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三分鐘熱度
離家旅行
春天過去，戴爾城的王宮正在慢慢興建。
不久之前，國家才從十年前的動亂恢復，年僅十九歲的王即位，整合教會與人偶師的力量，在融雪之後，開始大興土木。
實際年齡十四歲半的芙蕾雅，正準備離家旅行。
她在搖搖晃晃的馬車上，表情呆滯地聽著父親訓話。
「不能隨便亂跑，不要隨便跟陌生人走，也不能吃……」
父親尼爾從出發前的一個禮拜，就不斷重複類似的對話，恨不得把自己當成行李跟女兒一起走，甚至還搭上了前往城門的馬車。
——嚴格來說，這份擔心並不能說毫無理由。
芙蕾雅確實就是十四歲的小孩。金髮藍眼、活潑好動，喜歡的東西是可愛的洋裝、美食還有艾昂。她只要坐著不動，就像是一巨大型洋娃娃。作為旅行者出行，她依舊選擇了可愛而不實用的服裝，完全看不出哪裡值得信賴。
不只尼爾，其他人也經常將芙蕾雅形容為「天真爛漫」或者「可愛」。
芙蕾雅一直把這些詞彙當成讚美，並以可愛的外表自豪。直到今天，她才慢了好幾拍的發現，這些讚美背後幾乎等同於「孩子氣」與「不可靠」。
……這實在糟透了。
「如果必須要在野外住宿，千萬不能穿這麼花俏的衣服。不但容易受傷，而且……」
「是。」「沒錯。」茉莉與尼爾異口同聲地回答。
「比起說服你女兒，直接跟艾昂說比較有效吧？」
於是，顛簸馬車內的三人同時望向始終沉默的那個人——艾昂。
他在外面用的名字是伊恩．派伊森，外貌大約二十歲，有著一頭黑色俐落短髮，藍寶石般澄澈的眼睛。那張側臉線條柔美，給人貴族般優雅的印象。
「艾昂？」芙蕾雅拉了下他的袖子。艾昂這才帶著困惑轉過頭，「到了嗎？」
「才不是！爸爸又開始說教了，說點什麼嘛！」
「是啊，艾昂大人。芙蕾雅這孩子不像他妹妹那樣精明，跟您一起旅行，肯定幫不上忙。比起讓她跟著，不如由我來教她上課。這段旅程只會讓她的學習進度變慢！」
這話說得正氣浩然，艾昂居然真的開始思考了。
「艾昂！不要聽他說的，我們不是早就說好了嗎？」
芙蕾雅一陣緊張，揪著袖子的手更緊了。
「我可以教她神聖魔法，不會拖延進度。」艾昂安撫地拍了下芙蕾雅的手，他的手沒有溫度，卻令人安心，「父母總會因為孩子的離去而擔心，希望她能夠準備好。但事實是，我們永遠沒有準備好的一天。越是不放手，越是小心翼翼，反而會讓孩子變得更嬌弱。你希望她變成那樣嗎？」
芙蕾雅道：「就是說！而且，我已經是二十四歲的淑女了！」
「沉睡的十年可不能算數。妳現在才剛十四歲，還這麼可愛。回程只有聖者大人，你們兩個單獨相處，要我怎麼不擔心？」
「該擔心的是艾昂吧？」茉莉小聲說。
「可是芙妮塔從八歲開始就自己生活啊！」
「但妳不是芙妮塔，艾昂也不是弗洛。弗洛大人一直生活在人群中，而艾昂大人避世而居，兩者很類似，卻不能相提並論。」尼爾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審判似的目光掃向芙蕾雅。「只不過，艾昂大人說的也有道理。我確實把妳養得太嬌弱，依賴性太重，這樣養尊處優可不是什麼好事。」
芙蕾雅想要反駁，卻找不出合適的句子，只能瞪著他。
「……艾昂大人，芙蕾雅這孩子從小就三分鐘熱度。如果她做錯了什麼，還請您多多包涵。」
艾昂稍微點頭，表情淡然。看起來高深莫測，芙蕾雅很肯定他只是在發呆，看在跟艾昂接觸不多的父親眼裡，卻不是這麼回事了。
尼爾嘆息：「既然聖者大人都這麼說了，我也不好反對。每週要寫一次信，每三天至少一次定期聯絡。妳隨身帶著，要是碰到什麼困難，可以隨時找我。」
尼爾說著塞給芙蕾雅一只傳聲人偶， 人偶大概只有巴掌大小，胸口的蟒蛇徽章顯示他的製作者是伊羅．派伊森。
「哎——」
「不接受討價還價。妳應該會用吧？就是按著……」
「我當然會用！」芙蕾雅打斷他，「不需要草木皆兵。對吧？」
「對啊，交給我吧？」莉很配合，艾昂卻沒說話。
「我不是懷疑他們兩位，我懷疑的是妳。」
「爸爸！你怎麼這樣！還有艾昂，你怎麼不幫我說話？」
「我說過，可是沒有用。妳怎麼會期待我們用相同的論述改變他的想法？如果期待他信賴妳，那就表現得像個值得信賴的淑女。」艾昂那股始終冷靜的口吻實在令人討厭。
「我會努力嘛。你就不能試著相信我嗎？」
「就算撒嬌也不會改變現況。」
芙蕾雅大受打擊。這回應讓尼爾也看傻眼，茉莉搭上艾昂的肩膀，「艾昂大人，您這個答案可真是毫無情趣。」
艾昂不動聲色地撇開她的碰觸。
「我們在討論說服尼爾的事情，跟情趣有什麼關係？」
茉莉想笑，看見芙蕾雅明顯沮喪的表情後卻笑不出來。茉莉能夠很確定地告訴尼爾，他的擔心是多餘的，因為艾昂沒有戀愛的慧根。
「表面上是這樣沒錯。但是，這是單純理性的答案，而人類並不是理性的存在。一句話背後的成因很複雜，只看字面意義很難有效溝通。」
「為什麼？只要把問題講清楚就好了。」
「不可能。是人總有說不出口的話，這才是常態。她的意思是，你在她被父親責備時毫無作為，讓她覺得很孤單。」
「是嗎？」艾昂轉頭看著芙蕾雅，略顯驚訝地說：「看來妳是對的。」
茉莉意識到自己在教訓的對象實際年齡是她兩倍的人，內心感到有些微妙。最古怪的並不是年齡差，而是艾昂正以一副好學生的表情看著她。
「嚴格來說，妳還要四百六十三天才會成年。未成年人離家旅行，需要父母的同意。如果尼爾懷疑妳的能力，我們就證明給他看。」
「我們」這個詞聽得芙蕾雅輕飄飄的，嘴角不自覺的翹起來。
「所謂的成熟不只是外觀上的改變，還有不讓人為妳擔心、獨立應對問題這兩點。」
「還有四百六十三天……」芙蕾雅喃喃自語。
艾昂道：「請不用擔心，放心地把女兒交給我。」
「不行，絕對不行！她還沒有成年！」
「為什麼突然反對了？」艾昂一臉困惑。
茉莉「噗」地笑出聲，看見芙蕾雅滿臉通紅，更是忍俊不禁地發出爆笑。
艾昂一臉疑惑，看芙蕾雅跟尼爾的反應，他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他們卻沒有絲毫解釋的意思。他只有換了一句話：「我會把芙蕾雅毫髮無傷地帶回來。」
「芙蕾雅就拜託你了。」
尼爾也覺得這對話怪怪的，簡直就像嫁女兒。與此相反，茉莉樂不可支，甚至笑到岔氣，芙蕾雅氣得打她。
「不要笑！」
「對不呵呵呵呵……」
在打鬧中，三人終於來到城市的東門。
尼爾終於妥協，看起來還是很擔心。
「不要擔心成那樣。爸爸，也並非毫無進步……不要露出那種懷疑的眼神！是真的！」
「那就把出城準備交給妳。知道要做什麼嗎？」
「我知道，我問過芙妮塔。」芙蕾雅晃了晃項鍊上的寶石，從隨身的包包掏出筆記本，「我要辦理出城手續、買地圖跟乾糧，艾昂要去冒險者公會，下午三點在城東的噴泉處集合，你就在這裡等我就好。」
「妳自己去？」
「那當然，我可不想成為要爸爸陪著才能辦出城手續的小孩。」
尼爾心想女兒也該獨立了，卻忍不住多問了一句：「妳知道出城手續怎麼辦？」
「不要擔心，我會照顧自己。」
大概半小時後，艾昂跟茉莉陸續回來，兩人領著尼爾去附近的店裡吃下午茶。
他們兩人看起來並不擔心，或許是芙蕾雅確實有所進步。尼爾內心突然感到安慰。
與女兒的兩個同伴相處後，尼爾對兩人的印象有所改變。乍看之下茉莉比較難接近，艾昂比較溫和，實際相處下來茉莉比艾昂活潑，也比想像中多話。除非主動搭話，艾昂其實不太說話——而且並不是沉思，只是單純地在發呆！
過了三點一刻，尼爾開始坐立不安。
「別擔心，她快過來了，大概還要十分鐘路程。」艾昂拍了他的肩膀，「我去接她。」
「麻煩你了」還沒說出口，艾昂快步離開，留下一臉愕然的尼爾跟茉莉。
「艾昂對芙蕾雅跟你差不多，也是過度保護。」茉莉玩弄著被尼爾喝完的空杯，「我認為你需要考慮的並非安全問題，而是別的。」
尼爾皺著的眉頭稍微鬆開。
「那兩人就拜託妳了。」
「好啊。」
抬起頭，正好看到艾昂與芙蕾雅並肩走來，芙蕾雅正喋喋不休地跟艾昂說話。芙蕾雅比剛甦醒的時候高了一些，在同齡的女孩之間算是身材高挑，站在艾昂身邊卻依舊矮了一截。
這樣看起來，他們還算是挺適合的一對——只要不考慮艾昂的特殊狀況。
沒看出父親臉上的陰霾，芙蕾雅將買來的點心交給尼爾。
「我買了點心給你，回程可以吃。」
現在他們看起來像是兄妹，或許過幾年就有所不同。尼爾心情複雜，忍不住開口：「記得每週……」
「每週一次信件，每三天聯絡一次，我都記得。」芙蕾雅截斷尼爾的話，「我可以自己做決定，也可以自己解決問題。」
「路上小心。」尼爾猶豫著，還是走向艾昂：「抱歉，芙蕾雅這孩子比較三分鐘熱度，你就不要太跟她計較了。」
「好。」艾昂微微歪頭，疑惑地答應了。
「我才不會半途放棄，一定會完成旅行！」
「一路順風。」尼爾說。
她發現茉莉表情微妙，意識到這是第二次。父親為什麼老是說她三分鐘熱度，還跟艾昂道歉。芙蕾雅突然意識到原因，感覺糟糕至極。
她忍不住去看艾昂的側臉。
被茉莉看出來就算了，她本來就觀察入微。但是，艾昂怎麼想？艾昂絕對算不上纖細，他只能看出事物大致的方向，除非有根據。
——比方說跟他哭訴失戀、想當魔法師卻因為咒文語太困難而放棄、想要當冒險者卻沒有持續鍛鍊體力。最近還參加了煉金術師的基礎課程，開始覺得有點無聊。她對很多事情都感興趣，卻很少堅持。
她並不是毫無天分，而是缺乏熱情，只有被強迫才會努力支撐。
芙蕾雅極不情願地發現， 自己確實是個三分鐘熱度的人。
那瞬間，她有些憤怒。一部分是對父親，絕大多數怒氣是對自己。
過期地圖
這次旅程的目的很簡單，是將茉莉帶到東北方的港口梨約。
本來只要艾昂一人就可以達成，茉莉卻堅持要芙蕾雅同行，最後才形成這樣的陣容：艾昂、芙蕾雅與茉莉三人出行。
路上差不多都是茉莉跟芙蕾雅在說話，艾昂一如既往地沉默，還被茉莉戲稱為「啞巴聖者」。這個無禮的稱呼沒有得到艾昂的青睞，只獲得艾昂的白眼一枚。
順帶一提，因為茉莉強烈要求，旅途由只需要兩週的飛行船改成陸上旅遊。雖然有趣，但也為這趟旅程徒增變數。
——好比說現在。
剛離開城市時還算順利，抵達下一個城市之後，三人找了旅店住下。隔天，茉莉提議抄近路經過森林，計畫就開始偏移了預定。
「雖然我很不想這麼問，但是……我們不會是在森林中迷路了吧？」
「……」
森林的女兒，精靈茉莉臉色慘白，那頭綠色長髮半掩住白皙的臉龐。進入森林前，她還信誓旦旦地說過「絕對不會迷路」。
「抱、抱歉……」
「沒想到精靈也會在森林中迷路。」艾昂坦率地說出了芙蕾雅內心暗暗想的話。他頓了頓，「而且也會因為羞恥而臉紅。」
艾昂被芙蕾雅「啪」地拍了腦袋，還被賞了個白眼。「不要欺負茉莉！」
「……我只是說出事實而已。」那一下並不痛，艾昂卻感到有些委屈。
「都一樣。你就不能對女孩子溫柔一點嗎？」
「五百歲的女孩子？」艾昂輕聲笑出來，其代價就是——再次被拍了腦袋，這次下手的是茉莉。
茉莉危險地瞇起眼睛，「我本來還想稍微幫你一把，現在完全沒有那種心情了。」
她微微仰首，艾昂卻露出「那又如何」的表情。茉莉惱羞成怒，朝艾昂揮出一掌，當然被他輕易避開。
「妳需要多練習，否則不可能打中。」艾昂說。
不知何故，艾昂總是能夠以簡短的話將人的怒氣提升到極致——芙蕾雅飛快地看了艾昂一眼，用眼神示意他閉嘴，安撫道，「迷路也沒關係，我們只要在太陽下山之前找個地方休息就好。食物跟水也還足夠，不用太著急。」
就是艾昂也看出茉莉實在氣極，終於適時選擇了沉默。
太陽下山之前，三人找了適合紮營的地方。艾昂藉口收集火柴離開了，茉莉還在生氣，嘴巴鼓了起來，像隻氣憤難平的青蛙，發出充滿怒氣的叫聲。
芙蕾雅找她聊天，她心情好了不少。
「找妳一起來果然是對的。要是必須一個人面對那個艾昂，我還不如回城搭飛行船！」
「艾昂平常不是……呃，不，他平常就這樣，但不是針對妳。」
「沒辦法啊，人家上次離開城市已經是兩百年前的事情了！現在這個身體也不是精靈，沒辦法請妖精幫忙……哎！我想到方法了！喂，那邊的呆子。」
艾昂皺著眉頭轉過頭，又收回視線，打算堅定拒絕這個稱呼。
「伊恩．派伊森先生，聽說你現在好像是魔法師，對吧？要不要大姊姊我教你一些精靈魔法？」
艾昂用鼻子冷哼，「這裡沒有大姊姊，只有兩個小妹妹。」
「執著於細節的男人不受歡迎！」
「為什麼我非得受歡迎不可？」
艾昂將滿懷的樹枝扔在地上，升起營火。雖然他能夠使用各種系統的魔法，顯然還是更擅長光闇兩屬性的魔法。
「要是你能夠使用精靈魔法的話，就能跟妖精問路。」茉莉無視艾昂的表情，「而且，你應該很久沒用過其他系統的魔法了。就當成幫助我回鄉的禮物，怎麼樣？」
艾昂默默的用樹枝翻攪營火，不小心把剛燃起的營火熄滅了。
「……啊。」
接著他試著重新用火焰魔法，但是不怎麼成功。
太陽下山了，芙蕾雅在他身邊縮著，試著避開冷風，還打了個噴嚏。茉莉笑著走到芙蕾雅身邊，替她披上披風，這才終於艾昂四目相接。
「要是有妖精幫忙的話，隨時能夠點亮營火喔？」
不知道是否是錯覺，茉莉居然從艾昂的視線中看出敵意。哎呀，這傢伙是不是搞錯敵人啦？茉莉笑著欣賞艾昂細緻的表情變化——先是對芙蕾雅的歉意、對自己的敵意、兩者的糾結，最後妥協的無奈。
「教我。」
茉莉眨眨眼睛，「要是你再禮貌一點的話，我就立刻答應了。該怎麼辦呢？」
「拜託妳了。」艾昂很不情願。
「稱呼呢？」
「精靈……大姊姊。」
茉莉聽得心情愉快，被冒犯的不愉快也消了一大半。她伸手想拍艾昂，被他光速閃開，頓感意外。艾昂平時跟芙蕾雅等人的互動也不乏肢體接觸，被這樣拒絕實在……大概有三成覺得不快，剩下七成覺得有趣。
「要是能夠順便讚美一下我的美貌，就能夠拿到一百分。」
「不需要給我滿分，快點！」
「好啦、好啦，別那麼猴急。」
面具般的艾昂終於有了表情。茉莉心情大好，無視艾昂的碎碎念。內容是「被年齡自己兩倍的人喊姊姊到底哪裡有趣」。
哎，他就是不懂。最有趣的就是他不愉快的表情呐……
火焰妖精
傳授了訣竅之後，艾昂一試就成功，並且成功地燃起營火。
召喚來的是附近的火妖精，因為大陸魔力微弱，芙蕾雅看不到妖精的樣子，只聽得到艾昂對著營火喃喃自語。
「不像人類？那是當然的，因為我不是人類。」
「算起來應該跟你們比較類似，算是魔法生物。」
「我跟你們一樣，以魔力為生。雖然同時出生的同類會稱作兄弟，但不像人類跟自然生物一樣有後代或者血統。整個群體就是家族，也有一部分記憶可以傳承，個體之間也有很大差異。」
「對，人類稱呼我們為聖者。」
「除了你之外還有什麼妖精嗎？」
茉莉也加入話題，留下芙蕾雅一人孤單寂寞地看著營火。
……
這樣的狀況持續了大約半小時，芙蕾雅終於忍無可忍。
「讓人家也加入啦！」
艾昂又開始自言自語。
「你覺得怎麼樣？嗯，她是我的同伴。」
「別擔心，她不是威脅。」茉莉說，「以艾昂的名譽保證。」
「為何是我……」
「因為是你帶來的，聖者爺爺。」
艾昂因為這個稱呼受到衝擊，過了數秒才反擊：「你才是精靈奶奶。」
……
經過一番折騰，妖精終於應允。
艾昂對芙蕾雅招招手，要她坐到自己身邊。芙蕾雅挪了半公尺，幾乎就靠在艾昂身旁。她困惑地抬起頭，「然後呢？」
「別動。」
艾昂順手將芙蕾雅撈到自己身邊，輕輕抬起芙蕾雅的下顎，輕巧的吻便落在額頭。
——！芙蕾雅滿臉通紅，只能張著嘴發出介於驚訝與欣喜間的「唔唔」聲。茉莉掩著嘴「哇」地發出讚嘆。
「能看見嗎？」
艾昂語氣平淡，與其餘兩人的反應形成強烈的對比。
「我、我瞧瞧……」
芙蕾雅驚慌地迴避艾昂的視線，正好與坐在她膝蓋上的妖精對視。
「#%^*#$!@」
小妖精開口，便是一串聽不懂的語言。
芙蕾雅一臉茫然，妖精展開翅膀，降落在艾昂的掌心，雙手叉腰地對他說話。
那是手掌大小、有著蟬翼般半透明薄翅的類人生物，手腳特別纖細。頭髮、瞳孔分別是赤紅色與暗紅色，皮膚是淺紅色，只有翅膀是透明的白色。妖精展翅，便帶來一陣紅色的光芒。
芙蕾雅目不轉睛地盯著妖精。
「這是火焰的妖精，薩姆。」
艾昂握住芙蕾雅的手，交握的手連成一道橋。小妖精從艾昂那裏跳向芙蕾雅的手心，發出一串銀鈴似的笑聲。
約莫是妖精接觸的緣故，艾昂的手有些許溫度。
妖精薩姆抱著芙蕾雅的拇指，舒服地坐下來，面對她說話。他的聲音聽起來像是音樂一樣，精緻的五官與四肢散發奇妙的溫度，芙蕾雅不知覺便不再發抖。
「嘎姆嚕溪」
「什、什麼？」
薩姆用另一種語言說了句話，茉莉發出笑聲，艾昂卻是沉默。
「艾昂，幫我翻譯。」
「我不要。」
茉莉眨眨眼，「我聽不懂。」
「騙人！」
經過數次失敗嘗試，薩姆終於說出了芙蕾雅能夠聽懂的話語。
「這個呢？」
「聽、聽懂了！哇，好棒！」
茉莉也加入話題。兩人一只妖精愉快地聊著天，薩姆問：「芙蕾雅是人類的公主嗎？」
「不是，為什麼這樣問？因為我很可愛？」
「是因為聖者。從他身上可以感受到不尋常的魔力，他很保護你。」妖精看了艾昂一眼，突然壓低聲音：「我聽說聖者墮落了。你看他那頭髮，居然是黑髮！黑髮是墮落的象徵。」說著，他用嫌惡的表情看了茉莉一眼。「而且，居然還讓不死生物跟在身邊……」
「我是黑暗的產物，但我跟骷髏或者不死者不一樣，我有清楚的自我意識。」
茉莉道：「那是人類工藝與魔法的結晶，你太落伍了！你上次見到人類是什麼時候？」
「一百年前而已。」
「……果然夠落後的，居然連自己同伴的氣息都感受不出來。」
薩姆一臉懷疑，「妳的氣息跟精靈很像，但是，精靈不可能在森林裡迷路。」
……
茉莉啞口無言。
現在的她只有「靈魂」可以說是精靈。這句軀殼經過數次更換，雖然仍保留大魔導師對於魔法的豐富知識，卻沒有將精靈的良好眼力、適應自然的能力留存下來。如今，精靈的身軀已化為塵土，坐在營火前的只是單純的人造物。
她看起來跟艾昂很像，本質上卻完全不同。
聖者是受到祝福的存在，能夠使用光明魔法、受傷也能癒合。外表與人類接近，卻與人類截然不同。他們與跟妖精、獨角獸之類以魔力為主食的魔法生物很像，幾乎不會老朽，也深受光明神的喜愛。
相反地，擁有一頭嫩芽般綠色頭髮的茉莉，卻非常地厭惡陽光。
「我知道這令人難以置信，但是，她的靈魂是精靈。」
「曾是。」薩姆糾正，「我已經很久沒有碰過比我長生的物種，沒想到卻一下子碰到兩個。一個死不了的，一個不想死的，還有人類的小孩。」
氣氛陡然轉變，妖精笑容促狹。
「妳並非妖精，這軀殼只是某個精靈的墓碑。那能夠蒙受自然恩惠的的身體早就死了。然而，應該為她送終的聖者，卻把這樣的生物帶在身邊。」他轉向艾昂，語帶輕蔑：「聖者啊，你可記得你的職務？光明神如此寵愛的你們，居然墮落至此。」
「搞不清楚狀況的人是你。我依舊是光聖皇忠實的信徒，會依循神的指導活下去。」艾昂道，「光聖皇期待我們作為人類活下去。有的同伴拋棄了聖者的職務。他們或者獻身於神、或者隱姓埋名，所有的作為都會遵照光聖皇的指導。」
「就是說，黑髮是為了隱藏身分，而不是墮落。」薩姆的表情和緩了一些，「那麼，這精靈呢？」
「這是個很長的故事。」
茉莉接續艾昂，將自己的經歷大致說過一次。
五百多年前，精靈賽琳希莉爾在東方大陸遇見諾泰夏的最初的王，兩人相知相愛。賽琳希莉爾深愛著人類，答應他的請託，跟著他回瑟伊爾大陸，協助他剿滅叛軍。
王並沒有珍視這份情感，娶了功臣的女兒，登基為王。
在那之後，王利用研究出的詛咒魔法，用賽琳希莉爾的血在王宮種植白銀花，將她留在瑟伊爾大陸，為世代的王效力。爾後，作為精靈的身軀死去，人偶師為她製作新的身體。賽琳希莉爾拋棄了舊名，成為『夏之公主』茉莉，計畫對王族進行復仇。
「託聖者大人的福，計畫失敗，我也死不了。」茉莉故作輕鬆地笑，「我會回到東方，在故鄉安息。」
「……真可悲啊。」薩姆哀嘆，「聖者不愧是聖者，就算變成詛咒的黑髮，依舊是聖者。否則，有誰會去拯救自尋死路的人呢？我為妳感到悲傷，但是，妳的下場不值得憐憫。這是神的詛咒、是神的考驗，告訴我們與人類相愛的下場。」
「只是喜歡也不行嗎？」一直沉默的芙蕾雅終於開口。
薩姆一副「真拿你沒辦法」的表情，「既然你不知道，我就好心地解釋一下。瑟伊爾大陸上的人類很特殊。跟同樣算是人類的神族、魔族與精靈不同，不但不受元素喜愛，也不受光闇二神的青睞。」
話題的轉向讓芙蕾雅有點茫然。現在這算是宗教戰爭之類的嗎？她除了光聖皇之外誰都不認識。不過，她也從薩姆的口吻聽出他對茉莉的譏諷。他在說茉莉愛上人類是自討苦吃。
芙蕾雅感覺自己被責備了，頓時大為火光。她本來以為妖精就跟故事中一樣嬌小可愛，但實際上卻是嬌小有餘，可愛不足。
「因為你們是被神厭棄的種族，壽命短暫、脆弱又狡猾。」
「我不認為是這樣。如果是你們背叛了人類，也不會特意說出來吧？」
「……好像有點道理。」薩姆支著頭，皺起眉的表情實在可愛極了。那雙漂亮的紅眼睛骨碌碌地轉，芙蕾雅只覺得特別火大。
「而且，我還聽說很多人類跟妖精交朋友，最後成為某個家族的守護妖精之類的故事！還有跟妖精一起寫魔法書、研究藥學的紀錄，不就表示妖精曾經跟人類和平共處過？」
「不愧是狡猾的人類，這說法很有意思。」薩姆說，「說起來，太古的歌謠中曾經有過與人類並肩的故事，只是歌曲不再傳唱。」
「說起來，我也算是魔法生物。」艾昂笑咪咪地說道，「我只是想要些取暖的營火，不需要破壞氣氛的妖精。也就是說，我沒有好好跟你說話的必要……只要把你當成元素吃掉就好了。」
艾昂以外的三人均是沉默。
「哈、哈哈……這笑話不太好笑。」芙蕾雅以不自然的乾笑打破沉默，「話說回來，到底要怎麼吃！」
艾昂微微歪著頭，「這像玩笑嗎？」
「……」
薩姆驚呆了，躲在芙蕾雅肩膀上，一臉驚恐。
芙蕾雅把他推下去，「有膽子就別跟狡猾又邪惡的人類求助。」
「妳怎麼能見死不救！」
「對人類這種狡猾又邪惡的生物來說，這才是常態。」
薩姆啞口無言，茉莉聽得特別舒心，笑得花枝亂顫。
「說起來，妳沒看過我補充元素。我試給妳看。」艾昂從芙蕾雅那裏要來水壺，也沒有顧慮瓶口，就這樣喝了水。
——間接接吻！芙蕾雅對腦內只有這種想法的自己絕望了。艾昂喝了水，指尖細小的冰柱直指薩姆。薩姆發出一聲淒厲的尖叫，卻沒能躲開。燃燒火焰般的頭髮硬生生少了一塊。
「天啊，你居然真的攻擊！你這墮落聖者！人口販子！」
「一般來說，我會用魔石補充魔力，比較有效率。」
艾昂微笑地從上衣口袋拿出一排發出螢光的藍色寶石。
「其實這是為了讓茉莉教我水屬性魔法準備的。茉莉，我們今天好像還沒練習。要不要練習火屬性試試？我還沒試過把妖精當成魔力來源……」
「噫噫噫——不、不要啊！」薩姆發出悲鳴，涕似橫流。
「原來火系的妖精也會哭。那眼淚怎麼不會弄傷自己？還是，那只是外表類似眼淚的火元素？」茉莉雙手抱胸，毫不遮掩地幸災樂禍，「艾昂，等等記得告訴我妖精的味道怎麼樣，也許我也可以來一隻。」
「總覺得很難吃。」
艾昂皺著眉，將逃避不及的薩姆抓住，捏住他的翅膀送到嘴邊。
薩姆翻了個白眼，就這樣昏倒了。
森林終於恢復了應有的靜謐。
……
經過一番折騰，芙蕾雅也累了，艾昂負責守夜。
芙蕾雅該睡，卻睡不著，只好看艾昂玩弄手上的薩姆。艾昂大概挺討厭他的，用茉莉剛剛教他的風屬性魔法讓薩姆像風車一樣轉來轉去。雖然這樣說有點奇怪，但妖精的聲音本來就悅耳，薩姆發出的悲鳴其實不算吵……還有點悅耳。
「艾昂，妖精都是那個樣子嗎？」
「不是。大部分都挺友善，有一些確實特別討厭人類，但是那群妖精通常不會回應召喚。」艾昂彈了彈薩姆的腦袋，他那頭燃燒烈焰般的頭髮又少了一些。
「你對他做了什麼？」
「取走了他的一些魔力當作報復。」艾昂說，「別擔心，只要過幾天就能恢復。」
「真的能夠把他吃掉嗎？」
「不行。雖然我確實可以用魔力奪取讓他變得衰弱，但把他放到嘴裡咬的毫無意義，只是為了嚇他。」艾昂用手蓋住芙蕾雅的眼睛，「夜深了，妳該睡了。」
……間接接吻！
芙蕾雅腦中塞著莫名其妙的幻想，就這樣進入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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