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月,第四十七話,為神所愛

亞德等人出發後不久,聖結束教會的巡禮儀式,往西方黑森林的方向走。

與來時相同,沒有地圖、更沒有時程表,不過是隨心所欲的獨行。

離開時聖抱著犧牲的覺悟揮別過去,本以為永遠不會回到黑森林。

聖典中,將擁有特別強大力量的個體稱作「被神祝福之人」,比方光聖教的聖女、聖子以及聖王被稱作「光明之子」。雖然聖確實繼承血月杖並得到教會認可,也熟悉教會必要的禮儀,聖卻不曾認為自己曾受到光明女神芙薇亞希的垂青。

帶著偷來的容貌、虛假的肉體沒有能夠跳動的心臟,即使在裡面塞入不完整的靈魂,也不會成為人類。

不是人類、更非魔物,雖是神的造物,卻不為神所愛。

現在的他不過是在造物的過程產生,不過是可有可無的中間產物,脆弱地彷彿隨時會消失,這存在與消亡都將無人聞問……

最少在與亞德坦白之前,聖一直是這麼想的。

拚盡全力取得神代遺產與聖王之名,不過是為了讓自己更有利用價值,向死而生。這是一種帶著絕望的嚮往,宛如撲火的飛蛾心甘情願地尋求死亡。

聖跟亞德之間靈魂的彼此牽引,遠超過神與眷屬之間的聯繫。

他能夠直接感受到亞德的情緒,在亞德情緒激動的時候能夠看見他看見的景象。

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亞德對他的重視遠遠超乎他的預想。

不是對保護者的依賴、更非珍愛工具的那種憐惜,而是將他視為兄弟、視為人類那般平等地重視。雖然跟亞德有過約定,實際上,聖對冥王大人的垂憐沒有把握。

可是,那又如何呢?若不試著掌握,就不會有希望。

即使是在最樂觀的想像中,也不曾有過今天。

握著神的權杖以神之名祈禱至今,聖第一次覺得,自己確實被神所愛。

連他自己也沒發現,旅程的步伐遠比來時輕快。

……

……

這件事得稍微提早到幾天前,翼姬趁著殘月時向來到祭壇。

青年冥王的神像遮掩於斗篷之下,永恆地注視著深紅色的血池。

除了引導徘徊於世的靈魂之外,獵捕那些不願回歸靈魂之河在世間作惡的亡靈也是翼姬的工作。以死神之鎌獵捕的亡靈將會透過血池的通道,以永恆的鮮血滌清記憶與罪惡,接受冥界之王的審判。

連接著亡者安息之地的血池,是翼姬與冥王唯一的溝通管道。翼姬偶爾會報告獵捕的近況,但這位執掌死者之地的神靈鮮少給予回復。

例行報告後,翼姬在最後加上一段話。

「我打算暫時離開黑森林。如果您允許的話,我想向您借用蒂法妮瑟的身體。」

忐忑不安的等待後,無波的血池浮現冥王的回復。「為何?」

翼姬按照草擬的那樣,從聖的甦醒、與亞德的關係開始照實以告。經過短暫的沉寂,血池浮現冥王的回復。

「朔月之時,帶他過來。我要親自審判他。」

今天正是約定好的朔月,黑森林赤色弦月朦朧,一身金邊白衣的聖手握血月杖現身黑森林,隨著翼姬踏入深紅色的魔法陣。

鮮紅色光芒籠罩兩人並肩的身影,霎那間,並肩的兩人消失在時間的夾縫中。不見光的狹道一片漆黑,散發鮮血味道的玫瑰為兩人引導出朦朧的前路。

幾次踉蹌後,聖終於勉強握住翼姬的手在黑暗中前進。

只有在屬於死者的世界中,才能夠碰觸到心愛的人。此時她手心微涼,端正的側臉毫無表情,鮮豔的嘴唇緊繃成一線。她略帶不快地瞥來:「你真是毫無緊張感,還可以想一些無關緊要的東西。」

「妳希望我放手嗎?」

翼姬稍微加重握手的力道作為回應。意思是不准。

聖不禁失笑,「哪裡無關緊要?搞不好以後就沒機會了。不高興就別看啊。」

翼姬被說得啞口無言,想抱怨也無從講起,嘴裡嘟噥著:「真是一點都沒有聖王的樣子……」

「什麼叫做聖王的樣子,比如說亞德那樣嗎?」

提到亞德,翼姬突然停下腳步。「你還敢提亞德?你為了見他離開黑森林,甚至不告訴我一聲。難道你不知道我會擔心嗎?還是說,不論我怎麼想,對你來說都不重要,所以,我最好什麼也不知道,在黑森林等著你就好?」

翼姬說著,聲音幾乎帶上些許哭音。

在聖的記憶中,翼姬向來是優雅而冷淡的,幾乎很難想像她會有情緒。聖內心暗暗高興,又對這竊喜感到惱怒,都到這種時候了,怎麼還想這種多餘的事?

聖連忙去拉她的手:「對不起。」

翼姬沒理他,快步走開了。聖跟著走上去。「翼姬,別生氣啊。都是我不好。」

「本來就是你不好。」

兩人雖然再會,分別時的疙瘩一直沒有說開,累積到現在就演變為爭執。聖自知理虧,追著她拼命道歉。

往常翼姬總是很快就會原諒,這回,似乎哪裡不一樣。

翼姬猛然回頭,惡狠狠地揪住聖的領口。「我的忍耐很有限,光是看你追在亞德身後跑,我就已經很不高興了。如果不是為了你,我根本一秒都不想忍耐。聖,你知道嗎?對我來說,最理想的解決方法,就是把你關在我身邊。不必在乎龍族的臉色,也不必寄望亞德的善意或者冥王大人的心情。」

雖然擺出這種兇惡的臉色,翼姬話中的佔有欲時在強烈到讓人難以忽視。

聖不禁愣住,半晌後笑道:「這我還記得。只不過,翼姬……」他輕撫著翼姬揪住他領子的手,「別再說這種話了。就算是我,也會誤解。不要給我多餘的希望。」

「你是什麼意思?」

「哈,我是什麼意思?妳非要我說清楚嗎?」

聖發出壓抑的低笑,彷彿從喉嚨伸出勉強擠出的聲音,宛如來自深淵的低笑。

翼姬本來要伸手,卻被他此刻的眼神凍住,不敢碰他。

「少來,妳明明能看透我的想法,卻裝作一無所知。看我因為妳的事情心神不寧,讓妳很開心嗎?對,我離開黑森林是在躲妳。既然妳知道,又為什麼要逼我講明。維持現狀又有什麼不好?」

「聖,我不明白。」

沒有回答,聖淡淡地看著翼姬:「既然妳說不明白,那我就講明了。我覺得妳靠我太近,我不喜歡。請妳離我遠一點。」

翼姬瞪大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樣子,「為什麼?」卻不顧聖的阻止,上前去握他的手。兩人十指相扣,聖皺著眉頭,卻沒有掙脫。

「聖,你討厭我嗎?」

聖別開視線,不願意直視她的眼睛。翼姬又湊過去,距離近到讓人心慌意亂。

如果下定決心,想要拒絕其實很容易,可是,他理智上想要躲避情感上卻不想拒絕,兩種想法拉鋸才表現得猶豫不決。

「聖,不要討厭我。看我好不好?」

翼姬喊他的聲音滿是懇求,被心愛的人這麼溫柔的喊聲,實在甜蜜又讓人痛苦。最終,微冷的手捧著他的臉,被迫與那雙帶著眼淚的赤眸相望。

纖長的睫毛上掛著幾滴淚水,與平時那副驕傲冷淡的模樣判若兩人。

真漂亮。聖看得愣住,能感覺翼姬的手微微地發抖。

「翼姬,我……」

沒有說話,黑色的荊棘纏住聖的手腳,動彈不得。

「別動。」翼姬說,「我不會傷害你。你相信我吧?」

聖只有看著看著翼姬稍稍踮起腳尖,重複拉開距離跟湊近的動作。

以翼姬的程度,這種魔法甚至算不上限制,只是一種警告。聖凝視著翼姬的每一個動作,看著她的嘴唇猶豫不決地湊近,近到讓心跳快得要衝出胸膛。

輕柔的吻小心翼翼地貼上,迅速分開。

看著聖訝然地碰觸嘴唇,聖還沒開口,翼姬滿臉赤紅地別開頭,嘴上還是氣勢洶洶:「很早就想要這麼做了。有什麼不滿嗎?」

這瞬間,聖才意識到翼姬的意思,很慢地遮住臉。

「可是我、我……我搞不懂啊!」

「有什麼搞不懂的,亞德第一次見到我,就知道我喜歡你。你還一副被甩的樣子對我發怒,而且連告白也不會。我教過你這麼多種語言,結果你連告白也不會。如果我不喜歡你,為什麼要那麼在意你?又為什麼要說那種話?」

「可是……妳不是能知道我的想法嗎?既然這樣,那又為什麼……」

「我不能確定。如果我自己內心動搖,就沒辦法聽到靈魂的聲音……這我不能控制。」翼姬有點惱怒,丟給他一個鄙視的眼神:「我也不知道,但我就是喜歡你,包含你連告白都不敢的這部分。」

「說什麼傻話,我怎麼不敢。」

聖帶著對抗意識,湊到翼姬的耳邊,以他所認識的每種語言告白。

湊到第七次「我喜歡妳」,翼姬終於受不了,發出細小的悲鳴,把臉埋在了他的頸窩。「我聽得很清楚,不要再說了。」

終於冷靜下來,兩人都有點尷尬,恢復了並肩扣手的動作前行。翼姬問他:「我真的表現得那麼不明顯嗎?」

聖沉默了片刻。「我不是完全沒有感覺,但我不敢去想。不管妳的想法如何,我都不能給你任何保證。我是個沒有未來的人,即使確認彼此的心意,那也只會為對方帶來痛苦。但是,我現在不那麼想了。」

翼姬的眼眸仍帶著些許淚光。聖稍微垂首,親吻半乾的淚痕。

「現在,我想跟妳一起活下去。」

終於心意相通的兩人牽著彼此的手,在鮮紅色血蝶紛飛的黑暗中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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