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月,第二十一話,諾雅.雷爾契
門「嘎吱」一聲關上。
威尼爾點亮了屋內的燈光,與此同時,防禦用的結界魔導具亮起。由於結界對魔石消耗,魔導具基本不會使用,諾雅不禁一愣。
「我準備去見家主雷爾契侯爵,順利的話,或許能把斐斯特蕾雅帶回來。但無論如何,神族都會陷入動盪。我在床底下的箱子放了金幣跟一些通過國境必要的東西,到時候,妳就帶著那些東西回去魔界吧。」
諾雅勉強露出笑容。他是看出些什麼了嗎?
「妳不必回答,我也不是真的想知道答案。但我希望,妳能夠認真聽好我每一個字。因為,這將是我們此生最後一次談話。」
「為什麼……」
威尼爾抬手,制止諾雅問下去。
「我知道妳不是男爵的女兒。父親曾要我調查妳的事,東方的領主確實有叫做諾雅的私生女、確實有伐洛斯特領這個地方,但是,那個家族的末裔早在百年前就已經過世。這很奇怪,進到聖法提加的人是經過輔佐官諾伊莎嚴格揀選的貴族尺女,也就是說,妳是因為拉娜陛下的安排才會來到我身邊,目的當然是監視我。」
神族的謠言將威尼爾.雷爾契塑造成一個稍有才能的花花公子。現在看來,卻步完全是那麼回事。
諾雅攢著裙襬,神情緊繃地看著威尼爾的配劍。此時他神情輕鬆,沒有處刑的打算。諾雅不安地按著頸子上的項鍊,內心暗忖,有沒有辦法全身而退。
要找藉口嗎?還是要嘗試糊弄過去?
在混亂的大腦找出答案之前,威尼爾嘆了口長氣。「別露出那種表情,我不會殺妳。十年前我沒有揭穿,現在也沒有這個打算。」
「為什麼?」
威尼爾想了想。「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因為斐斯特蕾雅跟妳很親近。她小時候很怕生,對誰都有敵意,卻唯獨願意對妳敞開心房。我很好奇妳來我身邊有何打算,所以,我為妳創造了虛假的家族、證人以及領土。我很好奇,妳到底想要什麼。」
威尼爾垂頭看她,左唇底下的那顆痣看來邪氣又溫柔。他伸手輕撫著諾雅的黑髮,語調與過往同樣溫柔。
「但妳不想要財富,也對權力沒有興趣。我的個人資產不但沒有減少,甚至還增加了。如果不是財富,那麼會是為了斐斯特蕾雅嗎?也不是,妳從未向她要求任何封賞與好處。所以,答案就很清楚了。妳之所以用盡方法也要來到我身邊,是為了亞德。我說得對嗎?」
諾雅想像過這天許多次,卻沒有一次,威尼爾的態度像現在這樣溫柔又平和。在她的想像中,這個與她同床共枕的男人應該怒氣沖沖地跳腳,像是被紅布刺激的公牛那樣瘋狂地朝她進攻。
她困惑地抬起頭,仰望著威尼爾.雷爾契。
在這個男人身邊十年,她一直以為自己對他頗為了解,卻始終沒能看透他此刻眼中的情緒。
「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起疑的?」
威尼爾笑了。「打從一開始。妳的教養與知識遠超過男爵私生子應有的程度,若不是妳,斐斯特蕾雅會被養育的任性又驕縱。這點,我對妳發自內心的感謝。妳之所以能夠在我身邊待這麼久,看著我的情人來去卻不嫉妒,只有一個原因。」
夜晚的燭光太柔和,將他的聲音染上一層朦朧的溫柔。
「因為妳不愛我,所以才能從容,這點讓我很不甘心。因為,我是真的想把妳當成伴侶對待。妳不需要我的財富、我的身分地位,甚至也不需要我的愛。那我身上還有什麼是對妳有價值的?我想了很久才終於想通了。所以,我把亞德交給妳教育,如果妳是為了鼓吹亞德代替伊芙蕾希雅在聖法提加內掀起革命,那麼,我就有理由把妳鎖在我身邊了。」
威尼爾伸手輕觸她的耳環,聲音帶著濃濃的遺憾。
「可是妳什麼也沒做,魔導具的詛咒也沒有生效。我本來想就這樣去見祖父,什麼也不告訴妳。但是,我覺得很不甘心。為何我能擁有我心愛的女人,她們卻總是不愛我?這是光明女神給我的懲罰嗎?」
「我……」諾雅嘴唇動了動,卻說不出話。「我可以請父親幫忙。」
威尼爾搖搖頭。「不行,如果我輕舉妄動,斐斯特蕾雅就會死。我從小就被餵毒,只能定期回到祖父身邊,否則很快就會中毒身亡。我已經完成了一份解毒劑,想在斐斯特蕾雅離開後儘快脫離祖父的控制。可惜事與願違。」
「你說的毒藥,是雷爾契家族的家系毒藥?」
「是的,他給神王陛下的也是這種毒。我把解藥交給妳,到時候,就請妳讓斐斯特蕾雅服下吧!」
「那你呢?」
威尼爾沒有正面回答,「這世界總有一天會融合,神族跟魔族總有一天不再有隔閡。但是,雷爾契家族希望的是回到神代以前的世界,回到只有神族存在的地方,那是不可能的。既然我是雷爾契家族的繼承人,就只能跟這個家族一同滅亡。」
他稍微停頓,歛眸注視著諾雅。
「最後,能夠告訴我妳真正的名字嗎?」
威尼爾看著這個相伴十年、以夫妻相待,卻連對方姓名身分都不知道的女人。
在滄雨的時候,他看過伊芙蕾希雅與龍並肩時,總是笑容燦爛。最終,她在懷孕後堅持生下亞德並間接導致了自己的滅亡。
感到遺憾的同時,威尼爾也為她覺得不值。
他有很多喜歡的東西,比方說伊芙蕾希雅、珍藏的魔導具還有陳年的醇酒,甚至是神代時藝術之神親筆繪製的畫,卻沒有一個能讓他願意付出性命守護——甚至伊芙蕾希雅也不能。當時威尼爾想,或許女人天生就是會愛她的孩子,抑或是透過孩子去愛那個沒能與她走到最後的愛人。雖然心有嫉妒也覺得顏面掃地,但考慮到自己在外的私生子,除了忍耐也別無選擇。
所以,他完全沒料到自己也會與伊芙蕾希雅做出同樣的事。
直到遠處的樂音再度奏響,威尼爾依舊沒能等到諾雅的回答。在他嘆息著離開前,身後傳來了諾雅的回答:「不行。」
「為什麼,因為……妳其實很討厭我嗎?」
「如果你活著回來,我再告訴你。」
威尼爾苦笑:「如果我死了呢?」
回過頭,諾雅.雷爾契的眼中彷彿有璀璨的星光。此刻,她終於脫去了溫柔女子的偽裝,洩漏出一絲她真實的樣貌。
「我會來到你的墓前,親自告訴你。」
這像是一個甜美的謊言,也像是黎明前帶來希望的微光。
最後一次,諾雅為他套上外衣、端正領結,威尼爾將提起掛在牆上的劍,收劍的姿勢優雅而從容。
「為什麼告訴我這些?」
「如果我死了,妳肯定很快就會回國,還因為成功騙過我而得意洋洋。這讓我覺得很不痛快。我不想被妳隨意丟棄在記憶的某處,很快就忘記。所以,就當成小小的反抗吧。我還有個問題,妳為什麼那麼在意亞德?」
諾雅笑道:「不告訴你,但你可以猜猜看?」
「是因為『魔族之花』嗎?」
「可以這麼說。」
威尼爾表情有點微妙:「妳是他的情人?」
「不,我之所以來到這裡,是為了向他贖罪。」
威尼爾嘆息:「不論那傢伙是生是死,我都沒辦法擺脫他的影響。」
「你很討厭他?」
「作為情敵,我對他十分痛恨,並且很高興知道他的死訊。但做為人,我其實能夠理解伊芙蕾希雅為何會被他吸引。」
威尼爾扣上腰帶、繫上劍,把麥子色的金髮繫起,猶如奔赴戰場前的勇士。
「諾雅,如果我能回來的話,妳能夠給我一個機會……啊,也罷。即使知道妳不會回答,還說出這樣的話,真是太丟人了。」
接下來的話卻沒能說出口。
嘴唇被纖長的手指按住,轉眼間,諾雅已經棲身到他的面前。此時,黑髮藍眼的諾雅卻變成了紅眼,那是象徵著魔族闇星國王室的尊貴顏色。
威尼爾瞪大眼睛。
「如果你能回來,我會把你的話聽完。」
「不是要答應我的求婚嗎?」
諾雅抬頭看著他,平日眼中那股繾綣纏綿的溫柔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帶點強勢的溫柔:「聽好了,威尼爾,就算用爬的也要回到這裡。聽見了嗎?」
威尼爾沒有立刻回答,凝視著諾雅很久,才說出了「好」。
明月在天空散發柔和的光芒,照耀著一臉憂鬱的魔族女子。她注視著威尼爾的背影離開宮殿,注視他騎馬離開的背影,閉上眼睛。
帶著手套的手一全砸在牆上,砸出了細小的裂痕。
「……可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