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進攻與退縮

放手

簡單的婚禮結束了。喧囂之後恢復沉寂,芙蕾雅睡得不好。她把艾昂送的玫瑰放在床頭,凝視那朵散發光芒的玫瑰。

黑暗中玫瑰散發的光芒是溫柔而黑暗的誘惑。如果伸出手,感覺就沒辦法放棄。

她終於下定決心。

「萊斯特,我跟你回去學校。幫我引薦!」

萊斯特握著酒杯的手抖了一下,一臉錯愕。

「我以為妳跟艾昂大人和好了。」

「是和好了,但我想暫時離他遠一點。」

「我搞不懂妳的意思。不過,如果妳想來的話我是很歡迎啦……」

「既然歡迎的話,就不要一副不情願的表情啊!」芙蕾雅一屁股坐在萊斯特對面,給自己倒了酒,卻被萊斯特搶過杯子。

「未成年不准喝酒。妳是怎麼回事啊?明明從他那裡拿到了花束,卻一副被甩掉的樣子。妳要不要跟大哥哥我商量一下?」

「反正除了你以外,也沒有其他人了。」萊斯特對芙蕾雅沒扔給她鄙夷的視線感到非常震驚,暗暗覺得今天的芙蕾雅很奇怪。

「說什麼啊?你還有諾因、茉莉跟你妹啊!」

芙蕾雅又伸手去撈萊斯特手上的酒,兩人差點摔在一起。最後,萊斯特拗不過她,只好替她弄了低酒精的調酒。

現在是半夜一點多,萊斯特默默覺得跟艾昂友好相處是不可能的事。

「我不要諾因也不要茉莉,艾昂對她們比對我還好。芙妮塔現在一定跟伊羅相親相愛,根本沒空理我。」芙蕾雅嘀咕,這種奇怪的小脾氣確實不適合告訴本人。心情不好的人就是難搞,萊斯特直接放棄跟她說理,無言地替她多倒一杯調酒。

「我就沒關係?」

萊斯特期待著芙蕾雅能說出「你是個不錯的人」之類的話,起碼讓他有日行一善的滿足感,可惜事與願違。芙蕾雅對他說話總是特別惡毒。

「因為你也是被甩掉的可悲人,看到你就讓我感覺好過一點。」

「……妳希望我揍妳嗎?」

「萊斯特少爺,我相信你是只會動嘴的紳士。」

換做其他人,萊斯特早就摔了酒杯叫她滾出去。但是,芙蕾雅不但有研究的才華,還是聖者大人最重視的人。還有,他對聖者跟人類的戀愛也有點興趣。

「茉莉說離開前要去看貝澤爾的王后陵墓。這樣一來,你也能對陛下交代了,對吧?」

「……姑且向妳道謝。抱歉,我之前說好要替妳試探艾昂大人的。」

「沒關係,沒有必要了。」芙蕾雅把臉埋在雙臂間,悶悶地說。

萊斯特感受到視線,抬起頭,正好與門外的艾昂視線接觸。艾昂對他比了個安靜的手勢,萊斯特不著痕跡地點頭。看來聖者大人還是很關心她。

「……我本來一直想,如果不能跟喜歡的人相愛,那就喜歡別人就好。但是,換到自己身上,才發現這根本是不可能的。要是真能輕易做到,就不會有那麼多人痛苦了。」

或許是因為喝了酒,芙蕾雅的聲音有些模糊,還帶著隱約的哭腔。沒搞懂狀況的人搞不好會認為他弄哭了芙蕾雅。

「萊斯特,你之所以離家上學,也是為了離開那個人吧?」

萊斯特沒回答。

「花心思製作水晶玫瑰,也是希望將心意與賀禮一起送出去。更何況,要是能夠在這方面展現成果,就能夠獨立……嗝。」

眼前的傢伙根本就只是個醉鬼,腦袋不清楚、胡言亂語。但是,這個腦袋不清楚的醉鬼卻看穿了他的心思——說實話,令人感到不快。

「……妳為什麼這麼敏銳。」

「因為我跟你有同樣的心情。現在我只想離開艾昂,不管去哪裡都好。」

萊斯特飛快地看了外頭的艾昂。陰影中,艾昂的表情顯得有些陰暗。他還沒機會制止芙蕾雅,她就這樣說了下去。

「萊斯特,帶我走。在你找到喜歡的人之前,我可以暫時當你的未婚妻,也可以幫你引薦伊羅跟萊恩。什麼都可以,幫幫我!」

萊斯特看著艾昂轉過頭離開。他突然發現,也許自己可以幫上忙。

「妳確定不要好好跟他談談?」

「不要、不要、不要!我不要!我討厭艾昂!」

芙蕾雅突然哭起來,萊斯特無奈又驚慌失措,艾昂卻回頭了。

「讓我帶她回房間吧?」

「呃、好。」萊斯特下意識答應。艾昂將芙蕾雅抱起來,他喊住艾昂:「等一下!我想問你幾個問題。」

艾昂稍微側過臉,神色很冰冷,「說。」

「我確實希望芙蕾雅幫我研究。但是,我不希望你們兩個用這樣的方式道別。」

「這跟你有什麼關係?」艾昂心情糟透了,連帶口吻也很不客氣。

萊斯特卻忍不住了:「我不會成為你的情敵。會演變成這樣,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是你的錯。」

「……我當然知道。」

「我不是要責備你,我想說的是,事情還有轉圜餘地。這次,不要讓她向你尋求答案了,主動告訴她。讓她知道你感到很抱歉,或者反過來主動追求她。」萊斯特說,「可能的話,示弱或者撒嬌也可以。」

「示弱?」艾昂眼睛微瞇,語調聽起來有點險惡。

「你都讓人哭成這樣了,一點自尊算得了什麼!」

激將法產生作用,艾昂哼了一聲。「我會考慮。」

芙蕾雅睡眼矇矓間醒了。在艾昂的懷裡。酒精帶來的暈眩感沒有完全退去,艾昂沉默地替她撥開臉上的瀏海。

「……艾昂?」

「嗯。」

「這是夢嗎?」

「不是。」

「騙人,艾昂才不會對我這麼好。這是夢。」短暫沉默後,芙蕾雅說:「吶,艾昂……不要討厭我好不好?」那是近乎哭泣的嗓音。光是聽見這樣的聲音,就覺得心臟一滯,難以喘息。

「我不會討厭妳。對不起。」

「不要道歉。」

填補期間沉默的是芙蕾雅間歇的哭聲,艾昂想說點什麼,卻說不出口。

「艾昂,對不起。」

「為什麼?」

「都是我的錯,我不應該告白的,我們當回朋友好不好?」

艾昂本來希望芙蕾雅這麼說。

但是,看到她這樣的表現,實在無法答應,也拒絕不了。他只能握緊芙蕾雅的手,看她語無倫次地啜泣著,做出符合年齡那樣孩子氣的舉動。如果她發現這並不是夢,肯定什麼都不會說,只會安靜地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流淚。

明明沒有心臟,但左胸卻覺得疼。

「我不要。」

他在芙蕾雅說出更多模糊不清的質疑之前,將她吻住。芙蕾雅哭著推拒,卻不能閃躲,最後,只能聽見她說著「我討厭你」跟「我喜歡你」,哭著進入難受的夢。


聖者大人也會逃避

用手隨意梳理了亂成一段的棕髮,路易伸了個懶腰,心情愉悅地迎接朝陽。

「真是美好的早——」

身旁好像有什麼可怕的東西?

定睛一看,朝陽下,艾昂雙手抱胸地眺望遠方。真要說,這其實是如畫般優美的場景……只不過,沒有親和力的艾昂正散發著攝人的氣勢。

「早、早安,艾昂大人。」

艾昂抬眼看他,語氣很平靜:「為什麼用敬稱?」

路易小心翼翼地問:「跟芙蕾雅吵架了嗎?」

「沒有吵架,但是她說討厭我。接下來應該會跟萊斯特回去學校。」艾昂的口氣跟表情一樣悶,「過去單獨應對兩只飛龍都沒有這麼累……算了,放棄也好。我也累了。」

即使提問了,其實路易並沒料到艾昂會真的回答,而吃了一驚。

「放棄什麼?」

「喜歡芙蕾雅。」

艾昂輕巧地躍上陽台,從二樓一躍而下。姿勢優雅而流暢,猶如優雅的白貓。路易還在欣賞艾昂的身姿,他的身影就這樣消失了。

——一消失就是三天。

夜間的城市幾乎睡著了,只有不被允許作夢的存在與月亮一同度過寂靜。在茉莉閉著眼睛假寐時,聽見輕敲的聲音。詢聲看見有人在輕敲窗戶。

是艾昂。

茉莉打開窗戶,艾昂敏捷地從窗口躍入房內。

這種隱密的夜半相會給人一種共犯似的氛圍。她考慮過叫醒芙蕾雅,但是,若芙蕾雅看到艾昂失蹤之後第一個找的人不是她,肯定會受到打擊。思及此,只有作罷。

「艾昂,你這幾天去哪了?大家都很擔心你。」

「為什麼消失那麼久?」

「覺得心情不太好,找了個地方發呆,我本來只想待幾個小時,但不知不覺就過了好幾天。」艾昂神色如常,好像不曾離開。若不是他選擇在這個時間點找她,茉莉還真以為艾昂根本毫不在意。

那張人偶似的端正面容上看不出情感,好像他又回到與芙蕾雅初識的時候——單純作為神之劍,而不是艾昂,溫柔卻冷淡的聖者。

「你找我有事?」

「再幾天我們就會離開貝澤爾,妳考慮清楚了嗎?」

「你上次也是這樣,這招不會每次都成功喔。你沒有別的話想說嗎?」

「……抱歉。我現在暫時不想討論跟芙蕾雅有關的事。」

茉莉居然從艾昂僵硬的表情中看出一點委屈,她想,若芙妮塔看到艾昂此刻的表情,一定會大發雷霆吧?

艾昂很難得多說了一句:「為什麼每個人看到我總是問我跟芙蕾雅的事?」

從這話語中,已經感受到艾昂的心情。正當茉莉準備善解人意地轉移話題時,艾昂卻繼續說話了:「芙蕾雅說,她很後悔向我告白。那是我第一次在戀愛上跟她有相同的看法。我想要回到告白之前的關係,卻不知道怎麼做,就逃跑了。」

覺得他有點可愛跟令人生氣的想法交錯在一起。茉莉本來只打算看好戲,事到如今,博爾洛小心翼翼道歉的模樣幾乎與艾昂重合了。

「因為根本不可能,你這個沒用的男人。」

艾昂表情僵硬地抬頭,茉莉伸手拉扯艾昂的臉蛋。看艾昂不知所措,茉莉忍不住笑出來:「你其實是感到寂寞了吧?」

「……我嗎?」

「如果芙蕾雅真的喜歡上別人,你會比現在更寂寞一百倍喔。」

艾昂寶石般的眼睛凝視著她。「沒關係。我很擅長等待,也覺得自己能夠忍耐。」

「笨蛋,別在這種奇怪的地方下定決心啊!在親眼看見之前,我也不相信世界上有路易這種人。你為什麼就不能相信一次喜歡的人呢?」

「我不知道,我不能相信自己,也相信不了她。我搞不懂。」

算了,今天就說到這樣吧?茉莉道:「這段時間,是我五百年來過得最開心的時間。」

「比跟伊羅在一起更開心嗎?」

「……你的問題還真尖銳。嗯,我想應該是這樣。自從離開東方之後,我已經很久沒有這麼開心了。我想要留些口信給博爾洛,但還沒有想好。我還是不喜歡貝澤爾,但是,只要想到這裡是諾因跟路易結婚的地方,就會覺得這個城市還是不錯。路易那孩子比看起來的纖細,性格卻開朗又有包容性,非常適合諾因。看到他們,就會讓人相信愛真的存在。」

茉莉說起路易的時候,笑容變得特別燦爛。

「艾昂對我很溫柔,對諾因像是哥哥,卻只有在面對芙蕾雅的時候會失常。這樣說起來,被你喜歡的人很吃虧啊!」

「可是我也喜歡妳。」

「參加諾因婚禮的時候,我有瞬間想起五百年前曾經深愛的人。如果你也站在那裡,身邊的人是誰?」

艾昂短暫思考後,很慢很慢地臉紅。

茉莉努力壓抑震驚的笑意,裝模作樣地咳了一聲。

答案早就出來了。

「不到一年前,你還是那個硬梆梆的神之劍,就像是活著的神諭。現在,你說想要成為人類而穿上了黑袍,卻已經能夠為了喜歡的人如此動搖。戀愛真是神奇,就好像把人類的心臟裝到了聖者的軀體裡面。」茉莉說著笑出來。

她本來以為這是個令人討厭的旅程。跟曾經刺殺過的人待在一起,看著明明是聖者卻跟少女談著戀愛的傢伙,應該很令人生氣才對。如今,她並不嫉妒,看著艾昂又是煩惱又是彆扭還逃跑了,有種達成宿願的滿足感。

「為什麼妳看起來很開心?」

「我為你感到高興,你現在已經是人類囉。」

「但是卻是沒用的男人?」

「用行動反駁吧。不接受抱怨。」

艾昂消失了一週。眾人陷入程度不等的擔憂,特別是芙蕾雅,明顯隨著時間經過越來越吃不下飯。起初,她還賭氣說:「乾脆別回來了!」現在卻不自覺地在旅館內來回踱步,不時望向門口,煩躁顯而易見。

諾因也不插手,支著下顎欣賞芙蕾雅的糾結。

「妳不幫忙嗎?」

諾因從容一笑,「她很快會主動來找我。在這之前,就等著。」諾因的話很快應驗。半小時不到,芙蕾雅帶著焦躁的表情來找他們。

「諾因,我們去找艾昂好不好。艾昂會不會發生什麼事了?」

「別擔心,他很安全。他說暫時不想回來,我們在梨約匯合。」諾因安撫地拍拍芙蕾雅的頭,「他是瑟伊爾大陸上最強大的存在,沒有任何生物能夠傷害他。」

——除了妳以外。諾因在內心暗暗補充。

「他不是說要從教會的人手中保護你們嗎?怎麼不講信用。」

「我試著找過他,但只知道他沒有走遠。如果他真的想躲,我也找不到他。」諾因戲劇化地頓了頓,「發生什麼事了?」

芙蕾雅很困惑:「不知道,我沒跟他說過什麼啊?」

萊斯特的表情扭曲,很快裝作沒事。

……

於是,眾人撇開芙蕾雅商討艾昂的事。從路易口中得到艾昂說想要放棄,萊斯特則表示,艾昂聽見芙蕾雅的話後非常消沉。

綜合以上所述,他現在大概是試著跟芙蕾雅保持距離。這個做法實在很極端,但並不是不能理解。雖然艾昂很習慣身體上的痛楚,卻不擅長處理情感。

最令人驚訝的大概是茉莉的證詞。

「他昨天來找過我,我們還一起去了皇后陵。他看起來很正常?」茉莉頓了頓,「說起來,他現在就在這個房間裡吧?」茉莉晃了晃手上的通訊玩偶。

艾昂配合地現身,將害他被抓包的通訊玩偶默默放在茉莉手上,並再次隱身。

「等等,你在幹嘛!快點出來啦!」

「我仔細想過了,造成現在的局面都是我的過失。」艾昂的聲音從四面響起,令人分不清他究竟身在何處。他的聲音很淡然,眾人以為他終於想開了,卻聽見他說:「因為我勉強自己做不擅長的事情,又選擇臨陣脫逃,才會造成現在的局勢。事到如今,我也不能厚著臉皮要芙蕾雅諒解我的愚蠢。」

「我會在不妨礙你們的狀況下,將茉莉護送到梨約,並把諾因帶回戴爾城。感謝各位擔心我,但是,請不要在意我的事,也不需要擔心教會。我會將一切處理妥當。」

……這不是更嚴重了嘛!

「我說你,這不是在逃避嗎?」

「可以這麼說。但我認為,事情會演變至此,是因為我沒有儘早做出選擇。要是我一開始就能夠保持距離,就不會造成這樣的局面……但是,現在再試著彌補,應該不算太晚。」艾昂的語調是認真的,「我知道我之前的作為很令人生氣,但是,我會痛定思痛,盡力彌補我造成的問題,讓一切恢復原狀。」

「不不,您這彌補的方式有點……不,是非常奇怪啊!」

艾昂不再出聲,看來心意已決。

諾因扶額,基於同伴意識,她覺得自己有義務教育艾昂這個石頭腦袋。

「艾昂,你知道女孩子說『我討厭你』或者『滾開』的時候是什麼意思嗎?」

「我知道。」艾昂笑得很得意,「這個問題沒有答案。妳的話有邏輯問題,首先,妳將女性視為一個整體談論。事實上,每個人都會因為生長環境與生命經驗有所不同。再者,妳的身分特殊,不算是一般——」

「閉嘴聽我說!」

「是。」

「你覺得芙蕾雅為什麼向你告白?」

艾昂倒是沒有猶豫:「想要確信的答案。」

「沒錯。你現在的意思是,你認為自己不該喜歡上她嗎?」

「我沒有這麼想。但是,我的情感是我的事,不應該強加於人。對芙蕾雅來說,我的存在令她難受。我不希望她難過,所以選擇暫時消失。之前我拒絕公會的同伴時,也是這麼做的。過了陣子,她好像就能釋懷了。我覺得這是個不錯的方法。」

「暫時是要多久?」略帶不快的聲音加入談話。

「大概二十年或者三十年?總之,不會太長。我還是希望能夠在有生之年跟她和解。」

門口站著怒氣沖沖的芙蕾雅與萊斯特。萊斯特雙手一攤,茉莉、路易與諾因對他比了個拇指。艾昂有隱身優勢,芙蕾雅即使生氣也抓不到他。

「你就不考慮現在跟我說清楚嗎!艾昂,你在哪,給我滾出來!」

「……不要,妳這個醉鬼。」

「誰是醉鬼?」

「就是妳。」

萊斯特拼命忍笑,但還是發出笑聲。芙蕾雅看見萊斯特的表情,知道自己喝醉後說了什麼,臉色慘白。芙蕾雅胡亂走來走去,想抓住艾昂,結果當然毫無效果。

「為什麼不放棄?」

芙蕾雅沒回答,伸出手撲空,她呆望著空蕩的手。沉默中,怒氣慢慢從她臉上消失,憤怒很快地變成遠超過怒氣的絕望。她幾乎要哭出來,卻仰起頭拼命忍耐著,不讓眼淚落下。

「你不希望我難過的話,那就不要走。」

「我不消失也可以嗎?」

「我不會再那麼說了。你出來好不好?」

一陣沉默後,遠處傳來艾昂的回答。

「好。」

這回,不是透過魔法傳達的念話,而是他的聲音。

艾昂雖然留下了,卻依舊維持原本的策略,跟芙蕾雅保持距離。

芙蕾雅害怕進攻會讓艾昂再次離開,只有選擇接受。這樣的狀況延續了好幾天,諾因終於忍不住去找艾昂。

先是隨意聊了最近跟路易相處的狀況,才切入正題。

「你最後還是跟弗洛做出同樣的選擇。這樣真的好嗎?」

對艾昂來說,像弗洛並不是指責。

「確實是這樣……但是,芙妮塔過得很幸福,我認為他的選擇很正確。」

「艾昂,不要走弗洛的老路,你學不來。」

「為什麼?」

——因為你比弗洛更在意芙蕾雅。諾因本想這麼說,卻選擇沉默。聖者是否不該與人類相愛?不論是弗洛的沉默或者諾因的婚禮,都只是選擇。問題在於,艾昂潛意識認為與聖者相愛代表不幸。

諾因想起了另一個人。除了芙蕾雅之外,最適合責備艾昂的人選。

「那麼,你要不要問問看芙妮塔本人的意見?」

……

今天是假日,芙妮塔正在跟伊羅約會。最近,伊羅的學生慢慢加入公會,成為伊羅的部屬,也讓這個工作狂難得休假。

通訊人偶發光的時候,她本來不想回應,直到看清上面的光芒。

「艾昂找妳嗎?真難得。」

芙妮塔笑問:「吃醋了嗎?」

「那可是艾昂,有什麼讓人吃醋的元素嗎?」伊羅道,「總之妳快點回他,搞不好能搞懂芙蕾雅前找妳的原因。」

她回復了艾昂的通訊,「好久不見。艾昂,你找我?」

「妳現在過得幸福嗎?」

芙妮塔下意識抬頭看了伊羅。各方面來說,她都過得很幸福。為什麼艾昂要問這種問題?這是某種別出心裁的惡作劇嗎?

「為什麼這麼問?」

「我最近跟芙蕾雅吵架了。」

「怎麼回事?」

艾昂把芙蕾雅告白之後的來龍去脈簡略地講述,即使略過內容,還是能理解發生了什麼事情。總而言之,就是艾昂向芙蕾雅表白後,卻說想要維持現狀。

伊羅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低聲說:「天啊!聖者都這樣嗎?」

「不完全是,我前幾天遇到諾因,她跟人類舉行了婚禮。旅行結束後,我應該會帶她回去戴爾城。到時候……可能需要你們的幫忙。」

「沒問題。」

「還有另外一件事……諾因說,我不適合走弗洛的路。這是什麼意思?」

「走弗洛的路……意思是,你不打算跟姊姊交往嗎?為什麼?」

「因為妳現在過得很幸福,我認為這意味著弗洛做出正確的選擇。」

「原來如此。所以,諾因才讓你來找我。因為你跟弗洛哥哥一樣,都是笨蛋。」芙妮塔的語氣有點冷淡:「艾昂,我對現在的生活很滿意,並不代表我原諒他。」

「為什麼?」

「我從頭到尾都別無選擇,因為他早就替我選好了,而我呢?我甚至沒辦法對他生氣,他都要死了,我要怎麼對他發怒?現在,你也想做同樣的事。」

芙妮塔看著人偶,做工精緻的布製人偶完全無法表現她的怒氣。

「艾昂,你沒察覺到嗎?你對姊姊一直過度保護,確對讓她不安這件事毫不在意。你所謂的守護,就只有這種程度?」

「……守護也包含守護她的心情。確實是這樣沒錯。」艾昂陷入沉思,「但是我卻一直讓她難過。可是,這樣的身體、這種身分還有……算不上人類、也不算是怪物、拋棄了神的我,真的能夠為她帶來幸福嗎?」

「那當然。」芙妮塔說,「姊姊是在知道你身分的狀況下喜歡上你,向你告白。她早就做好了犧牲的覺悟。但是你呢?艾昂,你到底在害怕什麼?」

「我……在害怕?」

「所以你才堅持維持現狀,因為你害怕迎接改變。所以,你拒絕承認她的情感,卻又離不開她。你給自己找了很多藉口,說她還是小孩子、容易變心,跟她說要等到成年那一天才具備告白被拒絕的資格……」芙妮塔的語調溫和,話語卻很尖銳,「在我看來,你愛姊姊,但是你更愛自己。」

艾昂沒有回答。

「我不是說你必須接受。」芙妮塔的語調平淡,卻能從中感覺到怒意。「但是,你的做法很傷人。你用各種理由否定她的情感,甚至不正式拒絕。相對的,你還是沒有保持距離,不但將她留在身邊、對她表白、用情人的方式對她……這太殘酷了。」

伊羅握住她的手,試圖阻止她說下去,但她還是說了。

「你到底要踐踏她的心意到什麼程度才會滿意?」

「……抱歉。」

「別向我道歉,去找姊姊吧!把你剛才說的話全部告訴她,把她當成平等的個體對待。不要給自己藉口,像是把自己從心臟掏出來一樣,跟她說話。讓她知道你害怕什麼、為什麼動搖,懇求她的原諒。即使你們最後沒能成為戀人,也能夠如你所願地成為朋友。」

艾昂微微點頭,迷茫中帶著點困惑。他在結束通訊之前,勉強問了一句。

「妳討厭我嗎?」

「如果你再讓姊姊難過的話,我絕對不會原諒你。」

「我會好好考慮的,抱歉。還有謝謝妳。」

通訊結束了。雖然對話不到十分鐘,卻感覺像是耗盡了一整天的力氣。相對的,沉積在內心深處的淤泥,隨著怒斥紓解了不少。

芙妮塔吐出一口氣,倚在伊羅身上,「抱歉,還是沒辦法忍住。」

伊羅從身後摟住她,發出低笑:「像是對弗洛發怒了一樣,對吧?」

「伊羅,我現在過得很幸福喔。」

「我也是。」


對不起、沒關係

被芙妮塔教訓後,艾昂腦內一片混亂,習慣性地回到神殿祈禱,出發前卻被芙蕾雅喊住。

「艾昂,你要去哪裡?」

「去神殿。」

艾昂努力讓自己的神色如常,卻不知道這在芙蕾雅眼中看起來卻相當可疑。首先,艾昂已經至少有一、兩個月沒去過神殿,即使出門,多數時間都是負責當保鑣。這趟旅程中,艾昂只有一次獨自離開——就是失蹤的時候。

看艾昂現在的表情,總覺得好像比平常更緊繃,似乎有些沮喪。

「我也要去。」

「……我可以拒絕嗎?」

「不行。」

於是,艾昂的祈禱之旅變成了兩人,另一個還是讓他煩惱的對象。

在整理好自己的思維之前,他本來想跟芙蕾雅保持距離。即使沒有意識到,但他確實踐踏了芙蕾雅的心意,實在沒辦法假裝若無其事地跟她出門。

兩人維持半步的距離,並肩行走。這股罪惡感讓艾昂比平時更沉默。

回過神,芙蕾雅正盯著他。

「你又想跑去哪裡?」

「不是,我只是……只是……」芙蕾雅的視線讓艾昂感到緊張,下意識閃避,「我在想跟妳有關的事情,所以想要獨處一陣子。」

芙蕾雅愣了愣,「沒關係,我就回去。」

如果是一般狀況,她大概會覺得非常沮喪。但是,這次卻有點不一樣。她第一次看到艾昂如此動搖。與其說是困擾,不如說是……悲傷?不知道為什麼,艾昂凝視她的視線非常難過。

「不要走。」艾昂低語。

下定決心一點用也沒有。芙蕾雅回過頭,想摟住艾昂的手,試了好幾次,卻一直沒敢碰。最後,卻是艾昂握住她的手。

「給我三天的時間。這次,我不會再找藉口了。」艾昂說。

「……好。」芙蕾雅有點受寵若驚。雖然速度有點慢,但是跟艾昂好像漸漸恢復了以前的距離。在抵達神殿之前,她忍不住問道:「你之前不是說我是醉鬼嗎?我喝醉的時候……對你做了什麼嗎?」

「妳在哭,說是很後悔告白,希望能夠回到以前的關係。」 艾昂表情有點微妙,看起來,她說的應該不只如此。芙蕾雅臉上發燒:「那個、後悔什麼的……確實不能說沒有,但是我還是……」

「然後我親了妳。對不起,沒有經過妳的同意。」

「咦。沒、沒關係……」

沒關係?艾昂的視線落在芙蕾雅的嘴唇上,很快別開視線。

芙蕾雅完全沒注意到艾昂這個小動作。她想的是,為什麼要喝酒呢?搞不好就只有這一次,為什麼睡著了?有點高興,又有些想哭。心情是是三分後悔七分害羞,與艾昂的心情完全相反。

芙蕾雅腦袋混亂地跟著艾昂進入神殿,看他在神像前合掌祈禱。她抬頭望著不帶笑容的女神像。

「光聖皇大人,把艾昂借給我,好不好?」

女神當然是不會回答的。

真誠的道歉是緩解爭執的妙方。

自從兩人一同去過神殿之後,兩人曾有的那種微妙的距離感像是不曾存在那樣消失了。雖然仍心有芥蒂,但兩人總算像剛出發那段時間一樣友好。更奇怪的是,芙蕾雅徹底成了艾昂的跟屁蟲,在艾昂附近打轉。更進一步,還帶著枕頭被子跑到艾昂房間說要監視他,不讓他離開。

——結果就在艾昂房間睡著了。

芙蕾雅枕著艾昂的腿睡著,艾昂花了半小時猶豫該不該把她送回自己的房間,最後決定尋找救兵。

時間是半夜四點半。伊羅.派伊森睡眼迷濛地將通訊人偶拿到面前。

「怎麼了?」

「芙蕾雅每天都摟著我睡覺,這樣好嗎?」

伊羅扶著額頭,吐出一口長氣。「你大半夜的把我喊醒,就是為了跟我曬恩愛?」

「這不是曬恩愛。我現在已經知道我們的身體距離太近,才會造成那樣的結果。但是,我不想造成同樣的結果,想要徵詢你的意見。有什麼方法能夠避免重蹈覆轍?」

「……你真的想知道我的意見嗎?」

「是的。」

「芙蕾雅說要去學校是不是?那你就在他去學校前天向她再告白一次。」伊羅說,「失敗的話……就不准對芙蕾雅用追蹤魔法。」

「怎麼這樣,太過分了……」

小人偶面無表情的拍艾昂的肩膀,「艾昂,作為一個負責任的男人,這種時候就該拋下自尊心,學習萊恩的精神。」

「意思是讓芙蕾雅煩到忍無可忍,最後只能答應嗎?」

「我沒有那麼說。話說回來,你到底把萊恩想成什麼了……」

「接近跟蹤狂的追求者?」

「你還有臉說他!」

伊羅覺得頭痛更嚴重了,大概不是因為失眠,而是艾昂實在太欠缺常識。不過,他既然來求助,就不能辜負他的信賴。

「艾昂,你聽好了。你如果不想重蹈覆轍,就完全放棄你自己的判斷,聽我的話。」

「……好。」

這也太容易接受了吧?伊羅默默在內心吐槽。

「認真跟她告白,直到她相信為止。看起來你希望她去學校,但是,這也沒關係。想她的時候就去找她,普通的聊天就好。」

艾昂微微歪頭,「要聊什麼?」

「交換彼此的近況,可能的話送點禮物。」

「不需要那麼麻煩,用追蹤魔法就……」

「不准用。」

「是。」艾昂看起來真的很沮喪,這傢伙也許比想像中更不願意離開芙蕾雅?

「你們當然可以有肢體接觸,就只要限制在擁抱。最後一個——」伊羅揉著太陽穴,感受到身後的芙妮塔似乎醒了。她半夢半醒間摟住他的腰,親吻他裸露的背,「如果她想要吻你,不管再怎麼害羞也不准躲。」

與艾昂的通訊結束了。芙妮塔笑著問:「今天換你了嗎?」

「……總覺得好像多了個青春期的兒子。真是累人。」伊羅有點無奈,「要是芙蕾雅知道艾昂是害羞,大概會開心到睡不著。」

艾昂凝視著芙蕾雅的睡容。微卷的金髮隨意散落,只隨意綁了個鬆散的辮子,一身白色睡衣。睡著的她比平時看起來更符合年齡,將近十五歲的她成熟又顯孩子氣。沒過幾年就會成長成美麗的女性,五、六十年之後,就會被時間殘酷地帶走。

她縮著身體倚靠艾昂,脆弱又無助,不知是否做了惡夢?想到她醒來若看不到的失望,艾昂並沒有推開她。

曖昧或者是寂寞,對初次理解情感的艾昂來說太困難。

艾昂沉默地輕拍芙蕾雅的肩,視線不自覺停留在嘴唇上。伸出的手指在碰到芙蕾雅之前遲疑了半秒,卻還是被迷惑似的碰觸她的嘴唇。

「沒關係是什麼意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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