拉到酒吧。
明明聖者不會喝醉,但酒後三旬,利特似乎更奔放了點。
「聽說你們一起參加了白銀祭。」他壓低了聲音湊向艾昂,「你們發展到哪個程度了?」
「跟之前一樣。」
「嘎?」
「真的。」
利特不說話了,接著是一陣明顯帶有鄙夷的沉默。「你真是個糟糕的男人。」
「從生物學角度來說,聖者——」
「我不想聽你廢話!」利特打斷他,「要不上,要不滾,總得選一個。如果不是告白了,為什麼你還忝不知恥的住在這裡?」
「……為什麼我非得被你責備不可?」
「我這不是恨鐵不成鋼嘛!更何況,芙蕾雅很可愛。」
「我知道。」艾昂一副「你在說什麼廢話」的表情,「你不是說後悔了?我以為,你是想阻止我。」
「那是個人經驗談,我可沒打算阻止你。反正,我們的時間還長得很,只有我一個人痛苦太不甘心了,我想看你也後悔,這樣才不會寂寞啊!最好看你談談戀愛被甩又死皮賴臉地纏著人家……算了,那孩子可愛慘了你,大概不會放手。」
「……你跟芙蕾雅才見過幾次,怎麼能這麼肯定?」
利特憐憫地看著他。「我親愛的劍啊,有些事情不需要明講也應該理解。」
「比方說,我覺得你煩這一點?」
「我們也是千年的兄弟,為什麼你要處處針對我?」
艾昂陷入短暫沉思。「可能是因為我喜歡你生氣的表情?」
「……你就不能改說喜歡我的笑容嗎?」
「不要,我討厭你笑。」
雖然早就習慣被嫌棄,可是這麼明顯的拒絕還是讓他有點受傷。可惡的傢伙!
「有什麼關係?」
利特湊了過去,笑著勾了勾艾昂的下巴。艾昂面無表情地仰望著他,一副任處置的表情。一則不相信他會動手,另一方面則感覺無所謂。老實說他這副表情還真是……有趣!
利特循循善誘道:「你說得沒錯,以生物角度來說,我們跟妖精一樣沒有性別。除此之外,我們同屬相同種族,壽命也很長……真的不考慮?」
「你可是利特。」
「那我可以變成芙蕾雅的臉?」
「不是臉的問題,是內容的問題。」
原來不只是外貌,利特連靈魂都被嫌棄了。利特假哭了幾聲,「我實在搞不懂你。以你們現在的關係,你只要勾勾手,那孩子就會跟著你走。事到如今,你還在猶豫什麼?」
艾昂笑著看他:「謝謝你的關心,但我不是毫無考慮。」
「你考慮了什麼,說來聽聽?」
「問題有兩個。我不相信自己的覺悟,也不相信芙蕾雅的愛……所以,我想要跟芙蕾雅暫時保持一些距離。最好的狀況,大概是分開幾個月。」
「……什麼?」利特一愣。
艾昂凝視著酒杯數秒,最後,才小小的啜了一口。
「芙蕾雅對我來說很特別,會不會只是我的錯覺。她是我第一個親近的人類,是我下意識地美化了她的存在。就像你說的,我甚至還可以考慮喜歡你,不是嗎?對她來說,我是個可靠的保護者。但是,她也該意識到,其他人也能夠辦到同樣的事情。」
艾昂的注視太過率直了,利特不禁愣住。
「你是想考驗她嗎?」
「不是。」
「那是為什麼?」
艾昂稍稍思索了下。「我想要確定自己是不可取代的。」
「……為什麼你不直接跟她說?」
利特扶著額,艾昂的率直實在攻擊力太強了,連他都覺得艾昂這種小心翼翼的樣子格外可愛。也難怪諾因總是特別緊張,害怕他們兩個錯過。
「為什麼要說?從頭到尾,這是的感情,與她無關。」
「……」
利特感覺有點胃痛。眼前的這個人,肯定就是無法搬動的頑石。
「真是朽木不可雕。」利特嘆氣嘟噥著,無奈道:「隨你便吧!說真的,如果你這麼容易就能喜歡上人類,早就談過幾百次戀愛了!你真要這麼做,如果芙蕾雅喜歡上別怎麼辦?」
「我會祝福她。」
看艾昂一臉真摯,利特很想把啤酒潑到他臉上。
「祝福個鬼!給我追上去!」
「對你來說,愛就是佔有嗎?還真是膚淺。」
「我膚淺?好好好,就你無所作為然後被甩掉最有深度。」利特徹底感受到什麼叫做道不同,不相為謀。他氣得起身,「我言盡於此!哪天被甩了,我再陪你喝酒。」
「謝謝。」
「……」
艾昂這感謝講得一臉誠摯,利特感覺胃更痛了。
……
經過了白銀祭的約會,芙蕾雅很興奮地發現——退休聖者艾昂大人那雙漂亮的眼睛不完全是裝飾!雖然是個遺世獨立的人,可他還是會注意外貌,而且也會開口稱讚。
事隔多日,芙蕾雅決定久違地打扮一下。只不過,不能太刻意,比平常稍微可愛一點點就好。雖說如此,芙蕾雅還是花了一小時整理儀容。
芙蕾雅帶著自認最甜美的笑容開門,卻愣住了。
「早安,艾昂……咦,人不在?」
「劍出門去了。」利特的聲音飄來。
不知道是否是錯覺?利特看她的眼神有點憐憫:「他去了冒險者公會一趟,說要趁冬季規劃一下還債的計畫。我本來說要陪他去,但他想要跟一般人類接觸,所以拒絕了。」
「居然出、出門了……」
「現在雪正好停了,妳要不要去冒險者公會看看?」利特從上到下打量了下她,「衣服可以不用換,我給妳畫個魔法陣,會啟動吧?」
利特還手把手地教她怎麼用法陣,甚至帶她到冒險者公會附近。
「芙蕾雅,劍就交給妳了。妳要好好照顧他。」
芙蕾雅不明所以。「好?」
「那傢伙有點死腦筋,比妳以為的還膽小,死死糾纏就對了。」
「……」等一下,這、這難道是來自其他聖者的認證嗎?芙蕾雅害羞又有點開心,「我不敢。要是黏得太緊,搞不好會被討厭。」
「不,不會的。妳會這麼說,肯定沒看過他跟其他人相處吧?」
「是沒看過,怎麼了嗎?」
「那傢伙不喜歡肢體接觸,唔,或許該說是討厭吧。至少,我沒看過其他人像妳這樣纏著他卻沒被嫌棄。對自己更有自信點吧!」
利特對她比了個加油的手勢,慢悠悠地離開了。
芙蕾雅雖不是人偶師協會的一份子,但偶爾也會為芙妮塔跑腿,並不是第一次過來。跟櫃台人員打過招呼後,她才知道,艾昂接的居然是出門採藥草的簡單任務任務。
「你確定是採藥草?」
棕髮滿臉雀斑的櫃台少年道:「是的。」
芙蕾雅皺眉,這任務簡單到連她都有自信完成。聖者大人跟其他菜鳥組隊接受這種任務,會不會太大才小用了?
想想,她還有些生氣。艾昂真的太不夠意思了,明明說過要一起看雪的!怎麼能不帶上我!
不,不對。艾昂過去接任務總是在下午,這回居然在早晨……艾昂該不會在躲我?芙蕾雅震驚了。不,不可能,他明明說了我很可愛。
有了利特的認證,芙蕾雅決定這當成單純的錯過。
天氣變冷之後,冒險者公會也冷清不少。櫃檯輪值的是跟芙蕾雅年齡相仿的少年,他上下打量了芙蕾雅:「說起來,妳今天打扮得特別可愛呢!」
芙蕾雅頭也沒回,盯著公佈欄瞧。「謝謝,但我是為了別人。」
「為了那個新人嗎?我看你們至少差了五歲,還是年齡相仿的人更適合妳。」
「我知道,但我想選自己喜歡的人。去去去,你不是還在工作嗎?別妨礙我!」
「……我勸妳放棄比較好。」
芙蕾雅明顯一頓。「為什麼?」
櫃台少年回到了位置上,笑容促狹。「等他回來你就知道知道了。」
芙蕾雅讀了點書、練習了魔法,還遇見了幾位偽裝的聖者,短暫聊了天。
在肚子感到飢餓之前,她終於看見了等待已久的身影。
「艾——」聲音還沒喊出來,卻愣住了。
艾昂並不是一個人,他身邊跟著幾個女孩子,甚至沒有男性。他們之中少女與成年女性都有,染成棕色短髮,一身劍士打扮的艾昂幾乎是鶴立雞群,被女孩子們簇擁著回來。
不好的想像成為現實,櫃台的雀斑少年笑說:「看吧!」神情滿是幸災樂禍。
芙蕾雅完全沒有笑鬧的心情,稍微繃緊了臉。
艾昂看起來好遙遠。
棕色頭髮也很適合他,雖然說表情少了一點,回應話題的態度也稍嫌冷淡。唯一值得慶向的是,有個女孩想去撈艾昂的手,卻被他直接避開。她看見艾昂終於笑了,芙蕾雅沒來由地有些悶,也有些惱怒。
……難道不是我也可以嗎?
芙蕾雅想要走過去,腳卻像是生了根,笑容也凍結在冬季的低溫裡。
艾昂這個笨蛋,怎麼可以隨便對第一次見面的人笑!你的笑容是屬於我的!芙蕾雅壓抑著心裡的惱怒,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前摟住艾昂。
「你終於回來了!怎麼不等我,我也可以一起去啊!」
「……天氣很冷,我怕妳感冒就沒有叫妳。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艾昂自然地拍掉了落在她頭上的雪。不知道是否是錯覺?芙蕾雅感覺到從頭到腳的品評視線。芙蕾雅沒注意到的是,在她摟住艾昂手臂的瞬間,有幾個人的眼睛微微瞪大了。
女劍士上下打量著芙蕾雅,「莫非這就是你剛剛說的那個人?我還以為那只是拒絕的藉口。」
芙蕾雅好奇道:「他是怎麼說我的?」
女劍士爽朗地哈哈笑,「嗯,這可不能讓我來說呢。伊恩,不介紹一下嗎?」
艾昂歪著頭思考了。剪了短髮,又換下聖者長袍之後,他這動作顯得特別天真可愛。
芙蕾雅不開心了:「你說我壞話?」
艾昂伸手去撥她沒梳好的幾縷頭髮。「不會說的。我本來希望妳睡晚一點,才沒有叫妳。睡得還好嗎?」
「……」芙蕾雅有點臉紅。這對話聽起來像是某種暗示,好像在說他們一起過夜,會帶來多餘的揣想。果然,年齡較輕的女孩子稍微臉紅了,可惜說話的本人卻完全沒有意識到。
客觀角度來說,他們現在確實是同居——只是還有很多電燈泡。芙蕾雅有點害羞,看著花樣年華的女性們羨慕嫉妒的眼神,她決定將錯就錯。
「因為你不陪我,所以不好。」
芙蕾雅努力壓下害羞才說得出口這種程度的撒嬌。為了避免表情太奇怪,就把臉藏在艾昂的披風裡,艾昂低聲笑了:「又不是小孩子,怎麼還說這種話?」
芙蕾雅悶聲道:「怎麼不是?你一直說我是小孩,還總是算我還要幾天才會成年。」說著覺得特別委屈,才睡了一覺,艾昂就跟不知道哪裡來的女人聊得那麼開心。
「妳要學會照顧自己,否則我沒辦法安心。」
「那就不要安心,一直擔心我吧。」
艾昂無聲地笑了。他在飄揚的雪裡脫下了披風,蓋在芙蕾雅身上。「我們回家吧?」
「……好。」
艾昂回公會完成任務,與眾人別過,跟芙蕾雅一起回家。
積雪不深,可是因為天氣稍暖的緣故,有一些融雪而不大好走。芙蕾雅其實已經可以自己用魔法了,卻仍被艾昂護在懷裡,幾乎像是被他勇抱著一樣。在這樣的氣氛下,她仍沒來由地有些不安。「艾昂,我以後還可以來接你嗎?」
艾昂沒有立刻回答。見他沉思,芙蕾雅一顆心被吊在了半空中。
「那妳要把魔法學好,否則會感冒。」
「……好。」感覺上似乎很有機會,芙蕾雅乘勝追擊:「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冒險嗎?」
「還不行,我會擔心。」
芙蕾雅發現,她特別喜歡艾昂略帶無奈地說:「我擔心妳」——這讓她感覺自己很重要。她蹭了下艾昂地肩膀,瞬間感到安心,連口吻也變得軟綿綿的:「你跟他們說了我的事情?」
「任務結束後,她們想找我去喝酒,但我不想去。所以,我用有人在等我當理由拒絕掉。可是,我沒想到妳真的來了,我很高興。」
芙蕾雅哼了哼:「明明就跟他們談得很愉快,怎麼不去?」
「因為妳差不多也醒了。」
芙蕾雅嘴角微翹。「好吧,這還差不多!」
艾昂沒說的是,少女們還問了他的戀愛狀況。他說,自己有了喜歡的人,因為一些原因還沒有告白,等到他更有自信、更強大的時候才會開口。在那之前,希望她們能夠保密。
而且他之所以微笑,並不是因為那些新的同伴,而是看見了芙蕾雅的緣故。
可是,這些話現在還不能說。
總有一天……
會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