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月，第四十一話，無名人偶
第四十一話，無名人偶
聖沉默了片刻，這才緩緩開口：「我之前應該說過，我不是你的哥哥。我的身體正如你看到的這樣，只不過是『容器』。」
雖然不明就裡，亞德仍身手替聖摀住了手臂跟腹部的傷。
「現在不是說明的時候吧？該怎麼治療？」
沒有回答，聖表情沉重地搖搖頭。「這我不知道。畢竟，這具身體是神的造物，本來也不是做來當人偶。」
聖語調堅定地將亞德為他摀住傷口的手，一指一指地掰開。
「你剛出生的時候，溫．瑪格琳曾應邀去過一次聖法提加，目的就是為初生的你治療。當時，你之所以生病，就是因為身上神力過剩。最後，黑森林女巫找到的方法，就是前往天人的居所，拜託工藝女神沛諾諾製作神力的容器。女神製作的許多次，少數幾次成功的作品就是我……」
亞德稍稍瞪大眼睛。
彷彿為了確認亞德能夠聽懂似的，聖放慢了語調。
「我是為了儲存你的神力被製造的無名的人偶，只是意外擁有自己的靈魂。我不知道自己為何出生、為何存在。之所以離開黑森林前往聖法提加，不過是想要見你一面。事實上，我的目的在見到你的時候就達成了。」聖微微笑。
他的神情實在過分冷靜，亞德有種很不好的預感。
「都什麼時候了，還說些什麼啊！那種事情根本就不重要……」
「這種狀況也在我的預料之內，我早有覺悟。」聖用另一隻手拾起血月杖遞給亞德，「我從你身上借的東西，從靈魂到魔力……只能還給你了。」
壓抑著怒氣與哽咽的聲音從身後傳來，翼姬握著死神之鐮的手顫抖著。
「你沒有什麼想對我說的嗎？」
聖注視著她泫然欲泣的面容，甚至還有心情開玩笑：「原來妳會哭啊。」說著伸手要用袖子替他擦淚，翼姬忿忿地扭開頭。
難道就要看著這兩位不知道彼此的心意嗎？
亞德內心急中生智，拾起聖那只落在地上的手臂，嘗試著治療。聖看懂他想做什麼，苦笑道：「沒用的，如果一般的治療魔法有用的話，我自己就……」
可話還沒說完，被足以斬斷空間的死神之鐮切開的手臂，似乎有復原的跡象。
就連聖也瞪大眼睛：「這怎麼可能……」
翼姬輕輕地「啊」了一聲。「因為是混沌魔力是創造之力。……所以，之所以需要神代的遺產，是因為上面還有微薄的混沌之力嗎？」
本來眾人還燃起希望，下一秒，恢復的速度又慢下來。
亞德額頭冒出薄汗，全神貫注地為聖治療。聖這才注意到亞德手臂的傷，試著用魔力替他治療。
「你身上神力一直在外洩，別做這種浪費神力的事。」
「反正也不差這點。」
這可真是奇怪的畫面。
上一秒還手握武器彼此廝殺的兩人，現在卻站在一起，為了同樣的目標努力。
前幾次聖回來的時候，除了老待在她房間晃來晃去、陪她找藥草之外，開口閉口講的都是亞德，讓翼姬不只一點吃味。翼姬本來還想著，這個亞德肯定是個討人厭又滿肚子壞水的人，才能這麼短時間就把聖哄得服服貼貼。
實際見到之後，翼姬還真的對亞德很感興趣。亞德完全沒有被她身上的深淵魔力震懾，還想幫她。若不是在這種狀況相遇，或許他們會成為朋友吧？
想到這裡，總是平靜無波的心很難得激起波瀾。
……好遺憾啊。
就算是被騎士所殺，失去性命、閉上眼睛的那一刻，心中都不曾有這樣的想法。
翼姬想起了早先跟亞德對話時，他說過：「為何非要選擇不可？」
當時的她只覺得，這不過是弱小人類的傲慢之言。看著亞德隨著時間逐漸掌握了訣竅，仔細地使用兩種魔力，花了半小時終於接上聖的手。
三人幾乎同時吁了一口氣。
亞德抹去了汗珠，吁了一口氣。「聖，感覺怎麼樣？」
聖嘗試動了動，手指靈活如初，彷彿完全不曾受傷。他轉頭看著翼姬：「剛才是怎麼回事，我們不是說好有共識之前不會對亞德出手？」
翼姬滿臉委屈：「是他自己擅自闖入的，我……」
「這裡不是有結界，怎麼可能有這種事？」
於是亞德把跟蹤聖，傳送魔法陣把他跟珞緹雅跟琉璃兩人分開的事情和盤托出。作為交換，聖也說起了自己的故事。
……
……
在這具軀殼產生意識之前，無名人偶早已經模糊認識到亞德，知道他是跟自己靈魂相繫的重要存在。
直到人偶能夠挪動軀殼、發出聲音之前，他一直透過亞德凝視著世界。
好想去看看這個世界啊。人偶這麼想著。
生活在黑森林這個生死之間的縫隙的人，似乎總是糾結著生死。溫．瑪格琳跟翼姬注視著死亡，人偶卻經常思考自己為何而生。
緊接著聽到的是聲音，少女正對他說話。
「真是製作精良的人偶，不管什麼時候動起來都不覺得奇怪。」感覺到少女輕輕地碰觸他的臉頰，動作小心翼翼，「如果真是這樣……你不就跟我一樣了嗎？」
於是，人偶隨著時間擁有意識，再少女的凝視中睜開眼睛。
人偶為自己命名為聖。聖最初知道的一切，幾乎都是從翼姬跟溫學來的。他不斷磨練自己的能力，取得聖王的血月之杖，成為兩千四百年來唯一的聖王。
思來想去，聖還是很想跟自己的「原型」見面。
……即使為此付出靈魂為代價也無妨。
離開前，聖跟翼姬道別，講述了自己的願望。
出乎意料的是，翼姬輕輕垂首「嗯」了一聲。她的回答簡單明瞭——就是直接關閉了離開黑森林的魔法陣。
「翼姬，妳在做什麼？妳知道我有多期待這天，為什麼反悔？」
「我知道，因為我一直看著你。但是聖，比起那個陌生人，我更在乎你的死活。只有在黑森林，我才能保護你。留在這裡有什麼不好？」
隨著相處的時間增加，聖也意識到自己注視著翼姬，明白自己的心意。
可翼姬明明能夠讀取他的思緒，卻不曾有過任何回應。
對此，聖感到心灰意冷。
對這樣的聖來說，不論是翼姬這種充滿保護欲的話、模糊不清的情感、對亞德的好奇，都促使他離開黑森林，尋找屬於他的朝陽。
憤怒之下，聖冷笑著反問：「妳被養在冥土，兩千年來過著千年如一日的生活。這樣的妳能算是活著？我不能選擇自己的出生方式，卻能夠選擇自己的死法。妳連我最後的自由都想奪走嗎？」
翼姬啞口無言。「我……」
「我是本該不該存在的無名人偶，沒有父母、也沒有過去，但我想要擁有自己的未來。我想選擇自己的滅亡方式。對這種自由的渴望，妳應該也很了解。」
翼姬沉默地讓開，從她身側路過時，聖輕聲說了「再見」。
翼姬沒有回應，甚至沒有回頭看他。
雖然早就有心理準備，這瞬間，沒有心臟跳動的胸腔仍然感到疼痛。
聖抱著再也不會見面的覺悟踏出黑森林，走進教會，以成為聖王為目標，對這個世界展示自己的存在。
出身黑森林的他在守舊古板的聖法提加教會格格不入，他做為聖王雖然閱讀聖典，卻遠不像其他神的愛子那樣擁有深刻的信仰。光明女神之於他是個需要仰望的強大存在，能夠在悲傷時向她傾訴與祈禱，卻永遠不能向她奢望奇蹟。
如果祈禱就能夠達成願望，那麼，神為何不聆聽他的願望呢？
作為聖王的他，以神之名為世界奉獻良多。
他以血月杖除去許多災厄，治療許多受到詛咒的人們、淨化受傷的靈魂。即便不是基於慈悲，曾是「無名人偶」的他也是相當稱職的神之權杖。
夜深人靜時，不需睡眠的他總是會思考自己存在的意義。
偶有時候，即使是他，也有需要向神祈禱尋求內心平靜的場合。
他對女神的祈禱十幾年來始終如一。
那便是「想要活下去」，狀況糟糕時，有時候會是「想要立刻死掉」。可惜不論是哪一個，他都無法替自己完成。他作為從亞德身上借走部分靈魂的容器，雖能治療瀕死的人類，人們都道聖王能夠創造奇蹟。
聽見信徒在他面前下跪祈求時，聖總是帶著莊嚴的神情面無表情。
他內心毫無感觸。他擁有神賜的才能，卻唯獨對自己的命運束手無策。他的容貌、神力、甚至「聖王」的名號，都是從另一個存在那裡偷來。現在的他既存在於此，亦不曾存在過。
只要翼姬忘記他，這個渺小的無名人偶就會永遠消失在歷史的長河中。
不知道是幸運，抑或是不幸？
這回，高高在上的光明女神終於聽見了虔誠信徒的祈禱。
不應該存在的無名人偶帶著自己的名字踏足聖法提加，以尊貴的聖王身分在聖法提加與亞德，拉斯奇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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